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格朗维尔的庄园》作者:苍狼之鱼   文案:   十九世纪法国巴黎,银行家x外省小地主   一座庄园,一个家族,一位继承人。   一位朋友,一个时代,一位银行家。   欢迎来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这里光辉灿烂,这里满目荒唐;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 —   cp:卡路里(卡利斯特X路易)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出自狄更斯《双城记》   码字令人头秃,如有BUG,还请轻拍   欧风 架空 欧美 历史 第1章 楔子 葡月·夏布利的来信   致路易·杜·法朗坦先生:   请原谅我在这个繁忙的葡萄收获季和酿酒季给您写信,但是事情非常紧急,阿尔莱德得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病。作为一个父亲,我无比希望您和我的儿子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十一年来结下的友谊能够帮助他度过这个难关,如有可能,请尽快到夏布利格朗维尔公馆一叙。期望您的到来。   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   一八二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致尊敬的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大人:   收到您的来信令我非常震惊,我将尽快动身前往夏布利。   请保重身体,并代我向阿尔莱德转达我的问候。   路易·杜·法朗坦 第2章 葡月·外地来客   一八二三年十月八日,葡萄收获已经接近了尾声,这个时间对于盛产上等葡萄酒的夏布利城来说本应是一个忙碌又紧张的普通日子,一辆简朴轻巧的“库普”式旅行马车的到来,却激起了这座外省小城居民们强烈的好奇心。   拉着马车的良马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而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车轮粼粼轧过起伏不平的路面,穿过狭窄的街道,因为老城区建设不良的缘故,如果对面也过来一辆马车的话是决计过不去的,必须得有一方退让,然而这辆马车很幸运地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街道旁的住宅看起来就和破败的石板路一样有年头,让人怀疑里面是否有人居住,但是窗帘偶尔会被不动声色地拉起来一角,让里面的人可以好奇地观察路过的观望他们的人。   在沉寂而肃穆的外省小镇,流言传播的速度比任何邮差都要快,在这部车厢上带有家徽的马车驶入夏布利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猜测这是哪个来收购葡萄酒的商人,但是这种说法马上就遭到了反驳——十一月份的时候才会举办葡萄酒节,哪个商人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呢?于是又很快有了新的种种猜测,马车驶入老城区中的格朗维尔公馆里没多久,甚至都不需要等到下午三点,有一位漂亮的外地年轻乡绅前来拜访没落的格朗维尔家族的事情实际上已经被那些消息灵通的无聊人士传了个遍。   身处这种种流言的中心的路易·杜·法朗坦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他正面临着一种他从马贡动身前完全没有想过的非常古怪的境地。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朋友阿尔莱德,实际上现在并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在巴黎?”   路易·杜·法朗坦对着格朗维尔家族的老管家反复确认了两次,终于确认了这个离奇的事实。老管家向他发誓说,阿尔莱德少爷确实不在格朗维尔公馆里,但他认为少爷的身体非常健康,至少他近来并没有听费尔南伯爵讲过一句少爷生病了之类的话;至于伯爵对法朗坦先生的邀请是怎么回事,那就得等伯爵回来再说了,他今天去了城外的葡萄庄园里视察,很快就会回来。   得知阿尔莱德可能并没有生病,奔波了一路的路易·杜·法朗坦并没有生气,反而如释重负。   “如果阿尔莱德没事就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收到伯爵大人的信的时候,我的心脏都要吓得停止了。”   从马贡到夏布利的距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算不上远,但是旅程总是令人疲惫的,在老管家为客人的到来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和让厨娘准备晚餐的时候,路易观察起这座他的朋友的家族老宅来。   名为格朗维尔公馆的旧贵族府邸拥有高大的拱形门楣,门楣上方有一条长长的硬石浮雕,上面G和H交织而成的家族徽章被非常精细地进行了复原,显示出了这个家族现在的主人还在极力地维护过往的荣耀;压着厚重青石板的外墙上的泥灰还能看出当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艺,然而就和明显经过修补的窗台上被灰色的污渍覆盖了一部分的精细雕纹一样,在时间的侵蚀里显出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可奈何来;而在内部的客厅里,地上的地板经过了翻新,四壁的护墙板却泛出了一种陈旧的暗色,和地板的光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作为客厅中心的壁炉原本有着非常精美的洁白大理石雕刻花纹,却因为无力维护而显得发黄,旁边的圈手椅包着开始褪色的天鹅绒,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形中折射出了这座公馆的现主人为了恢复以往的荣光所做的努力和他面前还需要克服的诸多困难来。   自从十九岁那年路易和阿尔莱德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分别之后,两位在寄宿学校里结下了深厚友谊的朋友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阿尔莱德去巴黎攻读法律之前,另一次则是路易的父亲吕西安·杜·法朗坦去世。两次见面都发生在法朗坦家的土地上,为此阿尔莱德曾经写信给过路易,抱怨说他向他的父亲费尔南伯爵提出过邀请他的好朋友前来夏布利玩耍一段时间,却被伯爵不高兴地拒绝了;现在看着这座某种程度上堪称一个旧时代的圣物盒的公馆,路易倒是非常理解费尔南伯爵为什么不愿意邀请他前来了。   旧时代的贵族大多有这样的傲气,在一七 八 九年的那场风暴之前,谁也没有料到风暴会来得如此猛烈,一瞬间,贵族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庄园、宅邸和年金,而昔日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小市民们则是趁机鲸吞他们的财产,就连路易的父亲也是在那之后才得以购买他现在拥有的那块土地。好不容易等到那位拿破仑先生被逼得离开了法兰西,迎回了国王的旧贵族们才得以享受一点君王的恩泽,但是已经失去的权势和金钱却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回来的。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都多的是格朗维尔伯爵这样苦苦支撑着家族仅剩的荣光,希望能够东山再起的旧贵族们。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的马车驶入了公馆的庭院,停在了台阶前。那是一辆库普式的双人马车,按道理来说这种普遍被小地主们使用的马车不应该作为一位拥有伯爵爵位的贵族外出时的配置,但是路易也没有看到公馆里还有别的马车。   伯爵身材高大,有着和阿尔莱德如出一辙的黑色头发,过往的尊贵和波折的岁月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当看到路易的时候,他以一种非常严厉的眼光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您一定就是马贡的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吧?”   “是的,尊敬的大人,路易·杜·法朗坦向您问安。”   “阿尔莱德向我提起过您很多次,也曾向我转达过您的问候。”也许是那一声“大人”起了作用,伯爵的神态稍微温和了一点,“他说您是位绝对值得信任的朋友,但我没想过原来您是位这么漂亮的年轻人呢。”   “您的夸奖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大人,能够得到您的允许前来拜访更是路易的荣幸。”   伯爵一边和客人寒暄着,一边走进了客厅,在这个过程中路易一直微微落后伯爵半步,这个遵循已经远去的旧贵族时代尊卑礼仪的小细节显然极大地博得了费尔南伯爵的好感。   “您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一定非常疲惫了吧。”费尔南伯爵将脱下的外套交给老管家,然后说:“晚餐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请不要因为过于简陋而认为我是有意慢待客人。我知道您和阿尔莱德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共同学习了十一年的友谊,在我的心里是把您和阿尔莱德一样看待的;只是我原本以为您会等到过完葡月才会来,没想到您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我收到您的信件说阿尔莱德得了非常严重的病,所以将一些事情委托给了我的管家就启程了。”路易说着,露出一种非常困惑的表情来,“但是,大人,您的管家却告诉我说,阿尔莱德并不在夏布利,他一直在巴黎。那么,您在信里说的他生病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费尔南伯爵转头看了路易一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管家说:“把晚餐送上来吧!”   接着,伯爵坐到了餐桌边那张宽大的包裹着天鹅绒的圈手椅上——这个客厅同时身兼了客厅、饭厅和杂物厅的功能,显示出这个家族已经无力维持多个体面的不同功能的房间,只能像个小市民家庭一样一厅多用了;在餐桌的对面,则是一张同样包裹着天鹅绒的弹簧靠背椅,伯爵看着依然站着的年轻客人,嘴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但很快这种愉悦就被收敛了起来,他指着对面的椅子对客人说:“请坐!啊,我知道肯定是阿尔莱德以前对你抱怨过了,在家里没有我的同意他是不能坐下的,但是您是客人,请不要太拘束。”   年轻的客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在背后说长辈坏话时被抓包的羞窘神情来。   “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在尊贵的大人面前,没有您的吩咐,路易不敢擅自主张。”   “您确实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孩子呢,我真为吕西安·杜·法朗坦先生感到高兴,他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即使他已经回归了天主的怀抱,他的继承人却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听说您经营土地非常稳重有方,从而让法朗坦家的净收入从吕西安先生在的时候的两千法郎上升到了三千五百法郎,是这样的吗?”   “让您见笑了,这不过是这两年葡萄的收成比较好的缘故,和您的家族的财富比起来,法朗坦家的收入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路易非常敏锐地抓住了伯爵话里那个奇怪的“确实”,走到靠背椅边坐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您对法朗坦家的收入知道得非常清楚,是阿尔莱德对您说的吗?”   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得恰到好处,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客厅,将伯爵的影子投到了墙壁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跳跃的人像来。   伯爵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也许是劳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能够休息一下,他小小地伸了个懒腰。   而对于年轻的乡绅的问题,他说:“不是阿尔莱德——我的孩子,格朗维尔家族还是有一点点体面的,虽然现在这点体面已经不剩多少了——为了阿尔莱德,在写信给您之前,我向您的教区主教写了一封信询问您的事情。” 第3章 葡月·巴黎病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从门厅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篮子放到了主人和客人相对而坐的餐桌之上,里面是一段一段的干面包,就是任何一户外省普通人家都会吃的那种面包;在老管家摆放好面包篮子的位置的时候,伯爵对他说:“雷欧,拿蜡烛来吧!”   老管家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路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厅里,转头看向伯爵,显得非常困惑。   “就算到现在我还是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调查过我?因为阿尔莱德?大人,我的疑惑越来越多了,您给我的信里说我的朋友生病了,因为担忧他的身体健康,我遵从您的指示来到这里,却没有在他的家里看到他,那么他现在是怎样了呢?”   “我很高兴您对他的关心,事实上,我并没有骗您,阿尔莱德的身体非常健康,但是他确实染上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没有他人的帮助是无法摆脱的。这就是我事先写信给您的教区主教询问您的品行的原因。我需要一个我和阿尔莱德都信得过的、品行优良的人来帮助他。”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一种令您不快的德行上的疾病。”路易说。   “您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伯爵从面包篮子里拿出了一段面包,他凝视着那段因为没有加入足够的明矾而略显黑色的干面包,没有急着动手去切:“您听说过一种病,叫作‘巴黎病’吗?”   “并没有听说过,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那是一种比身体上的疾病更加可怕的病症,能够将一个善良、节俭、诚实的年轻人变成为了金钱和享乐而不择手段的人,将他们拖入堕落的深渊,同时也毁灭掉他们的财产和家族。”   伯爵说着,将手中的面包挪动了一下,让老管家能够将一个小小的黄铜烛台安放在餐桌的另一边,烛台上燃烧的蜡烛弥补了壁炉火光的不足,让整张餐桌都清晰可见。   就在这时,门厅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   “啊,老爷!今天的菜有干酪丝烤菜花、百里香牛肉浓汤、炒鸡子和清炖小牛肉。”   端着盘子走过来的厨娘显现出一种得意洋洋的快活来,她将那盘干酪丝烤菜花放在了靠近路易的那一边。   原本沉滞的气氛被这大大咧咧的厨娘的举动一扫而空,伯爵笑了一下。   “看来西卜太太很喜欢你,”他对路易说,“要知道,今天的菜肴都是她的拿手菜,就算阿尔莱德在家也不能经常吃到啊。”   西卜太太完全没有理伯爵,她给两人端上了盛在蓝边白瓷碗里的浓汤、盛在细白瓷器上显得格外漂亮的炒鸡子和盛在老式盘子里的清炖小牛肉,大概是觉得只有三个菜和一个汤完全不够,又拿来了一个漂亮的由苹果、柑橘、梨和新鲜的葡萄组成的水果四拼盘,以及一瓶香槟酒。   “啊,西卜太太,您这是为了招待这位漂亮的客人而准备搬空我的厨房和收藏啊!”   伯爵半真半假地抱怨说。   “哎呀,老爷,客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怎么能让人家受到冷落呢!再说了,我为了他费的心思不会比您写一封信所花费的心思更多。”   被自己家的厨娘毫不留情地反驳了的主人只好耸耸肩,对年轻的客人说:“既然这样,阿尔莱德的事情我们等一会儿再详谈,现在还是不要辜负了西卜太太的一片好意,尽情地享受今天的晚餐吧——啊,我的孩子,不要太过忧虑,这会让你消化不良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小刀,从手边的面包段上切下了一块递给对面的人。   “西卜太太的牛肉浓汤可是一绝,你可以把面包掰碎了放到汤里面去;还有那份干酪丝烤菜花,平时都只是用汤浸过再烤,但我敢说,为了你,西卜太太今天绝对将它浸在调料里了。”   面对西卜太太热切期待的眼神,刚接过面包的路易迟疑了一下,先把面包放到了碟子上,然后拿起了刻有G和H图案的银柄勺子,舀起一块烤菜花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菜花接触到味蕾的时候,路易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真是一道难见的美味!”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烤菜花还能做出这个味道!”   在这场无形的战斗中大获全胜的西卜太太简直是得意非凡。   路易吃了一口干酪丝烤菜花,又吃一口,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喝起浓汤来,他的动作非常文雅秀气,就算是掰碎干面包都显得非常温柔。   “还有这道炒鸡子,你尝一口试试。”伯爵指着餐桌上那道菜,“我记得西卜太太说过,炒鸡子想要好吃,就不能蛋黄和蛋清一起炒,必须先把蛋清打成泡沫,再慢慢加入蛋黄,而且炒的时候要非常注意火候,还不能用平底锅——我说的是吧?西卜太太?”   “听起来您自己都可以去做一道炒鸡子了,老爷。”西卜太太说。   路易则是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激来。   “我听说打蛋清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让您费心了,西卜太太。”   “哎呀,您看,老爷,这么多年你可从来没有问过我打蛋清是不是一个很累的活计!这下您可不能怪我偏爱这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了。”   晚餐的分量非常合适,既没有让宾主陷入暴食的罪过,又不至于失礼地出现不够吃的情况。在吃过餐后果点之后,西卜太太在收拾杯盘,老管家则是拿来了一本已经翻卷了页边的账簿。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有一张细木镶嵌螺钿的牌桌,桌面上画着的棋盘图案已经有些看不清了,现在这张牌桌被当成了一个书桌,费尔南伯爵坐到牌桌前,戴上了一副银边玛瑙眼镜,翻开那本账簿。   “我们现在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了,关于阿尔莱德所患上的‘巴黎病’。”他说,“您有读过圣克拉拉所写的《对众人的训诫》吗?”   “以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有拜读过,但是这么多年已经忘记大半了,还是需要您的指教,大人。”   伯爵咳嗽了一声,他的面容在烛光下显现出一种浓重的忧虑来。   “我最记得《对众人的训诫》里的一段话,虽然那是批判无知的女人们的,但是用来形容阿尔莱德现在的状态也非常合适。”他回想了一下,慢慢地说,“圣克拉拉说,农民的女儿到了城里,马上就要换上尖头皮鞋和红色的袜子,换上漂亮的、时髦的上衣和有花边的发饰,换上最流行的昂贵裙子。总之,什么都要换上新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奢侈和炫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把她以前用过的水桶、叉子、铲子和扫帚拿来,它们肯定认不出这位如今一身时髦的老乡了——这个逻辑用在阿尔莱德身上也是一样的,这就是他所患上的‘巴黎病’。”   “我让阿尔莱德去巴黎攻读法律学位,是希望他能够在完成学业之后,谋取到一份为国王效力的机会,从而重振先祖的荣光——我的孩子,你也看到了,格朗维尔家族已经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波折了。阿尔莱德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他一声咳嗽都能让整个夏布利惴惴不安,但是现在格朗维尔家族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今天我出城的时候,甚至一个刨过酒桶板的暴发户都敢骑着马走在我的马车前面,大声地说‘虽然这是匹脱了形的老马,但是还不赖!’”   也许是想起了家族没落以来遭受的种种白眼,伯爵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如果只是这种无赖小人的行为,我还可以不在意,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寄予厚望的孩子,自从他去年完成学业以来,竟然这么快就被巴黎的不 良风气所同化。因为拿破仑的出现,高尚的传承秩序已经被破坏了,人与人之间财产关系发生了变化,由于巨大的财富从道德高尚的人手中被转移,就出现了禽兽不如的享乐的迷恋。那些突然暴富起来的巴黎人,心变得就像鸽子的嗦囊,他们的愿望无非是贪欲和享乐,他们的感情无非是刁钻的苛求,而阿尔莱德也即将变成那样的人,我已经能看到这毫无希望的未来了。”   也许是很久没有身份上能够和他平等交流的人前来拜访了,费尔南伯爵说了非常长的一段话,路易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来整理清楚他的发言。   “您的意思,是阿尔莱德在巴黎花费过多而令您感到不快了吗?”   “如果他能够将钱花在正道上,花在他自己的前途上,那么我就是倒空格朗维尔家族的金库也只会为他感到高兴。”伯爵比了个手势,“我的孩子,不要以为我是那种看不得花费一个法郎的守财奴,我知道想要在巴黎出人头地,没有金钱的支持是万万不行的。年轻人不能陷入过分的享乐,但是也必须有整洁漂亮的服饰、体面的住处,如果他想要获得基本的踏入贵族府邸的资格,一部自己的私人马车也是不可缺少的。事实上,我在阿尔莱德毕业之后将格朗维尔家族接近一半的财产转移到了他的名下,那其中包括了格朗维尔家最重要的一座庄园,目的就是让他能够拥有足够的可支配的金钱。”   “为了他,我甚至不得不考虑牺牲我可爱的小女儿玛德莱娜的幸福,她现在还孤独地呆在鲁昂的萨缪尔修道院里,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结婚的机会。格朗维尔家族为了他牺牲了那么多,可是他给了我什么回报呢?——他为了一个人尽 可 夫的女人,一个下等人出身的交际花,发了疯,大把地花钱来讨她的欢心。为了获得足够他挥霍的金钱,他甚至想要将他名下的庄园出售出去,动摇整个格朗维尔家族的根基。” 第4章 葡月·   也许在巴黎,人们更多地将金钱存在银行里来获取每年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的利息,但是对于外省遵循传统的人们来说,他们更偏爱用累积下来的积蓄来购买一小块土地,再通过打理土地来获得每年的收入,但是不管对于哪一类人来说,出售祖传的土地都会被视为不成器的败家子。   很显然地,路易被费尔南伯爵说出的阿尔莱德想要变卖自己名下的庄园——还是为了一个交际花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这种可怕的事实震慑住了。   “大人,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事关自己的好朋友的品行,路易不得不为他的朋友辩解:“我和阿尔莱德一起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同吃同住了十一年,我很清楚他的品行,他绝对不会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我知道巴黎人崇尚奢华与享乐,他们的行事作风都和我们外省的人们不同,但是我认为我的朋友不会被那种浮华的风气腐化。在他刚开始去巴黎上大学的时候,您每年给他1000法郎的生活费,然而他写信的时候对我说,考虑到您的用心良苦和格朗维尔家族的艰难前程,他每个月都将自己的用度克制起来,像他那些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30法郎的穷朋友们一样生活,以此来克制和磨练自己的毅力。从他毕业到现在不是只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吗?这样的阿尔莱德,怎么可能会被美色迷惑,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面对路易的辩解,费尔南伯爵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这件事情不是真的。”   他翻开了摆在牌桌上的账簿。   “关于我怎么得知阿尔莱德的行事的,还需要从去年说起,我的孩子,你不介意听一个老人家唠叨吧?”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而我又没有兄弟姐妹,阿尔莱德对我的意义并不只是同学。大人,请恕我冒昧地这么说,我对他的关切不在您对他的关切之下,我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也是我在多番考虑之后,认为你可能是最适合出面的人的原因。”伯爵说着,沉思了一会。   “就如我们都知道的,自从那位拿破仑颁布了那部令人憎恶的《民法典》之后,将家族财产全部传承给长子的传统就被破坏了。为了避过那部法典,在阿尔莱德刚毕业的时候,我就将一笔七万法郎的存款和一座价值十五万法郎的庄园转移到了他的名下;存款的利息是每年2100法郎,每年年初的时候可以支取,庄园的出产则是每年4500法郎到5000法郎左右,按季度支取,那座庄园有一部分的葡萄树还没有长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庄园的收益还会上升。”   “我的孩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炫耀,我也相信以你的品行绝不会有嫉妒的情绪。事实上在那场大/革/命之前,这样的收入只不过是格朗维尔家族每年收入的零头,现在却变成支柱了——啊,说回正题,这样一来,阿尔莱德一年收入6500法郎左右,已经比得上我在夏布利一年的花费了,他还不用维持格朗维尔公馆的维护、翻新和各种税费。”   “要知道,我手上剩余的财产也不过两笔合计二十五万法郎的存款,这部分钱的利息需要用来支付各种各样的费用;此外还有一笔七万法郎的存款不仅需要时间来产出利息,还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如果我还想为我那身在修道院的女儿争取一丝出嫁的可能,那笔钱就必须留给她作为嫁妆。对于一位伯爵家的小姐来说,只有七万法郎的嫁妆是非常凄惨的了,想当年他们的母亲嫁到格朗维尔家族的时候可是带来了足足六十万法郎的嫁妆,还不包括其他陪嫁的金银器!如今的世道,就算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布料商的女儿,出嫁的时候也能有二三十万法郎的陪嫁,可是格朗维尔家族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了。”   伯爵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他面前的年轻人的神色,在他说到阿尔莱德每年的收入是6500法郎的时候,路易的表情是很明显的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是在得知费尔南伯爵手上剩余能够动用的财产居然和阿尔莱德所拥有的所差无几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惊了。   “大人,您对阿尔莱德的爱令人感动,我没有想到您转移给他的金钱居然在格朗维尔家族的财产中占据了如此大的份量,因为在我刚成年的时候从我的父亲那里收到的是法朗坦家每年五分之一的收入,我一直以为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么处置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格朗维尔家族的振兴。”伯爵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客厅上方横木上的G和H交织的标志,陷入了一种追忆家族过往辉煌的消沉里:“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决定,不应该突然间就将如此巨大的财产交给一个在此之前每年只能支配一千法郎的年轻人。如果我像吕西安先生对待你一样慢慢地增加阿尔莱德能够支配的金钱数量,也许他会更理智地对待他所处的位置和责任。”   “我原本设想过,如果阿尔莱德能够在巴黎谋得一份体面的差事,或者能够为某位大人物效劳,他的妹妹玛德莱娜就可能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寻找到身份相匹配的夫婿,甚至可能不需要嫁妆也能出嫁;阿尔莱德的婚事也是如此,如果能够娶到一位带来丰厚嫁妆的淑女,或者一位大法官的女儿,格朗维尔家族的复兴就在眼前了。可以说,他是格朗维尔家族重新振作的希望,可是,啊,我的孩子,我简直不愿意回想那个可怕的下午——那天,我在巴黎的老朋友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一位品行高尚而受到我的委托作为我在巴黎的耳朵的贵族,给我送来了一份非常可怕的信。”   “子爵在信里说:‘虽然很不愿意让您担忧,但是这件事情已经非常紧急。七月初的时候,您的孩子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询问过银行的经纪人他能否动用那笔七万法郎的存款本金,他的经纪人非常警惕,说需要征询您的同意,于是那孩子就离开了。经纪人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我,认为那不过是那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是他肯定遇到了金钱上的问题;到了八月初的时候,我从另一位银行家那里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消息——据说阿尔莱德先生有出售他名下的庄园的意向,为此专门询问过做这一行的掮客。经过多方的打听,我认为这个孩子的变化是从遇到了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后才开始的,所有人都说,他狂热地迷恋着那位曾经在歌剧院的聚光灯下展示自己美妙的歌喉的第十二区出身的美人,为此不惜一掷千金。’”   说到阿尔莱德想要出售庄园的时候,费尔南伯爵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起来,显然对孩子的爱和阿尔莱德的堕落给他带了非常大的打击,即使再怎么想要极力掩饰,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还是不受控制地被传达了出来。   巴黎的第十二区——只需要稍微听说过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这个出身意味着什么,第十二区是巴黎最贫穷、最混乱的一个区域,充斥着弃儿收容所、贫民习艺所和违警法庭里出来的无 赖、罪 犯和渣 滓,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乐意踏足于那里。这么一来,玛格丽特小姐绝对不会是费尔南伯爵所期望的阿尔莱德的婚姻对象,更别说她曾经在歌剧院当过女演员这样的过往了,谁都知道巴黎那些所谓的女演员们是怎么样的货色,这在老派的正经人看来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路易则是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质疑那位被委托人的意思,但是,大人,那位德·波唐杜埃子爵的话是否过于夸大了呢?我不认为阿尔莱德是那种挥霍掉所有的家产只为了留下一个风流名声的败家子,虽然我不认同那样的风气,但是现在这个时代,特别是在巴黎和伦敦,一个出身良好的富裕年轻人有一个或者几个漂亮的情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在他还没有攻读完法律学位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阿尔莱德非常渴望得到某位高贵的侯爵夫人的赏识,他写信给我说他希望能够通过那位侯爵夫人来展示自己的才华,可惜最后那位夫人拒绝了他的追求。我认为,阿尔莱德对于自己的责任是非常清楚的,所谓的为了那位玛格丽特小姐而堕落到想要出卖庄园的事情,也许不过是误会之下的以讹传讹,您也知道,言语的威力是非常巨大的,它甚至能够让一个恶贯满盈的歹徒变成圣人,而将虔诚无比的信徒谣传成魔鬼。”   “我的孩子,你所说的可能我也考虑过,我也非常希望阿尔莱德如你所说的一样只是逢场作戏,但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是,他确实已经为了那位女演员丧失了理智了。他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情 欲导致的狂热里,到了就算是我明天就收到告知信说格朗维尔的庄园已经换了主人也毫不奇怪的地步。”   “啊!难道您有写信和阿尔莱德详谈过吗?”   “我亲自去了一趟巴黎,就在收到子爵的信件之后不久。我的孩子,你不会想到我看到了什么,在那三天里我租下了阿尔莱德的住处斜对面的房子,从而目睹了一幕幕令我悲痛的现实,证实了我的委托人在信里说的事实不仅可靠,甚至还大大地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但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我有去过巴黎,他以为自己把自己的父亲欺瞒得很好。”   “从巴黎回来之后,我认为这件事情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必须有一个人来帮助他,保护格朗维尔家族的产业不至于落到那些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手里。考虑到年轻人的叛逆心和你们在寄宿学校里结下的深厚友谊,我认为你是最适合代替我出面的人选,所以我才给你去了那封信。” 第5章 葡月·父亲的愿望   “大人,您在巴黎的时候看到阿尔莱德做了什么事情,乃至于让您如此生气?”   “如果你说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的话,那就实在是太多了!”   在谈到暗访巴黎阿尔莱德住处那段时间的经历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实在是无法压抑,费尔南伯爵从牌桌边站了起来,在壁炉边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么一来,路易也只好站了起来,毕竟阿尔莱德可是在信里不止一次说过费尔南伯爵站着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坐下的,不管是出于礼仪还是为了稍微能平息伯爵的怒气,路易觉得自己还是也站着比较好。   不过这一次伯爵完全没有注意到路易的举动,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被寄予厚望的儿子背叛的愤怒之中了。   “您可能完全不会想到,阿尔莱德刚得到我赠予他的财产的时候,他给我写的家信的地址还是一处租金每个月50法郎的住宅,那样租金的住宅在巴黎算不上豪华,但也不致于丢人现眼,符合他现在的收入和身份;可是您能想到吗?仅仅过了一年,虽然寄来的家信上的地址还是原来那里,实际上他却是搬到了每个月租金150法郎的圣乔治街去了——您瞧,这是个多么荒唐的事情!”   “圣母玛丽亚在上!”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路易还是被伯爵说出的这个金额吓了一大跳,“您说的是真的吗?天哪,这么一来,他单是每年的住处这一项就得花掉1800法郎了!”   就算是年景最好的时候,路易自己每年的净收入也不过是3500法郎,这是去除了各项开支之后的金额,在外省已经算是一个能够过上体面生活的数字了;作为比较,一个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工作的青年女工的收入也不过是在300到400法郎之间而已——还不算上开支。   “我派人询问过附近的人家,非常确定即使是按照最低的标准,阿尔莱德也得每年支付1500法郎的租金;除此之外,他还租了一部带车夫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养了两匹马,一匹纯血马,一匹矮脚马,这又是一笔每年至少需要2400法郎的支出——我的孩子,你能想象吗?就算是已经如此奢靡地拥有了自己的私人马车,他还不满足。据说为了取得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欢心,他还曾经打算以每个月200法郎的价格长期租用一部有蓬双轮马车,目的只是为了平时带着那位小姐四处兜兜风。”   即使是再不精通数学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样可怕的花费对一个一年只有6500法郎收入的年轻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更遑论在父亲去世前就开始自己打理家业,深知每个法郎的利润都来之不易的路易了,他几乎立刻就理解了费尔南伯爵愤怒非常的心情。   “这样的花费简直太可怕了,圣母玛丽亚在上,阿尔莱德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在巴黎就没有一个考虑长远的朋友劝告他吗?这样的花钱速度甚至都不需要持续一年,他就必然得动用到存款本金了。”   “这不是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愿景,而是已经要即将发生的事情了。我的老朋友已经警告我,如果就这么放任阿尔莱德荒唐下去,用不了多久,格朗维尔家族好不容易积累回来的那一点根基就会被他毁个干干净净,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灾祸。我的孩子,你既然自己打理家业,就该知道想要积蓄起一点金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但是想要败掉一份家产却是非常容易的。”   路易环顾着他所身处的这座公馆,旧时代的辉煌和突然的落寞岁月带来的痕迹都被记录在这里了,墙壁上还挂着珐琅外壳的挂钟,却因为没有钱维修而听不到钟摆的声音;壁炉架的材质是刻工粗糙的石料,本应鲜艳的窗帘颜色已经开始褪去,在壁炉火光摇曳之中,这座旧时代的建筑处处都透露出一种在历史的暴风雨里勉力支撑的悲凉之感来。   为了重新支撑起大/革/命以来风雨飘摇的家族,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将自己的生活水准降低到了和路易·杜·法朗坦这种发家没多少年的小地主一样的地步。作为伯爵,他的身边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老管家和一个照顾他饮食的厨娘,只有一部代步的库普式马车和一匹老马,甚至连烧火的木材和一日三餐的份量都要经过仔细的计算——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路易还是知道不论是哪户人家,用来招待客人的饭菜份量“刚刚好”都是有些失礼的。   而在伯爵如此窘迫而倔强地为了家族的荣光奔波的时候,他寄予厚望的孩子却在巴黎大手大脚地挥霍着他辛苦积累下来的金钱,照他那个花钱的速度挥霍下去,伯爵多年来的努力和期望就会如泡影一般烟消云散了。   “阿尔莱德做的太过分了,他已经忘记了学校曾经教导过我们的克制和节俭的原则,也许不仅仅是那位玛格丽特小姐让他做出了这样疯狂的举动,而是整个巴黎的奢靡浮夸环境腐化了他。他过的不是每年收入6500法郎的人的生活,而是一个每年收入六万五千法郎的人的生活,这样下去必然会出事的。”   费尔南伯爵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位已经五十多岁了的老人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在他的继承人迷途知返之前,他还必须继续支撑下去。   “我的孩子,如果阿尔莱德有你半分的清醒,他就不会做出租下不符合他身份的房子这样的事情来了。”伯爵说,“如果他是为了能够结交到身份高贵的贵族而这样做也就算了,可是他身边除了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只有一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以及一些道德败坏的女人。我没有在他们中间找到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贵族、法官或者商务法庭的庭长,只看到了一群被巴黎的浮躁风气驱使着的浪 荡子。”   “可是您既然已经知道了阿尔莱德走上了歪路,又不愿意看到他如此继续下去的后果,您为什么不趁着那次去巴黎的时候直接找他谈一谈呢?对儿子来说,父亲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阿尔莱德敬畏您就如敬畏天主,否则他就不会把换了住处的事情瞒着您。如果当时您直接走进他住的地方去呵斥他,也许这个事情已经解决了。”   对于这个问题,路易是非常的百思不得其解的。   “这并没有好奇怪的,阿尔莱德已经是一个在法律上拥有自己的财产和地位的成年人了,如果他的父亲突然走进他的公馆里去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一顿,他的那些朋友和巴黎的贵夫人们会怎么说他呢?‘啊,那个被他父亲管着的什么都做不了主的可怜虫’,我不愿意阿尔莱德继续那样的生活,但是我也不愿意他的名誉遭受一点点可能的耻辱。”   伯爵脸上的肌肉痉挛似的抽/动着,即便是对儿子的作为非常不满,但是他的言语之间那种深切又复杂的父爱,只要是曾经体验过父子之间的亲情的人都会感同身受。   “除了为他的名誉考虑,我同样也得为格朗维尔家族的名誉考虑,这个世界上,哪有一位贵族、一个父亲,是要屈尊降贵地去拜访自己的儿子的住处的?这世界上从来只有做儿子的到父亲的住处问安的道理,而没有做父亲的到儿子的住处问候的道理——从来没有!”   “我明白您的意思和顾虑了,”路易往前走了一步,“所以这是您希望我来代替您出面的原因。”   “是的,我的孩子,原谅一个无可奈何的老父亲将你牵扯到这件事里,但是综合考虑下来,我想不到比你更加适合出面的人了。”伯爵说着,直直地盯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仿佛有什么还没说完的东西梗在他的心口,既令他不愿意说出来、却又不能不说。   路易安静地等待着伯爵没有说完的话,直到费尔南伯爵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尔莱德是我唯一的儿子,可是我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的,法朗坦先生。”他颤抖地说出了如刀扎一般令人痛心的话来:“我还有一个小女儿,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将以后的指望都放在她的身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吧?虽然很不愿意,但是如果他真的无可救药,为了家族的延续,即使再不愿意我也只能将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了。”   “圣母玛丽亚在上,大人,那种可怕的情况不会出现的!”   “我也只能祈祷那种情况不会出现。”   伯爵说着,对路易伸出了手。   “我的孩子,我相信您的品行,我希望您能代替我劝导阿尔莱德,让他离开那位玛格丽特小姐,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脱离那种毫无意义的奢靡攀比,重新回到谦虚、谨慎的正途来;我希望他认清自己的责任,保护好格朗维尔家族好不容易重新积聚起来的财产,特别是那座绝对不能易主的庄园;我希望他克制、适度地在巴黎生活下去,谋求一个体面的职位,获得一位有着高贵身份或者足够陪嫁的淑女的欢心。”   “他的作为将决定格朗维尔家族的未来,别忘了,除了他的老父亲,他可怜的妹妹也只能指望他来获得一丝结婚的机会。那个孩子六岁就被送进了修道院,如今她已经十四岁了,我很快就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让她在修道院里将一生的时间都奉献给天主,还是让她能够享受戴上香橙花环走入婚姻的快乐。这一切,可能都取决于阿尔莱德的决定和您的一句话。”   “您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将竭尽我所能来达成这个目的,大人。” 第6章 葡月·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从夏布利通往巴黎的路途不算遥远,但是糟糕的路况却能让旅人们疲惫非常。   夏布利盛产口感清淡的葡萄酒,虽然因为纬度太高的缘故,每年的葡萄收成都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一场豪雨、一次阳光就能让当年葡萄减产或者丰收,但是良好的葡萄品种和与巴黎恰到好处的距离让这里能够稳定地将葡萄酒、马铃薯和其他农作物供应给巴黎城里的人们。   也因此,巴黎与夏布利之间的道路在日复一日中,被来往的堆满马铃薯、荞麦、燕麦和葡萄酒桶的运输马车碾压出了深深的车辙,一些最糟糕的地方甚至变成了能够让整个马车陷进去的大坑,让人毫不怀疑雨天里那种上下两层的公共马车从这里路过的话,哪个不小心从车顶上摔下来的乘客必然得倒霉地在泥水里游上一圈才能挣扎出来。   路易·杜·法朗坦和他的车夫彼得老爹在格朗维尔公馆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就从夏布利出发,直到傍晚的时候才远远看到巴黎的影子。马车排着队进了巴黎城后,一群又一群为旅店拉拢客人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们就瞅准了这些从外地来的马车涌了上来,招呼声不绝于耳:“住店吧!住店吗?给我三个子儿,我带你们去!半个法郎一晚的公寓,提供蜡烛和热水!”“先生,夫人!绝对符合两位身份的旅店,包晚餐和早餐,还有干净的热水,只需要两个法郎和两个苏!”“让开让开,两个法郎就能住高级的公寓喽,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还有漂亮的女佣人!”   在一片呼喝声中,甚至有些男人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大胆地拦在马匹前不让看中的客人离开,各种马车和人群挤在了一起,有的还差点撞到一块,结果引发更大的混乱。   这种嘈杂、喧嚣甚至堪称混乱的场面路易还是第一次见到,幸亏为法朗坦家服务了十余年的彼得老爹以前跟着吕西安·杜·法朗坦先生到过巴黎,知道这些掮客说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能相信。趁着那些人还没有围过来,他就先威吓性地挥了一个响鞭,作势要打过于靠近马车车窗的人,那些招徕客人的贫民们不由得吓了一跳让开了一点,彼得老爹趁机抽了马一鞭子,轻巧的库普式马车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将那些人和其他的马车甩在了后面。   马车顺着街道不停地走,渐渐地,面前的路况越来越好,街道两边从看不到街灯到能看见破败的灯杆,再到还没有等天色完全暗下来就已经点起了煤气灯的宽阔街道,步行的行人、叫卖的小贩和粼粼轧过的各种马车也渐渐多了起来。   在外省,不管是马贡还是夏布利,这个时候的城镇和村庄都应该已经进入了一片夜色初降时的沉寂之中了,但是在这帝国心脏的巴黎,一切都还是活跃的、活泼的、清醒的、嘈杂的。从外表上看上去黑黝黝不知年岁的老房子,到有着底层商铺和出租房间的多层公寓,再到独栋的巴洛克式精致小楼和气派非凡的大饭店;从包着头巾的卖花女郎,到路边支起小摊子叫卖牡蛎的妇女,再到拄着手杖一身黑色礼服的小职员;从上下两层都挤满了人的双层公共交通马车,到宽裕体面地坐着市民阶级去看戏的太太小姐的出租马车,再到必然是有权有势的人们才能置办的豪华私人马车,这一切贫穷的、富裕的、低贱的、高贵的种种逐渐通过街道这一城市的毛细血管混合在一起,交织出了一种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来。   这是一个奇特、混乱而又遵循着看不见的规律而运行的巨大城市,她的美丽和活力让外省任何一座城镇都黯然失色,但是敏锐的人却也能从进城到城市中心的不同街区的所见所闻中,嗅出这种繁华的下面被遮盖住的一点苦难血泪的味道来。   在路易隔着车窗惊奇地观察这座城市的时候,前边车夫座上的彼得老爹喊了一声。   “先生,我们是找一家旅店住下来,还是直接去找格朗维尔少爷呢?”   路易本来的计划是进城之后先找一家旅店住下来休整,第二天再按照费尔南伯爵给出的地址去找阿尔莱德,但是巴黎的繁华出乎他的意料,在这个外省已经为晚上的睡眠做准备的时候,巴黎的人们晚上的生活看起来才刚开始一样,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老爹,我们直接去圣乔治街吧!你知道怎么走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有法子。”   坐在高高的马车夫座位的彼得老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四周,然后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喂,那边的小子!”他对着街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卖报童喊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硬币晃了晃。   身材矮小的卖报童马上跑了过来,眼睛紧紧盯着那枚5生丁的铜币。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怎么走吗?带我们去到那里,这个苏就是你的了。”   “没问题,先生,我知道那在哪儿!”   彼得老爹“吁”了一声,小小抽了个鞭子,已经奔波了一天的马儿不满地打着响鼻重新慢慢迈开步伐,车厢里的路易侧头看了看在前边小跑着带路的报童,叫了一句:“彼得老爹!”   “没门儿,我的先生,没门儿!”   车夫座位上驾驭马匹的彼得老爹连头都没回一下。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因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门儿,先生,车后架放了行李了。再说了,我的马车不是给这种人坐的!车后架也不行!”   “……”   奔跑着在前面带路的卖报童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过站到马车座后架上指路的办法,他带着法朗坦家的马车从越来越多车马行人的繁华街道离开,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巷子,七折八转,最后重新出现在一条可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大街上。   光是看街道两边各式漂亮的独栋建筑就知道这是一片高尚住宅区,卖报童带着主仆沿着街道一路往下走,最后在快到街尾处一栋两层的米白色小楼前停了下来。   “先生,这里就是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了!”   停下了脚步的卖报童喘着气,眼巴巴地看着彼得老爹,后者看了看小楼门牌上的数字,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铜币抛给了他。   卖报童非常敏捷地接住了那个小小的铜币,就像饥饿的猎狗抓住主人丢出的骨头;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把那个铜币藏进怀里之后,他居然从挎在身上的报兜里抽出了一份报纸,然后蹿到马车车窗边。   “好心的先生,买一份报纸吧!只要两个苏一份,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求求您,发个善心吧!”   “喂,喂!小子!”彼得老爹一手拉着缰绳正准备从车夫座位上下来,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对他的主人这么无礼,一下子就怒了:“当我不识价吗,两个铜子儿的东西你敢卖十个子儿?走开走开,不然我就喊巡警把你抓进违警法庭里去了!”   小个子的卖报童滑溜得就像水里的泥鳅,将自己藏在了彼得老爹的鞭子够不到的车窗底下:“好心的先生,我一份报纸只能挣一个子儿,要不是给你们带路,我的报就不会卖不完;我的报今天卖不完,明天一家人就都得饿肚子了,行行好!”   “走开走开!”彼得老爹暴躁地喊着,甩了一个响亮的鞭子。   男孩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死死扒着马车的车窗不肯离开,车厢里的路易则是无奈地扶了扶额角。   “老爹,你不要这么大声,会吵到别的人家的——给我两份报纸吧。”   他给了卖报童两个十生丁的铜币,后者拿到手里,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生怕他反悔一般将手里的报纸塞进了车厢里,然后飞快地矮着身跑开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笼罩下的建筑阴影中。   留在路易手中的则是一份纸质和印刷都非常粗糙的街头小报,离得很远都能闻到刺鼻的劣质墨水味儿,路易还没有拿到眼前看一眼就先被那味道呛得打了个喷嚏,一时间把这报纸放在车厢里也不是,从车窗里丢出去也不是。   眼瞅着自己的主人做成了一笔赔本买卖的彼得老爹则是哀叹了一声:“圣母玛丽亚在上!我的先生,都说了不用理那种小无赖了,他们滑头得很,就知道到处骗人!”   “我这不是……这不是,不知道会这样嘛!”   花了十倍的价钱只买到了一份劣质小报的路易·杜·法朗坦因为心虚,连说话都不怎么理直气壮了。   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看门人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他走了出来,先是把整部马车和马匹都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定这是一部普通的库普式马车,彼得老爹穿的也不是大贵族家的仆人们穿的那种带家徽的号衣,再微微一仰脖子,显出一种巴黎人特有的那种就是贵族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慢来:“先生,您找谁?”   他问的是车厢里的路易,但是回答他的是彼得老爹。   “这里是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住处吗?麻烦通报一下,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前来拜访。”   在听到来客名字中间是“杜”字而不是“德”字的时候,看门人的语调拖得更慢吞吞了   “啊,德·格朗维尔先生确实是住在这里,但是先生来得真不巧,德·格朗维尔先生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去了。”   “散步?”   车厢里的路易和正准备为他放下马车台阶的彼得老爹隔着车窗面面相觑。   路易设想过很多次见到阿尔莱德时的场景,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奇怪的可能性——这个时候,去散步?天已经黑了啊! 第7章 葡月·不像女仆的女仆(上)   总体而言,外省的人们规规矩矩地遵从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规则,除非是有难得一见的在晚上召开的舞会,或者是哪家富裕的女主人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举办沙龙,否则一般而言小城镇的晚上是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活动的,在天黑以后出去散步这种事就更加不用说了。   而巴黎的习惯看起来并不是这个样子。   站在台阶上的看门人高高抬着头,神气得就像个站在高台上检阅士兵的将军:“看车轮上的泥巴,两位是刚从外省过来的吧?啊,这样不知道也就不奇怪了,这个点儿正是散步和散步后吃饭的时间,巴黎人都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路易隔着车窗问。   “那可就说不准了。”看门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掌心大小的厚壳铜表,那块表的盖子已经在时间的氧化里变成了黑色,看门人用大拇指推开了表盖,借着苍白的煤气街灯的光将表凑到眼前,眯着眼睛使劲地瞧现在到底是几点钟。   路易从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抽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银表盖上G和H的镂空花纹交织在一起,那是他们从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毕业的时候,阿尔莱德送给他作为纪念的。   “现在七点钟了。”路易说。   “先生,看来您的表不够准,现在是七点十分。”看门人得意地说着,将自己的表收了回去:“这个时候布洛涅森林的散步已经结束了,但是德·格朗维尔先生接下来会去哪里,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天已经黑了,散完步之后他还不回来的吗?”   “哎呀,先生,天黑就回家是那些小市民才会做的事情!”看门人夸张地耸了耸肩,“一位贵族怎么可能没有社交呢,那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德·格朗维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在饭店吃完饭就回来,那您可能要等到九点钟;如果他去看个戏剧顺便吃晚餐,那就可能十点钟;如果是去参加哪位夫人家的舞会,那就更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了,一两点钟都有可能——总而言之,一切都看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心情,但如果您想要马上见到他,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我就是想要今天就能够见到他,哪怕是等一下我还得去找旅店呢,也得让他知道我已经来到巴黎了。”路易隔着车窗,打量了一下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小楼,“你能不能派人去告知他一声,就说马贡来的路易·杜·法朗坦正在他住的地方等他,我相信不管他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赶回来的。”   “先生,我这里能跑腿的仆人跟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出去了,没人能为您跑腿儿。”看门人说着,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冲出了一口气,“您可以留下名片,赶明儿再来,我会为您转告我家先生的。”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拿着蜡烛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门里边。   “通萨尔老爹,你在跟谁说话?是有来拜访的客人吗?”   “哎呀!玛丽,你不用出来,今天的风有点大。”门房回头对那拿着蜡烛的姑娘这么说,“是一位从外省前来拜访的法朗坦先生,但是谁叫我们先生不在家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门里边的人停了一会,快步走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瞧着苍白的煤气街灯照亮下的马车上法朗坦家的家徽。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身姿纤细,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布裙子并披了一条棉披肩,棕色的长发打着卷儿散落在肩上。   在她打量着路易的马车的时候,路易也在打量着她,令他迷惑的是,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像是普通的女仆,神态气质反而比较像他遇到过的一些小商人家还算娇养的姑娘,带着一种不知世事险恶的娇憨——可是,阿尔莱德的住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女子呢?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从马贡来的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吧?”   被称作玛丽的姑娘这么说,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春天里啼鸣的鸟儿一样。   这回连路易也惊讶了。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阿尔莱德先生经常提起您,而且我见过您送给他的法郎盒子,那个盒子上的徽章和您的马车上的徽章一模一样。”   路易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他从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毕业那一年,阿尔莱德送给他一块带有格朗维尔家族徽章的勃雷盖造银怀表,不管从心意上还是从价值上那都是一个非常贵重的礼物;作为礼物的交换,路易把自己祖母传下来的一对珐琅法郎盒子中的一个送给了阿尔莱德,那对盒子同样带有法朗坦家的家徽。   路易不自觉地摸了摸外套右侧的口袋,另一个法郎盒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里面装着四枚五法郎的银币。虽然非常担心阿尔莱德在巴黎的所作所为,但不管怎么样,玛丽的话证明了阿尔莱德还没有把他们的友谊忘到脑后去,这至少让路易在一路的疲劳之后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   这样一来,他对这个姑娘的身份就更迷惑了,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   “我从马贡过来探望我的朋友,但是他今天并不在家。”路易斟酌了一下词语,“我希望今天就能见到他,玛丽小姐,您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阿尔莱德吗?”   “啊!您叫我玛丽就好,阿尔莱德先生不知道您今天会来,否则他就是让玛格丽特小姐不高兴也不会出门去的。”玛丽脆生生地说,“您既然要等阿尔莱德先生,那不如进到里面来,休息一下吧,就算是现在立刻派人出去,他也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回到呢!”   接着她转身看向看门人:“通萨尔老爹,你找个人去跑个腿告诉先生一句吧,就说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在等他,我敢说他肯定立刻就会赶回来的!”   “家里就我和你两个人了,我哪里走得开啊,总不能把你一个姑娘家丢在家里吧!而且这个点儿,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啊。”   看门人很不情愿地抱怨。   “他应该是在里什尔咖啡馆,不然就是在牡蛎岩饭店,反正总不过是那几个地方。我给您几个苏,您去找个人跑腿吧,我知道您肯定找得到的。”玛丽说。   那一边,彼得老爹为路易放下了马车台阶,听到这话惊讶地对路易挑了挑眉,后者什么也没说,自己跟着玛丽走进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玛丽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他们走进了这座小楼的一楼客厅,客厅里的壁炉没有烧起来,导致了里面的光线只能依靠窗外的路灯,非常昏暗。靠近街边的窗子窗帘拉开着,一缕街灯的光芒透进来,照在窗边的一张桌子上,上面堆着几块布料,看起来在走出去之前玛丽正在为布料商做刺绣之类的女红活儿。   “您请坐!”   玛丽匆匆忙忙地整理好椅子上的天鹅绒坐垫,将烛台安放好,点起另外两只蜡烛,然后匆匆走出了客厅。过了一会儿,她抱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进来。   木盒子晃动的时候发出了钱币碰撞时特有的那种金属声,玛丽将盖子打开,烛光下只见里面是散乱的大小银币和铜币,看起来这是个零钱盒子。   这时候看门人也走了进来,他紧紧地盯着那个装着钱币的木盒子。   “我给你四个苏,您拿去隔壁邻居家找个仆人去告诉阿尔莱德先生吧。”   玛丽说着,从盒子里数出了两个十生丁的铜币,拿在蜡烛前看了看,确定没拿错才给了看门人。   “我也得跑腿,还得传话呢,怎么也得给我一个苏吧!”看门人说。   “啊呀,您也就从这里走到隔壁去!”玛丽撒娇地说着,但还是多数了一个五生丁的铜币给他。   看门人接过那三个铜币,正准备走的时候,玛丽喊住了他。   “等会儿,通萨尔老爹!”   接着她转身看向了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房子内部摆设的路易。   “法朗坦先生,您来之前吃过饭了吗?”   路易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肚子,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呃,啊,还没有呢。”   “您稍等,我等会给您拿一点面包来,让您先吃点垫垫肚子。”玛丽说着,将已经合上的木盒子重新打开,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两枚两法郎的银币:“通萨尔老爹,麻烦你,等下去德尼老爹饭馆买两份晚餐回来,四十个苏一份、能选三个菜的那种套餐,一份要莱茵鲤鱼、鲜菌烧鹧鸪和萝卜烧鸭,一份要葱头烤羊腿、胡萝卜炖鲜牛肉和橄榄烧鹅;汤要牛肉汤和百合浓汤,甜点要布列塔尼小蛋糕和玛德莱娜小蛋糕。”   这回看门人没有接那两枚银币。   “小费,小费哪,玛丽!”看门人嚷嚷道,“我跑个腿儿就算了,有客人来跑腿儿也不算什么,但是你不能让我跑腿还得赔钱啊!这价钱刚刚好,难道要我自己来给饭馆出小费吗?”   “你又不是在饭馆里吃,哪里需要给小费。”玛丽说,“至于你跑腿的小费,每份套餐不是会带一瓶红酒吗?阿尔莱德先生和法朗坦先生喝一瓶,还有一瓶是你的了。”   看门人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如果他们不喝,两瓶都得给我。”   “成,你快点去吧。” 第8章 葡月·不像女仆的女仆(下)   在看门人走出去之后,玛丽拿起了装着钱币的盒子,对路易说:“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便也走了出去,留下路易借着蜡烛的光芒打量着这座自己朋友的住所。   和夏布利格朗维尔公馆比起来,这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新”,一切都是崭新的。客厅四周的墙壁本来已经铺上了细木护墙板,可能它的主人认为护墙板上的灰漆不够好看,于是又在板上加上了色彩艳丽的葡萄蔓纹墙纸来让人心情愉快;没有烧起火来的壁炉边是洁白的大理石壁炉架,上面挂了一面闪闪发光的铜镜,镜面向内扣着;客厅正中垂下一个玲珑的水晶分枝吊灯,椅子和长沙发上包裹着崭新的天鹅绒罩子;一只透明喷泉造型的镀银挂钟愉快地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椅子和沙发边的小桌子上摆着细白的塞弗勒瓷希腊式女郎雕像作为装饰,就连摆在窗边被玛丽临时拿来放了布料的桌子都是涂着清漆的胡桃木打造而成。简而言之,如果在路易自己的家里因为“不应该糟蹋任何东西”这个原则而多是保养得当的旧家具的话,那么在这里,你就看不到任何一件那种经过时间打磨的家具的影子。   在路易打量着这个客厅的时候,玛丽再次拿着蜡烛进来了,这次她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细条瓷盘,里面放着几块切开的巴掌大的干面包。她把盘子放在路易手边的蜗脚桃花心木桌子上。   “您想喝点什么呢?红茶还是葡萄酒?甚至您想喝杜松子酒的话也可以,我去为您拿来。”   “劳您费心,请给我一小杯葡萄酒就好。”路易说。   这次玛丽很快就走回来了,她拿来了一瓶葡萄酒以及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为路易倒上了满满一杯:“您请用!啊,请不要认为这是怠慢您,实在是家里没有什么吃的,您先稍微吃一点面包填填肚子。等通萨尔老爹买了晚餐回来就好了,德尼老爹饭馆的饭菜是阿尔莱德先生比较喜欢的,您应该也会喜欢。”   普通日子里晚餐都要下馆子实在是一件有点超出路易日常生活经验的事情,他拿起一块面包,很疑惑地问:“是因为阿尔莱德今天不在家,所以你们今天没有为他做晚餐吗?”   正在将烛台安放在桌子边的玛丽愣了一下。   “阿尔莱德先生基本都不在家里吃晚餐的,就算在家里吃,也是去外面的饭馆买回来。”她说着,有点窘迫地地笑了一下:“阿尔莱德先生没有雇佣厨娘,通萨尔老爹有时候会烧一点菜,但那都是很粗劣的菜,只有他自己会吃,所以刚刚我直接就让他去德尼老爹饭馆买套餐了。”   “我听到了你给出的预算,那也未免太贵了。”路易咬了一口面包,发现上面抹的是非常甜的黄桃酱,似乎还奢侈地加入了白糖:“四个法郎就只为了一天的晚餐,圣母玛丽亚在上,这要是在我们那儿全拿来买马铃薯,可以买一百多斤了!”   “这里是巴黎嘛,法朗坦先生!”玛丽说着,走到窗边自己的胡桃木桌子边坐下,“这价钱真的不算贵的了,阿尔莱德先生每天在外面吃饭花的都比这多。啊,要是您早一点来,比如说三点钟阿尔莱德先生出去散步前来到,他肯定会带您去舍里酒家或者里夫饭店去吃饭来庆祝您的到来的;只是这个时候,这附近也只有德尼老爹的饭馆还算入得了阿尔莱德先生的眼了,如果我让通萨尔老爹去别的酒馆买晚餐,他肯定说我怠慢您的。”   路易顿时觉得口中原本香甜可口的面包都变得苦涩了起来,他慢慢地咀嚼了一会,将面包咽了下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您的意思是,这样的花钱对阿尔莱德来说是经常的事情?”路易说,“你说家里没有雇佣厨娘,那意思就是说,不管是早餐、午餐还是晚餐,他都是花钱从外面的饭馆买回来喽?”   “早餐和午餐很容易解决的,法朗坦先生。”坐在窗边的玛丽捻起了针线,拿起来一块没有绣完花的布料,“阿尔莱德先生都不怎么吃早餐,只需要随便吃点面包就行了,午餐也差不多,吃完午餐没多久他们就出去散步去了,散完步就是现在这个点儿,正好在外面吃晚饭。”   路易有点食不知味地又咬了一小口面包。   “这么看来,他确实不需要雇一个做饭的女厨子。”他说,“不过这样一来,您作为他的管家,怎么解决晚餐的问题呢?难道每次都是吃面包就解决了?”   “啊,您太高看我了,法朗坦先生,我不是阿尔莱德先生的管家,我只是他雇佣的女仆,负责照顾他日常的生活而已。”玛丽说,“我还有一个弟弟跟在阿尔莱德先生身边,他叫约瑟夫,下午的时候跟着先生的马车出去了。因为一些事情,阿尔莱德先生好心地同时雇佣了我们姐弟俩,不然我和我的兄弟可能就得分离在不同的人家做活儿了;他给我们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工钱,和我们之前的困境比起来,晚餐只有面包算得了什么呢?何况还有果酱呢,每天都能有抹着果酱的面包吃已经非常幸福了。”   “原来是我弄错了,我看您安排事情非常有条理,肯定是受过管家的训练的;阿尔莱德好像也把一些钱交给你来保管,这么一来我就以为您是他的女管家了。”路易说,“我看您的谈吐气质都不像是普通的女仆,一开始就没把您往这方面想。”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位酒桶商,所以我也曾接受过还算可以的教导,这也许就是您误会的根源。”玛丽说,“很不幸几年前我的父亲就破了产并去世了,他的财产在葬礼的花费之后没剩几个子儿,我和我的兄弟就只能依靠给别人做活儿来维持生存了,阿尔莱德先生知道我们的情况并雇佣了我们,让我们不至于分离,所以我们非常感激他。”   虽然说着这样沉重的过往,但是玛丽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悲伤,她翻动桌子上的布料,把她要绣花的料子抽了出来,然后将多余的料子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您把我当成女管家还好,只要您不要误会我是阿尔莱德先生的情人就好了,只有那个会给我带来困扰。”   她将料子的一头缠在食指上,调皮地对路易左右晃了晃。   路易的脸顿时红了,他尴尬地握手成拳,掩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不瞒您说,我一开始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承认说,“毕竟您看起来真的不像普通的仆人,一位先生的住处出现了一位不像女仆的漂亮姑娘,这总是比较容易令人误解的。”   “啊,这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被人这么误会了。”玛丽说,“玛格丽特小姐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当时为了解释清楚这个误会,阿尔莱德先生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那位玛格丽特小姐是阿尔莱德的情人吧?那位小姐经常来阿尔莱德这里吗?”   “她不常来这里,反而是阿尔莱德先生经常去她那里,事实上每天散步的时候他们都会见面,这样阿尔莱德先生才能知道玛格丽特小姐每天晚上会出现在哪个剧院里或者舞会上。”   “玛格丽特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位美人,非常漂亮的一位美人,先生!”   都说女人之间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但玛丽在谈到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美貌的时候,语气里丝毫不见一丝一毫的嫉妒,反而是非常纯然的赞美与惊叹。   路易有心想要多了解一些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情况,于是顺着玛丽的话题往下带,玛丽也毫无心机地讲了许多玛格丽特和阿尔莱德之间发生的趣事,只是这些趣事听在路易耳里,越发地不是滋味——阿尔莱德换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居住是为了玛格丽特,这里的装饰家具都是玛格丽特的喜好,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在布洛涅森林见面,晚上再在剧院、舞会或者沙龙里见面……   不知不觉中,挂钟上的指针指向了八点钟,看门人拿了从饭馆里买回的晚餐回来,于是谈话中断了;玛丽离开了客厅,把一根蜡烛移到了餐厅里,然后把晚餐用镀银的盘子分装好,把汤倒入锅子里稍微加热一下。刚刚整理完,她就听到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外有马车台阶放下来时的嘎吱声。   客厅里的路易比玛丽更快地看到了急切走进来的阿尔莱德,他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后者就冲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用力过猛还差点把他撞倒。   “天哪,路易,我没想到真的是你!” 第9章 葡月·好久不见的朋友   “阿尔!你抱的太久了,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好久不见的友人难得再次相见,一路上再多的担忧都先变成了重逢的喜悦,在一个充满热情的长长拥抱和亲昵的贴面礼之后,路易不得不对阿尔莱德一边笑一边抱怨。   “这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惊喜,早上我刚得到了二百个金路易呢,晚上比任何金路易都贵重的我的路易就出现在我面前了!看到你我现在都还好像在梦里,简直没办法相信你真的来了巴黎!”阿尔莱德说着,再次狠狠地抱了路易一下,然后改成揽住他肩膀的亲昵姿势,把他拉到长沙发边坐下。   “我还以为今天是等不到你回来的了,正在考虑该到哪里去找旅店呢——毕竟听你的看门人说你每天都有自己的社交活动的,我都已经做好了明天才能见到你的准备了。”路易说。   “怎么会!——说真的,跑腿的人找到我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玛格丽特又出了什么鬼点子来戏弄我,知道真的是你来了,我失礼得连招呼都没和别人打就从饭店走掉了,出来的时候德·布戈涅夫人看到了我,问我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我说‘我的路易来了’就急急忙忙走了,她还以为我发了一大笔财呢——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玩乐嘛!”   路易笑了起来,他侧头打量着自己好久不见的朋友,只见阿尔莱德今天穿的是双叠襟的白色衬衫和黑色的长外套,外套的扣子没有全部扣上,倒数第二个纽孔里系了金色的表链;黑色绣花的灰色踩脚裤,裤脚上有同色的带子将之扣在黑色的小牛皮鞋底上,式样美观大方,配上灰色的手套也显得非常得体。   非常绅士,非常时尚,风度翩翩,风流潇洒,非常地——巴黎化,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巴黎的风流气儿;别的不说,至少外省人是绝对不会穿踩脚裤这种被视为“败家子的玩意儿”的裤子的。   阿尔莱德泰然自若地任自己的朋友打量,他甚至站起来在路易面前转了个圈,得意洋洋地在自己朋友面前展示自己苗条的身段和潇洒风度。   “怎么样?我亲爱的小路易,有没有被我的魅力所折服?”   路易顿时被他这种简直是孔雀开屏炫耀自身魅力的举动逗笑了。   “圣母玛丽亚在上,你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巴黎人了,要是让我们以前在圣埃蒂安的朋友们看到,他们肯定认不出你来!”   “啊,别提圣埃蒂安了,每次一想起每年庆祝日的时候学监们让我们穿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所谓盛装,我就很想把他们拉到布依松的裁缝店里去看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服装!”阿尔莱德边抱怨边很没有风度地一屁 股坐到路易身边,还坏心眼地试图利用自己的体重把他从柔软的沙发上弹起来:“你怎么会突然来巴黎了?而且来之前一句话都没说,一封信都没给我写!我刚换了住址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去信呢,幸亏你能找到我这里!”   “难道我不能因为思念我的朋友而来探望他吗?”路易说着,拿手肘挡住了阿尔莱德偷偷摸摸想要挠他痒痒的手,“况且我还没来过巴黎呢,我也很好奇这是一座怎么样的城市,能让我的朋友一度把他可怜的在乡下的友人给忘了,那么久都不给他写一封信!”   “哎呀,我这不是正准备给你去信嘛!你倒好,一过来就先怪起我来了!”   两人正打打闹闹着的时候,拿着蜡烛的玛丽出现在门边。   “啊,两位先生,你们大可以等会再聊天,毕竟你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叙旧。”玛丽说,“但是这个天气,饭菜再不吃就要凉下去了,重新加热它们不仅需要柴火,而且味道也不如它刚出炉的时候。”   阿尔莱德这才想起他自己好像都还没有吃晚餐。   “玛丽,你让人去买了晚餐了吗?”   “当然,考虑到法朗坦先生过来的那个点儿,您最多是刚点了菜,所以我让通萨尔老爹去德尼老爹饭馆买了两份晚餐回来,两个法郎一份的那种套餐,挑的都是德尼老爹饭馆的拿手菜儿。既然您平时还算喜欢德尼老爹的手艺,那这样的饭菜用来招呼法朗坦先生应该不致于失了您和法朗坦先生的身份。”   “这真是太好了,玛丽,你做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周到,我回来的时候完全忘了还需要考虑晚餐的事儿。”   “得到您的夸奖我很高兴,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了,先生,您要是再继续拖下去,可能您就得带法朗坦先生去里夫饭店吃宵夜去才比较合适了。”   于是阿尔莱德站了起来,把手放在胸前,就像一个大酒店的侍应生那样一本正经地向路易行了个礼:“啊,尊敬的先生,您愿意赏脸移步到餐厅里陪一个可怜人吃一顿饭,以此来原谅他对远道而来的朋友不够周到的招待吗?”   路易板起了面孔,用一种极其古板迂腐的老学究语气说:“这得看主人的诚意,如果有诚意在,最粗劣的面包也是最好的招待;否则,就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不过是……噗嗤,哈哈哈……”   这是他们以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经常玩的一种“国王与外乡人”角色扮演的变体之一,扮演的结果就是“外乡人”路易的台词说到一半就完全撑不住了,他一手指着阿尔莱德笑倒在了长沙发上。   阿尔莱德趁机扑上去挠他痒痒,路易最怕他来这招,两人在沙发上一个躲一个闹,滚作一团,差点把桌子边上的蜡烛踢到地上去。   在玩闹中,阿尔莱德系在纽孔里的金色表链松开了,一个金色的怀表从他的外套口袋中掉了出来,正好落在路易手边。   “咦?”   路易抢过了那个看着十分陌生的金色怀表,举起来对着蜡烛的光芒看了一下。   那是一块非常薄的、只有一枚五法郎银币大小的蒙罗斯造金怀表,表上没有任何的家徽或者标志,但是只需要看一下它的厚度和表盘的精美程度就知道必然价值不菲。路易抽出阿尔莱德送给自己的怀表对比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在这只表的面前,自己非常珍惜的那只勃雷盖造银怀表都显得粗犷和黯淡起来。   “阿尔莱德!我的朋友,你这只表是从哪里来的?”路易举着那只金怀表,满腹狐疑:“你之前的怀表呢?跟我这只是一对的那一个怀表。”   “哎呀,这只是个镀金的样子货,拿来充面子的而已!”阿尔莱德眨了眨眼睛,“我之前的怀表坏了送去修理,就暂时换了这一个,不信你看它的背面,还有卖出它的商店的标记呢,那甚至都不是什么高级的商店。”   路易将信将疑地将那只金表翻到背面,确实看到了一个印记,但还没等他凑到烛光前看清楚,阿尔莱德就把怀表抢了过去。   “我们可以有空再研究——时间不早了,路易,我们先吃饭吧,你肯定已经饿了。”   阿尔莱德把怀表随便地往口袋里一塞,然后伸手把路易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德尼老爹的手艺算不上是巴黎最好的,但是也还不错,他们家的莱茵鲤鱼和烤羊腿都是一绝,我敢说你肯定会喜欢的!”   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饭厅里早已烧起了暖烘烘的小壁炉,能够容纳四到六个人就餐的方形餐桌上铺了白得耀眼的细缎纹桌布,安放了便携式的鎏金烛台,折叠成三角形的丝质餐巾整齐地躺在蓝线描边的白瓷碟子上;银质的刀叉餐具放在一边,而在桌子的中央,是小巧精致、绘有牧羊女和羊群图案的六个镀银盘子,分别装了玛丽从德尼老爹饭馆点回来的名菜:一条莱茵鲤鱼,一份鲜菌烧鹧鸪,一份萝卜烧鸭;一份葱头烤羊腿,一份胡萝卜炖鲜牛肉和半只切开的橄榄烧鹅;除此之外,还有被堆叠成了好看的金字塔的餐前甜点:布列塔尼小蛋糕和玛德莱娜小蛋糕,以及盛在锅子里以保持温度的令人垂涎三尺的牛肉汤和百合浓汤。   看着这琳琅满目的精美菜肴和点心,不知道怎么地,路易想起了在夏布利格朗维尔公馆里,拥有爵位却对自己的饮食斤斤计较的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时间和空间上都不过是一天的距离,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这独立的小饭厅里满桌从外面买回来的佳肴和格朗维尔公馆客厅中在只有客人前来时才会端上餐桌的、自家亲手制作的寥寥几个菜肴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阿尔莱德把一块玛德莱娜小蛋糕放到了路易面前的盘子里,把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夏布利拉了回来。   “试一下吧,路易!趁着它还没有凉掉!”   路易盯着那块小巧的点心。   “阿尔,这顿饭好像花了你四个法郎。”他有点苦恼地拧起了眉头,“你不觉得太奢侈了点嘛?虽然这些菜看着就很美味,但只要一想到它的价钱,我就要有点吃不下了。” 第10章 葡月·玛格丽特的账单   对于友人的担忧,阿尔莱德倒是显出了一种非常乐观豁达的态度。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我亲爱的路易,这里可是巴黎,四个法郎在乡下算很多,但是在这里也就只够租一部出租马车去郊外散个步的钱而已。我反倒担心你会认为我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认为我让你吃这种小酒馆的定价套餐是怠慢你了,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那么想的。”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认为嘛!”路易说,“只是从玛丽那里了解来的情况让我比较担心你的财政状况了。”   “哎呀!那个不必担心,这么一点小花费我还是支付得起的。”阿尔莱德舀起一块烤羊腿肉放到路易面前的碟子里,“那个可以晚些再说,现在你只需要尽情地享受这迟来的晚餐就好了,今天也是你来得晚了一点,不然我就带你去真正的大饭店去,那才是真正的烹饪的艺术!”   在他殷勤的催促下,路易拿起叉子尝了一块羊腿肉,味蕾一接触到那美味的食物,他顿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阿尔莱德观察着他的表情,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后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美味,好吃得让人差点连舌头都想吞下去!”路易慢慢咀嚼着那鲜嫩多汁的美味羊肉,,感受着葱头和其他香料一起调制出的美妙味道:“现在我知道它为什么卖这么贵了!”   “是吧,以前我在拉丁区念法律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的就是每天从生活费里攒下一个苏,攒一个月后跑过来这边吃上一顿德尼老爹的这道拿手菜了。”   阿尔莱德说着,将盘子调了个位置,把那盘葱头烤羊腿移到了路易面前,然后指了指旁边盘子里的鲤鱼。   “他们家做的莱茵鲤鱼虽然比不上舍韦酒家,但也还算是上得了台面,你试试。”   这不是路易吃过的最昂贵的宴席,但在味道上绝对是能排得上位的一餐。不管是鲜美多汁的莱茵鲤鱼、鲜菌烧鹧鸪,还是用最新鲜的原料做出来的胡萝卜炖牛肉和萝卜烧鸭,抑或是因为丰富的调料造就了层次鲜明的口感的葱头烤羊腿和橄榄烧鹅,都是外省的天才们做梦也难以想象的美味——非常地道的巴黎风味!当然了,价钱也非常地道的样子。   两份从饭馆买回来的晚餐足够两个成年人吃完还稍微有剩,等玛丽进来收拾桌子的时候,挂钟上的时针已经快指向了十点钟,这个时候若是在马贡,路易已经准备睡觉了。   阿尔莱德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个点睡觉,不过看着路易开始打哈欠,他改变了主意。   “我好久没有试过这么早就睡觉了,不过看起来你已经困了,那我陪着你吧。”   二楼除了阿尔莱德的卧室外还有一个招待客人的客卧,不过不管是阿尔莱德还是路易都没有想过路易今晚睡在哪里的问题——还有什么可疑问的呢?好久不见的朋友自然是要像他们多年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一样,亲密地躺在同一张床上谈天了!   阿尔莱德的卧室算不上非常奢华,但布置得非常舒适。地上铺了浅黄地山茶花图案的地毯,四壁的墙上糊着的是暖黄色的格子纸,窗帘则是浅蓝色的图尔粗经布,由垂着米色流苏的蓝色丝带系起;四柱床周围挂的是暖色调的擦光印花布帷幔,红木的椅子上扔着棉质的软垫,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精美的陶瓷花瓶,里面供养了几支正盛开的玫瑰花。   他们吃晚餐的时候,彼得老爹已经把路易的行李交给了玛丽,这心灵手巧的姑娘趁着那段时间已经把路易的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地放到了阿尔莱德的衣帽间里,而且贴心地预先把路易的睡衣放到了容易拿到的地方;不过阿尔莱德摸了一下路易带来的睡衣后,他决定说服他的朋友收下一套裁缝店刚给他送过来的新订制的睡袍。   路易对他突然的异想天开简直是哭笑不得。   “你比我高啊,阿尔!你的衣服我穿起来大了一些,而且这是什么情况?我又不是没有带衣服出门!”   “柔软的布料能带给你更好的睡眠,路易,你该有一套更舒适的睡衣啦,你现在的那一套,简直跟圣埃蒂安那些制服的材质没什么区别!”   “我的睡衣用的布料是印度棉布,虽然不是丝绸,但也不是什么劣质的材质啊!”   在两人为衣服材质和睡眠的关系起了友好的小小争执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大门。   “请问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吗?玛格丽特·拉布丹小姐让小的拿着这张票据前来。”   听到有人前来,阿尔莱德匆匆忙忙地走下二楼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跑了上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上着锁的铁盒子。   路易换好了自己的睡衣从帷幔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阿尔莱德打开了盒子,从里面拿出了好几个20法郎的金路易。   “阿尔!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只需要一眼,路易就知道阿尔莱德拿出的那一把金银币的价值不会少于一百法郎,这在马贡几乎够得上他一个月的用度了,因此相当紧张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没什么事,不需要担心!”阿尔莱德数着手中金银币的总数,相当随意地说:“只是玛格丽特让人送了张票据来,让我给跑腿的人钱而已。”   他数出了一百二十个法郎以及十个苏,又拿了两个苏作为跑腿的小费走了出去,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中只拿了一张薄薄的票据了。   路易把那张所谓的票据拿过来,借着蜡烛的光芒来看,只见上面是非常潦草的手迹,字迹的笔划结构都称不上漂亮:“请付来人一百二十法郎零十苏。玛格丽特。”   “天呀!”路易看着这张手写的纸条,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尔莱德,我的朋友,这位玛格丽特小姐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就为了这么一句话,你就扔出去了一百多法郎!如果每天都是这个花钱的速度,你一年的收入也不够一个月的花费吧?”   阿尔莱德搔了搔头发,并没有急着辩解,而是黯然苦笑了一声。   “路易,如果为她花钱就能得到她全部的心的话,我倒是很乐意为了她不顾一切。”他叹了口气,坐到了靠背椅上,指了指那张票据:“可问题是,玛格丽特并没有让我成为她的‘先生’的打算,就连这样为她每天晚上的花费付钱的机会她也不会经常给我,所以你倒不用担心我会因为她而破产。”   “听你的意思这只是那位小姐一天晚上的开销?阿尔,你越说越吓人了,难怪你会说四个法郎的晚餐并不算什么。”   “这里是巴黎啊,我亲爱的小路易。”阿尔莱德掰了掰手指,“如果想要尽情玩乐的话,一晚上花个几百几千法郎都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当然我自己是不会那么做的——就说去看歌剧吧,包厢30法郎,晚餐50法郎,新手套和花束20法郎,糖果2法郎,这些都是必须的,再加一点别的花费,也基本就是这个数了。”   “你这是在把你父亲给你的金钱往水里扔,阿尔。”   阿尔莱德笑了起来,他走到穿着白色睡衣的路易身边,把他往自己的床上推,就像把一只软绵绵的小兔子塞进温暖避风的窝里。   “你果然是过来查账来了,我的小路易——外面凉,你先进被子里躺着,等会儿我再跟你细说。还记得嘛,我可是和你说过,我今天刚得到了两百个金路易呢!” 第11章 葡月·阿尔莱德的野心(上)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阿尔?圣母玛丽亚在上,我以为你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   “当然是真的,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吧?”   一个金路易的面值是二十个法郎,也就是说,阿尔莱德今天是得到了一笔四千法郎的收入,这已经比路易一年的纯收入都要高了。   路易怎么也想不出来在阿尔莱德的利息收入和庄园的收入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手段来得到这么一大笔钱——格朗维尔庄园一年的出息倒是比这个数字还要高出一些,但是按照费尔南伯爵说过的,庄园的出息是需要按季度来支付,怎么也不可能一次性给到他手里啊!   也许是为了捉弄一下自己的友人,阿尔莱德在告诉路易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而是把路易塞进暖和的被窝里后就拿走了那张票据,留下满心好奇的路易在卧室里等着。   等阿尔莱德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绣有橄榄枝条图案的羊绒睡袍以及米白色的羊绒睡裤,他像个精灵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卧室,然后突然掀开擦光印花布的床幔跳了上去,整个人扑在路易身上把他都压住,大喊一声:“La capitution!”   路易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吉普赛人绝不投降!”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试图掀起盖在身上的鸭绒被子反击,就像小时候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玩这个巡查官与吉普赛人的游戏一样,这个游戏很快就变成了两人滚作了一团,将被褥、床单和枕头都搞得一团糟,还差点把床边的帷幔也给扯下来;若要说和寄宿学校里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就算再怎么肆意玩闹也不必担心引来学监的斥责了。   这场战斗最后以路易力气耗尽宣告落败而告终,在路易举手说“La capitution” 投降之后,阿尔莱德还坏心眼地挠了一下他痒痒才放开他,然后倒在路易身边,拉过被子盖在了两人身上,两人喘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同时大笑起来。   “你的体力退步了,我的小路易,肯定是你整天都搭马车的缘故!”   “说的好像你没有一样,就我今天看到的巴黎的马路那状况,要说你经常步行的话我是一点都不信的!”   两个玩闹之后都是筋疲力尽的伙伴就这么亲昵地并躺着,盖着温暖的鸭绒被子——又是一件典型的巴黎人们才有的物品,还带着漂亮的英国式花边这种在外省人眼里华而不实的东西!——肩膀挨着肩膀谈天。   “你现在已经能完全掌控你家的土地了吧?自从你父亲去世之后,我一直在担心你的性格太温和了,没办法震慑那些人。”   “现在还好,但是有时候也很头疼,我的那些邻居你也知道的,他们有时候还会偷偷摸摸进我的树林里非法砍伐,好让我替他们承担冬天里取暖的花费。他们太会钻空子了,佃户也很为难,特别是收获葡萄的时候,真的顾不上那些人的小动作。”   “咳,你就是太好脾气了,他们才会觉得你好欺负!有时候对那些穷人不能太纵容,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换我我就养几只凶恶的猎狗,再雇几个打手,我看谁还敢来!”   “那倒不必,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得暂时雇佣他们帮一下忙呢,那些人干活也卖力,比雇佣的外地来的人勤劳得多了,总体来说我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要是换了我父亲面对这种人,肯定是大发雷霆了,他没办法容忍下等人冒犯格朗维尔家族和他的尊严。”   在说到费尔南伯爵的时候,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路易拿胳膊碰了碰阿尔莱德。   “阿尔,我不想隐瞒你,毕竟我们一起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长大,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他说,“我来巴黎之前,先去见了你的父亲,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大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尔莱德居然表现得相当的镇定。   “啊,其实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说,“你才不是那种一时心血来潮就会跑到巴黎来的人,花钱还是小事,你的性格根本不会喜欢这座城市的;而且你直接就找到我这里来了,肯定是我的父亲告诉你我现在的住址的。”   路易惊奇地看着他:“这么说来,你知道很多事情。”   “隔壁邻居家的下人跟我说过,在附近见过另外一辆有和我的家徽一模一样的家徽的库普马车。”阿尔莱德说着,翻了个身变成半侧身对着路易的姿势,用手臂支起头:“只是那辆马车太过朴素了,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跟我有关联,所以说得很模糊,但我一听就知道了肯定是我的父亲的马车。”   “那你知道伯爵大人来到巴黎是为了什么吧?”   “还能有什么呢,肯定是我之前想要动用那笔钱的时候惊动了他,我知道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肯定和他有通信。”阿尔莱德说着,挥了一下手,就像想要赶走一个令他烦恼的看不见的苍蝇:“我不怎么信任那个狡猾的老头,但父亲就一直认为同样经历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风暴,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肯定比我更能理解他的难处——真是的!他一直都很顽固地抱着家族的荣耀,看不到时代已经变了,所谓的历史就算再辉煌,没了金钱的支撑就什么也不是啊!”   “伯爵大人确实对你想要动用那笔存款本金非常担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阿尔?我想不通你有什么动用本金的理由,是你的年金已经不够你的花费了吗?别的不说,就这个地方一年的租金都能吃掉你四分之一还多的收入了吧?”   “哎呀,路易,这里是巴黎啊!说实在的,这个地方我还是挺满意的,有院子和马厩,不需要面对邻居窥探的目光。隐私在巴黎可是个很奢侈的东西,一年1500法郎的租金我觉得也还可以承受,要说奢侈,你是没有见过真正的销金窟,在第八区和第十六区一些地方的房子,光是一个季度的租金就要上万法郎呢!”   阿尔莱德说着,再度躺了下去,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点。   “可是账不能这么算的啊,阿尔,除了房租,你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路易伸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枕头,然后开始掰起了手指:“你一年的收入才6500法郎,房租就用去了1500法郎,马车怎么也得要2000法郎吧?三个仆人,怎么也得支付六百法郎的薪水,除此之外你的饮食费呢?按照玛丽说的你在这方面的花费很大,我算你四个法郎一天,一年下来就需要1400法郎了,这又去了2000法郎,你就只剩下1000法郎了;这么一点钱,怎么支撑你取暖、服饰、交际的费用,更别说还有你那位漂亮的玛格丽特小姐的花费呢?她一个晚上就花了你一百多法郎了。”   阿尔莱德愣了一会,惊奇地拿手指戳了一下路易的面颊。   “我没有听错吧?”他说,“我向来节俭的小路易居然没有指责我花钱太浪费了,也没有劝我离玛格丽特远一点,而是在很认真地帮我算我的开支有没有超过我的收入?”   路易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我的收入比不过你,不代表我不知道巴黎的开销比外省要来得高得多啊。”他嘟囔着说,“我越算就越替你着急,这么大的一个开支漏洞,你要怎么填补呢?你倒好,还拿我打趣!”   “啊,要是我父亲能有你一半的对我处境的理解就好了!”   阿尔莱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腕垫在脑后:“我曾经在写信的时候告诉他我花了五十个法郎在舍韦酒家请我的同学吃了一顿简餐,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回信把我大骂了一通,说我太浪费了,不该在这种享乐上花那么多的钱——圣母玛丽亚在上,在巴黎,这种花费根本就不算什么!在那之后,我就没怎么敢跟他说我在巴黎的实际花费了。”   路易想了想,撑着身体半坐起来,看着阿尔莱德。   “虽然情感上我是站在你这一边,可伯爵大人担心得也有道理,虽说衣食住行样样都需要花钱,但是不同身份的人能够享用的档次也是不同的,你的收入根本没办法支撑这样的花费啊!你都打算动用存款的本金了,这难道不是过分了吗?”   “我想动用那笔钱实际上和我的日常花费无关啦——好吧,我跟你坦白,我投资了一点生意,虽然不是很稳定,但是这几个月以来它带给我的收益已经快要超过成年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年金了。就像一开始我跟你说的,它今天就给我带来了两百个金路易,不过这笔钱我要分两次才能拿到手。”   路易惊奇地挑了一下眉。   “这是什么生意?这么丰厚的回报,我都要动心了。”   “茶叶生意,和我在巴黎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他负责打理,而我负责提供经营的一部分资本。” 第12章 葡月·阿尔莱德的野心(中)   “茶叶生意?”   路易很努力地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以前曾经见阿尔莱德提起过这回事。   “我好像从没有在信里看到你提起过你有这么个发财的法子。”他很生气地伸手打了阿尔莱德一下,“这听起来也太荒谬了,难道你为了敷衍我,不惜虚构一个不存在的生意出来?别的不说,你接受了伯爵给你的本金和庄园才多久,哪里会有多余的钱去投资什么茶叶生意?”   阿尔莱德赶紧按住了他的手,哭笑不得。   “你忘了吗——过去那四年里我读大学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我从来没有用完过啊!”他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大概五千法郎,那笔钱是我可以自己支配的,加上我自己以前的一点积蓄和每年结存下来的生活费,就变成了我投资这个生意的本金了。”   路易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头。   “可是我从来没见你在信里提过这个事,一个字儿也没提过。”   “因为我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就是我在巴黎大学一起念法律的同学,他是个面粉商的儿子,很懂钻营——在那几年里不止尝试过茶叶生意。”阿尔莱德说着,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我们尝试过给报纸投稿来获取稿费报酬,也尝试过通过买卖面粉、布匹和便宜的香水来获利,甚至还想过搞偷税漏税的违法事儿——我们试着挖了一条地道来避过巴黎城外的货物入市关税关卡,结果没有成功,幸亏也没有被那些巡警抓到——最后他发现了这个茶叶生意,找到了一个非常稳定可靠的代理人。”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说了吧,我亲爱的小路易。”阿尔莱德说着,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的性格,要是知道我在大学攻读法律的时候还同时在搞这些事情,你肯定会担忧得睡不着的。我父亲那边也是一样,我一个字儿也没有对他透露过口风,说真的,以他那个对国王死忠的性格,我还真怕他知道后会跑到巴黎抓着我去巡警法庭!不过,我不认为这些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不会有任何人比你更值得我信任的了,而且我和索洛涅现在做的是清白生意,谁也不会知道以前的事情的。”   路易简直是目瞪口呆地听着阿尔莱德的叙述。   “我的圣母玛丽亚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安安分分的人,阿尔!”路易说着,手一松,倒回了床上:“你居然做过这种违法的事情,天呀,想一想就很可怕,你居然想要和税务官对抗!幸亏你当时没有被抓到,要是当时被别人发现了,在护照上留下污点,你这辈子就完了!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的?”   “啊,这也没什么,你知道的,年轻人总是会有头脑发热的时候的,我当时因为做香水生意亏损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大概有一千多法郎吧。”说起这段惊险的过往的时候,阿尔莱德倒是非常的轻描淡写,“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收益也不像我们计算的那样高,就放弃了。”   路易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那么你们现在做的这个茶叶生意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拧了拧眉头,“阿尔,我没有要质疑你的意思,但是听你说了那位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先生差点把你带到监牢里去的事迹之后,我对他的品格抱以深深的怀疑了;而且听你的意思,这个茶叶生意的回报率高得可怕!你投入的本金能有多少,收益就达到了四千法郎,世界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一万个法郎存在利息最高的银行里,一年下来能得到的回报也不过四百法郎,你想想,跟你口中说的茶叶生意的收益一比,这难道不令人害怕吗?”   “哎呀,路易,这里是巴黎啊!”阿尔莱德说,“巴黎从来不缺一夜暴富的奇迹,只要你够大胆,获得什么样的收益都不奇怪;再说了,索洛涅的品格我还是信得过的,这四千法郎只是个开始而已,我的目标从来都是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只有这样的收入才能在巴黎获得稍微体面一些的地位。”   “你当初想要动用那笔七万法郎的存款,该不会就是想要把那笔钱投入到这个茶叶生意里,好达到你的目的吧?”   “勉强可以这么说吧,当时我们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需要两万法郎的本金,但是我和索洛涅能够动用的手头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缺了四千法郎,所以我问了一下法兰西银行的人能不能动那笔本金,银行的人说需要得到我父亲的同意。”   阿尔莱德说着,往路易那边靠了一下:“得到答复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要是我真的动了那笔钱,我父亲肯定会从夏布利跑过来的。我知道他的个性,在他眼里做生意这种事情就是丢格朗维尔家族的脸,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意,所以我放弃了动用那笔七万法郎的本金的想法。”   “那么你们是怎么解决那个问题的呢?所谓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怎么样的机会呢?”   阿尔莱德沉思了一会,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我去赌场玩了一圈,正好赢了五千法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这句话比阿尔莱德曾经试过挖地道来走私货物的事实给路易的冲击更大,简直要让他从床上蹦起来了。   “我的天呀!”惊呼声刚冲出喉咙就被路易强行压了下去,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和脸上都发烧起来。   “阿尔、你竟然会去赌场!”极度激动的情绪之下,路易脱口而出了很伤人的话:“你怎么会养成了这样的恶习?”   对于外省来说,“赌场”这种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正经人的生活里,他们最多在打牌的时候玩上一个苏一局,而且还得约定好了谁输了一个法郎游戏就得终局;“赌场”两个字倒是经常跟败家子联系起来,当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往往就是意味着谁家的浪荡子输光了家产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因此也不能怪路易得知阿尔莱德居然会去赌场的时候的反应如此之大了。   “路易!”   阿尔莱德拉了好友一把,然后把被子拉好,免得他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从而感冒。   “听我说,我有自己的分寸的!”他试图让自己的友人冷静下来,“我从来只去那种输光了就得离开的赌场,不允许打欠条的那种!我也不经常去,那次真的是意外,意外而已,我当时只带了二十个法郎去散散心,去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先向放高利贷的人借四千法郎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能赢到那么大的一笔钱的!”   “你还打算跟放高利贷的人借钱!”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要借高利贷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这下子,路易是真的生气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些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是什么样的吸血鬼吗?一边是赌场,一边是高利贷,我的天呀,阿尔,你到底怎么想的?这都是万万不能碰的东西呀,你却说得这么简单,就像往面包上抹黄油一样轻松!难道巴黎有什么魔力,让你把应该敬而远之的魔鬼当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这样下去,我是真的为伯爵大人感到担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走下床去,还没来得及行动呢,阿尔莱德就先抱住了他,利用自己的体重把他压住不让他动弹。   “路易,”面对着生气的友人,阿尔莱德的声音都软了下来,他轻轻地呼唤了友人一句,然后就像在寄宿学校一起被关禁闭的时候互相依偎取暖一样,把自己的头靠在了路易肩膀上。   “除了父亲和我可怜的小妹妹,估计也只有你会为我生气了。”他说,“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大概只会关注我是怎么赢到那么一大笔钱的,只有你会关心我会不会在赌场里连帽子都输掉。”   就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一般,路易的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我很担心你,阿尔。”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莱德说,“我知道赌场和高利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为了我、我父亲,也为了玛德莱娜——我每次吃德尼老爹饭馆的菜都想起在修道院里的她——为了他们,我需要获得更多的金钱,因此很多事情我不得不做。”   “可是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啊!”路易很痛苦地捂住了额头,“这不是我印象中的阿尔,你简直被巴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很多时候只有花了钱才能得到更多的钱的,路易。”阿尔莱德说,“如果格朗维尔家族还像四十年前那样有着每年三十万法郎的收入和大量的庄园土地,我就可以轻松地如父亲希望的那样在巴黎立足下来,但很可惜我现在每年只有几千法郎的收入,想要在巴黎获得一席之地,这么点收入是完全不够的,这个时候我就不能不冒一点险了。”   “你现在已经有每年6500法郎的收入了,如果稳健地经营好你的庄园,就能逐渐获得更多的收益,这难道还不够吗?” 第13章 葡月·阿尔莱德的野心(下)   “你已经有每年6500法郎的收入了,如果稳健地经营好你的庄园,就能逐渐获得更多的收益,这难道还不够吗?”   在路易看来,费尔南伯爵已经给阿尔莱德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了,如果勤勤恳恳地经营家业,收入自然会慢慢地上升上来;相比之下,沾惹非法的买卖和赌博这种事情比任何情况都要恶劣。   对于好友这种天真的想法,阿尔莱德只能摇头。   “如果我能够等上十几年的时间,慢慢等待一个稳妥的机会,也许等我四十岁的时候,格朗维尔家族能够恢复四十年前一半的荣光,”阿尔莱德说,“可是那样一来,我的妹妹玛德莱娜就只能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了。路易,想想我们在寄宿学校的日子,跟我们离开那里之后的日子一比,是多么的枯燥无味啊!我在巴黎,看到太多一个结了婚的女子能够有怎么样欢乐的享乐了,这让我怎么能忍心让我的妹妹连修道院外的欢乐都没见过,就只能因为没有足够的嫁妆而只能一个人终老在修道院里呢?”   路易对学生时代寄宿学校规律刻板的生活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但他也知道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养育是不同的。寄宿学校里男孩子们需要学习拉丁文、礼仪和法律等课程,他们受的教育是为了走出学校而准备的;而被送到修道院里的女孩子们的教育却是为永远留在修道院准备的,如果在婚龄过去之前没有机会走出修道院进入婚姻的殿堂,她们只能成为为神灵奉献终身的修女,将鲜花般的生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祈祷和熏香中。   在拿破仑那部《民法典》之后,被送到修道院的贵族小姐从未有今天这么多,而这样做的目的无疑是为了将财产完整地传承给长子。站在一个贵族家主的角度来说,将女儿送去修道院里侍奉天主,便不用分割财产作为她的嫁妆,这是非常冷酷无情但对家族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作为一个曾经在相似氛围的寄宿学校中呆了多年的人,只需要想一想玛德莱娜可能面临的处境,路易就无法对阿尔莱德的选择过于苛责了。   看着路易冷静下来了,阿尔莱德便放开了压制他的手。   “如果甘心于在巴黎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当一个每年拿着1500法郎的薪水养活自己的小职员,那么每年6500法郎的收入是足够的,但是那样一来,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留在巴黎呢?”   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阿尔莱德并不吝惜于吐露自己的心声:“路易,我在巴黎这五年,算是明白了,在这里,如果想要获得父亲希望我得到的东西——不管是进入巴黎的上流社会还是得到一个体面的官职,抑或是希望我和妹妹得到一个美满的婚姻——不管是我父亲希望的美满还是我希望的美满,想要得到这些,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金钱,金钱,大量的金钱!但是父亲是很难理解我的处境的,他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清高,还以为时代停留在他年轻时那个依靠家族出身就可以得到宫廷赏识,从而获得体面职位的时代。”   “伯爵大人希望你能重振格朗维尔家族的荣光,但他肯定不希望你通过赌博和借高利贷冒险这种恶劣的途径去改变。”   路易试图提醒自己的朋友:“看起来伯爵大人还不知道你曾经这么干过,如果他知道了,可能他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他都是不认可的,他只认他知道的那一套。”阿尔莱德赌气般说了一句,不过看着路易的神情,他立刻就改口了:“我知道分寸的,我真的不经常去赌场,那一次真的是意外。你想啊,路易,肯定是圣母玛丽亚的怜悯才让我发了那么一大笔财,才能把那笔茶叶生意做成,这不正是天主的旨意嘛!”   “你说我保守也好,固执也好,我还是相信脚踏实地的经营得到的收获才能长久。”路易非常怀疑地说,“这种天上掉下来馅饼的好事我是不信的,你说的这种茶叶生意,真的是合法的吗?”   “那是自然!”阿尔莱德只差没有举起手来发誓了,“如果不合法被人揭发出来的话,我还能在巴黎立足吗?我的目标可是要在三年内拿到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呢,怎么可能让一点蝇头小利阻碍到我以后的前程呢?”   再次听到阿尔莱德这野心勃勃的想法,就算是路易也被他说出的这个数字吓了一大跳。   “你是认真的吗,阿尔?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你确定你不是在说傻话?”   “四万法郎一点也不多,我的小路易,你在乡下太久了,不知道想要当一个合格的巴黎人需要多少钱,如果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都只能说是够用而已。” 阿尔莱德翻了个身,悄悄跟他咬耳朵:“不过你不要跟我父亲说我的想法,他那个人那么固执,肯定会认为我是异想天开,不把心思花在寻求官职这样的所谓正道上;可是如今的世道是非常现实的,想要有油水的官职,就必须拿大把的金路易去打通关系啊!”   路易还是很不适应这种唯金钱论的说法,在马贡,人们是从来不会这么直白地谈论金钱的问题的,他们最多含糊其辞地用“某先生每年能以一百法郎的价格卖出一千桶葡萄酒”这种话来猜测一下谁每年的收入是多少。   思来想去,路易只能慎重地对阿尔莱德提出自己的意见。   “我不是很懂你所说的茶叶生意,不过既然你认为可以通过这个途径来获得你想要的收入,我也不能干扰你的选择。”他说,“但是我不愿意你沾染任何跟高利贷有关的东西,你能不能答应我,绝对不要跟犹太人合作?”   “这个我可以保证,”阿尔莱德说,“我会离那些吸血鬼远远的,现在想想,当时动用了那笔本金被父亲痛骂一顿都比借犹太人的钱好,毕竟他们的利息实在是高得可怕。”   “除了这个,你能不能再也不要去赌场?那种地方,实在不是正经人应该踏足的,就算你侥幸在那里赢了一次,它也迟早会把你从它那里得到的夺回去。”   对于他这个要求,阿尔莱德就有点为难了。   “这个我没办法保证,”他说,一看路易似乎就要生气,赶紧加上了一句:“你知道的,有时候要跟一些人打交道,就必须得到一些不入流的地方去,如果你露怯了,他们就会看轻你,给你使绊子;不过我向你保证,我知道那种地方的把戏,绝不会做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在赌场里输掉的赌徒,这个我还是有分寸的。”   “好吧,”路易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呢?”   听到玛格丽特的名字,阿尔莱德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烦恼神情来,就是那种陷于热恋中的人才会露出的苦恼神情。   “我知道她的身份,我知道她不是什么公爵夫人也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我有分寸的,路易。”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努力想要表达自己还算是理性地看待玛格丽特的存在,阿尔莱德的语气却带上了犹豫,一点也不像谈起他经营的事业时那样轻松自如了。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不是吗?反正,我总是要有一个情妇的,如果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我还得花时间去寻找新的女子呢!”   就像是要说服好友,也像是要说服远在夏布利的父亲一样,他这么对路易说。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可没有承认你是她的‘先生’。”路易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不过,他又好奇地问了一句:“所谓承认你是她的‘先生’,就是在大家面前认可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哎呀,我天真得可爱的路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在其他人面前承认呢?”阿尔莱德嘲笑了好友一句,“在巴黎,很多事情是只能做,但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哪怕事实就是那样也不能说出来。”   “这也不能怪我,毕竟马贡还真没有玛格丽特小姐这一类的人——啊,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尔。”   “我知道你没有嘲笑的意思,你对破产的无赖都很温柔。”阿尔莱德很烦恼地搔了搔头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吧,我现在肯定不可能成为玛格丽特的‘先生’的,所谓‘先生’,就是在金钱和生活上供养她们的人;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和金钱,但是我又想看见她。”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路易。”他很不情愿地承认:“我有时候恨她,特别是看到她跟那些花花公子一起散步的时候;有时候又想她想得发狂,哪怕明知道是个奢望,也会不由自主地跑到布洛涅森林去,只为了见她一面。”   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阿尔莱德紧紧地闭上了嘴,他的神情简直就是在说:“你尽可以说我昏了头脑了,说吧!”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路易没有说话,而是沉思了一会儿就掀开被子走下了床。   “路易?”   阿尔莱德愕然地坐了起来。   回答他的是蜡烛被吹灭了,卧室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休息吧——我想留在巴黎一段时间,也许到时候你可以带我去见一下那位玛格丽特小姐。” 第14章 葡月·雏菊与玫瑰(上)   虽然换了个陌生的环境,但有好朋友在身边,路易还是睡得比较安稳。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睡眼朦胧中拿过怀表一看,竟然已经快九点了,这让向来就是七点多左右起床的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推身边的友人。   “阿尔,已经九点钟了!我们起得晚了。”   阿尔莱德睡得迷迷糊糊的,黑色的卷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对于友人的催促,他只是咕哝了一声,往温暖的鸭绒被子深处缩了缩。   “才九点呢,路易!那么早起来干嘛呀,再睡一会儿!”   眼见好友是真的不愿意起来,路易只好自己离开了床边,他拉开窗帘往外面看了一眼,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能够看到远处连绵的房屋屋脊。阳光已经开始明亮起来,但是这片区域还是比较安静的,几乎听不到马车路过的声音。   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内部也是非常安静,路易站在楼梯边往一楼看的时候,没有看到玛丽,却看到一个少年赤着脚踩在两张叠起来的椅子上,正擦拭着客厅中壁炉上方的大理石浮雕缝隙里的灰尘。   那个少年大约有十三四岁,身量未足,一头棕色的头发,穿的衣服很旧,应该是专门用来干粗活的;被他叠起来踩在脚下的椅子则是被细心地取掉了天鹅绒的罩衣以免留下痕迹,看起来是不想让房子的主人意识到簇新的家具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用来当过垫脚石。   路易观察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个男孩子应该就是玛丽昨天说过的她的弟弟约瑟夫,这么一来倒是很容易理解玛丽为什么对阿尔莱德颇怀感激了——这个年龄的男孩确实干不了什么重活,就算去到工厂劳累到每天倒头就睡也不一定能拿到多少工钱。   约瑟夫以一种让人看了就为他捏把汗的姿势保持着两把椅子上的平衡,他非常轻松地边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边擦着浮雕,直到他发现二楼楼梯上的路易在看着他。   在突然发现路易的时候,约瑟夫明显地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他整个人都偏移了一下,差点一脚踩空直接从椅子上掉下来;不过只用了一秒钟的功夫,他就保持住了那种危险的平衡。   “尊敬的法朗坦先生,早上好!”   这小子对着楼上的路易展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了瓷器般洁白的牙齿:“您起来得真早啊!请稍等一会儿,我去为您看看热水好了没有,马上就给您端洗脸水和毛巾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擦了几下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跳了下来,把两把叠起来的椅子分别搬回了它们原来的位置并套上了罩衣,全程镇定自若,就像那些椅子被拿来当垫脚石是一件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一样。   一个有点爱耍小聪明的滑头小子——路易在心里大概给他下了个判断。   约瑟夫跑出去后过了大概十分钟才回来,他拿来了洗脸的热水和毛巾,非常殷勤地跑前跑后。   没多久,玛丽也出现了,这姑娘穿了一件非常朴素的旧棉布裙子,袖子挽起了小半,像是刚刚正在干活的样子。   “法朗坦先生,您起得真早啊!请稍微等待一会儿,早餐马上就准备好。”   约瑟夫对路易说“您起得真早啊”的时候路易还能当作是那小子耍滑头被抓包时的托词,但玛丽的神态和语气可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这让路易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时间。   “现在不是已经九点了吗?这个时间,怎么都不算早了吧,玛丽?”   “十点钟之前都算早的啦,先生!”也许是希望挽回一下路易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正在收拾毛巾的约瑟夫插了一句嘴,“没事的时候阿尔莱德先生可从不会在十点半之前起床的,要是前一天有参加舞会,那第二天还会更晚!不过在巴黎大家都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奇怪。”   路易瞄了约瑟夫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所以你才敢趁着他没起床那么对待他的家具”!   约瑟夫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出来一样,笑嘻嘻地端起盛着热水的脸盆走了。   玛丽为路易准备的早餐份量并不算少,有几块昨天的布列塔尼小蛋糕和几块切成方形、涂抹了桃子酱的干面包,一杯加了奶油的咖啡,一份新鲜的水果以及新鲜的鸡蛋和黄油,这倒是让路易有点惊讶。   “我记得昨晚我们好像已经把甜点都吃掉了。”他说。   “啊,昨天在把它们放到饭桌上之前,我已经先拿了一部分收起来了。”玛丽说着,为他把银制的餐具整理好,“如果是阿尔莱德先生吃早餐的话,我只需要给他准备面包和咖啡就够了,但我想着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招待您过于简朴也不好——水果和鸡蛋是我今天早上才打发约瑟夫去外面买回来的,希望您不要嫌弃。”   路易坐到餐桌前的时候,门房通萨尔老爹走了进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脸上满是连浓密的胡子都掩盖不住的嫌弃。   “这是给您的,法朗坦先生。”   通萨尔老爹说着,粗鲁地把那份报纸往路易手边一扔,那样子就像甩掉了一个不得已拿起来的烂马铃薯。   被扔到桌子边的报纸散发着劣质油墨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之大甚至直接就让毫无防备的路易打了个喷嚏。   “我的天!通萨尔老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大早就有个卖报的小子跑过来,把这东西塞在了我的门房外,只说了一句‘这是给昨天那位先生的’就跑了。我寻思着我们先生也没有订过这种东西,那就只有是给您的才说得通了。”   路易当即就想起了昨天那个拿了他二十生丁却只给了他一份报纸就跑掉的卖报童:“呃,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那就先放在这里吧,我等会儿看。”   听到他这么要求的通萨尔老爹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了路易一眼,咕哝了一句:“原来您喜欢看‘黎塞留日报’这种东西啊?”   “你说什么?通萨尔老爹?”   他说得又快速又含糊,路易压根没有听清楚,不过这时候玛丽走了过来,她只看了一眼那份报纸的标题,就非常轻巧地将它拿了起来,卷成一团拢在手里。   “先生,您想要看报纸的话可以等下去书房看,那里不仅有阿尔莱德先生订的画报和书籍,还有各种大报社出版的报纸。通萨尔老爹,面包我给你切好放在你的篮子里了,你自己去拿吧。”   玛丽说完,也不等路易回答,就把那份报纸拿走了,不仅如此,她只是给了一个暗示的眼神,通萨尔老爹就也乖乖地跟着她离开了餐厅。   一头雾水的路易直到吃完了早餐,在二楼书房里翻出了昨天以十倍的价钱买回来的那份报纸——也许正是因为昨晚天色已晚,这份报纸得以从玛丽手中留了下来放在书房里——看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知道通萨尔老爹到底误会了什么。   那份报纸的名称是《黎塞留日报》,第一版看起来非常正常,标题是大写的“德·马里尼伯爵被任命为驻都灵大使,即日将启程前往”,旁边的配图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男性贵族肖像;但是把报纸翻过来之后,出现在路易面前的标题是“失火中,德·特雷尔子爵夫人三十件内衣被盗”,旁边配的是一张衣衫不整的女子从火场中逃出来的风流版画,仔细一看画中的模特儿,与其说是在逃命还不如说是在卖弄风情。   “……”   路易拿着这份四版里面有三版在讲各种贵族的小道风流消息、版画配图尺度大胆异常的街头小报,总算知道了之前通萨尔老爹那古怪的眼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巴黎,就连报纸都这么大胆的吗?   阿尔莱德一直到十点多钟才再次醒过来,当他发现自己的朋友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当即就跑出了卧室,到处张望。   “路易,路易!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在书房里的路易这么回答他。   “啊,太好了,我差点以为昨天见到你是我在做梦。”阿尔莱德说完,又走回了他的卧室里去。   等阿尔莱德在约瑟夫的服侍下匆匆忙忙地洗了脸,随便拿了一块面包走进书房的时候,就看到坐在窗边晒着温暖阳光的路易从一本厚实的《时尚画报》里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吃饭都不坐下来的吗?”路易说,“要是让伯爵大人看到你这样,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会怎么想。”   正吃着面包的阿尔莱德顿时噎了一下,差点被自己呛到。   “你学坏了,路易,一大早地说这个干嘛?”阿尔莱德没好气地咬了一口面包,狡辩说:“早餐站着吃有助于消化,这是常识。”   “看来又是个巴黎人才会有的常识,我比较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经常晚餐吃得太多而早餐吃得太少的缘故。”   “好啦好啦,反正我很快就吃完了。”阿尔莱德说着,三两下就解决掉了手中的面包,“等下我帮你挑几件衣服,下午我们一起去布洛涅森林散步去。”   “你下午要去见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吗?——我有带自己的衣服,不需要你的。”   “那可不行,如果我的衣服没有适合你的的话,我们就先去皇家宫殿,那边有可以直接购买成衣的店铺。”阿尔莱德非常武断地下了决定,“亲爱的,巴黎的那些人们可都是势利眼儿,我可不愿意我可爱的小路易因为衬衫不是最新的款式这种问题被那帮人挑剔。” 第15章 葡月·雏菊与玫瑰(中)   关于衣着的问题,最后以路易愿意接受阿尔莱德一件最朴素的衬衫但是绝对拒绝巴黎人们喜欢的那种踏脚裤而告终。   “你可以给我一件素面的衬衫,其他的就免了,我可没办法想象我穿着这种花俏衬衫的样子。”   路易把手中的《时尚画报》翻给阿尔莱德看,上面是一张手工涂色的男士服装展示图,装饰有黑色乌鸦形花边的衣领显得非常繁琐又可笑,足够叫任何一个在衣着上持保守主义的男士对它敬而远之。   这份鼎鼎有名的画报为某位天才在大革 命之前创办,起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将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们创造的流行传达给富裕的资产阶级妇女们来追随,但是随着男士们对于衣着时尚的需求增大,《时尚画报》便也在女装的剪裁之后增加了男士们衣着的指南。因为流行永远在变,一些当时风行、现在已经过时了的时尚在今天的眼光看来,就变得有些滑稽起来。   阿尔莱德只看了一眼,便矢口否认自己有这种花里胡哨的衬衫。   “你拿的这份是四月份的报刊,你知道复活节的时候各种化妆舞会很多的,才会有这种奇怪的风气!”   事实证明阿尔莱德确实没有这种复活节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衬衫——但是他的衣橱里有更多不同款式的衬衫:灰的,白的,黑的,金线刺绣的,双叠襟的,高领的,直领的,翻领的……有的甚至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两件看起来非常相似的衬衫之间不同的差异。   面对着阿尔莱德的衣橱,路易只觉得自己额角都在隐隐作痛。   “阿尔,你不觉得这样有点过分了嘛?”   “法朗坦先生,就像舞会上夫人们不能把同样的裙子穿第二遍一样,有的时候先生们也不能穿着同一件衣服出现在一些场合的呀!”   对于路易的质疑,玛丽非常巧妙地为阿尔莱德解了围,于是得到了后者投去的感激目光。   “我也没发现原来我有这么多衣服……啊,路易,你穿这件吧!”   阿尔莱德为路易挑的是一件对他而言算是非常朴素的衬衫,因为裁缝的一个粗心大意,这件衣服在缝制的时候小了一个号,于是就这么被扔在衣橱里了。衬衫的款式路易还能接受,而且穿上的时候除了腰围大了一些外,居然还算合身。   换好衣服后,阿尔莱德在书房处理了一些事情,收了一张票据然后又寄出了几张支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他们乘坐的那部厢式马车便驶出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路易观察到他们出来的时候,这片街区也陆陆续续有各种马车驶出来,如果是豪华的敞篷卡拉施四轮马车或者兰道马车的话,阳伞下坐着的往往是服饰和帽子都非常漂亮的女人;而如果乘坐的是男人的话,马车的规格和装饰就会相对的低调许多,有盖的厢式马车也相对更多一些。   “住在这片街区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路易问。   “有一些是受到有钱人慷慨的庇护但不得不独自居住在这里的女人。”阿尔莱德从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回答说:“这里的很多人实际上都依靠着巴黎真正的上流社会的施舍来维持体面的生活。”   也就是说这片街区是有些人拿来金屋藏娇的地方,路易便不再问这个问题,转而探究起自己的朋友和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奇妙缘分来。   “我实在是很好奇,你怎么会遇上那位玛格丽特·拉布丹小姐的。”路易说,“难道是在某一场舞会或者某位贵族的宴会上,你对她一见钟情?”   出乎路易的预料,阿尔莱德的回答是:“都不是,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的时候,她还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流浪汉?”   路易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说法非常吃惊:“你怎么会被当成流浪汉呢?你当时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也许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时的场景,阿尔莱德脸上泛起了一种略带傻气的笑容,这让他整个人都显现出那种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才会有的奇妙光辉来。   “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路易!”阿尔莱德说着,把手里的手杖放在一边,“那大概是我来到巴黎的第三年的冬天吧,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尝试给报社投稿来取得稿酬。”   “这我当然记得。”   “我当时认识了一个从外地来的神甫,他知道我给报社投稿之后,希望我能替他写一篇关于抨击巴黎的人们服饰过于奢侈的文章,以他的名义发表在报纸上——那位神甫希望借此成为圣克拉拉那样教化众人的圣人,来获得崇高的声望;然而这就难倒了我,为了观察人们的衣着,我就去了贵夫人们经常去散步的林荫大道那里,坐上一整天去看各种马车里的人。”   “然后你就因为这样被玛格丽特小姐当成了流浪汉?”   “啊,那天我穿的很少,结果下午的时候气温就变了,结果可把我冻得够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阿尔莱德笑了起来:“这时候玛格丽特的马车从我面前经过,车上坐着她和她的女朋友,你猜她做了什么,路易?——她的马车从我面前过去之后,又掉头回来了,然后她从马车上扔给了我一个五十法郎的金路易,对我说‘去买瓶酒暖一**体吧!’”   “天哪!”即使是从前一天的账单事件中知道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生活可能非常奢靡,听到阿尔莱德这么说的路易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五十法郎的金币?你确定你没记错吗,阿尔?”   “我当然不会记错。”阿尔莱德说着,从外套口袋中抽出了毕业的时候路易送给他的法郎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在一枚接一枚地取出了四枚薄薄的五法郎银币之后,法郎盒子底部安装的弹簧将最底下放着的一枚五十法郎面值的拿破仑金币送到了最上面。   “你看,我一直带着她给我的这枚金币——路易,如果她真的只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女人就好了,那我不需要迟疑就知道我该离开她;可就是因为这枚金币,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女人,就怎么也忘不了她了。”   阿尔莱德以一种既甜蜜又苦恼的口气这么说。   听到这位玛格丽特小姐的故事的路易则是心情复杂,他抿了一下嘴唇,转头往窗外看去。   “你怎么不说话啦,路易?”   没有得到回应的阿尔莱德忍不住出声想问自己的好朋友。   “阿尔,我不想让你不开心。”路易回答,“我很难想象玛格丽特小姐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这枚金币扔给你的,她的行为无疑值得尊重——可是这么一来,也就证明了她的生活是非常随心所欲乃至不把金钱放在眼里的,这就更让我为你担心了。”   “我相信她的本质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只是她所身处的环境绝不允许她把她最真实的内心表现出来。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怎么给我为她花钱的机会,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会为了她倾家荡产。”阿尔莱德说着,将其他的银币收回法郎盒子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后来父亲把财产转移给我,让我也能拥有马车的时候,在一次舞会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   “我邀请她跳舞,然后对她说起了这件事,她说‘我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路易,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我连她那天披的是什么颜色的披肩都记得。”   “这么说来,我更期待见到这位玛格丽特小姐了。”   马车驶过宽广的路易十五广场,渐渐接近了他们的目的地——贵族们午后散步的布洛涅森林。令路易惊奇的是,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敞篷马车和厢式马车绵延不绝,渐渐汇聚到了一起向同一个方向驶去,就像在举行盛大的赛马会。   “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马车同时聚集在一起呢!”   阿尔莱德的马车混在这么多的车辆和马匹之中完全不起眼,路易望着车窗外这壮观的场面,不禁惊叹。   “啊,这些全都是去布洛涅森林散步的人们的马车。”阿尔莱德从车窗里向一部从他们身边驶过的卡拉施豪华四轮敞篷马车上坐着的两个服饰华贵的贵夫人致意了一下,回身为路易解答他的疑惑:“虽然说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而去散步,但这对于巴黎的贵族和有钱人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社交来的。特别是对那些贵族们来说,如果有谁白天一直不在杜乐丽花园、布洛涅森林或者林荫大道这些场合出现,认为他已经从上流社会跌出去了的流言蜚语马上就会传得到处都是。”   “这听起来就像大家都不需要工作,只需要天天来这里散步就是有身份权势的人了一样。” 第16章 葡月·雏菊与玫瑰(下)   “哎呀,路易!不工作的人在我们那儿被叫做败家子,但是在巴黎,需要工作的人会被瞧不起的。”阿尔莱德有点无奈地说,“就算是需要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得表现得年金足够他随意挥霍的样子,否则马上就会被这里的规则排斥出去的。”   路易耸耸肩。   “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外省会被责骂,但是在这里居然成了褒义词了——好吧,我亲爱的阿尔,我大概知道在巴黎应该怎么做了,希望不会因为我的失误让你在这里被排斥出去。”   “那倒不至于,你不用为了我而改变你自己的本性。”阿尔莱德笑了起来,他打量着自己的朋友,显得非常得意:“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行了,我相信就算你犯了一点小错,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指责的——漂亮的人总是能得到更多的优待,这个规则不管是在哪个地方都是通用的。”   路易对好友的调侃完全不以为意。   “你又在取笑我了,阿尔。”   带有格朗维尔家族徽章的马车经过绿树成荫的大道,然后和其他的马车一起驶入了布洛涅森林,将城市的气息完全抛在了后面。   这座森林中小径纵横,到处都可以看到华丽的马车和骑着骏马的男人们徐徐而行,十分钟之内经过的豪华私人马车比路易在马贡一年看到的私人马车还要多;马车上的贵族和有钱的资产阶级夫人、小姐们的服饰都非常华丽,戴着装饰着热带鸟羽的帽子,让清风吹动缎带,安然而体面地享受着午后森林里的清新空气。   在一些地方的树荫下,路易甚至看到树下安放了大理石的长凳子供人们休息,而坐在上面的无一不是服饰华贵的贵夫人们。她们的裙裾华丽非凡,争奇斗艳,一边互相交谈着,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彼此、向她们献殷勤的男人们和路过的所有马车里的人们;令人惊奇的是,这些观察他人的花朵一般的贵夫人们也成了另外一些人观赏的对象,在离树荫不远的地方,很多一看衣着是小商人、小市民阶级的妻女的女人们同样以热切的目光看着这些贵族夫人小姐们美丽的容貌和服饰,以及她们在附近等待的无比豪华的马车,而被观赏的人们则是无比享受这些夹杂着崇拜、羡慕与嫉妒的注视。   “看来这里不仅仅是只有贵族才能来的地方啊,阿尔!”   “那是自然,没人规定过只有贵族才能进入布洛涅森林,既然出入宫廷的人们来这里散散步是一件优雅的事情,那么那些市民们自然而然也就蜂拥过来了。”阿尔莱德说,“大家都唯恐被嘲笑为不懂时髦的土包子,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来这里还能看到最新的时尚呢?”   这对路易来说是一个新奇的体验,一路下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座布洛涅森林与其说是让人们能够亲近自然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还不如说是贵族们炫耀自己的美貌和财力的舞台,以及滋生恋情的温床——这个判断只需要看一眼那些骑着马陪着女人们的马车溜达的侍从骑士,以及林荫下男人们看女人们的眼神就知道了。   他们的马车一路往森林的深处驶去,就像穿行在青枝绿叶交织而成的穹顶之下,直到在一处湖泊边上停了下来。   “路易,她——她们在那里。”   这个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小湖泊边有一座弧度优雅的白色凉亭,凉亭远处停了一部小巧轻便的卡布利欧雷式双轮马车,一部卡拉施四轮敞篷马车,两部马车的马车夫正互相聊着天等待着他们的主人的吩咐;而在湖边的凉亭中,有三个正在交谈的人——两个坐着的女人,以及一个站着的年轻男子。   从看到玛格丽特身边有其他的男人的时候那一刻起,路易明显能感觉到阿尔莱德的情绪变了。他们下了车,然后挽着手一起往亭子里走去,越是接近凉亭,阿尔莱德的嘴唇就抿得越紧。   只需要一眼,路易就猜到了两个女人里哪一个是玛格丽特——那两个女子中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有着非常美丽的茶色眼睛和打成大波浪的黄褐色长发,以及玫瑰花般美丽的容貌,看到走过来的阿尔莱德时完全无动于衷;另一个则是看起来三十多接近四十岁的女人,用了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衰老的痕迹,穿的裙裾的材质也很明显的比不上前者。   跟她们在一起的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有着打理得非常漂亮的金色头发,眼睛是一种偏向绿色的淡蓝色,细腰身的外套则勾出了他苗条的身段,一看就是那种女人们都喜欢的风流花花公子哥儿。   “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阿尔莱德紧紧抿着唇,不情不愿地对那个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名字唤作加尔比恩的花花公子目光在阿尔莱德身上扫过,又打量了和他一起的路易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回答:“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下午好,真巧在这里能见到您啊!”   “是的,真是巧合。”阿尔莱德非常快速地说了一句,然后直接转向坐着的人:“玛格丽特小姐,布莎夫人,非常高兴在这里能见到你们。”   “阿尔莱德先生,下午好。”   玛格丽特的语气完全是那种敷衍不愿意见到的追求者的语气,而她身边的布莎夫人就没有这么傲气了,赶紧打圆场:“今天天气真好啊,阿尔莱德先生!啊,你身边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是谁?”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杜·法朗坦。”阿尔莱德说,虽然是介绍,但他的眼睛完全只看着玛格丽特:“路易,这位是杜兰德子爵的堂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这位是玛格丽特·拉布丹小姐,这位是玛格丽特小姐的好朋友安德莉娜·布莎夫人。”   加尔比恩笑了起来,他对着有点疑惑的路易伸出了手。   “阿尔莱德先生之所以强调我的那位兄长,是因为他是巴黎都有名的大银行家,至于我嘛,虽然有同一个姓氏,但只是个喜欢玩乐的纨绔子弟而已。”他很有风度地这么对路易解释了一句。   这么一来路易倒是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点好感,毕竟不是每个人在别人挤兑自己的时候都能这么心胸大度的:“您好,我是路易·杜·法朗坦。”   “非常高兴能够遇到您,法朗坦先生。”   在和加尔比恩握过手之后,按照礼节应该是路易和玛格丽特见礼,但后者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法朗坦先生,很高兴见到你。”玛格丽特完全没有伸出手的意思,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而布莎夫人则是让路易吻了她的手一下,然后责怪玛格丽特:“我的朋友,对于一位这么漂亮的年轻人,难道你不该热情一些,让他能够亲近你一下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玛格丽特很冷淡地说着,站了起来:“我们已经休息得够久了,安德莉娜,我们走吧,陪我乘马车去兜会风。”   她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布莎夫人抱歉地看了路易和阿尔莱德一眼,紧跟着也走了出去,一直在等待的那部卡拉施四轮敞篷马车的马车夫立刻就驾马过来迎接她们。   看着她们的马车就这么离开,反而是加尔比恩安慰路易说:“法朗坦先生,不要惊讶,玛格丽特小姐就是这样的性格的。”   阿尔莱德紧紧抿着唇,什么也不说,也许是加尔比恩在的缘故,他竭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她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会顾忌,也不管别人会不会难堪。”加尔比恩继续说着,瞄了阿尔莱德一眼。   “这么看来,虽然名字是雏菊,玛格丽特小姐的性格却更像玫瑰呢。”路易说,“玫瑰非常美丽,但相处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刺扎到啊。”   “这倒是个非常有趣的比喻。”加尔比恩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了一块薄薄的怀表,看了一下:“啊,已经四点多了,两位,我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期待下一次能够见到你们。”   在加尔比恩的马车慢慢赶过来的时候,一部非常轻快的“蜗牛”式厢式双人马车从林间小径的尽头驶了出来,加尔比恩一看,马上摇手让自己的马车停在路边,等待那部马车先通过。   那部低矮但是装饰非常华美的“蜗牛”式厢式马车越过了加尔比恩的卡布利欧雷式双轮马车,却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在凉亭前面停了下来。   从马车的车窗里望进去能看到车厢内部的装饰非常奢华,车内衬是装饰着紫色缎带的绸缎,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靠近凉亭这边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有着金色的长卷发和梦幻般的紫色眼睛的美人。   “加尔比恩,真高兴在这里看到你啊!”   那位有着玫瑰色脸庞和天使般容貌的金发美女很活泼地对加尔比恩这么说,但是她看也没有看阿尔莱德和路易一眼。   “克洛迪娅,我也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加尔比恩以一种非常亲昵的语气这么说,但是紧接着他的语气就变得恭敬起来:“也很高兴见到您,德·杜兰德子爵大人。”   坐在马车里的另一个人对于加尔比恩的问候只是点了点头,他扫了凉亭里的另外两个人一眼,在那一瞬间,路易看到了一双和加尔比恩非常相似但更偏于绿色的眼睛。   被称作克洛迪娅的美人看起来似乎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对加尔比恩说几句话:“今天你也会去喜歌剧院看戏吗?”   “如果你想去的话,”加尔比恩看了车厢里的另一位男性一眼,回答说:“我很乐意为你跑腿儿。”   “那就这么说定了,加尔比恩。” 第17章 葡月·卡利斯特·德·杜兰德   在三言两语和加尔比恩约定了晚上在喜歌剧院看戏之后,载着美人的“蜗牛”式厢式双人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条小径飞驰而去,花花公子加尔比恩在向两人告别之后,也登上他的轻便双轮马车离开了。   直到凉亭里只剩下路易和阿尔莱德的时候,一直紧绷着的阿尔莱德再也撑不住了,他颓然坐到了为女士们准备的长凳上,整个人的精神都显得萎靡起来。   “阿尔,我的朋友,你还好吧?”   路易非常担心地问,在目睹了玛格丽特对自己好朋友的态度之后,他不禁有点怀疑起费尔南伯爵说过的阿尔莱德为了玛格丽特疯狂的说法,其实只是自己的朋友对那位姑娘一厢情愿的爱慕。   “我——我没事。”   阿尔莱德用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亭子里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路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失败?”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路易说,“听那位加尔比恩先生的话,这并不是玛格丽特小姐第一次这么对待她的爱慕者们——也许就像你说的,漂亮的人总是被优待的,于是也就相对地更加有傲气一点?”   “也许是吧。”阿尔莱德苦笑了一声,看向了凉亭外的布洛涅森林,虽然表现得非常沮丧,但他的视线还是不自觉地搜寻着玛格丽特小姐的马车的影子:“其实她知道她在干什么,也知道我会怎么想,但是她从来都不在乎——我见过她把一个年轻人从她的马车上赶下来,让那个年轻人就那么尴尬地走在满是泥浆的街道上。不仅是她,她的那些女朋友也经常这样,因为她们的生活没得选择,她们就以这种方式来报复那些接近她们的人。”   路易想象了一下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被迫步行在泥泞的街道上、丢尽脸面的情景,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朋友正处于非常沮丧的状态,他选择了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   阿尔莱德也没指望路易说什么,与其说这可怜人想要得到友人的同情,还不如说他只想有个人倾听他吐露情感。   在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之后,阿尔莱德终于振作起来:“我现在感觉好一些了,路易,我们不要搭马车,四处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想步行走一走。”   他们手挽着手走出了那座凉亭,步行在一条为了方便游人散步而专门敷设了石板的树荫小道上,让马车夫赶着阿尔莱德的马车跟在后面等待吩咐。   他们慢慢走着,中间阿尔莱德偶尔和遇到的同样在漫步的熟人打一下招呼,寒暄几句。在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他们再次看到了那部“蜗牛”马车以轻快的节奏从他们前面过去。   看到那部马车的时候,路易突然想起了刚刚加尔比恩对马车里的人恭敬的态度。   “阿尔,那部马车里那位紫色眼睛的美人是加尔比恩先生的什么重要的人吗?”他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紫色的眼睛呢,看他对那位美人非常殷勤的样子,难道那是他的情人?”   不过如果是加尔比恩的情人的话,那里面该不会坐的是那位美人的丈夫吧?难道巴黎的风气宽容到能够容忍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和自己的情人眉来眼去,还约定了“晚上见”?可如果另外一位也是情人的话……路易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阿尔莱德忙着在路过的马车里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听到路易的疑问,他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路易说的是谁。   “哦,你说那位紫色眼睛的美女啊!那是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阿尔莱德和路易咬耳朵,窃窃私语:“她是巴黎出了名的美人,大家都知道她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情人,据说子爵为她出了五十万法郎的嫁妆来让她嫁给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是加尔比恩·德·杜兰德的堂兄,就是刚刚你看到的车厢里坐着的那个,因为加尔比恩要依靠他的堂兄来弥补自己花销上的亏空,自然就很殷勤了。”   这一连串头衔和名字绕下来差点没把路易绕晕:“等等等等,我想一下……所以那部马车里是加尔比恩先生的堂兄和他的情人,一位名字叫克洛迪娅的男爵夫人?”   “就是这样。”   “他们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路易嘀咕了一句,“那位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知道这回事儿吗?”   “他当然知道啊,克洛迪娅是先成了子爵的情人才成为男爵夫人,又不是先成了男爵夫人才做了子爵的情人的。”阿尔莱德说,“事实上,当时大家都在传说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破了产,就快要卖掉他家的祖宅到乡下去了,但是他娶了当时的克洛迪娅小姐后,这个传言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克洛迪娅小姐的父母绝对是拿不出什么陪嫁的财产的,所以大家都猜测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为克洛迪娅小姐出了一笔非常大的嫁妆。”   说起这个猜测的时候,阿尔莱德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微妙的羡慕,不过路易的注意力被“卡利斯特”这个名字吸引住了,他拧着眉头想了好久,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总觉得‘卡利斯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但我很确定德·杜兰德这个姓氏我是今天第一次听到。”路易说。   “你当然会觉得熟悉,事实上你见过他的。”阿尔莱德停下来远远地和一个路过的骑着马的年轻人点头致意了一下,一心两用地分出了一半的注意力给路易:“还记得我们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隔壁班那个喜欢打架的名叫卡利斯特的家伙吗?就是今天这个卡利斯特·德·杜兰德,我记得你还因为他被学监关过禁闭呢。”   “嗳?嗳嗳?”路易不禁惊叫起来,“我们遇到的那个卡利斯特,他的姓氏不是杜瓦斯吗?”   “那好像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氏,他母亲是一个银行家的女儿。”阿尔莱德说,“杜兰德家族有很长的历史,从亨利大帝时代就存在了,是绝对的保王党。十几年前那个形势你也知道的,那位拿破仑先生风头正盛呢,杜兰德家族就把他和他堂弟——就是你今天遇到的那个加尔比恩——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避风头,他就被送到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我以为卡利斯特就是个普通商人的儿子,还运气不好遇到家里破产了。这么看来,缘分还真是奇妙,竟然能够在巴黎再次见到以前的熟人,不过说真的,我刚刚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比我们还早两年离开学校呢,你认不出来了也正常。一开始我也没把他和圣埃蒂安的那个卡利斯特联系起来,毕竟我来到巴黎的时候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已经是王弟阿图瓦伯爵面前的大红人了。”阿尔莱德说,“直到有一次索洛涅和我说起德·杜兰德子爵和我一样曾经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呆过,问我有没有办法通过这层关系从杜兰德银行获得一笔贷款,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当时我们隔壁班那个爱惹祸的卡利斯特。”   这时候他们走上了一条平坦的人行道,远远地看见载着玛格丽特和她的女朋友的马车迎面驶来,阿尔莱德立刻忘记了他们正在谈论的某位前同学,而是紧紧地盯着那辆马车。   车夫轻快地赶着马儿从他们身边经过,玛格丽特就像是没有看见阿尔莱德一样,完全没有理会他;但是坐在她身边的布莎夫人则是对着阿尔莱德和路易点头微笑,在马车驶近之后,就像是无意的动作一般,布莎夫人伸手扶了一下她头上缀着白色茶花的帽子。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奇妙地让阿尔莱德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他目送着心仪的姑娘的马车远去之后,激动地对路易说:“路易,她们今晚也会去喜歌剧院!我们吃完晚饭后也到那里去吧!”   路易非常纳闷地看看远去的玛格丽特的马车,又看看阿尔莱德。   “你怎么知道玛格丽特小姐她们会去哪个歌剧院呢?她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啊。”   “刚刚布莎夫人已经对我说了,一般来说,如果她对我碰她的帽子,意思就是她们晚上会去喜歌剧院;如果是胸针,就是意大利歌剧院;如果是香囊或者挂坠,就是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这是你们之间的暗号吗?那位布莎夫人倒是很积极的样子。说真的,如果不是知道你喜欢的是玛格丽特小姐,我简直要以为你追求的其实是那位布莎夫人了。” 第18章 葡月·情人屋的说客(上)   对于让路易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妥当的布莎夫人的行为,阿尔莱德倒是看得非常清楚。   “布莎夫人帮助我追求玛格丽特,不过是希望从像我这样想要接近玛格丽特的人的身上得到好处而已。”阿尔莱德说,“不仅仅是我,如果是别的年轻人,她也会这么暗示他们的——她非常依赖于玛格丽特,如果哪天玛格丽特把她从自己身边赶走,她就会连搭公共马车的钱都付不出来。”   路易回想了一下在凉亭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布莎夫人那完全迥异于玛格丽特的对待他和阿尔莱德的态度,忽然就意识到她大概也是秉持着这样的态度来对待那位花花公子加尔比恩的。   “我看玛格丽特小姐似乎非常信任她的样子,难道玛格丽特小姐不知道她的女伴的这些心思吗?”路易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对阿尔莱德追求玛格丽特的举动不是很赞同,但是他也不愿意看到一个生活在不幸里的姑娘身边的人利用她的堕 落来谋取利益:“我猜玛格丽特小姐是不乐意见到布莎夫人的这些小动作的吧?”   阿尔莱德叹了口气。   “她肯定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路易,玛格丽特没有能保护她的人,只能依靠布莎夫人这样的女朋友来照顾她,也只能依靠她们去做一些不能交给外人去做的事情。”   “不能交给外人去做的事情?那会是什么事情?”   “比如说,和那些监视她的住所的警局探子打交道。”   阿尔莱德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紧紧地咬住了牙,撇过了头去。   路易先是愣了一下,再稍微一想在自己家乡,官吏们对于曾经在拿破仑时代当过“红帽子”的人们的态度,就立刻明白了在巴黎这里,像玛格丽特这一类的高级交际花大概是被视作和自由派党人一样“对风化有妨碍的潜在危害分子”来加以监视的。面对这惨痛的事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朋友,只好默不作声了。   阿尔莱德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心情继续散步了:“路易,我们搭马车去吃晚餐吧,我带你去我喜欢的里什尔咖啡馆,就当作是弥补昨天你来到巴黎的时候我没能第一时间迎接你的遗憾。”   “你还好吧,阿尔?”路易有些愧疚,“是我不好,明明我们是为了散心才出来散步的,可是现在你都变得不开心起来了。”   “这不关你的事,路易,你不需要自责。”阿尔莱德回头向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车招招手,“我们走吧,好久没有喝里什尔家的杜松子酒,我都开始想念它的味道了,今晚我一定要喝上一杯。”   他们的马车比其他任何人的马车都要早离开,在驶出布洛涅森林的小径后,沿着另外一条道路驶过巴黎最繁华的中心,最后停留在黎塞留街一间装饰优雅的咖啡馆门前。   一路上,路易非常惊奇地注视着他们经过的巴黎第十六区和第八区的繁华,巴黎的这两个区域挨在一起,紧邻着郊外的布洛涅森林,既为布洛涅森林成全也成全那座森林的美名。在这里路易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店铺,从版画铺到有名的成衣铺,从先生们去的怀表店到夫人小姐们去的帽子铺,每一个店铺都有着明亮非常的玻璃橱窗,自豪地展示着自家陈列在水晶灯下、仿佛散发着光芒的商品——在外省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奇景!这里来来往往的尽是一辆比一辆豪华的私人马车,就算是步行的人看起来都衣冠楚楚,看不到任何一个流浪汉或者乞讨者,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有钱人都集中在这一片区域了。   看到路易这么好奇地观察这一片区域的盛景,阿尔莱德倒是来了兴致,一扫烦闷的心情,他开始一一为自己的朋友介绍起一路经过的那些著名的店铺来:“那是韦迪埃手杖店,我的手杖就是在那里定制的;那家乌比冈是卖香水的,玛格丽特很喜欢他们家的玫瑰花香水,还有他们的隔壁默里斯家的鲜花;那是黎塞留街最著名的比松裁缝店,很多有钱人家都让他们家上门照着《时尚画报》上的样式订制衣服——啊,说到这个,路易,我明天带你去裁缝店,让他们为你量一**材,准备几套新衣服吧?”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路易说,“我还是没办法适应你那些巴黎服装的流行款式,再说了,说不定都不用两个星期,我就要回马贡去了,何必浪费时间和金钱呢!”   “可是我想带你去舞会以及一些别的场合,那量身定制的新衣服就是必须的——在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你只管尽情地享受巴黎能带给你的享受。”阿尔莱德说,“毕竟等你下一次来到巴黎,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咖啡馆前,这家咖啡馆的招牌上写着“里什尔”的花俏字体,就像他们一路经过的繁华街区所有的饭店、咖啡厅和剧院,看到的珠宝首饰店、高档衣料店和精品图书店一样,有着一种在外省绝对不会看到的精致华美。马车还没停稳,就早有衣冠整齐的使者殷勤地走上前来为他们放下马车台阶,然后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尊敬把他们引入咖啡馆一个装修得非常讲究的包厢里。   “德·格朗维尔先生,您今天想吃什么呢?”   为他们服务的侍者为他们拿来菜单,然后以一种熟稔的口吻这么问,看起来阿尔莱德是这里的常客。   阿尔莱德把菜单递给路易,然后随口问了侍者一句:“约翰,今天主厨的推荐是什么呢?”   侍者就像是受了极大的冒犯一样,生气起来。   “当然是牡蛎,先生!”他叫了起来,“来自北边奥斯坦德的最新鲜的牡蛎,正是最好的季节,最好的味道呢!”   “那就来一盘奥斯坦德牡蛎,一份波阿雷老爹的拿手菜奶油炸蘑菇。”阿尔莱德说着,看看正在翻看菜单的路易:“路易,你有什么想吃的?”   路易摇摇头,把那精美的菜单放到了桌子上。   “我不熟悉这里的菜,阿尔,你来做决定吧。”路易说着,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就算你点了这里最难吃的菜,我也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的。”   “那就再来一份块菰根儿塞肉馅,一条诺曼底鳎鱼,以及两人份的意大利面。”阿尔莱德看着侍者一一记下,犹豫了一下,“酒……给我来一杯杜松子酒吧。”   “阿尔,杜松子酒太烈了,要不换葡萄酒?毕竟你要是在这里喝醉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把你带到玛格丽特小姐所在的地方去。”   也许是考虑到一旦喝醉就可能在剧院里出丑,最终,阿尔莱德还是放弃了喝烈性的杜松子酒的想法。   “那就来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吧。”他说。   “好的,两位先生请稍等!”   他们点的菜很快就被送了上来,不得不说,阿尔莱德喜好这家咖啡馆是有原因的,不仅侍者非常殷勤,每一道菜的味道也都非常完美!奥斯坦德牡蛎新鲜得让人恨不得连汁水都要全部吮掉,面条是外省的饭馆完全比不上的细净,主厨最拿手的奶油炸蘑菇叫人胃口大开;切成块的块菰根塞肉馅和保持着完整形状被端上来的诺曼底鳎鱼都烹饪得恰到好处,还浇上了沉淀清楚的陈年佳酿,即使是最挑剔的老餮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整顿晚餐下来,除了那瓶波尔多葡萄酒,其他都是路易没有尝过的美味,也许也是只有在巴黎才能吃到的美味!至于那瓶葡萄酒,也许是路易从小在葡萄酒产区长大的缘故,完全不觉得它能比得上他的家乡最好品级的葡萄酒,不过既然他不让阿尔莱德喝烈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就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这算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两人一边吃一边愉快地谈论着这几年来各自的经历,阿尔莱德向路易讲述他在攻读学位的时候各种大胆的冒险,路易则是说起他在刚刚接过父亲留下的家业时遇到的难缠邻居和官员们的各种刁难来。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有些醺醺然,于是将酒杯推到一边,轻松自在地聊着天。这时候,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直殷勤地跑前跑后的那个名叫约翰的侍者走了进来,他手里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了两杯带有漂亮的镀金调羹、色彩非常诱人的果汁冰淇淋。   侍者约翰带着听差们特有的那种标准笑容,将两杯果汁冰淇淋分别放到了阿尔莱德和路易面前,换来了阿尔莱德疑惑的眼神。   “约翰,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没有点餐后冷饮。”   “先生,您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我怎么可能搞错您点的东西呢?”约翰说,“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呢,您点了两杯冰淇淋,要求在餐后送上来。”   “啊,该死,你们算账的人肯定把我们和别人的菜单弄错了。”阿尔莱德说着,站了起来,“我去看看,路易,你在这里等我。”   路易把面前的冰淇淋推开,对阿尔莱德点了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难道我真的搞错了吗?”侍者约翰嘀咕了一句,“德·格朗维尔先生,您这边请,我带您去核对一下。”   这真是个不该出现的低级错误!   路易这么想着,看着两人走出去之后,就百无聊赖地摆弄起自己手边的银餐具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晚上好。”   包厢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幽灵般的包着头巾的女人,她出现得是那样无声无息,简直把路易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路易下意识地问,“我不记得我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从踏进咖啡馆到现在,他看到的咖啡馆侍者都是男人,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样一个女仆打扮的人?   突然出现的女人停在门口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但是指了指他面前那杯冰淇淋。   “杯子的下面有我的名片,您可以等会儿仔细看。”她说,“法朗坦先生,我是来替人传话的,有一位贵人很喜欢您,非常希望能通过我们来和您结交一段愉快的友谊。”   什么意思?   女人说话的语速非常快,路易完全没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在他正一头雾水的时候,阿尔莱德满含愤怒的声音伴随重重的脚步声从包厢外传了过来。   “我就知道有问题——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第19章 葡月·情人屋的说客(下)   阿尔莱德的去而复返明显打了那个奇怪的黑衣女人一个措手不及,面对怒气冲冲地走回来的阿尔莱德,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德·格朗维尔先生,”女人看了他们周围的环境一眼,“为了您的体面,也为了法朗坦先生的名誉着想,我建议您平息一下情绪,冷静一下。过于大声说话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好处,我想您知道的,在巴黎,流言和谣言比任何东西都要传播得更快一些。”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邻近的包厢已经开始有侍者打开门探出头来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了,以巴黎人们好事的性格,完全可以想见一旦这边闹起来,整个包厢区域甚至大厅里那些好事的闲人们都会涌过来。   “我们只是在这里吃个晚餐,既没有赊欠也没有故意惹事,我需要怕什么流言?”阿尔莱德压低了一下声音,但是他声音里的怒火不需要多敏锐的人都能感受出来,他盯着女人的目光就像盯着一个盗窃犯:“倒是你,一个身份可疑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包厢里?你是怎么进来的?又是谁让你来的?”   “德·格朗维尔先生,虽然比不上您的身份高贵,但我们也不是做什么违法事情的人,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神秘的黑衣女子轻巧地这么回答,“至于我的身份,杯子的下面有我的名片,你们可以随便查看。”   她指了一下路易,后者由于突然成了事件的中心而懵了一下,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边的冰淇淋杯子,才发现在杯子的下面压了一张薄薄的名片,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角,稍微不注意的话就会被忽略过去。   他移开那个盛着冰淇淋的漂亮杯子,抽出了底下那张名片,看了一下,然后把上面的名字和地址念了出来。   “吉玛·埃斯特,提哈松夫人肖像馆,昂丹大道泰布街一百四十二号,二……呃,两千?”   路易非常迷惑地把名片翻过去看了一下,确定背面除了一幅牧羊女花蕾图之外什么字也没有,但是在正面印刷精美的意大利斜花体旁的空白处,有一个用铅笔写下的数字“2000”,粗糙的铅笔字和印刷的字体格格不入,显得非常突兀。   路易没有看懂,阿尔莱德倒是听懂了,他带着怒火冷笑了一声。   “提哈松夫人肖像馆,哈!”阿尔莱德说,“我知道你们那种地方是干什么的,说吧,为什么会找上我们?2000法郎,这倒是一个很大的手笔,如果你的主顾乐意把这笔钱用在布施穷人上,说不定把自己的灵魂从魔鬼那里买回来都足够了。”   “先生,我们也只是受人之托来给法朗坦先生传话而已。”   对于阿尔莱德的冷嘲热讽,名字叫做吉玛·埃斯特的女人完全不为所动:“看来您对我们的业务非常了解,那应该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了,既然这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您和您的朋友法朗坦先生不必立刻就给出答案,当然了,如果两位认为这个数字还不够的话,我们也是可以商量的。”   “就算两千的后面再加个零我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的主顾是谁?我的朋友刚来到巴黎,竟然这么快就被你们盯上了,我倒是非常好奇到底是谁能做到这个程度——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也不介意把巡警喊来,让你到警局里去说。”   “先生,您就不要为难我了,您应该也知道,不泄露客人的身份是我们这一行最基本的原则。”   吉玛·埃斯特左右摇摆了一下头,“就算您把巡警喊过来也是没用的,我不是那种护照上有犯罪记录的人,也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儿。”   “哈!你们这些人做的事情要是能叫做合法事儿,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非法的了!”   “随便您怎么说吧,总之,您可以劝您的朋友慎重考虑这件事。恕我直言,和一位高贵又迷人的夫人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短暂时光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何况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这是一笔很划算的生意,不是吗?”女人说着,巧妙地后退了一步,“您为此生气大可不必,我会再来拜访的,期待到时候能得到满意的答复。那么,下次再见了,两位先生。”   “站住——”   名叫吉玛·埃斯特的神秘女人就像是一尾滑不溜丢的鱼一样,在阿尔莱德想要伸手去抓住她的时候一个矮身,飞快地后退着远离了他们的包厢,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通道的另一边   阿尔莱德追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就这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只能恨恨地拿他的手杖顿了一下地板。   “别让我抓到你!”   他气呼呼地走了回来,盯着为他们服务的侍者约翰看了好一会儿,后者被他看得冷汗直冒,举起手发誓:“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看到您的菜单的时候以为是您让别的侍者加上了那些冰淇淋!如果您不信可以去看看,您点的单子上真的写着冰淇淋两份!”   “你最好是真的不知道,约翰。”阿尔莱德冷冷地说,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子儿扔给侍者,然后夺过路易手里那张名片丢到地上,拉起还一头雾水的路易就往外走。   直到他们一路走出里什尔咖啡馆,登上在外面等待的马车,路易才回过神来:“阿尔,我们出来的时候好像还没结账呢!”   他敢打赌阿尔莱德扔给侍者约翰的铜子儿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个生丁,但是他们点的菜和葡萄酒显然不可能只要五分之一个法郎就能买单,奇怪的是,咖啡馆的人居然就这么让他们出来了。   他们该不会做了那种吃白食的人了吧?!   “你还管有没有给钱呢,我都快气炸了!里什尔咖啡馆竟然把那种地方的女人放进来,真的是太不像话!”   阿尔莱德忍了又忍,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又不愿意冲着无辜的友人发火,只能恨恨地拿拳头砸了一下马车的窗框。   不一会儿,马车夫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了:“先生?您有什么新的吩咐吗?”   “去喜歌剧院!”   阿尔莱德没好气地回答。   路易借着从车窗外照进来的街灯苍白的光芒,小心翼翼地觑着阿尔莱德的脸色。   “阿尔,我好像听明白了你们说的话,又好像没听明白。”路易说,“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她突然那样出现,吓了我一大跳,说的话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阿尔莱德紧紧地抿着唇,在路易轻轻推了他一下后,他才很不情愿地开口:“你刚刚不是知道了吗,那是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   马贡没有“肖像馆”这种东西,如果人们希望给后代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就会邀请画师到自己家中来画像,而整个马贡的画师也就那么两三个,互相之间还水火不容。路易想了半天,只能将之归类为巴黎这座大城市才会有的新潮商店。   “这个提哈松夫人肖像馆是有什么问题吗?”他好奇地问。   阿尔莱德非常厌恶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气音:“是很不正经的地方,说是肖像馆,实际上就是个打着肖像馆招牌当幌子的情人屋。”   “情——情人屋?”   这个完全没听过的新名词完全把路易弄懵了,饶是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尽力搜寻,也完全找不出和这个单词有关的任何东西。   “那是干什么的店铺?”   “他们什么脏事儿都干,有的专门为那些有特殊需求的人牵线——只要有人出足够的钱,他们不介意把灵魂卖给魔鬼。”阿尔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情人屋那种地方,即使是最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只要被他们拉进去一次,哪怕只是被带进去一分钟,人们也会认定她已经失去清白——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路易?以后看到那个女人,一定要离远一点,她嘴里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路易把所谓情人屋的女人从出现到离开说的话都回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尔莱德那么生气了。   “这么说起来,这种所谓的肖像馆,其实就是那种不好的地方?只不过是换了个好听的名字而已。”   想到那个叫做吉玛的女人说的话,路易简直是啼笑皆非,感到荒谬非常:“她耍诡计把你调开,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么一件事儿,所以我这是被哪位有钱的贵夫人看上了吗?”   从大胆到敢印上风流版画的报纸,到外省人实在无法接受的衣服款式,再到为有钱的主顾牵线搭桥的情人屋。   巴黎这座城市,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第20章 葡月·喜歌剧院   在路易·杜·法朗坦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里,他的容貌给他的生活带来小小 便利的经历并不算少,比如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因为他从小就生得乖巧可爱的缘故,学校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女佣人都特别偏爱他,将自己无处寄托的母爱放到了他身上;等到他回到马贡,开始自己打理家业的时候,更是可以毫不谦虚地说,马贡数得上名号的夫人们都乐于见到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和自己的女儿跳舞。即使是和已经去世的吕西安·杜·法朗坦先生相看相厌的德·尚杜先生,也都认为除了法朗坦家的资产少了一些这个遗憾之外,这个年轻人完全配得上追求自己的独生女儿——虽然到目前为止,路易还没有结婚的想法。   当然了,能带来好处的事情也总会带来对应的坏处,比如在寄宿学校的时候路易就没少因为女佣们明里暗里的偏爱而被一些大孩子排斥;又比如在他的父亲吕西安·杜·法朗坦先生去世后,那些不怀好意的邻居和远亲们总是觉得能趁着法朗坦家的新主人年轻不懂事来占一占便宜,甚至有些当地官员都是这么想的,这些人给路易带来的麻烦可比今天遇到的要大多了。   也因此,虽然阿尔莱德被情人屋找上门来给他拉 皮 条这个事气得够呛,作为事件当事人的路易自己倒是没什么特别愤懑的情绪,只是感觉相当滑稽,就像看喜剧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也成了喜剧演员的一员一样令人哭笑不得。   “虽然我不会相信那个女人的鬼话,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贵夫人这么手眼通天——啊,说起来,这些情人屋的人也是相当有能耐,就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居然连我和你的名字姓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们甚至不怕我们到警局里去报案。”   从那个所谓的吉玛·埃斯特——鬼知道这是真名字还是假名字!——的话来看,他们至少对路易和阿尔莱德的身份是一清二楚的。这么一来他们肯定知道阿尔莱德是外省贵族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却敢报上自家的名号,完全不怕会给提哈松夫人肖像馆带来麻烦的样子,这里面的门道深究起来就相当的有意思了。   “他们确实不怕,说不定连我们的名字和姓氏都是他们去警局打听出来的呢。”阿尔莱德气呼呼地说,“警察局那帮人的棍棒只会对着穷人和没有身份地位的人,一旦他们面对有权有势的贵族,他们就变成只会点头的哈巴狗了。就算大家都知道那些地方都是些什么地方,甚至穷人家的姑娘们当着他们的面被拉进去,他们也会睁眼说瞎话,指责说是那些姑娘自甘堕落、自己自愿走进去的。”   “阿尔,我知道你很生气,但这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冷静一下吧。我还好好坐在这里呢,说到底,我们啥也没损失,不是吗?”   看来独自一人在巴黎的这五年里,阿尔莱德应该因为警察局吃过不少亏,路易只能很无奈地这么劝说。   为了缓解一下好友的愤怒,他开了个玩笑:“我觉得他们应该先送个画像给我,如果真的是一位年轻美丽的贵夫人,说不定我就愿意考虑一下了。毕竟那可是2000法郎呢,这都抵得上我半年的纯收入了,这么大的生意我往哪里找去。”   “你就做梦吧你,我敢打赌,就算送来的是巴黎第一美女的画像,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你看到的会是个五十多岁又老又丑的变 态老女人,连一个愿意追求她的情人都找不到、想要花二十万法郎包 养情人都会被男人拒绝的那种。”   阿尔莱德毫不留情地这么说,不过他的情绪确实因此缓和了下来。   “哎呀,你这话可真叫人伤心,难道就不可能是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那样的美人看上了我吗?”   “紫色眼睛的美女整个巴黎城就只有那么一位,就算有那位杜兰德子爵在,克洛迪娅的追求者也能从林荫大道排到玛德莱娜岬角,你以为像她那样的人需要用花钱这种手段来来一段风流韵事嘛?”   阿尔莱德一边说着,一边借着街灯的光芒打量着自己的朋友,一时间,竟然感到有些头疼起来——路易的眼睛是一种澄澈如琥珀般的栗色,看着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起对人世的险恶一无所知的小动物,再配上他细软的黑色头发和中规中矩的衣着习惯,就更显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无辜来。   ——一看就很容易招惹那种“母性泛滥”的女人啊!   “我总觉得你很容易招来那些比我们大很多的女人的怜惜,就像在圣埃蒂安的时候那些女佣们就总是把最软的面包留给你,看到你偷偷吃糖果也当作没看到一样。”   阿尔莱德随口感叹了一句,这无心的一句话却勾起了路易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他整个人都僵 硬 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没事人一般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阿尔莱德送给他的怀表。   “已经八点多了。”路易把怀表对着窗外的灯光看了一下,“这个时候戏剧应该已经上演了吧?我们会不会去得太晚了点?”   “没什么关系,反正没有人会准时在戏开始的时候坐在包厢里的,有的人甚至会十点多才去。”   他们的马车驶过铺了石板的街道,越是接近那座庞大的喜歌剧院,街上的马车就越多,其中不乏贝尔利努这种豪华非常的四轮有盖马车,一望便知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这些马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谁都想争先通过,结果就是大家互不相让之下,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即便是再豪华的马车也寸步难行了。   他们一直到接近九点钟的时候才得以进入喜歌剧院里,路易以为阿尔莱德第一件事肯定是去找玛格丽特,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阿尔莱德对他说:“我们先去找到座位吧。”   规模宏大的喜歌剧院内部也非常壮观,高高的穹顶气势恢宏,以舞台为核心分布有好几层的普通坐席,在舞台的两侧和正对面则是带有华丽窗帘的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包厢。因为耽误了时间,当他们进去的时候,舞台上的戏剧已经演到了一半了,一个服饰夸张的男高音正在引吭高歌。   阿尔莱德订的位置是一楼的普通坐席,处于剧院右侧的角落位置,因为离照明的汽灯比较远的缘故,这里光线不是很好,但正是这不太好的位置反而让路易松了一口气。   要是阿尔莱德花大价钱去订昂贵的包厢,花大把的钱就只为了追求情人的话,他才真的要头疼呢!   他们右边的座位是空的,不知道是没有预定出去还是定了座位的人临时有事没有来;左边则是一个拿着看戏用的小望远镜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的男子,听到声响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都衣冠楚楚,不是那种会拉低坐在旁边的自己身份的人,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又转回去将眼睛贴在望远镜上了。   “玛格丽特在二楼左侧,从正对面数第四个包厢里。”   一坐下,阿尔莱德就迫不及待地告诉路易。   路易顺着他热切的目光望去,看到在他所说的位置的包厢里,玛格丽特和布莎夫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这时候他才发现阿尔莱德这个位置挑的简直巧妙,只需要微微一偏头就能看到玛格丽特所在的包厢,而昏暗的光线正好做了爱情的掩护!   “玛格丽特小姐是经常到这里来吧?她的包厢是不是长期预定的,一直在那个位置?”路易小小声地问阿尔莱德,“不然你也不会知道这个位置能看到她,还不会被人说闲话。”   阿尔莱德的表情黯然了一下,不过在昏暗的光线下很难发觉。   “唉,我听说是某个男爵给她付了一年的包厢钱。”阿尔莱德不是很愿意地说了一句,转移开了话题:“我得等到剧院快散场的时候才能去找她。啊,你看舞台左侧二楼这边的包厢,那是我跟你说过的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她和我那大学同学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算是远亲,据说她当年出嫁的时候陪嫁了两百万法郎的嫁妆,靠着这笔钱直接救活了当时的布戈涅家族。她是位非常好心的夫人,性格也很温和,帮助过我和索洛涅,我等会儿得买束鲜花去拜访她一下。”   阿尔莱德一边说,一边将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看戏用的小望远镜塞到了路易手里,路易研究了一下该怎么使用,笨拙地将小望远镜对准了阿尔莱德所指的二楼包厢,然后将眼睛贴了上去。   有了望远镜的帮助,从他们这个位置看有些费劲的二楼包厢里的景象就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里,但是路易看到的却不是料想中温柔可亲的贵夫人,而是几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人。   他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包厢里有着紫色眼睛、美丽得仿如天上的天使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接着是坐在她旁边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以及站在一边的加尔比恩·德·杜兰德,此外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第21章 葡月·剧院礼仪   在看到自己的小望远镜里出现的是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和加尔比恩的时候,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小望远镜大概是对准错了目标。   “你看到了吗?正在吃糖炒栗子的黑色头发的就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阿尔莱德完全没发现路易的小望远镜指向了错误的包厢,他把自己的小望远镜拿下来后,凑过来和路易咬耳朵,颇有点忍俊不禁:“我敢说整个巴黎只有德·布戈涅夫人会在剧院这些地方吃糖炒栗子这种东西,别的贵夫人和小姐们要么为了保持身材什么也不吃,要么连葡萄都是按粒来吃的。她老人家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不过既然她很有钱,又能出入宫廷,那大家自然就认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了。”   路易赶紧把小望远镜往旁边移了一下,寻找阿尔莱德所说的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这回他倒是非常轻易地找到了目标,毕竟就像阿尔莱德说的,会在剧院里吃糖炒栗子这种吃起来不太雅观的零食的大概也就那么一位——在克洛迪娅他们隔壁的包厢里,坐在最前排的就是一位正在吃零食的贵夫人。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袭水蓝色的丝绸裙裾,裙裾上只疏疏缀了几处很雅致的花边,完全不像一些贵夫人那样恨不得把整件裙子都缀上花边和珠宝。也许是爱吃零食的缘故,德·布戈涅夫人的身材比较丰腴,但这丝毫不损她的魅力,反而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妙的亲和力,叫人一看之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而当路易看到德·布戈涅夫人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小袋糖炒栗子,慢悠悠地边吃边眺望着舞台上的表演,一点也不在乎是不是有很多望远镜正对准她的包厢——而在她面前的搁板上,还放了好几袋看不出是什么的小零食。   这下连路易也有点忍俊不禁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爱吃东西的夫人呢!”   就像阿尔莱德说的那样,不管是巴黎还是外省的夫人小姐们,为了保持纤细的腰肢和有光泽的皮肤,她们一个比一个吃得少。女人们似乎总认为暴食只是男人的专利,而她们自己的食欲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仿佛她们一旦说出自己“想要吃点什么”便犯了贪食的罪过,便需要立刻去到神甫面前忏悔一般。   “是吧,等会儿我们去拜访她的时候也顺便买一点糖果带过去。”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去合适就什么时候去,我听你的。”   路易小声说,不过这次阿尔莱德没有回答,他把小望远镜拿开一看,阿尔莱德已经把望远镜对准玛格丽特的包厢去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路易再次拿起小望远镜,这回他直接将目标对准了克洛迪娅所在的包厢。   坐在包厢里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比白天的时候更加美丽,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金色的头发上缀有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搁板上还放着两束鲜花;这位美丽的夫人的神态说明她完全知道自己是整个剧院注目的焦点,但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的骄矜之色,反而带着一点天真的好奇注视着舞台,同时相当随意地将系在戒指上的小香料匣晃来晃去,表现出一种微妙的百无聊赖来。   坐在她身边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穿着非常合身的白色叠襟衬衫和黑色外套,手上则是戴了一双浅黄色的手套,拿着一根金色的手杖。任何人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德·杜兰德子爵和加尔比恩·德·杜兰德之间必然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不过他的眼睛比起加尔比恩来更加偏于绿色,脸庞的轮廓也较加尔比恩更加凌厉一些,在汽灯的光芒之下显出一种身居高位久了自然会有的傲慢和严厉来。   此时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正偏头和站着的加尔比恩说话,后者微微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路易一边观察着这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七八年前的旧同学,一边努力回忆着在学校的时候见过的卡利斯特·杜瓦斯的样子,怎么也没办法把学校里那个“爱惹事的破产商人的儿子”和眼前这个完全贵族做派的人联系起来。   就在路易思索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了这道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一样,卡利斯特·德·杜兰德突然转头直视着这边,皱起了眉头。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有威慑力,简直就是咄咄逼人,毫无防备的路易顿时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这位老同学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于是马上把望远镜拿了下来。   “啊,二楼那边的德·杜兰德子爵好像生气了,不知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小子冒犯了他。”   坐在路易旁边的男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看没问题,但是一直盯着同一个人一直看就是很失礼的行为了,好歹也收敛一下吧,真的是!”   男子这么说着,不过他连头也没有转一下,更别说看路易和阿尔莱德一眼了,仿佛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   路易只感觉脸上在火辣辣地烧,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巴黎的人们来到剧院可不仅仅是为了放松一下 身心,在这里也是有着相当繁多的社交礼仪和潜规则的。   阿尔莱德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完全没有把这个事儿和自己的朋友联系起来,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路易,等下我们就去拜访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我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下。”阿尔莱德转头跟路易咬耳朵,“德·布戈涅夫人是位好心又热情的长辈,但是我们拜访的时候,如果夫人让你坐到她包厢第一排的座位去,你千万不要真的听她的去坐。”   “好,我听你的。”耳朵的热度都还没退去的路易乖乖地这么回答,不过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面是有什么门道吗?如果包厢第一排的位置不能坐,那夫人又为什么要让别人坐那里?”   “也没有什么门道,就是包厢的第一排能被剧院里所有人看到,他们就会对坐在那里的人评头论足,只要有一点点的缺陷和不妥当,坐在那里的人就会被嘲笑,甚至会被从社交界排斥出去。”阿尔莱德这么对路易说,“你肯定不喜欢被人议论——其实夫人也是好意和热情,但是她那种地位的人,大概是没办法理解我们这种地位的人的烦恼的。就算没有被挑剔出什么毛病,只在包厢的最前排出现一次有什么意思呢?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还是不要太出风头的好。”   听到这个解释,路易倒是相当地为阿尔莱德高兴。   “听起来你是很了解这里的规则的,我倒是很高兴你能这么理智。”他说。   “那是自然!”   在戏剧第二幕谢幕的时候,阿尔莱德拉了路易一把,然后他们就从侧门走了出去。   阿尔莱德先是招来了一个专门跑腿的听差,给了他一个十生丁的铜币,听差很快从二楼德·布戈涅夫人的包厢返回来,说:“夫人说很高兴您和您的朋友去拜访她,如果能顺带给她带一些蜜饯就更好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阿尔莱德这么说着,又给了听差一个十生丁的铜币作为小费,然后带着路易走了出去。   他们先去了开设在剧院过道的糖果铺子,买了两袋蜜饯,再去了剧院外面独立开设的苏拉花店。   花店的女主人苏拉夫人是一位相当优雅的三十多岁的美貌女子,她坐在一束束珍贵的热带花卉之中,看着店铺里漂亮的年轻女仆们蝴蝶般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打理着那些由玻璃暖房培育出来的、在这个季节里相当珍贵的奇花异草。   当阿尔莱德向她要求一束红白两色的茶花的时候,苏拉夫人斜睨了阿尔莱德和路易一眼,忽然嫣然一笑:“我的店铺里可有个规矩:绝不卖花给热恋中的银行家。”   “这个规矩我当然知道,”阿尔莱德说着,把两枚金路易递给了苏拉夫人:“可是我又不是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就算是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我觉得他也还是有资格在您这里买花的,毕竟‘热恋’这个词怎么看都和他不搭边。”   苏拉夫人看了看阿尔莱德,又看了看他身后正惊叹于这冬天里琳琅满目的各色鲜花的路易,微微笑了一下,收下了那两枚金路易,然后找给他两个五法郎的银币。   阿尔莱德把那束开得极艳丽的茶花交给路易,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好友拿着花束时的风度完全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巴黎的公子哥儿。   “走吧路易,我们拜访德·布戈涅夫人去。” 第22章 葡月·时隔多年的相逢   路易和阿尔莱德走进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包厢的时候,子爵夫人正在和一个剧院经理说着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讨论今天戏剧女主角那璀璨的镶钻绿宝石耳环。   “安琪儿小姐的那对耳环花了多少钱呢?那么漂亮的绿宝石,我猜一只至少要两千法郎才行。”   “哎呀夫人!”一身礼服的剧院经理这么回答,“那可不是普通的耳环,而是我们老板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呢,一只就要三千法郎了!”   “呀!我本来想向安琪儿小姐借来看一下,让弗芒罗珠宝店的人帮我设计一款在舞会上戴的耳环,这么看来是不能够的了。”   “别说是三千法郎,就是五千法郎,您能看得上是我们安琪儿的荣幸,她怎么会拒绝您的要求呢?相信她也会非常高兴您的慧眼识珠的。”   “那就麻烦你先去问一下安琪儿小姐的意见了。”德·布戈涅夫人这么说着,转头正好看到阿尔莱德和路易走进来:“啊,德·格朗维尔先生,好久不见了!”   “您又在取笑我了,夫人,我们昨天才打过照面呢。”阿尔莱德颇有点哭笑不得,“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杜·法朗坦,他昨天才来到巴黎,非常高兴能够得到您的允许来拜访您。”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大大方方地端详着路易,直到把后者看得都有点害羞不敢看她了,才展颜一笑:“原来你昨天说的路易指的是他!我还以为你是发了一笔大财,才会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走了呢!”   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优雅地伸出自己的手,允许路易吻她的手一下。   “非常荣幸能够见到您,夫人。”路易说着,执起德·布戈涅夫人的手快速地吻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花束递出去:“这是我们一起为您挑选的鲜花,希望您能喜欢。”   “啊呀,这孩子还很害羞呢!他脸都红了。”   德·布戈涅夫人接过茶花之后,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嚷嚷起来:“真是个可爱的漂亮孩子!啊,要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能有这孩子一半的可爱,我就要万分感谢圣母玛丽亚了!”   路易的脸更红了,不过在这么一位率真的贵夫人面前,他原本的紧张情绪倒是缓解了不少。   “要是知道您这么嫌弃他,小德·布戈涅子爵就该伤心了。”阿尔莱德说。   德·布戈涅夫人斜了阿尔莱德一眼。   “你们这些男人都一个样儿,我见得多了,一个个就算是睁眼说瞎话也都是面不改色,这年头一个会脸红的漂亮孩子可真的是太少见了。”夫人一边把茶花束放到搁板上,一边说:“这么单纯的孩子怎么会跟你成了好朋友呢?该不会是你蒙骗了他吧?”   “原来我在您的心中是这样的形象吗?这可真叫我伤心。”阿尔莱德把手中的纸袋撕开,拿出一小袋蜜饯递给德·布戈涅夫人,调侃道。   “难道不是吗?我可想不出来还有别的理由。”   “那您可是失算了,事实上路易是我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的同班同学,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听到圣埃蒂安寄宿学校这个名字的时候,德·布戈涅夫人打开蜜饯袋子的手顿时停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   “原来你们两个都是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出来的!那真是太巧了,我知道现在我们隔壁的包厢里正好也有一位曾经在那所寄宿学校呆过的先生。啊,麻烦你,帮忙去隔壁把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请过来一下,就说我请他过来。”   最后一句话她是对着一边的剧院经理说的。   “夫人,就只请子爵大人吗?”   “对,就只请他过来。”   “夫人,虽然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曾经和我们共同在同一个学校生活过,但这么多年下来,子爵先生怕是早已经不记得我们这些隔壁班的同学了。”   眼看着剧院经理就要走出去,阿尔莱德赶紧对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这么说。   “啊,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不记得了,我再为你们重新介绍就是了。”德·布戈涅夫人一边把一块蜜饯放进嘴里,俏皮地对路易眨了眨眼睛,一边对阿尔莱德说:“我知道加尔比恩也在隔壁,那可怜的孩子肯定没想到他堂兄今晚也会来剧院,这会儿肯定正在被教训着呢。我把子爵喊过来,好歹让加尔比恩轻松一会儿。”   夫人这话说得实在有趣,连路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起来子爵先生并不经常到剧院这里来。”路易说。   “那是自然,我敢打赌加尔比恩没来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看来今晚安琪儿小姐的亮相足够惊艳,才会把子爵大人也给吸引过来了。”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剧院经理离开了德·布戈涅夫人的包厢,过了一会儿,拿着手杖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身影出现在了包厢的门口。   “夫人,”德·杜兰德子爵独自一人站在包厢门口,没有急着走进来,他只扫了站在德·布戈涅夫人身边的路易和阿尔莱德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听传话的人说,您有事情找我?”   “哎呀,难道没有事情,我就不能找你吗?”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有些责怪地说。   “为您效劳当然是我的荣幸,不过如果您能给我多一些时间,让我先好好关心一下加尔比恩的情况就更好了。他最近未免太荒唐了一些,而我又总是没有空。”   “我倒觉得你对那孩子管教得太苛刻了一些,他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血气正盛的年轻人嘛,稍微风流一些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不说他了,这里的两位年轻人你还认识不?特别是我身边这个漂亮的孩子。”   德·布戈涅夫人这么说着,顺手拉过了路易的手,这让路易不得不往前走了半步,正好对上子爵审视的目光。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了路易一会儿,又看了看阿尔莱德,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再次把审视的目光转向路易。   也许是这位子爵先生身居高位久了,又掌握着巴黎人人羡慕的大银行的缘故,当他皱起眉头审视一个人的时候,那视线是非常具有压迫性的。   至少向来温和待人的路易就非常不适应这种仿佛要把人剖开来观察的审视目光,他的视线从子爵脸上移到他金色的头发上,最后选择了微微垂下眼眸,看着子爵那黑色外套上精巧的金钮扣,避免和对方那双绿色的眼睛直接对视——那双眼睛总让他有种在野外被狼群盯上的错觉。   “怎么样?这么漂亮的孩子,难道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德·布戈涅夫人似乎对路易的不自在一无所觉,兴致勃勃地追问。   德·杜兰德子爵将目光从路易身上收回来,在汽灯光芒的照耀下,他的表情是一种无需明说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   “让您失望了,夫人。”子爵说,“我不记得我最近有见过您身边这两位先生。”   听到这句话的路易和阿尔莱德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路易眨了眨眼睛,表情分明是在说“我就说吧!”   而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德·布戈涅夫人简直失望极了。   “我的圣母玛丽亚呀,这么漂亮英俊的两个年轻人,和你一起在同一个寄宿学校里学习了那么久,结果你居然不记得他们了!”   “夫人,如果您说的是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话,那我离开那里已经快十年了。您不能要求一个人能把十年前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离开之后就没有见过面的人。” 第23章 葡月·德·布戈涅夫人的舞会邀请   “夫人,如果您说的是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话,那我离开那里已经快十年了。您不能要求一个人能把十年前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离开之后就没有见过面的人。”   听到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以非常傲慢的语气说出的这番话,路易微微抿了抿唇,垂下了眼帘。   “圣母玛丽亚在上,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也会有不记得的时候,毕竟上次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在阿朗松的那座庄园的价格了,还是你告诉我,我买进那年的土地行情是多少的呢!”   对于子爵说出的这番话,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是既惊奇,又有些失望。   “这么年轻、英俊又漂亮的两位先生,特别是法朗坦先生,圣母玛丽亚在上,要是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孩子,或者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我肯定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忘记他的!”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顺着德·布戈涅夫人的目光看了路易一眼。   “夫人,世界上那么多的人和事,不是每个人、每件事情都有被我记住的价值的。”   “咳咳,尊敬的夫人。”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那种傲慢的语气和态度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快,眼看阿尔莱德也已经开始皱眉,路易连忙出声打圆场,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夫人手中抽了出来:“我和阿尔莱德离开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已经快七年了,算下来子爵先生比我们还早两年离开那里。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信件,子爵先生不记得我们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和阿尔莱德同一年进入圣埃蒂安寄宿学校,自然也是同一年毕业离开。算起来从一八一七年他们离开学校到现在,当时的同班同学们,除了亲如兄弟的阿尔莱德和其他几位还算亲密的伙伴外,其他人各自散落四方,有的在局势变幻的风暴中逃离了旧大陆;有的虽然毕业时彼此交换过地址,但不知不觉间就断了通信;甚至还有的已经因为疾病的缘故,年纪轻轻就已经回归天主的怀抱了。   卡利斯特和他们既不同班级,又比他们早两年进入圣埃蒂安、早两年离开圣埃蒂安,虽然在学校的时候路易和他有过一定的交集,但不管是以前那个卡利斯特·杜瓦斯的脾气,还是现在眼前这位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权势地位,路易完全不觉得对方忘记了隔壁班的两个同学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这么说来,你毕业的时候当时是没有和他们交换通信地址了?”德·布戈涅夫人看看阿尔莱德,又看看路易,对德·杜兰德子爵说:“你看,这可是很明显的事情,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和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都还记得你,只有你不记得他们了。”   子爵从胸膛里发出了一声嘲讽性十足的哼笑。   “他们记得倒是很正常,我敢说圣埃蒂安那几年毕业的人都会记得我,毕竟他们自己都说,圣埃蒂安历史上就没出过一个在毕业典礼前一个月的时候,‘提前离开’的学生。”   这话一说出来,路易当即抿紧了唇,连阿尔莱德的笑容也都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唯有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对这句话下面暗藏的风波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   “因为提前离开学校没有参加毕业典礼,所以你就没来得及给学校的同学们留下寄信的地址吗?”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天真无邪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么说来,你父亲当时把你接回来得也太着急了一些,要是他对加尔比恩也是这样就好了,那孩子也不至于沾染了那么多英国人的坏习惯儿,搞得你现在还得花费心力去管教他。”   “说起加尔比恩,他最近确实是太过荒唐了一点。”子爵把手杖换了一只手拿着,看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于这场莫名其妙的旧同学相见:“夫人,如果可以,我想请您平时帮我看着加尔比恩一点——我不反对年轻人的玩乐,但分寸还是需要注意的,如果您能够规劝他懂得平衡的艺术就更好了。”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想了想,拿起搁板上的零食袋子,从里面拿出一颗蜜饯放到嘴里。   “这个任务可真够艰难的,我得好好想想得问你要什么报酬才行。”夫人一边吃着蜜饯一边说,顺手把蜜饯袋子递到路易面前,示意他也拿一颗:“啊,我想起来了,你上次送给我的那只漂亮的美洲绿鹦鹉,我非常喜欢,可惜前两天我家里的女仆一个不小心忘记关笼子的门,邻居家的猫就跑过来把它叼走了。”   “不过是一只鹦鹉而已,如果您能帮我这个忙,我到时候再给您准备两只。”子爵说。   “那就这么一言为定了。”夫人有点遗憾地看了看拒绝了蜜饯的路易,又想起了一件事:“啊,对了,过两天我准备举办一个舞会,你到时候有空过来吗?”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收到您的邀请函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我打赌很多美丽的小姐和夫人都很期待在舞会上看见你。”   “那就这样说定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好吧,你永远都这么忙。”德·布戈涅夫人有点遗憾地说。   “是的,那么,再见,夫人。以及两位先生。”   德·杜兰德子爵依然是那种傲慢的语气,这么对路易和阿尔莱德说。   “期望下次能荣幸地再见到您,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阿尔莱德有点敷衍地说。   “再见,子爵先生,期望下次能再见到您。”   虽然路易觉得可能到他离开巴黎都不会再有见到这位德·杜兰德子爵的机会,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顺着阿尔莱德的话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也许您已经忘记了,但我一直记得在圣埃蒂安的时候您对我的帮助。”   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意义的所谓感谢对我而言,一点价值都没有。”   还是那种令人牙痒痒的傲慢,一如多年前的卡利斯特·杜瓦斯,有那么一瞬间,阿尔莱德看起来很想走过去给他一拳的样子。   “啊,子爵他脾气就是这样的,法朗坦先生,你不要在意他。”   德·杜兰德子爵离开之后,德·布戈涅夫人对路易这么说。   “您叫我路易就好,夫人。”路易很有礼貌地这么对夫人说,“我的父亲告诫过我:高贵与傲慢都是贵族与生俱来的权力,所以我觉得子爵先生这样的脾气很正常,毕竟像夫人您这样温柔善良的贵族夫人,就如同大海里的珍珠一样少见呢!”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圣母玛丽亚呀!你真的是太讨人喜欢了,路易先生。”夫人说着,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包厢里第一排的座位:“这是你第一次来到喜歌剧院吧?快坐到这里来,这里能看到整个剧院里的任何角落,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整个舞台。啊,今晚能有两位英俊的年轻人陪我一起看安琪儿小姐的表演,这真是太幸福了!”   路易当即想起了阿尔莱德之前告诫过他绝对不要坐到第一排去的话,连忙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阿尔莱德。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荣幸,夫人,不过我们坐在第二排您后面就行了的。”赶在德·布戈涅夫人把路易拉到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之前,阿尔莱德开口了,“这样我们等一下需要离开的时候,就不会打扰到您看戏的好心情。”   “哎呀!看来你们也已经准备离开了,难道就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德·布戈涅夫人撅起了嘴,有点不高兴地问。   “啊,夫人!能够走进您的包厢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啊!”阿尔莱德说,“我们很荣幸地得到了这个机会,但如果我们一直呆在这里,其他想要得到您的青睐的年轻人可能就不敢让下人来问‘能不能来拜访您’了,我们怎么能做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呢!你说是吧,路易?”   一边的路易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借口,听到阿尔莱德明知故问的时候,他只能乖巧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天呀,你这个油嘴滑舌的腔调,”德·布戈涅夫人被阿尔莱德那夸张的语调逗笑了,“真的是越来越像索洛涅了,黑的都能给你们说成白的!”   “您的夸奖我一定转达给索洛涅,相信他也会很高兴您对他的评价的。”   阿尔莱德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好吧,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爱玩,想要让你们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是不可能的。”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看了看路易,又看了看阿尔莱德,优雅地从放在搁板上的花束中抽出了一红一白两朵开得正盛的山茶花来,递给阿尔莱德:“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过几天我的舞会,你一定要带上他一起过来。”   在路易说出拒绝的话之前,阿尔莱德已经接过了夫人手中的山茶花,很顺手地将白色的那朵插 进了路易外套最上面的纽孔里。   “能够得到您的邀请是我们最大的荣幸,夫人。” 第24章 葡月·圣埃蒂安往事(上)   在得到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邀请之后,路易和阿尔莱德又呆了一会儿,才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告辞。   在踏出夫人的包厢之后,走在剧院的走廊里,路易观察了一下走廊里没什么人,才低声对阿尔莱德抱怨:“阿尔,你怎么不帮我推辞了德·布戈涅夫人的邀请呢?比起去谁都不认识的舞会,我更乐意和你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会话。”   “不用担心的,路易!”   阿尔莱德倒是非常乐观。   “我不是说过了嘛,你好不容易来巴黎一趟,那自然是要好好地玩乐一下。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她会照顾你的,就算你不喜欢跳舞,去看看舞会上漂亮的小姐、夫人们,和文雅又风趣的先生们谈谈话也好呀——说不定你能在舞会上遇到一位又漂亮、又优雅还能给你带来六十万法郎嫁妆的千金小姐,对你一见钟情呢!”   “你说的什么胡话呀!这种话要是被别人听到,该说我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哎呀,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的嘛!就算大家嘴上都不说,实际上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想的呢?虽然都说婚姻是天主的旨意,可谁都想娶一个拥有一百万法郎嫁妆的妻子,要是带来的是英镑那就更好了,这样单是靠每年的利息就能在巴黎过上奢侈的生活了。”   “不这样想的人我面前不就有一个吗?——还是说,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做的和你想的可不一样。”   “啊,这就是我烦恼的根源了,要是我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就好了。”   事实证明至少在目前,阿尔莱德是不打算去想这个问题的。   玛格丽特的包厢在二楼左侧从正对面数的第四个包厢,按照阿尔莱德告诉路易的说法,在剧院之中,最为昂贵的是舞台左右两侧带有窗帘的包厢——也就是德·布戈涅夫人和德·杜兰德子爵他们所在的位置,其次是舞台正面的包厢座位,这些位置的包厢只接受一整年的预定;再次之才是其他的包厢,可以一整年预定也可以在有空余的时候零散预定。   路易琢磨了一下,想起阿尔莱德说过是一位男爵替玛格丽特付了一整年包厢的价钱,心里就大概明白了如果是以玛格丽特自己的身份,能不能付出预定一年的钱暂且另说,可能剧院也不是很乐意让她预定的。   在去见玛格丽特之前,他们又回到了剧院内部设置的卖糖果的铺子,比起给德·布戈涅夫人买蜜饯时的干脆利落,这次阿尔莱德就花了很多的时间,左挑右选,看起来恨不得把整个糖果铺子都给买下来。   “我说,阿尔,”在阿尔莱德挑了整整三小袋的糖渍葡萄、酸梅和柑橘果片,以及一袋无花果干之后,路易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想玛格丽特小姐和布莎夫人两个人是吃不完这许多的糖果零食的。”   阿尔莱德本来还想再买一袋榛子果仁,听到路易的话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这些都是她比较喜欢的。”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一些,阿尔莱德这么对路易解释:“玛格丽特喜欢把不同的零食放在一起,然后同时把它们吃掉。”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尔莱德那种傻乎乎的劲儿简直让路易想要叹气,不过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们走进玛格丽特的包厢的时候没有其他拜访的人,看到他们的时候,布莎夫人非常高兴地向他们打招呼。   “阿尔莱德先生,路易先生,我看到你们去拜访了德·布戈涅子爵夫人。”   “啊,只是礼仪性的拜访而已。”阿尔莱德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看着玛格丽特了。   “哎呀!您太谦虚了,阿尔莱德先生,您能够从子爵夫人那里拿到茶花,不就说明了子爵夫人很喜欢您嘛!有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那样的助力,您很快就能大展抱负了。”   “您未免太夸奖我了,夫人。”   玛格丽特看起来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   “我的糖果呢?”   她以一种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姿态,理所当然地这么问阿尔莱德,就仿佛下午的时候她对他们的冷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阿尔莱德看起来也是非常了解她这种说变就变的行事风格的。   “我给你带来了糖渍葡萄和柑橘果片,路易听说你爱吃糖果,就给你买了一些酸梅子和无花果干。”   这回玛格丽特总算正眼瞅了路易一眼,在从包厢外照进来的汽灯光芒的映衬下,她看起来就像一位真正的被宠坏了的骄纵贵族小姐,就算是向来对女孩子们不怎么感兴趣的路易,也被那双美丽的茶色眼睛迷惑了一瞬。   “我不知道您都喜欢什么,就随便挑了一些,希望您能喜欢,玛格丽特小姐。”   路易没有拆穿阿尔莱德小小的狡黠,而是很友好地对玛格丽特这么说。   “那您应该庆幸您买了糖果,如果您空着手踏进这里,我就把您赶出去了。”   虽然是这么说,玛格丽特还是伸手接过了路易手中的纸袋。   她手上戴着一双米白色的薄制织花连指手套,显得她的手指又纤长又优雅,按照路易在马贡时的生活经验,这样精美的一双手套至少价值二十法郎,如果哪位夫人穿着这么一双手套,不说会非常小心翼翼,但也绝不会让它随随便便就被弄脏掉,因为这种织物的清洗是非常困难的。   但玛格丽特就是毫无顾忌地用那纤纤玉指将纸袋里的糖果拿出来放在手帕上,然后将不同的糖果混合到一块儿,与其说她想要吃掉它们,不如说是纯粹拿来让自己开心。在这个过程中,那精美的米白色手套明显就被染上了糖果的不同颜色,她也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听说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最近打算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庆祝社交季的正式到来,两位先生,你们是收到了子爵夫人的舞会邀请吗?”   布莎夫人看起来是对玛格丽特的行为习以为常了,在玛格丽特用指尖拨弄糖果的时候,她跟路易这么聊起天来。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确实邀请了我们去参加她的舞会,夫人,您到时候也会去吗?”   路易本来只是为了缓解面对玛格丽特时的尴尬,谁想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布莎夫人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哈!”   正从第四个纸袋里往外拿无花果干的玛格丽特头也不抬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德·布戈涅夫人那样高贵又有悠久历史的名流家的舞会,可不是我们这些身份的人能够去的——我们这些人只配去综艺妓院参加被大人物们蔑视的所谓化妆舞会。”   路易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话题导向了不该导向的方向,他感到脸上发烧起来。   “玛格丽特小姐,布莎夫人,如果我有地方冒犯了两位的话,我向两位道歉。”   “道歉的话倒是不必,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而已。”   玛格丽特不依不饶地这么说。   “哎呀,玛格丽特,别这样说,”阿尔莱德看看路易,又看看自己心爱的女子,“路易不是有心的,他不知道这些,他才来到巴黎呢!”   “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阿尔莱德先生,反正在你们这些人的心里,我们和你们坐在同一层楼里都是让你们有失身份的事情,不是吗?但说实在的,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呢,她们做的事情和我做的事情,很多时候不都是一回事吗?”   “哎呀,玛格丽特,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开开心心地玩乐的吗!说这些扫兴的事情干什么呢!”   最后还是布莎夫人将话题转到了再次出场的安琪儿小姐身上,总算是暂时劝阻了玛格丽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路易算是真正切身体会到了,加尔比恩说过的那句“她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会顾忌,也不管别人会不会难堪”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因此,在玛格丽特厌倦了戏剧的无聊乏味,要求提前离开的时候,路易简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把玛格丽特和布莎夫人送上了马车,看着那部线条优雅的卡拉施四轮敞篷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然后登上自己的马车返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阿尔,你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马车开始行驶的时候,路易有点纳闷地对阿尔莱德这么说。   在他看来,和玛格丽特小姐这样刺玫瑰一样的姑娘相处下来,简直没法喘口气儿,至少以他的性格是对这样的美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而和他一起的阿尔莱德心情会这么好就很奇怪了。   “啊,我还好。”阿尔莱德的心神明显还全都在玛格丽特身上,他恋恋不舍地从车窗里往玛格丽特她们的马车消失的方向看。路易被他带着不自觉地也望了一眼,没有看到马车的影子,倒是又看到了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那部漂亮的“蜗牛”马车,不过那部“蜗牛”的车窗内部帘子被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有谁。   “今天玛格丽特没有跟着别人走。”   阿尔莱德有点甜蜜又有点苦恼地对路易说了一句,完美地解释了他心情那么好的缘故。   被他一句话噎到的路易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不打击自己的朋友,他不得不假装打哈欠把自己的叹气掩饰了过去。   他们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一点钟了,除了父亲去世后接管家业那段手忙脚乱的时期,路易就没试过这么晚还不睡觉。   于是,在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之后,实在撑不住了的路易一头就倒在阿尔莱德的床上睡过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马车的缘故,他做了一个关于圣埃蒂安的梦。 第25章 葡月·圣埃蒂安往事(中)   路易梦到了他曾经在那里学习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的学校。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七世纪的一位贵族主教,他创立了这所学校以培养当时急需的神学人才,同时也为贵族们解决他们的烦恼,让贵族们不需要为没有继承权的儿子的出路问题而头痛。随着时代的变迁,学校逐渐开始接纳平民出身的学生,在三十多年前那场大革命的风暴里,为了在动荡的时代中生存下来,圣埃蒂安也不得向世俗做了一些妥协和改变,但不久它就将它被收走的权利又拿了回来。总的来说,这里随处能够看到旧贵族时代的印记,不管是它冰冷的灰色石头建筑,还是在它内部从十七世纪到现在都还在运行的活化石一般的规则、训诫,如果有谁想要观察一个君主制时代下的学校的标本,这里会是一个绝妙的场所。   这座学校远离繁华的大城市,仅仅在它的周围因为供应学校生活物资的需要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在学校里面,一切应有尽有,教室、小教堂、医疗室、食堂,所有你能想到的学生生活需要的一切,在这里都能找到。学生们从八岁被送到这里开始,一直到十九岁的时候才能离开,他们的父母往往既不被允许,也没有意愿要来探望他们。为了让这些精力旺盛的男孩们远离外界的诱惑,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将所有这些建筑以及一个小小的花园一起封闭在了一个巨大的院落里,没有学监的允许,谁也不能离开这个院落到外面去。   在圣埃蒂安内部,最受欢迎的地方无疑是在星期三和星期日的时候开放、出售各种零散生活用品的小商店,学生们把它叫做“沃克太太的店铺”,里面终日坐着一个干瘦的女人,仿佛从来就没有从柜台后面离开过。然而那个女人也不叫做沃克太太,她只是铺子里一个帮佣的女工,那么所谓的沃克太太是谁呢?谁也不知道,就像谁也不知道所谓传统的起源到底是什么一样,这个名字就这么被沿袭下来了。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你能找到在寄宿学校里需要的一切东西,从做工漫不经心的文具盒和各种颜色的墨水,到锋利的小刀、一年到头也没见到卖出去几本的祈祷书、写字用的纸张铅笔,甚至游戏用的弹子、把晚上的米饭放进去后第二天再拿来加热的陶罐、能拿来宰了吃掉的羽爪鸽,一切应有尽有,对于孩子们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宝库般的存在。   而最不受欢迎的地方无疑就是在院落一角的禁闭室了,那是石砌的连排三个房间,每个房间只能放得下一张最窄最短的单人床,即使是最灵巧的猫也很难在里面转身。除了在一米高的地方开了个门洞用来把食物送进去的木门之外,整个禁闭室只有一个开在最高处的一个窄窄窗户,即使是踩在矮床之上也休想摸到那儿。因为长年没有充足的阳光,禁闭室里阴冷无比,蚊虫横行,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大家都对这儿避之唯恐不及,谁也不想被学监关到里面受罪儿。   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阴冷又有着种种可怕传说的禁闭室给学生们留下的阴影依然存在,乃至于路易就算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依然能感觉到当时还年幼的自己对于可能要被关到那里去的那种深深恐惧。   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太阳的光芒有气无力地透过云层落在圣埃蒂安小花园的一角,完全没办法给蹲在围墙边有着栗色眼睛的男孩带来温暖的感觉。   十二岁的路易·杜·法朗坦躲在围墙边一棵挂满了已经枯死的紫藤花藤蔓的椴树后面,把自己藏在椴树和围墙之间稀疏的杂草丛中,仿佛这样就能让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他,以此来获得一点暂时的安全感。这可怜的小家伙刚刚因为班里那些比他年龄大上一两岁的同学的恐吓而哭过,现在陷入了一种认为自己就要大祸临头的恐慌之中——孩童们往往就是这样,一些在大人们看起来不值一笑的事情,在还没有掌控自己生活的能力的孩子们眼里就成了难以解决的灾难。   圣埃蒂安的学生们被按照年龄划分为四个班级,分别是最小班、小班、中班和大班,除了最小班是两年制之外,其他班级都是三年制。十二岁的年龄如果是在将孩子视作自己仅有的免费劳力的农民家庭里,早已经是能够干农活甚至需要干成年人干的重活的年纪了,但是在不需要辛苦劳作的圣埃蒂安学校里,这个年龄还只能呆在小班里。只有大班里接近毕业的学生才会被学监和教师们视作拥有了和他们对话的资格和能力的成年人,而在教师们看来,最小班和小班的孩子正是最需要严格管教以养成良好习惯的阶段,因此对他们的管教有时候会比对大班的学生还要严厉。   中班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准确地说,首先出现在路易面前的是一只被人从围墙外面扔进来的动物——一只看起来刚刚被宰杀掉的灰色兔子,皮毛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和灰尘,就算是在梦里,路易仿佛都还能闻到血液的那种腥臭味道。那只兔子先是砸在了挂满枯死藤蔓的椴树树枝上,再掉了下来,落到路易身边,如果不是准头稍微偏差了一点,绝对会直接掉在路易头上。   正陷入低落情绪的路易被这从天而降的兔子吓了一大跳,受到极大惊吓的他当即跳了起来,当他往兔子出现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扒着围墙从外面翻过来的有着蓝色偏绿眼睛和金色头发、穿着圣埃蒂安校服的男孩。   路易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隔壁班的卡利斯特·杜瓦斯。   名叫卡利斯特的男孩翻过围墙的动作堪称熟练,显见的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违反校规的事儿,但很明显地他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种偏僻地方居然会有人,一时间也是愣住了。   围墙上和围墙下的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在发现下面只是个比他还小的学生而不是蹲在这里等着抓他的教师之后,卡利斯特用一种恐吓的凶恶语气对路易说了一句:“小家伙,别出声!”   “我没有说话。”   莫名其妙就被凶了的路易委屈巴巴地反驳。   卡利斯特踩着树枝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走到路易身边捡起那只死兔子。他拎起兔子耳朵的样子就像是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一样,完全不在乎那只兔子已经被弄得脏兮兮的。   “不准跟其他人说我的事儿,不然我就让你好看。”   这下路易更委屈了。   “我才不是爱打小报告的告状鬼呢!”   就算再怎么被训诫说教师的权威至高无上,孩童的天性还是会告诉他们告密者是令人不齿的存在,没有人会愿意被大家说成是“爱告状的家伙”。   “哦,你不会的话就最好了,这至少说明了你的小脑袋还算正常,没有被那群老古板塞满过时的教育而变成实心木头。”   卡利斯特说着,拎着兔子就顺着墙根往厨房的方向走。   不过没走几步,他就又折返了回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卡利斯特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语气问缩在椴树枝叶阴影下的路易。   “这个点是睡午觉的时间,你不呆在屋子里做个听话的乖宝宝,跑这里来干嘛?嫌拿当先生没有给你一顿皮板子打手心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路易漂亮得如同上好琥珀的栗色眼睛里就开始积蓄泪水了。   “喂!”   站在他对面的卡利斯特看起来整个人都要炸毛了。   “男子汉大丈夫,像个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要敢哭我就揍你啊!”   “我……我才、没有哭!”   路易吸溜着鼻子,很努力地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但效果不大。他摸了一把校服的口袋想要拿手帕出来,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偷偷出来的时候把手帕忘在宿舍里了。   “啧,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卡利斯特一脸嫌弃地从自己的校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块方形的手帕扔给路易。   不幸的是,也许是卡利斯特自己都不太在意的缘故,那块手帕已经有点被弄脏了,手帕上用心绣出的细密百合花怎么看都应该是白色的才对,现在却呈现出了一种朦胧的灰色来。   路易拿着这块手帕,天生的爱干净让他实在没办法忽视那种奇怪的灰色,可是就这么还回去好像也很不礼貌的样子,一时间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不过幸好卡利斯特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转移了。   “你的手套怎么回事,小家伙?”   路易低头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白色羊毛手套,本来应该正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戴上,却因为浸了水后再烘干的缘故,整个都变形缩成了一团,已经完全无法正常使用了。   这只被弄坏了的羊毛手套在年幼的路易眼里,简直就是一张通往那阴冷可怕的禁闭室的通知书,这也是一向乖巧听话的他会在午睡的时候离开宿舍,跑到花园里偷偷哭的原因。   “我……我的手套,”一想到要被关到只有虫子和老鼠和他作伴的禁闭室里,小路易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我的手套,被查理他们弄坏了。” 第26章 葡月·圣埃蒂安往事(下)   “他们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拿走了我的手套,等我找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路易含着眼泪张开手,把那只被毁坏的手套给卡利斯特看。   在圣埃蒂安内部,学生之间的欺凌其实并不少见,即使学校因为围墙的包围而与外界隔绝,但这里就是一个微型的社会,校长、学监和教师们是这里的统治者,而学生们按照年级和年龄有着无需明说的等级关系。既然学校本身就是君主专制时代的产物并且保留着浓厚的传统,那么就像君主专制时代的规则一样,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支配就是天经地义的,只有那些得到教师们青睐的学生能够幸运地不需要卷入过多的争斗之中,但当其他人嫉妒他们得到的宠爱的时候,他们也会成为被针对的对象。   在小班三十多个孩子之中,如果说路易是教师们眼里从来不会犯错误的乖孩子,那查理和他的同伴们就是每个班级都会有的那种需要严厉管教的捣蛋鬼。这次事件的起因也很简单——路易在罗贝尔先生的拉丁文拼写课上拿了满分,得到了罗贝尔先生的表扬,而查理拿了个零蛋被罗贝尔先生打了手心,于是怀恨在心的查理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就趁着晚上大家睡觉的时候先把路易的手套扔进了水里,再捞出来放到了炉子上烘烤。   羊毛材质的织物一旦遇到水,就算立刻弄干也会皱缩变形,更别说浸湿后再放到炉子上这种恶意的损坏了,等到路易发现的时候,那只手套的毁损已经无可挽回了。   卡利斯特自然知道这种欺负人的小手段——毕竟他自己也算是中班里让教师们头痛的那种学生之一,但最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路易那种看起来天都要塌下来了的样子。   “你就因为这种小事儿躲到这里来哭鼻子?这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你简直是个笨蛋。”   在卡利斯特看来,手套的毁损什么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材质的缘故,就算在使用的时候再怎么小心翼翼,这种东西也迟早会有不小心被弄湿的时候。   反正就卡利斯特自己而言,没有一副羊毛手套是能用到开春的,往往发下来不用一个月就坏掉了——不是被自己不小心毁掉就是被其他人毁掉。这个时候他会问教师再要一副,如果遇上教师们心情好,他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得到一双新的;如果运气不好,教师们就不会再给他任何手套,于是一个冬天里就只能让双手挨冻受罪,不过卡利斯特对这个也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才、才不是小事!”路易抽噎了一下,反驳卡利斯特的说法:“今天晚餐的时候有、有巡查呢!”   圣埃蒂安会为学生们配备统一样式的制服,包括上衣、裤子、外套、鞋袜,以及基本只在天主日、庆祝日和高级官员们前来巡视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的所谓礼服,手套也在冬天的服装配备清单里。这些服装的费用一半由父母们负担,一半由财政拨给,为了保证服装的质量,每个月都会有所谓的巡查,也就是由供应商、教师和学监们陪同着校长,共同视察学生们的服装质量和卫生情况。   “他们说,这次来巡查的人里有一个大人物,所以不准出差错儿。谁要是在巡查的时候没有穿戴整齐,就把谁关到禁闭室里去。”   对于从来乖巧听话的路易来说,这简直是个噩梦般让人恐慌的消息。   “嗤,这种话只有傻瓜才会信,要真的是那样,一百个禁闭室也不够关人的。他们最多也就打个手心。”   卡利斯特对这种愚蠢的说法嗤之以鼻。   对于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而言,想要不弄坏东西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衬衣、裤子,还是袜子、鞋子,甚至书籍和纸笔,不管是教室里的还是宿舍里的,一切都很容易坏,有的是东西的质量本来就很可疑,有的是出于粗心的对待,还有一大部分是出于彼此间的吵架和争斗而被故意损坏。圣埃蒂安里全是正值好动年龄的男孩子,你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像姑娘们一样文雅安静呢?按照那从来没有成文却一直存在的规则,只要能把教师和学监们糊弄过去,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如果实在糊弄不过去,也大不了被学监拿皮板打一顿手心,或者罚几次抄写而已。   卡利斯特原本只是想安慰一下这个被其他学生的夸大其词吓到的小家伙,顺便嘲笑一下他的大惊小怪,但他很明显忘了对于乖宝宝们来说,不管是哪种惩罚,“要被惩罚”这个事实就已经超出他们的接受范围了。   “打、打手心?”   路易的小脸都白了。   虽然打手心听起来比关禁闭要好一些,但问题是他前两天才看到查理被打手心啊——有四厘米那么厚的皮板,一尺多长,狠狠打在手心上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打完后手会肿起来,痛到根本不能写字或者做别的事儿……   卡利斯特眼瞅着他开始吸鼻子,再多说一句就会哭出来的样子,顿时头都大了。   “啧,真是的,你要是那么害怕被发现,那就找负责你们的老师再要一双手套不就行了吗!”   “我……我不敢,呜呜呜……”   路易抽抽噎噎地,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对于向来乖巧的孩子来说,不管是被关禁闭室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手心都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到他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   “罗贝尔先生昨天才说,谁也不要找他要东西,不管手套还是鞋子,他都不会给的……呜呜呜……”   “行了行了,你别出声把别人招来!”   卡利斯特完全不擅长对付这种软软绵绵得就像个小姑娘的学生,在班级里他从来信奉的是实力至上的原则,男子汉大丈夫的,哭鼻子算什么事儿嘛?   如果放任这小家伙在这里哭的话……卡利斯特思考了一秒钟,果断伸手把路易手里的手套抢了过来。   “得了,既然你不敢去问你的老师,那我来帮你搞一对新的吧——现在,别呆在这儿了,回你的宿舍睡午觉去。要是被学监发现你在这里,你就麻烦大了,还会给我也带来麻烦。”   “你真的能帮我拿到新的手套吗?”路易含着眼泪问。   “我说到做到,晚餐之前你就会拿到另外一副手套,保证谁也看不出来。”卡利斯特把那只坏了的羊毛手套塞进自己口袋里,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把路易往外面推,顺带恐吓一下他:“作为交易,今天你看到我的事儿一个字也不准说,明白吧?要是你敢说出去,我就像他们对付你一样,想个法子就把你关到禁闭室里去。”   那个下午是路易感觉过得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每一次罗贝尔先生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提心吊胆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唯恐罗贝尔先生突然问一句“路易,你的手套呢?”   值得庆幸的是大概是罗贝尔先生家里的事情牵扯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而且那天下午班级里没有戴上手套再写字的学生也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了把手套忘在了宿舍枕头底下的阿尔莱德,最后路易用了和阿尔莱德一样的借口暂时逃脱了惩罚。   这还是路易第一次对老师撒谎,对着罗贝尔先生说出“我把手套忘在宿舍了”这句话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勇气,现在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卡利斯特身上了——如果卡利斯特拿不到新的手套的话,路易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要怎么面对罗贝尔先生的责问。   值得庆幸的是,卡利斯特居然真的做到了他所承诺的,在晚餐到来前,他给路易拿来了一双完好无损的手套,不过不是全新的。   “怎么样?我说了会给你拿到,就一定会拿到的吧?”   卡利斯特得意洋洋地拿着那双手套在他面前挥来挥去。   对路易来说,这简直就是圣母玛丽亚显灵了一般的奇迹——就算不是新的也无所谓,只要在巡查的时候能够有一双手套完好无损地戴在手上,让他不致于被惩罚就行了   “你怎么拿到的呢?你是问了洛里耶先生吗?”   洛里耶先生是负责中班教学的老师,为人非常严厉,至少路易就没办法想象向他报告说“我的手套坏了,需要一双新的”这种场面,如果有人真的敢这么做,估计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会先挨一顿手心板子。   “这个你就不用管怎么来的了,反正给你拿来了,你就拿好就行。”   一直到晚饭前的巡查的时候,路易才知道那双手套大概率不是卡利斯特通过正常途径得到的。   所谓巡查,就是学生们像士兵列队接受检阅一般,按照班级和年龄站成两排,最小班和小班的学生为一排,中班和大班的学生为一排,等着校长、学监和教师、供应商们一个个地检查过去。   学监拿当先生拿着那只一尺来长、让人看了就发怵的皮板跟在校长后面,如果有哪个学生的着装被认为不妥当的,他就会拿那只皮板指一下那个学生,被指到的人就知道等到巡查之后等待他们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拿当先生路过小班的时候拿皮板指了一个鞋带松掉了的学生,那可怜的孩子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就连故意弄坏了路易手套的查理都苍白了脸。本来在前来食堂的路上,查理还抓着路易的胳膊吵闹说“你的手套肯定是从哪里偷的,我要告诉拿当先生”,但是在真的面对拿当先生的时候,别说告密了,他一个字都不敢出声,害怕引来拿当先生的注意。   路易心脏跳得砰砰的,手心里全是汗,直到拿当先生从他面前走过了才稍微放松一点。他看到卡利斯特站在斜对面的队伍里,一幅悠哉游哉的样子——他手上也戴了一双和路易一模一样的手套。   不过中班里另外的一些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皮埃尔,你的手套呢?”   巡查的一行人停在中班一个学生的面前,负责中班的洛里耶先生没有出声,代替他发问的是身为学监的拿当先生。   拿当先生的语气非常的严厉,甚至只需要听到他的声音都已经足够让胆小的孩子颤抖了。   从路易这个角度看过去,被拿当先生点到名字的中班学生手上别说手套了,连一根羊毛的影子都没有。   “我的手套昨天掉进火炉里被烧掉了,先生。”   隔着巡查的人,路易看不清那个没有手套的倒霉蛋是个什么表情,但是听他的语气是非常咬牙切齿又不得不认命的样子。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栏杆上,先生。” 第27章 葡月·玛丽的情人(上)   就像有的人会深信不疑地宣称“地球是平的、在地平线的尽头是无尽的深渊”一样,因为没有手套而被拿当先生点到名字的中班学生皮埃尔就非常坚定地发誓说,他之所以没有手套,是因为在取暖的时候不小心把它们掉进了燃烧的火炉里,而当时的火焰是如此的猛烈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机会哪怕把手套的残骸抢救出来一点点;至于他脸上不明原因的淤青,皮埃尔也坚持说是在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就算小班的罗贝尔先生再怎么问他是不是和别的学生打架打出来的,他也一口咬定说绝对没有。   对于这位胆大到敢当着校长的面睁眼说瞎话的学生,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做了十多年学监的拿当先生只说了一句话。   “撒谎!”   于是皮埃尔就被拉了出来,当着校长、供应商、教师们以及全校一百多名学生的面,给路易和其他人亲身演示了毁坏手套还敢说谎的下场:一指多厚的长皮板高高举起来,用尽全力打在手心上,既不准哭,也不准躲避,否则被打的还会更多。   在这场公开的处罚里,学监拿当先生给了皮埃尔狠狠的三十个手心板子,那皮板打在皮埃尔手上的时候发出了非常响亮的声音,听在路易的耳朵里简直就像是一声声的惊雷,恐怖得就像下一秒钟就会打在他的手心上一样。   只需要一想到自己手上的手套很有可能就是卡利斯特跟皮埃尔打架后抢过来的,路易的小脸都发白了,“皮埃尔代替自己受了惩罚”和“拿当先生太可怕了”这两种念头相互交织牵扯,前者超出了他向来的道德认知范围,而后者正在他的面前进行一场可怕的体罚,而如果他敢开口说出来的话,可能连好心帮了他的卡利斯特都要遭殃。   幸好被拿当先生的惩罚吓到的孩子不止他一个,特别是小班和最小班的孩子们——大班和中班的学生们在多年的学习生涯中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们大多已经掌握了避过这些惩罚的方法,不让学监有机会施展他的威风,因此大多用事不关己的态度旁观着这场惩罚;而小班和最小班的孩子们大多还没有过这种可怕的经历,就算之前有被惩罚过,教师们动手的时候多少会手下留情一点,和学监先生的惩罚完全不在同一个等次里。路易苍白的脸色和害怕的神情混在小班的孩子们中间,幸运地没有引起拿当先生的怀疑——他倒是对由自己主导的这场体罚取得的对年幼孩子们的威慑效果非常满意呢!   值得庆幸的是,就像卡利斯特说的那样,皮埃尔最后没有被关到禁闭室,不过在打完手心之后,他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惩罚——在别人坐到长桌旁开始吃晚餐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恶劣成性的惯犯”一起,只被允许站在食堂的角落里看着大家吃东西。   巡查的时候圣埃蒂安的晚餐永远是最丰盛的,长长的餐桌上有似乎取之不尽的面包、黑水鸡配蘑菇、马铃薯炖羊肉,以及浇上白沙司的炸鞑曼鱼和每人只能分到一块的红豆馅饼甜点——这似乎是每一个官僚主义主导之地都会有的习惯,用以向官员们表示自己并没有亏待被托付给他们管教的每一个孩子和他们背后的父母,即使在没有巡查的日子里孩子们的饮食又乏味又无聊,充斥着快要发芽的马铃薯、粗糙的干面包和不知道哪一年出产的陈年奶酪!   路易偷偷地把自己分到的那块红豆馅饼用手帕包了起来,藏在了怀里,假装自己已经把它吃掉了。他旁边坐的是和他同一年进入圣埃蒂安的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阿尔莱德看到路易这个举动,以为他想要把馅饼拿回宿舍里,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当作宵夜,就很友好地把自己的馅饼掰了一半下来给路易——他的那块馅饼已经咬了几口,馅料掉得到处都是,已经没办法再包起来了。   晚餐之后,路易偷偷去找了卡利斯特,询问那双手套的事情。   卡利斯特对于他的疑惑倒是直言不讳。   “没错,我从皮埃尔那里抢来的,怎么了?”   “可是,这种做法是不对的……”   路易有点底气不足地这么说,理智上他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这种抢夺他人东西的做法不对,但情感上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如果不是卡利斯特把皮埃尔的手套抢来给了他,今天被当着大家的面打手心的就是自己了。   卡利斯特对他这种软弱的想法则是嗤之以鼻。   “反正手套就那么多,总会有人受罚的,他输了就是输了,如果当时我输了,被打手心的就是我,我也一句告状的话都不会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大孩子们之间的争斗本身就秉持着弱肉强食的原则,按照这套丛林法则,在争斗中输了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在下一次的斗争中想方设法报复回来,但是谁也不能“出卖”和自己争斗的人;这也是为什么皮埃尔即使面对校长、学监和教师们,即使被打手心,也绝对不肯说自己没有手套和脸上的淤青是因为和别人打架了的原因。   “可是皮埃尔本来不用被打手心的……”   “现在是他已经挨完打了,难道你想把这个事儿告诉拿当先生,然后让你自己、我还有皮埃尔都再挨一顿手板子嘛?”   卡利斯特干脆恐吓一下这个在他看来就是死脑筋的小家伙,免得他真的在可笑的愧疚感的驱使下去找拿当先生坦白:“如果你说出去了,那可能比打手心还要糟糕,我们三个人都得被关禁闭室——禁闭室你没有进去过吧?我告诉你,里面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会有蛇从房顶上掉下来掉在你的脖子上,还会有蟑螂和蜈蚣从你的脚上爬过去……”   “呜呜呜……你别说了……”   本来就很愧疚的路易被他这么一说,连累了他人的愧疚感和对禁闭室的害怕交织在一起,他抽抽噎噎地把那块包着馅饼的手帕往卡利斯特手里一塞,就跑掉了。   “喂,我还没说完呢……算了。”   在路易跑掉之后,卡利斯特打开那块手帕,发现里面包着的是在圣埃蒂安里难得吃一次的红豆馅饼,考虑到那个小家伙在把东西塞给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就理直气壮地在心里划掉了“这是给皮埃尔的”这个选项,然后拿起馅饼一口就咬了下去。   至于皮埃尔晚上没吃到晚餐这个问题?   ——哦,没事的,晚餐的时候他有给那个倒霉蛋藏起来一块干面包。   ——虽然等他想起来要给皮埃尔藏点食物的时候,餐桌上已经只剩下一截最难吃的面包尾巴了。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所谓的同学友谊就是这么奇妙,孩子们之间可以争斗个你死我活,但在争斗之后彼此需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互相帮助;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是互相交付后背的好朋友,什么时候是彼此置气的坏同伴,什么时候又会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和敌人。   这样的规律在小班的路易身上也同样如此,就是他给了卡利斯特的那块馅饼都能引起他和阿尔莱德之间一次小小的误会和置气。   “你藏起来的馅饼呢?我们来把它吃掉吧。”   那天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阿尔莱德偷偷地这么对路易说。   “馅饼……?”   阿尔莱德这么问的时候,路易正在把引起风波的那双手套藏到箱子里以免再被查理他们拿走,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的馅饼……他给卡利斯特拿给皮埃尔了啊!   而阿尔莱德则是以为他自己一个人偷偷把馅饼吃掉了。   “我的馅饼有分给你一半,可是你自己的你一个人吃掉了,都不给我留一点!”   阿尔莱德又生气又委屈地指责。   “我没有……”   穿着圣埃蒂安统一发放的睡衣的路易软绵绵地否认,不过也许是因为他正在把手套往箱子里藏的缘故,阿尔莱德看起来并不相信,他扑了过来,把路易扑倒在宿舍的床上。   “你怎么能不给我!怎么可以!”   阿尔莱德这么喊,他的力道大得就像往路易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   “阿尔,你走开啦,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梦境到这里就中断了。   路易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然后他发现了梦里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原来并不是错觉——熟睡中的阿尔莱德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半个身体都挂在了他身上,而手臂正好压在了他胸口上。 第28章 葡月·玛丽的情人(下)   也许是睡梦中下意识地向热源靠拢的缘故,阿尔莱德的睡姿非常狂放,甚至有点不太雅观——就像抱着一卷卷起来的被子一样,他只差没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路易身上了,手臂更是直接横在了路易的胸口上,这也是路易在梦中感到呼吸困难的原因。   放下了窗帘的卧室里非常安静,静得只能听到阿尔莱德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不过不管是偶然能够听到的外边的鸟儿啼鸣声,还是从挂在四柱床周围的擦光印花帷幔里漏进来的一点光线,都在告诉路易外边的天已经亮了。   路易费了一点劲儿才把阿尔莱德的手臂从自己身上移开,将自己从阿尔莱德的重压下解脱出来,然后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怀表的指针指向了快七点钟。也许是昨晚过于劳累的缘故,他感到非常口渴,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想要找一杯茶或者一盏葡萄酒来缓解一下口渴——不管是什么,就算是冷茶都行!   然而很遗憾地,整个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二楼一个人也没有,路易找遍了整个二楼的书房、客房和小客厅,唯一能找到的液体只有阿尔莱德卧室里那个插着玫瑰花的陶瓷花瓶中盛着的水。有那么一瞬间,路易差点考虑要不要拿个杯子把花瓶中的水倒出来喝掉,不过幸亏冰凉的空气很快就让他清醒过来,放弃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不知道玛丽醒来了没有。”   他咕哝了一句,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了一楼。   一楼也是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没有,路易转了一圈,依着记忆里大概的印象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想要问玛丽拿一杯牛奶。   快接近厨房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唔……维利耶……不行……”   “哦,玛丽,我爱你,我太爱你了……”   只需要听到那种黏黏糊糊的男女对话,以及那种可疑的接吻声音和衣服间摩擦的声音,稍微对男女之事有经验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本来还睡眼朦胧的路易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就像在大冬天里忽然被泼了一盆雪水一样,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玛丽……哦我的雏菊……”   男人的声音带有非常明显的外省口音。   “好玛丽……我受不了了……玛丽……”   “唔唔不行……”   玛丽的声音听起来是那种被深吻到透不过气来的样子,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布料发出的悉窣声音,似乎是那个男人想要解开玛丽的胸褡。   路易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仿佛也被人伸进了舌头去搅拌一样,久远时光里一直被刻意忽视掉的某段记忆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他一阵恶心,差点干呕出来。   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让路易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墙壁,这个动作在细木的护墙板上敲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这声音无疑打扰到了躲在厨房里的人,只听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就像按下了暂停键一般,那黏黏糊糊的说话声和接吻声忽然就消失了。   沉默的几秒后,路易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里回到二楼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非常快速地从门后伸出头往这里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鼻梁高挺,有黑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不过他穿的衬衣衣领口已经洗得发了白,显出一种生活困窘的人们常有的那种破败衣着感来。   路易原本准备转身的脚步忽然停住了,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是一个称得上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而且以前也没有见过,路易的第一直觉却是非常不喜欢这个人,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在看到他的时候确实是浑身都不舒服的。   男子原本只是想看一下走廊里是不是有人而已,在看到路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时候,他很明显地被吓了一大跳,不过只需要一秒钟,那张英俊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堪称油滑的笑容来。   “早上好,尊敬的先生!”   男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从厨房的门后站了出来,仿佛一分钟之前发出那种黏糊至极、充满情 欲的声音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以一种自以为隐秘的眼神打量着路易,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潜在的情敌,比较着彼此之间的优劣,在得出路易身上的睡衣布料并不是什么昂贵的料子这个结论之后,他的笑容里不由得多出了几分自信。   “先生,我是巴黎大学的学生维利耶·杜·特纳,很高兴见到您。”   路易冷冷地看着他。   “德·格朗维尔先生是知道我的,他慷慨地允许我在空闲的时候前来拜访,希望我没有惊吓到您,先生。”   也许是明白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一位贵族的公寓里确实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为了避免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客人误会,名叫维利耶的男子这么解释说。   他的语法发音带着非常明显的外省口音,听起来似乎是沿海的卢瓦扬一带出身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个人的习惯问题,他每说一句话的末尾都会带出一种黏糊的尾音,听起来就像口水的分泌旺盛得稍不注意就会溢出来一样。   不管阿尔莱德是什么态度,路易都实在没办法认同这位大学生的行事,那种黏糊得就像蛞蝓粘液般的尾音就让他更加反感了。   “虽然你得到过来访的许可,但容我提醒你一句,这里是一位贵族的公馆。请注意一下您的行为举止,不要一时忘乎所以就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特纳先生。”   青年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留情面,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起来,他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路易已经完全不想理会他了。   “如果你有看到这里的男仆约瑟夫,就告诉他说,我口渴了,让他给我送一壶牛奶到二楼来。”   他这么对维利耶说,然后看也不看厨房那边一眼,就转身离开了——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实在忍不住对这个行事轻浮的男人的厌恶感,从而口出恶言。   这种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维利耶·杜·特纳的厌恶其实不能说莫名其妙,只能说这位先生着实运气不太好,第一次见面就正好被路易撞到好事,而这个事儿又正好触到了路易心底一个埋藏极深的、甚至连阿尔莱德都不知道的秘密而已。   所有人都说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性格温和可亲,只有路易自己知道,在触及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法朗坦先生的脾气可绝对算不上好。   最后把牛奶送到二楼书房里来的还真是玛丽的弟弟约瑟夫。   应该是玛丽在被路易撞到和自己的情人之间的事情后实在是不好意思来见他,就把约瑟夫喊了起来,这个男孩把温热的牛奶递给路易的时候完全是臭着一张脸的。   “约瑟夫,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约瑟夫放下杯子就要走的时候,路易叫住了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先生。”约瑟夫拿着盛放牛奶杯子的托盘,看起来完全不想提起自己姐姐的那位情人,“只是我太困了,突然间被叫起来,还没有醒过来而已。”   送过来的牛奶中掺了一点有助于睡眠的杏仁露,在一口气喝完之后,路易感到自己还是非常困倦,考虑到昨晚一点多才睡下,阿尔莱德又是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才会起床,他就打了个哈欠,走回卧室,一头就倒在阿尔莱德旁边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杏仁露的缘故,他睡得非常安稳,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甚至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那一点不愉快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阿尔莱德这次比他醒得要早,等路易洗完脸走到饭厅的时候,他正叼着一片面包,很舒服地窝在躺椅里看着一份报纸。   “哎呀,看来你昨晚真的是累坏了!”看到路易下来,阿尔莱德把报纸拿开,调侃他的朋友:“你居然也有比我起得还晚的时候!”   “毕竟我实在没办法适应巴黎的人们一点钟才睡觉的作息。”路易这么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今天的早餐有切成一片片的白面包、新鲜鸡蛋和黄油,站在桌子边正在把黄油往切开的面包上抹的玛丽一见到路易,整个脸蛋立刻变得通红。她连看都不敢看路易一眼,慌慌张张地把抹上了黄油的面包在白瓷盘子里码放整齐,然后就逃也似的走出去了。   一直背对着玛丽的阿尔莱德完全没有发现女仆的异常。   “我们得快一点吃完早餐——我已经让约瑟夫去黎塞留街的比松裁缝店打了招呼,和他们约定了时间了。”   他这么对路易说。 第29章 葡月·阿尔莱德的计划   “你和裁缝店的人约定好了时间?你需要订做新衣服吗?”   虽然没有听过比松裁缝店的名头,但只需要听到“黎塞留街”这个名字,再回忆一下这条街所处的繁华地段和昨天他们经过的中心区域一系列有名的店铺,路易就知道这家比松裁缝店大概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小裁缝店。   换言之,在这家裁缝店做衣服大概率意味着钱包的不幸——他想起阿尔莱德衣橱中那些各式各样的衬衣、背心和外套,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阿尔,你不是已经有很多衣服了嘛?”   “不是我要做衣服。”阿尔莱德咬了一口面包,因为嘴里含着食物的缘故,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含糊:“是要给你做。本来我是想把他们店铺里的裁缝叫上门来的,但是比松裁缝店说想要裁缝上门来量尺寸的话得等三天才有裁缝有空;而如果我们去他们的店铺里的话,他们可以当天就给你量,然后只需要两天就能拿到新衣服。”   “给我量身做衣服?”路易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不认为我有这个需求,阿尔,你怎么会冒出来这种想法?而且你都不问我一下就自己下决定了?”   “怎么会不需要呢——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德·布戈涅夫人的舞会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舞会啊,路易!”   阿尔莱德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好友:“我们昨天才收到夫人的邀请的,你该不会睡了一觉起来就忘记了吧?”   “这个……虽然我很感激夫人愿意邀请我,可是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啊!”路易走到餐桌旁边坐下,拿起一块已经涂好了黄油的白面包,试图说服自己的朋友放弃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我想舞会上那么多人,夫人不会注意到我没有去的;就算她问起来,你只需要说我不小心淋了雨生病了,实在没办法前去不就行了。”   以路易的性格,他确实对参加舞会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就算是在一年到头也不会举行几次舞会的马贡,对于这种很多人热切期盼的活动,他也基本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实在没办法推辞了才会前往。就像他之前对阿尔莱德说的,比起去人多到甚至不认识一起跳舞的人是谁的舞会凑热闹,他还是比较愿意和好朋友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说话。   “胡说什么呢,如果你不去的话,那我肯定也不能去了。”阿尔莱德说,“如果我说你生病了不能前去参加舞会,可是我自己却去了,那我不就成了一个把生病的朋友抛弃在家里的自私鬼了吗?再说了,这种代表着雾月的社交季正式开始了的舞会必定非常盛大,如果你不在巴黎也就算了,既然来了,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呢?”   这么说的话倒也有道理,路易犹豫起来,但是一想到巴黎不比马贡这种小地方,按照阿尔莱德之前的说法,如果要去参加舞会就需要准备全新的服饰,这肯定是要花上一大笔钱的,他就又迟疑了。   阿尔莱德倒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对路易眨眨眼睛:“反正就算在马贡,你也有需要一两套体面衣服撑场面的时候,那不如趁着这次在巴黎都置办好。路易,我敢说,巴黎的剪裁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外省比不上的,就像有句话说的,巴黎就连旧衣服都还看得出哪一年的款式,而外省有的衣服连款式是什么都谈不上呢!”   “好吧,阿尔,你总是能说服我。”路易叹了口气,咬了一口白面包,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能为这次订做衣服付出多少个法郎:“我想我必须先声明,我的庄园的收入可没有你那么多,所以你不能按照你置办衣服的标准来帮我预定——我只需要一套以巴黎的标准来说中等程度的体面衣服,不致于让你在舞会上因为我的服饰丢脸那种程度就够了。至于马贡,我想巴黎的体面放在那里也是不会错的,不过前提是你别让我订那种只有巴黎人才会穿的踏脚裤。”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也不需要你付钱。”阿尔莱德说,一看路易想要反驳,他马上说:“这是当作弥补给你的生日礼物,毕竟八月份你生日的时候我忘记随信给你寄去生日礼物了,不是吗?”   “别这样,阿尔,一套衣服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如果你不乐意的话,我就当作你不愿意接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啦!”阿尔莱德假装出就要生气的样子,“这样吧,我发誓,我给你订衣服花的钱不会比那天我给玛格丽特花的钱更多,这么说的话可以了吧?”   路易想了想之前阿尔莱德为玛格丽特的账单付出的一百多法郎,觉得用这个价钱来订购一套体面点的服饰虽然说是贵了一些,但也还不至于说无法接受,就同意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到离开巴黎的时候就把订制衣服的钱偷偷给阿尔莱德放在枕头底下,于是就不再坚持说一定要自己付钱。   阿尔莱德不知道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成功被说服了,就开始跟他说起自己今天的计划来。   “我们今天先去比松裁缝店给你量尺寸,如果完事后时间还早,我们就到处转转,然后晚餐的时候去拉丁区的大学生咖啡馆吃饭。”   “大学生咖啡馆?”   路易回想了一下昨天去的咖啡馆,有点无法想象将那样奢华的地方和大学生这个贫穷的群体联系起来:“这家大学生咖啡馆是类似于我们昨天去的那家里什尔咖啡馆那样的地方吗?如果是的话我有点无法想象,毕竟以前你给我写信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于学生们来说,贫穷和克制是生活的常态’这种话了。”   阿尔莱德之前在巴黎上大学的时候,费尔南伯爵一年给他的生活费用是一千法郎,按照阿尔莱德的观察,一个五口之家在这座城市里一年最低的生活开销也大概是一千法郎——当然这是只能让五口人勉强吃饱穿暖的开销,谈不上什么生活品质,基本上就是每天都只能吃最便宜的面包或者马铃薯、连蜡烛都点不起的地步。   对于一个独自一人在巴黎攻读法律的学生来说,每年一千法郎的生活费用足够他绰绰有余地生活还能有一些稍微奢侈点的享受了,但就像路易对费尔南伯爵说过的,阿尔莱德为了磨练自己在贫困状态下的生活能力,偏要将自己的生活费压缩得和自己那些需要用一千法郎来支撑三年的生活费用的同学们一样。虽然伯爵给了他足够的生活费,他还是规定自己每个月最多只能花30法郎并且真的执行了下去,于是后果就是他在他写给路易的信里无数次地抱怨巴黎高昂的物价和学生们的穷困潦倒。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就不奇怪路易实在无法想象会有一家为贫穷的学生们开设的里什尔咖啡馆了。   “哎呀,那肯定不可能是我们昨天去的里什尔咖啡馆那样的咖啡馆了!”阿尔莱德一听就知道路易误会了,“那只是一家吃饭的廉价铺子而已,因为它很照顾没钱的学生们,就被大家叫做大学生咖啡馆了。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天天在他们家吃晚餐——虽然说不管是牡蛎岩饭店还是里什尔咖啡馆它都哪一个也比不上,但是在大家心里它还是有特殊的地位的。当然了,我是说那些毕业之后有了自己的地位和收入的学生。”   就像一个急于和好朋友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阿尔莱德迫不及待地想要让自己的好朋友也体验一下自己大学时候的生活:“我现在有时候也会回到那里吃晚餐,据说那里的菜单几十年都没有变过了,至少我现在回去的话,吃的东西和我上大学时吃的东西是一样的。如果坐在二楼上看在那里吃饭的学生们,那就更好玩了,简直就像是看到以前的自己——很有趣的,路易!”   “你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想立刻就体验一下这家大学生咖啡馆是什么样子的了。” 第30章 葡月·比松裁缝店   一直到他们吃完早餐、换上外出的衣服,路易都没有再看到玛丽,按道理说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地方也就那么大,玛丽再怎么也不可能一直避开他们的,他简直怀疑那个害羞的女孩子是不是把自己藏到壁橱里去了。   大概是考虑到或许需要约瑟夫跑腿,这次出去的时候阿尔莱德带上了约瑟夫。   他们乘坐的依然是阿尔莱德的马车,因为得到主人重用,阿尔莱德雇佣的马车夫非常得意,而跟随着路易一起来到巴黎的彼得老爹就有些不高兴了。   “我已经把这片区域的路都摸透了,我的先生们。”彼得老爹这么向路易和阿尔莱德抱怨,“这里的每一条路我都能找到它通往哪里、马车能不能通过,可是两位先生都不搭乘我的马车!”   彼得老爹向来以自己敏捷的观察力和良好的记忆力为自豪,虽然只来到巴黎区区两天,他却已经把圣乔治街附近的区域所有的路都记在了脑子里。这个可爱的老头一心热忱地想要为他的先生服务,顺带也去见识见识巴黎城繁华的景象和纵横曲折的道路,可是因为他驾驶的只是一辆最普通的库普马车的缘故,阿尔莱德和路易每次出行都不考虑他的马车,这让他伤心极了。   对于外省的人们来说,就算是最廉价的公共马车车顶上会淋到雨的位置也不是每天都能享受的,需要出行的时候,大部分人选择的都是步行和精打细算地计算好搭乘公共马车的铜子儿。在这样的情况下,拥有一部私人的库普马车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事情了,但是在各式各样的兰道马车、卡拉施马车和贝尔利努豪华马车层出不穷的巴黎,一部普通的库普马车简直不能拿出手来见人。   虽然路易并不在乎自己搭乘的马车豪华与否,他只需要有一部代步的马车就足够了,但在亲眼见过下午的时候在布洛涅森林里行驶的各式豪华马车之后,他已经明白阿尔莱德之所以会选择租用他现在使用的这部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原因并不仅仅是费尔南伯爵以为的被奢靡的风气所腐化——毕竟,谁能想象一辆寒酸的库普马车夹在一片豪华马车之间前往贵夫人们的府邸赴宴的场面呢?   因此,对于彼得老爹的抱怨,路易也只能安抚一下他:“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较远呢,彼得老爹!我给你一份巴黎的地图,你可以先熟悉一下整个城市的道路,如果你认为有需要,也可以自己驾着马车出去溜达一下,只是不管怎么样都好,绝对不要和别人吵架或者起冲突。”   那份巴黎的地图还是路易从阿尔莱德的书房里找到的,那上面用宽阔的线条标注林荫大道、窄线表示小路、蓝色的六边形代表散落于巴黎各区的各种剧院以及用白色的四角形代表普通住家,非常简单易懂,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明白。   路易把这份地图给了彼得老爹,他本来还打算让玛丽来给彼得老爹讲解一下地图上标注的单词,但一直都找不到那个女孩子,阿尔莱德又一直在催着出发,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告诉彼得老爹他可以和看门人通萨尔老爹一起研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们所去的比松裁缝店的规模比路易所预想的还要庞大,这家裁缝店坐落在巴黎的繁华中心黎塞留街,这片区域的繁华昨天黄昏的时候路易已经见识过一次,不同于外省小镇连热闹都要遵循时间的规律,巴黎的中心在中午看起来和晚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热闹!这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每一家店铺都开着,橱窗里的展示品闪闪发光,步行的人和各种马车多到简直能把整个街道都堵住。   如果只看门面的话,比松裁缝店的门面既比不过它左边装潢华丽的珠宝店,也比不上它右边有着华丽大橱窗的帽子店,然而从那扇打着镀金的“比松”招牌的门进去之后却是一个在外面几乎看不出来的天地。这家裁缝店巧妙地利用了所在房屋的二楼和三楼,从门面进去之后就是一段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道里铺着奢华的织花地毯,楼梯边有着非常雅致的桃花心木扶手;走过楼梯之后,上到二楼看到的就是是一连串的独立小客厅,每一个客厅里面又还藏有两个更小的房间,构成了一大两小的联排式套房。这样的套房里面的布置,不管是帷幔、茶几还是柔软的长沙发的材质,看起来都足够不失体统地接待最有身份的贵族。   比松裁缝店的侍者将阿尔莱德和路易带到了一个小客厅里,他们带来的小男仆约瑟夫则是站在小客厅外等着听候命令。这些侍者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分工明确,穿着统一的白色高领鲸骨衬衫、暖青色背心和黑色的小腰身外套,裤子是南京绒的踏脚裤,每一个都彬彬有礼讨人喜欢,那种神气的样子,不知内情的人甚至会以为他们是年轻有为的外交官们。   “两位先生,请稍等,奥西昂先生马上就过来为两位服务。”   在负责引路的侍者走出来后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为首的男人面貌端正,他没有穿侍者们都穿着的那种黑色外套,只是简单地穿着白色的衬衣,扣子松开了最上面两个,袖子挽了起来,手臂上随意缠着的用来度量的软尺表明了他的职业。   “德·格朗维尔先生,好久不见!想必您刚从乡下度假回来吧,我感觉很久没有迎接您的光临了。”   名为奥西昂的裁缝对阿尔莱德打招呼,看起来相当熟悉的样子。   阿尔莱德看了路易一眼,有点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奥西昂:“奥西昂,原来你在店里啊,我还想着让你到我住的地方去呢,店铺里的人却说你没有空。”   “哎呀先生!我是很乐意搭乘马车到您住的地方去为您服务的,但是这个时候不管是先生们还是夫人、小姐们,大家都想着要为社交季的到来准备新衣服,我们店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得了,别的不说,我从早上睁开眼睛到现在还没能喝上一口水呢!”   虽然是拒绝后解释的话,但这位奥西昂裁缝就是有本事说得让人听了心里怪妥帖的:“您今天想要订做什么,衬衣、裤子、坎肩?还是外套?您身边这位先生也要准备几身社交季时候的衣服吗?”   “今天你不需要考虑我,只需要为我的朋友杜·法朗坦先生服务就够了,他需要定做一身正式舞会时穿的衣服,包括衬衣、背心、外套和裤子。”   “好的,杜·法朗坦先生,非常荣幸能够见到您。”   在彼此简单的寒暄之后,奥西昂拿下了缠在手臂上的卷尺,不过他没有急着动手为路易量身材尺寸,而是先将路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且在打量的时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   “杜·法朗坦先生的气质温和,我认为他比较适合文雅一些的服饰,至于那些追求新奇的年轻人们喜欢的那种衬衫就不需要了。” 奥西昂对阿尔莱德说,“最近有个可笑的事儿,有的成衣铺子居然开始卖一种五色条纹的衬衫,骗那些没见识的乡下人说是上流社会最新的流行。真是见鬼!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设计,好好的衣服,非要弄得奇奇怪怪的。”   “我可没办法想象五种颜色的衬衫,还是条纹图案的。”坐在沙发上的阿尔莱德这么回答。   所谓成衣铺子,就是不需要裁缝度量身材和根据尺寸订做,买到就能穿上的现成衣服铺子——阿尔莱德就曾经说过,如果他的衣橱里没有适合路易的衬衫的话,他们就得先到成衣铺子里去买一件衬衫应急。事实上,这种成衣铺子不仅是正经裁缝店鄙视的对象,口碑也不是很好,一个原因是因为没有量身定做的衣服穿起来往往不太合身,另一个则是成衣铺子的店员们为了将货物推销出去,经常是连哄带骗地糊弄走进他们店铺的顾客。   “是的,这也只能骗骗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和小布尔乔亚了,他们可能被骗了还自以为很时髦呢。” 奥西昂这么说着,对两个在门边等候的小厮指了指小客厅里边的几扇屏风:“杜·法朗坦先生,您可以脱掉外套了,我来为您量一下上身的尺寸,您和德·格朗维尔先生可以趁着空闲顺便挑选一下您喜欢的衬衣款式——不用担心,这些都是刚画上去的最新流行款式来的。”   两个机灵的小厮走进小客厅里,从角落里的屏风中挑选了一扇推了过来——原来这些屏风的下面都安装了能够滑动的轮子,而屏风展开之后,正面上居然是令人惊叹的类似时装画卡的大幅彩色时尚画! 第31章 葡月·无孔不入的情人屋(上)   所谓时尚画卡,其实指得是《时尚画报》、《妇女时尚》这一类介绍巴黎社交界时尚服饰的报刊里的插画卡。这一类报刊为了吸引富裕的顾客,除了会收集和介绍近期的流行时尚服饰趋向之外,还在报刊内附上对应的精美彩色套印画卡,让顾客可以直观地看到介绍的流行服饰的前后剪裁,从而根据画卡来让裁缝照着制作衣服。   在这一类附带画卡的时尚报刊出现之前,人们如果想要制作一件衣服,基本只能告诉裁缝自己想象中衣服的样子,或者干脆拿来旧的衣服照着缝制;在时尚画刊和画卡出现之后,裁缝们也开始带着插页里绘有彩色画卡、可以让人直观地看到绘制的流行服饰的前后裁剪的报刊上门来,为想要订制新衣服的先生夫人们推荐新的衣服款式。这样一来,就算是比不上贵族和大资产阶级那么富裕的中产之家,也完全可以挑选画卡里的时装款式让裁缝照着订做,甚至可以很方便地加上自己的想法进行修改了。   而比松裁缝店的做法比任何一个裁缝都要更加大胆而别出心裁,他们把画刊中巴掌大的画卡变成了半人多高的大幅彩色时尚画挂到了屏风上,让来到他们店里的顾客们不需要拿放大镜就能非常直观地看到自己想要订制的衣服的效果——挂在屏风上的画看起来是两个穿着衬衣的青年在交谈,实际上是在展示同一套衣服的前后效果;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屏风经过非常巧妙的设计,如果对看到的画卡里的时装不喜欢,甚至还可以翻页过去,再看其他的服饰,直到顾客挑中自己满意的剪裁为止!   “这真是个天才的想法!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衬衫和其他衣服了。”   在为这个绝妙的创意惊叹之后,路易不由得这么对阿尔莱德说。   “咳咳,我也觉得想出这个办法的人绝对值得巴黎所有的著名裁缝店付给他一大笔钱。”阿尔莱德说,“毕竟,如果你只看到一种款式的衣服,你最多想再多要一种;但是如果你看到了十种款式的衣服,你可能就会想要其中的五种了!”   正在为路易测量手臂的围度的裁缝奥西昂同样显得非常愉快。   “这种屏风出现之后,可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他说,“法朗坦先生,您觉得画上这一套的款式怎么样?我认为这种文雅的双叠襟衬衣很符合您的气质,裤子的绉边和绣花图案也很合拍。”   路易认真地看了一会,非常遗憾地摇摇头:“这装饰太复杂了,我还是喜欢简单一些的。”   “好的,那我们再看一下别的。”奥西昂这么说着,甚至都不需要他示意一下,守在屏风边的小厮就把画页翻了过去。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敲定了衬衫、背心和裤子的衣服款式和采用的布料种类,期间奥西昂竭力劝路易接受巴黎最流行的绉边踏脚裤样式,而路易坚决地拒绝踏脚裤这种简直堪称巴黎人标志的服饰。   “真是少见,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喜欢踏脚裤的年轻先生呢!”   最后,就连奥西昂都在路易的坚持己见下败下阵来,他只能遗憾地这么对阿尔莱德说。   “穿上那种裤子总让我感觉哪里都不舒服,就像我也成了个巴黎人了一样。”路易则是这么说。   “哎呀,先生,无数年轻人挤破头都想看上去是个正宗的巴黎人呢!”   “那是他们的想法,又不是我的想法,如果我需要长期留在巴黎,说不定我也会考虑了。”   在其他服饰都敲定之后,他们开始选择对于男士的服饰来说最为重要的外套,这时候路易和阿尔莱德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考虑到家乡马贡的保守风气,路易认为稳妥起见,自己只需要一件穿上去之后显得稳重端正的黑色外套就好,并不需要多么标新立异——在外省,“标新立异”可不是一个褒义词,如果被评价为这样的人,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阿尔莱德则比较喜欢那种会勾勒出腰线的小腰身外套,他也竭力劝说路易订制一件这样的外套。这种外套其实是由英格兰的骑手服饰改良而来,自被创造出来后就一直是年轻人们喜爱的款式,阿尔莱德认为自己的朋友在服饰上的保守主义实在太重,顾虑他人的看法也未免太多——年轻人嘛,就应该活泼一些才对,何必管马贡的那些老古董怎么想的呢!再说了,虽然说“人靠衣装”,但是“衣靠人装”其实也是成立的,像路易这样的漂亮年轻人,只要服饰不失礼仪,谁看了都只会说赏心悦目,怎么会不解风情地指责他们呢?   双方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最合适的,争执不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奥西昂干脆拿来了几件符合两人各自要求的外套样衣和配套的衬衫样衣,让路易换上去试试。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开始为他们带路的侍者走进了他们的小客厅,面有难色。   “德·格朗维尔先生,有一件非常难为情的事儿。”侍者这么对阿尔莱德说,“您的马匹和另外一位先生的马匹因为靠得太近,居然互相咬了起来,那位先生非常生气,嚷着要您亲自出来处理,我们主管怎么说都安抚不住。”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阿尔莱德愣了一下,“那位先生是谁?是哪位有名望的贵族吗?”   侍者撇了撇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轻蔑:“看那位先生的衣着肯定不是,他应该是刚从外省来的。”   “我知道了。”阿尔莱德心里大概明白了应该如何应对,他拿起手杖,对着小房间里正在更换衣服的路易喊了一声:“路易,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阿尔,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我去看一下我的账单。”   于是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换上了比松裁缝店提供的衬衣和外套的路易出来之后,看到的就只有裁缝奥西昂了——阿尔莱德顺带把约瑟夫也带走了。   “您不用担心,德·格朗维尔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裁缝奥西昂这么对路易说,他亲自把镜子推到离路易更近一些的地方,让他能观察镜子里外套的效果:“先生,如果是要为舞会的服装考虑的话,我觉得这套其实更适合,显得您非常活泼又不失礼仪;当然了,另外一套也很适合您,不过那一套更庄重一些,适合婚礼、葬礼这样严肃的场合——其实您完全可以两种都各订做一身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衣物嘛!”   “哎呀,我倒是很想把你们画卡上所有的服饰都订一套呢,不过那样一来,我的钱包可就得受大罪了。”路易转了个身,观察了一下全身镜里自己的后背,“如果外套选择刚才那一件,我们今天订做的全部衣服需要多少钱?你得如实告诉我。”   他本来就正愁没办法支开阿尔莱德询问衣服的价钱呢,没想到这么巧阿尔莱德就查看他的账单去了,那自然是得抓紧时间问清楚了。   “也不需要多少钱,如果您愿意,甚至都不需要您支付一个苏呢。”   奥西昂非常轻巧地这么说。   “是阿尔提前告诉你说不要把价钱告诉我了吧?”路易有点哭笑不得,既为阿尔莱德的周到感动又为自己即将面临不幸的钱包感到担忧,“现在他不在这里,你尽可以告诉我,我发誓一个字也不会对他说的。”   “哎呀,先生!不是每一个来到我们这里的顾客都需要自己付钱的。”奥西昂一边将卷尺缠到自己的手腕上,一边看着他:“其实您就算再多订几身衣服都不需要担忧,把衣柜填满都可以,不需要您付出一分钱,甚至您还能得到更多——当然了,这得看您的意愿,一切其实都可以商量的。”   这回路易感觉不太对劲了。   他看着奥西昂,对方也微笑着看着他。   奥西昂面容端正,衣着干净整洁,看起来就非常正派可靠,让路易不由得怀疑是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是他说的话里那种暗示已经几乎明显到不需要遮掩了。   “冒昧地问一句,”路易说,“奥西昂先生,您认识一位名叫吉玛·埃斯特的女性吗?”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奥西昂回答说,“但是您知道的,我们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接触到的人是最多的,这样有的时候就需要我们帮忙做一些小事——比如传个话之类的事情。”   路易叹了口气。   “这么看来比松裁缝店付给您的薪水不是很足够,以至于您都需要再做一份兼职了。” 第32章 葡月·无孔不入的情人屋(下)   “看来比松裁缝店付给您的薪水不是很足够,以至于您都需要再做一份兼职了。”   “哎呀,先生,谁也不会嫌自己拿到的金币太多的!”面对路易隐隐的威胁,奥西昂显得从容不迫,完全不担心路易会向比松裁缝店告发他的行为的样子:“毕竟这可是在巴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面包、牛奶、柴火、蜡烛,任何东西都需要钱,如果没有足够的金币,您甚至连新鲜的空气都呼吸不到!再说了,这种事情在巴黎其实很普遍的,您并不需要有任何的负罪感,也不需要有任何宗教或者名誉上的顾虑。”   “那我可以知道委托你来传话的是哪位夫人吗?”路易问,“毕竟我总得知道想和我做交易的是谁,确定她真的有实力支付她所提出的价钱,才能考虑要不要达成这笔交易吧?”   “委托我有机会就向您提出建议的是泰布街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主人,提哈松夫人,先生。”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当然知道是提哈松夫人肖像馆,她们之前有找过我——我说的是委托了提哈松夫人的人。”   “这个就很抱歉了,先生,我也只是负责向您传话而已,并不知道委托了我的委托人的到底是这巴黎城中的哪一位。”奥西昂说,“但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委托人提哈松夫人广有信誉,她会稳妥地处理所有的事情,只要您愿意,尽可以提出您的要求而不用担心任何问题。如果您是担心这会有损您的名誉的话,我向您保证,事成之后,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即使是您的朋友德·格朗维尔先生。”   一个干着游走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事情的人一本正经地说出“我们广有信誉”这种话,怎么听都怎么滑稽,至少路易是完全不相信的。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提出我对这笔交易的报价,来让你们传达吗?”   “是的,您尽可以提出来,我会替您传达给我的委托人,而她又会传达给她的委托人。”   如果换成十天之前,有人告诉路易说他会遇到这样荒唐的事情,他肯定会认为对方发了疯,然而现在的事实就是这样——这是一笔不带任何掩饰的钱与色的交易,违背所有的宗教道德和世俗道德,而他们居然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交易的行情。   路易从小客厅往外边看了一眼,阿尔莱德还没有回来,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作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这样,那么麻烦你替我告诉你的委托人吧。”他说,“请那位提哈松夫人转告委托她想尽办法来找我的人,我对她们的报价不是很满意。”   “好的,先生,那么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需要多少法郎才配得上您的身价呢?”   路易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数字。   “至少两万法郎。”   在里什尔咖啡馆的时候,情人屋的吉玛·埃斯特送给路易的名片上写的数字是两千法郎,为了直接打消掉情人屋背后的主顾荒谬的念头,免得她们继续派人纠缠,路易干脆直接把这个数字提升了十倍。   就像阿尔莱德说过的,一千法郎已经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在巴黎生存下来,而两万法郎已经是相当大的一笔钱,抵得上阿尔莱德三年的收入和路易接近六年的收入了。就算巴黎的有钱人再多,路易也并不认为委托了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会真的拿出这么大的一笔钱,就只为了来一段荒谬的风流韵事。   为了以防万一,路易还补充了一句:“这笔钱我要先拿到,而且必须是可靠的大银行出具的票据,否则我是不会考虑你们的任何提议的。”   奥西昂听到路易说要两万法郎的时候还不动声色,等他听到路易说必须先拿到钱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很微妙地变了一下——显然对这些情人屋来说,事先说好了价钱、事后再反悔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和他们做交易的人能不能拿到他们保证的数字其实还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法朗坦先生,没想到您原来也是谈判的一把好手,平时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应该不会吃亏。”奥西昂叹了口气,对路易说:“只是以我的个人之见,对于一段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消遣来说,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些,就算是巴黎最顶尖的女演员,也不会比这个价格更高的了。”   “毕竟是出卖灵魂的价格嘛,那自然是得高一些的——你只需要转告你的委托人就行了。”   路易这么回答他。   “好吧,法朗坦先生,既然这是您的意愿,那么我会忠实地替您把您的意思传递到我的委托人那里的。”   “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奥西昂先生,我今天订做的衣服一共需要多少钱?外套选择刚刚的那一件。”   “裤子和衬衫都是35法郎,背心是25法郎,外套100法郎,一共是195法郎,账单会送到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圣乔治街的住所,法朗坦先生。”   “我知道了。”   路易一分钟都不想再和这个奥西昂继续呆在一个屋子里,他换回自己的衣服之后,拿起手杖去找了阿尔莱德,才发现他的朋友并不是如他所说的去查看账单,而是遇到了一点麻烦。   一位从勒芒来的外省小地主因为听说了比松裁缝店的大名而来到这里订制礼服,结果比松裁缝店的人因为疏忽——路易很怀疑他们其实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调开阿尔莱德——把阿尔莱德的马车和那位先生的马车安排得过于靠近,于是两匹拉车的马就互相撅起了蹄子,撕咬了起来。   驯养一匹好马需要花费的金钱虽说比不上配备一辆马车昂贵,却也不是一个能忽视的小数目,日常生活中马匹更是需要精心的照顾和爱护的。虽然在场的马车夫们及时地拉开了两匹马,但那位外省来的先生脾气暴躁,看到自己的马匹吃亏,一怒之下居然不顾身份地和阿尔莱德的马车夫争吵了起来,于是事情就变得有点不可收拾了。   路易找到阿尔莱德的时候,他正拄着手杖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似气定神闲地看着比松裁缝店的人调解双方的矛盾,其实对这突然而至的意外和那位外省人不依不饶的纠缠已经很不耐烦了。   “你怎么也下来了?”阿尔莱德问路易,“我还想着等会回去再看看你穿上最新款的外套是什么样子呢,你可以在里面喝着茶等我的嘛。”   “我已经挑好要哪一件外套,那就不需要继续呆在这里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端庄一些的服饰。”路易看看正在两位顾客之间周旋调解的比松裁缝店的人,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奥西昂和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事情:“你不是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嘛,那我应该可以自己挑选我喜好的礼物,是吧?”   “那当然,虽然我更喜欢我看中的那件,但只要你喜欢就好。”阿尔莱德有点遗憾地说。   这场闹剧最后以比松裁缝店向那位外省来的先生承诺可以免费为他定制一件高领衬衫而告终,而得出这个结果的时候时间已经快接近下午五点钟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比松裁缝店的人向来做事周到,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出了这样的漏子。”   好不容易从这场闹剧里脱身的阿尔莱德这么和路易抱怨,也许是比较信任比松裁缝店的关系,他并没有怀疑这场麻烦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   “应该是新来的店员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安排的时候出了岔子吧!”   同样一点也不希望阿尔莱德起疑心的路易这么回答他。 第33章 葡月·大学生咖啡馆   在离开比松裁缝店之后,他们的马车直奔阿尔莱德读了四年的大学所在的拉丁区,这片区域陈旧而破败,不要说和黎塞留街这样的繁华之地相比了,路易觉得自己家乡的建筑甚至都比这里的建筑看起来要新一些。事实上,拉丁区从来不被巴黎的上流社会放在眼里,在巴黎诸多的区域之中,如果说它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大概就是它所拥有的大学和在这里为了一个美好的希望而忍受着贫穷的滋味埋头苦读的诸多大学生们了。   如果说黎塞留街、泰布街这样的中心区域是精美的、昂贵的、闪闪发光的,那么以大学和大学生著名的拉丁区比起第八区和第十六区来说就像衣着华贵的贵夫人身边满身煤灰的女仆。这片区域的街道狭窄而破旧,有的地方甚至没有一处可以下脚的地方,如果下雨,雨水无处可去,就在街道的正中央积成深及膝盖的水坑,如果哪位稍微有身份的夫人小姐无法雇佣一部马车代步而需要依靠自己来走过这些街道,那她精心打理的鞋子和裙裾立刻就会被毁掉;街灯的柱子看起来从被立起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日理万机的官员们遗忘,有的街灯甚至已经无法点亮了,从而导致想要依靠它们来省下一点晚上点蜡烛的费用的人们不得不额外破费;沿街的房屋破旧得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描绘它们,路易甚至看到了一栋看上去已经快要裂开成两半的公寓,老旧的外墙满目斑驳,而门口还挂着“每年只需要20个法郎”的招租牌子!   阿尔莱德漂亮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行驶在这样的地方,简直就像是鸭子群里突然闯入了一只天鹅一样醒目——从踏入拉丁区开始,一路上路易只看到了一些运送马铃薯、燕麦和劣质葡萄酒的运输马车,每一辆都堆满了能够把道路压出深深辙印的货物,拉车的马匹不是老得出奇,就是瘦得皮包骨头;就算偶尔能看到一辆私人马车,也不过是最普通朴素的库普式马车而已,他们之前在布洛涅森林、林荫大道和喜歌剧院边上看到过的那些华贵优雅的卡拉施马车、兰道马车或者贝尔利努马车,那些衣着华丽的人们,在这里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阿尔莱德倒是对这片破败的区域非常熟悉的样子,他满怀感情地指给路易看他在大学四年里曾经住过的陋室、走过的路和喝过葡萄酒的老酒馆。   “路易你看,我刚来到巴黎的时候曾经在那个房子里住过,房子的老板娘非常吝啬,每天只给我们吃隔壁铺子头一天做出来、卖不出去的过期面包,搞得我后来连进都不愿意进那家面包店。不过她也会帮我们洗衣服,当然了,我们为此要每天给她一个苏的额外费用。”   “有的时候我会不小心超出预算,这个时候就得绞尽脑汁地想要从哪里把多花了的钱找回来,如果有时间,我就到圣米歇尔广场的喷泉去免费打水,这样可以省下一个苏的买水费用。”   “这个地方索洛涅曾经住过,据他说,里面能够通过阁楼的房顶直接看到天空,如果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他就得不停地挪动自己的床来找一个干燥的地方。”   “我的天啊,我知道你在巴黎读大学的时候生活非常艰苦,但是我没想到会艰苦到这种程度。”路易看着那些老旧得不成样子的房子,简直无法想象住在里面的人的生活:“要是我,我肯定就坚持不下来了!”   “那当然!”谈到那段艰难的岁月的时候,阿尔莱德显得相当得意:“你都不知道我为了省钱能做到什么地步!虽然说非常艰难,但我想有了这段经历,以后遇到什么困境我都不会害怕的了,毕竟,不会有什么比一天只能用一个法郎在巴黎生存更困难的事情了!”   中途他们的马车还路过了一座桥梁,上桥的时候阿尔莱德从车窗里给了守桥的人一个苏的过桥费,等经过那座桥梁之后,阿尔莱德笑着告诉路易:“如果是我念大学的时候,我会选择多走半个小时来绕过这座桥梁,毕竟过桥费要一个苏呢,把这个苏攒下来,我就可以在月底的时候去德尼老爹饭馆吃一次烤羊腿了——就是你那天吃的那道烤羊腿!”   路易一路从车窗里观察着拉丁区的建筑、街道和桥梁,观察着这里的住户和租客们——从年龄和衣着上就能很容易地分辨出他们看到的哪些人是祖祖辈辈都住在这片破败的区域并且需要一直住下去、哪些人是为了攻读大学而暂时落脚于这物质匮乏的沙漠的大学生。后者往往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算衣着寒酸也无法掩饰那种蓬勃的生命力,看向阿尔莱德的马车时是一种混合了羡慕、渴望和不服气的眼神,有的人甚至会特意低着头不看他们的马车以抵制这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拥有一辆私人马车是巴黎的年轻人都梦寐以求的愿望,当然了,这个愿望对法兰西的每一个男子也都是成立的。   不属于拉丁区的双座四轮马车在狭窄破败的街道中拐来拐去,行驶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停到了一座老旧的馆子面前。虽然天色已暗,这座饭馆却正是人声鼎沸,很多一看就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呼朋引伴地进进出出,在看到有马车停在台阶前的时候都很惊奇,有的甚至停下往里面走的脚步,站在屋檐下观望和猜测会不会是哪位大人物从马车里出来。   马车刚刚停稳,约瑟夫就轻快地从车后架上跳了下来,跑过来为他们放下马车台阶,还不忘提醒路易小心脚下的水坑:“先生,小心点儿,这里的石板都不太牢靠,有的看着好好的,踩上去就直接翻进水里了!”   他刚说完呢,下车的路易就感觉脚下一个踏空,看上去坚实的石板踩上去居然是松动的,他反应不及之下差点摔倒,幸亏约瑟夫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扶住了他。   “路易,小心点啊!没事吧?”   在他后边下车的阿尔莱德被他吓得够呛。   路易抓着手杖,在约瑟夫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饭馆的台阶上,整个人都心有余悸:“我没事……这里的路真的是太糟糕了!那儿的石板有问题,你不要踩空了!”   “哎呀,这里就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了!”   阿尔莱德熟练地避过了道路上的坑洼,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溅到鞋子上,然后带着路易和约瑟夫走进了打着“B”字招牌的饭馆里。   这家被昵称为“大学生咖啡馆”的馆子真正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做布朗东铺子,只不过也许是开的日子久了,招牌上的字母已经掉了不少,只剩下了一个开头的褪色“B”还坚强地呆在它该呆的地方;店铺里面就和外面一样历史古老,玻璃是一种雾蒙蒙的灰色,一楼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栎木饭桌,让人怀疑它是不是被人从哪家修道院倒卖出来的;二楼中间挑空,但是说是二楼,其实也只是一个低矮的夹层而已,从一楼看上去,二楼的人只需要举一下手就能触摸到头上的天花板。   饭馆里非常地忙碌,到处都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穿着都相当随意——或者不客气一点地说,相当寒酸,几乎没有一个人是称得上衣冠整齐的;侍应的人来回穿梭,随时有人来到又有人离开,到处是嗡嗡的说话声,但是仔细去听的话又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衣着齐整、拿着手杖还带着小厮的路易和阿尔莱德一走进来就收到了相当多好奇的注视,不过阿尔莱德看起来已经是相当熟悉这里的人或羡慕或打量的目光的了。   “我们预定了二楼的位置,还订了羊排和里脊牛排。”   阿尔莱德对账台的人说。   账台的人翻了一下记录的账本:“是德·格朗维尔先生是吧?啊,一晃就这个点儿了,还以为您今天不会过来了呢!” 第34章 葡月·维利耶·特纳(一)   “一晃就这个点儿了,还以为您今天不会过来了呢!”   账台里的男人一边翻着账本,一边这么对阿尔莱德说。   “我们路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就来迟了一点。”   “哎呀,先生,您知道我们店里的菜是不能留到第二天的!我们以为您不会来了,就把您订的羊排匀给了另外几位先生了,您要是来得再晚一点,连牛排都不会给您留了。”   擅自动了顾客预定的菜肴,账台却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么对阿尔莱德说,而阿尔莱德居然只是点了点头,一点也不生气自己预定的好菜被布朗东铺子这么自作主张地给了别人。   “这没什么关系,我再点一些别的菜吧。”   “好的,您订的是二楼最边上的四人座位,两位先生请吧。”   布朗东铺子在账台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招贴报,上面写着“面包充足供应”,下面放了一个大大的旧竹编篮子,里面是切成大段大段的粗面包,看起来这些面包在切开之前每个至少有十斤重;一个修补过的白瓷菜盆,里面垫着生菜叶子,盛满了煮熟的李子和梨,满得快要溢出来;一个粗瓷的大盘子,里面的东西就有点奇怪了,是套着刻着数字的白铁箍的饭巾,只有寥寥几个。   一个男侍应走了过来,账台里的人转身从粗瓷盘子里拿起两个饭巾递给他,侍应看了一下白铁箍上的号码,对阿尔莱德和路易说:“两位先生,请跟着我来吧!”   他把两人带到了二楼一个可以看见一楼中庭景象的位置,上楼梯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他们注意脚下:“先生们,最近楼梯刚打了蜡,请小心不要滑倒了。”   铺子的人为阿尔莱德保留的是一张有四个座位的桌子,在他们隔壁还有几张桌子,围着用餐的也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几个好朋友凑钱一起来享受一次二楼上的盛宴;不管是二楼还是楼下,每张桌子上一眼看过去,摆着最多的不是菜肴,而是一盘盘的干面包,仿佛这里不是吃饭的馆子而是专门吃面包的地方似的。   也许是历史久远的缘故,布朗东铺子里的桌椅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光泽,在昏暗的灯火之下显得有些肮脏,路易打量了一下,有点迟疑,不过看着阿尔莱德安之若素地坐下去,他也就默默地跟着入座了。   “我们的里脊牛排尽快送上来吧,另外还要一份蘑菇炖小牛肉,一份煎马铃薯,一盘面包。”   阿尔莱德坐下之后,非常熟练地对侍应吩咐说。   侍应把套着白铁箍的饭巾分别放在两人的餐具旁边,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感觉怎么样,路易?”在侍应离开之后,阿尔莱德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捉弄这么问路易:“在去过安静优雅的里什尔咖啡馆后,对这个大学生咖啡馆有点不适应吧?”   “……确实有点不太适应。”路易往一楼看了一眼,说实在的,他有点担心他们所在的二楼会不会突然坍塌下去——毕竟踩上去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和其他人走动时都能感觉到震动的地板给人的观感都不太牢靠:“来这里吃饭的学生真多啊,难怪你说这里是大学生们的咖啡馆!”   “那当然!你刚刚看到账台后面那个招贴上的字了嘛?‘面包充足供应’,意思就是这里的面包是不限量供应的,想吃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当然了带走是不被允许的。”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确实就像你说的,这家馆子很照顾大学生们了,难怪我看大家的桌子上最多的就是切开的干面包。”   “是的,这家铺子就是因为这个规则而被学生们喜欢的,所以我大学的时候也爱到这里来,毕竟对于一天的生活费只有一个法郎的人来说,能够尽情地吃到饱就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   侍应的手脚非常快,没多久,他们的菜肴就被送了上来。   最先被送上来的是一盘煎得恰到好处的里脊牛排,接着是一盘蘑菇炖小牛肉,里面的蘑菇比人的耳朵都大,叫人搞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种类;再然后是一大份香煎马铃薯,切得不薄不厚的马铃薯片香气扑鼻,上面还洒上了切成细末的菜叶;最后送上来的是切好了的面包,叫路易吃惊的是,随着面包一起送上来的,居然还有一盘煮熟的李子和梨——原来账台后面那个菜盆里的梨和李子是用于这个用途!除此之外,还有一瓶光是看颜色就知道品质大概不怎么样的葡萄酒,那浑浊的颜色简直让人怀疑整瓶葡萄酒都是用喝剩下的瓶底灌出来的。   送上来的菜每一份份量都很大,依照路易的经验,光是那一盘煎马铃薯就足够填饱一个成年人的肚子了,路易有理由怀疑按照这样的供应份量,这家铺子背后那位照顾年轻人的老板大概是没机会发大财的。   阿尔莱德兴致勃勃地为路易一一介绍:“这道里脊牛排和我之前订的羊排都是布朗东铺子的名菜,不预定是吃不到的,可惜我们今天来晚了一点,羊排被他们给了别人了;小牛肉还可以,煎马铃薯也是他们家的特色,据说几十年都是同样的煎法,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啊,还有李子和梨,这是拿来当餐后甜点的。”   “你不是预定了嘛,他们怎么可以私自把你预定好的东西给别人呢?”   这也是路易有点不理解的地方,布朗东铺子不仅把阿尔莱德预定的菜肴匀给了别人,还显得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   “啊,这也是布朗东铺子的传统之一了,据说是以前出过一件事,有几个年轻人恶作剧一口气在他们家预定了二十份的羊排,害得老板损失了一大笔钱——从那之后就有了这个规矩了,如果他们认为预定了的人不会来,他们就会把订好的菜给别人,当然了,钱是得一分不少地照付的。”   说实在话,布朗东铺子的饭菜的味道算得上还可以,作为招牌菜的里脊牛排和德尼老爹饭馆的烤羊腿比起来能勉强打个平手,但是要是说能够和里什尔咖啡馆的饭菜相比,那就确切无疑地是比不过的;这家铺子最大的优势大概在于它的饭菜份量非常大,又非常照顾学生们旺盛的胃口,不限量地供应干面包——虽然那些干面包的口感实在是乏善可陈,比不上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日常吃的抹上果酱的白面包,但是对于囊中羞涩的大学生们来说,能够不限量地吃面包吃到打嗝已经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了。   路易则是有点困扰地发现,在吃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果酱面包、德尼老爹饭馆两个法郎一份的套餐和里什尔咖啡馆堪称顶尖味蕾享受的饭菜之后,他居然有点难以接受布朗东铺子粗糙的干面包的口感了——明明在马贡的时候,他日常吃的面包也并不比布朗东铺子的面包好上多少!只能说,巴黎的奢靡享受确实是能非常快地改变一个人的口味,大概这就是那句话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个困扰路易并没有说出来,不过阿尔莱德带着路易来到这家铺子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吃饭,他更多地是想让自己的好朋友也体验一下自己在巴黎大学四年的生活。   从他们所在的二楼看下去,能够清楚地看到一楼大堂中来来往往的侍应和学生们,这地方就像一个吃饭的工场,学生们成群结队,有的一直在高谈阔论,有的默默吃完了就走;侍应们则利索地收拾桌子,收取饭钱和小费。店铺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一个人闲着。   阿尔莱德非常有兴致地为路易讲解这家布朗东铺子的辉煌过往和趣事,从它几十年的历史到店里的种种规矩、那些曾经在这家铺子吃过饭的名人们,有一些甚至是路易都听过大名的;他同样能够猜测出来这里吃饭的学生们都是攻读哪些方面的——攻读历史的、法律的,主攻修辞学、宗教学的,主攻哲学的……就像阿尔莱德说过的,坐在这里,简直能看到多年前还在攻读学位的自己!   这场别开生面的盛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他们把牛肉和马铃薯吃完,开始吃作为餐后甜点的煮李子的时候,路易忽然从一楼走进来的几个大学生里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人。   一个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见过的人——维利耶·杜·特纳。   布朗东铺子里的光线算不上非常明亮,但路易就是在那么多的学生里,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让他不太舒服的脸。   阿尔莱德同样看到了走进来的维利耶和他的朋友,他轻轻地“咦”了一声,然后拉了路易的袖子一下,示意他看一楼。   “你看账台边第三个,那个穿着高领衬衫的黑色卷发的人。”他轻声对路易说,“那个是玛丽的情人,维利耶·特纳。”   路易疑惑地看了阿尔莱德一眼。   “维利耶·特纳?不是维利耶·杜·特纳吗?” 第35章 葡月·维利耶·特纳(二)   “维利耶·特纳?不是维利耶·杜·特纳吗?”   “哎?”听到路易这么说的时候,阿尔莱德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有见过他?”   想起今天早上只是想找杯牛奶喝而已,结果却正好撞上那位维利耶·杜·特纳就那么在阿尔莱德的公馆里对玛丽上下其手的不堪场面,路易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就他个人的性格而言,他是非常讨厌这一类举止轻浮的人的,然而这种事情要是被别人听了去,就可能对玛丽的名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毕竟,玛丽还没有结婚呢!   最终,他选择了含糊其辞:“我今天早上遇到他在你的公馆里……嗯,和玛丽一起。那时候你还没起床。”   说到“玛丽”两个字的时候,路易发音非常含糊,在这嘈杂的饭馆里几乎听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谁。   然而阿尔莱德看起来对于那位维利耶·特纳先生轻浮的行事作风并不是毫不知情,证据就是虽然路易说得非常含糊,但阿尔莱德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然后露出了一种非常纠结的微妙表情。   路易观察着阿尔莱德的神色,有点犹豫地补充了一句:“嗯……他说你是同意他去你住的地方拜访的,你是因为他和你一样都是巴黎大学的学生的缘故,才对他这么宽容的吗?”   “什么啊!巴黎大学那么多的学生,难道每一个都能到我那里吗?”   阿尔莱德气得磨了磨牙,压低了声音。   “我当初也是正好撞上了他们之间的事,就随口那么一说,不想玛丽尴尬而已——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位特纳先生的行事,那是真的一言难尽!”   “这是怎么说?”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路易还因为玛丽避开他的举动反思过自己当时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烈、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结果现在听起来,那位维利耶·杜·特纳其实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路易知道巴黎的风流风气,但是这么急不可耐地在主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女仆偷情还被主人抓到,这算是什么事情啊?不客气一点说,也就是阿尔莱德对玛丽格外包容,这要是是在保守至极的外省或者恪守天主教教义的巴黎正派人家,早就在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就把女仆给赶出去了;这种事如果没有传扬出去还好,要是传扬出去,光是流言就能逼死人,别的正经人家也会谁也不敢用这样的女仆,唯恐连累了自家小姐的名声。这样一来,被赶走的女仆无法谋生,就只有堕入风尘,或者死路一条了。   清白无瑕的名声,对未婚女子可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就算是自诩风流的贵族们,也绝不能容忍他们的妻女在结婚前就坏了清白名声——除非她们能够给做丈夫的带来的利益足够弥补名誉上的损失,那么奇迹也不是不能发生的,比如传闻中在家族破产的边缘娶了出身不好但是带着大笔嫁妆的克洛迪娅小姐的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   阿尔莱德左右看了看,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路易凑近一些。   “说实在的,我觉得那位先生大概没学过修辞学,所以从来听不懂别人的委婉拒绝——把我的客气话当真就算了,看在玛丽的份上我也就忍了,反正玛丽自己懂得分寸;可是这位特纳先生,他的想法正常人是真的想不到!他之前居然想让我把他介绍给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然后请夫人在税务局长面前为他美言几句拿个薪金丰厚的好职位!说句不好听的,这种事我自己都不敢想,他算个什么身份,一个近几年才买了几块地的一个外省小地主的儿子而已,就连他名字里的‘杜’字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加上去的呢,根本没人承认!我都拒绝了好几次了,他还是有机会就要提一下,弄得我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表达能力出了问题,没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   阿尔莱德看起来也是对那位特纳先生满腹牢骚,很多意见不吐不快的样子。   “咳咳,阿尔,”路易说,“你的朋友路易·杜·法朗坦,也只是个近几年才买了几块地的外省小地主而已。”   “那不一样,你们家的家谱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的当坦伯爵呢,虽然现在已经远得不能再远了……啊,你看,他看到我们了,我敢说他一定会走上来向我们打招呼,显示他认识有身份的人来向他的朋友们显摆。”   在路易和阿尔莱德说话的时候,一楼的维利耶·特纳——因为阿尔莱德说他名字里的“杜”字是自己加上去的,所以我们姑且这么叫他——在他的朋友们和账台沟通他们能够坐在哪个位置的时候,这位特纳先生一直在不停地观望布朗东铺子里用餐的人们,判断着他们的衣着和地位;路易他们所在的位置在二楼能够看见中庭的位置,相对地,这里也能够被一楼站在账台边的人们看到,于是他们就很不幸地被那位不停转动自己脑袋的特纳先生给注意到了。   几乎是立刻地,在认出了阿尔莱德的那一刻——不得不佩服这位先生过人的视力!——维利耶·特纳就对楼上的两人展露了一个灿烂到有些过份的笑容,在对自己的朋友说了几句话之后,这位特纳先生就扔下他的朋友们,径直往二楼走上来。   阿尔莱德对路易努了努嘴,对着楼梯那边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帕开始擦手,表示自己已经用完晚餐了。   不出所料,维利耶·特纳一踏上二楼,就直接向两人走来,站在阿尔莱德身后的约瑟夫一看到这位自己姐姐的情人马上皱起了眉头,但这也丝毫不能阻止维利耶·特纳先生想要和阿尔莱德套近乎的热情。   “尊敬的德·格朗维尔先生,晚上好!非常荣幸能够在这里遇到您和您的朋友,您是特意回到布朗东铺子来回忆以前在巴黎大学的日子的吗?”   平心而论,维利耶·特纳其实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然而他脸上过于油滑的笑容和仿佛嘴里含满了口水的法语发音实在是让人大倒胃口,更别说那种就算是不知道他为人轻浮的人也会起疑的过于殷勤的态度了。   “晚上好,特纳先生。”阿尔莱德恰到好处地展露出了一种伯爵的儿子该有的傲慢气度,他没有回答维利耶的问题,而只是对这位特纳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很高兴遇到您也在这里。”   只要是稍微懂得一点人情世故的人,都能够听出阿尔莱德话里那种对于偶然遇到的、并不是很熟识的人的敷衍招呼,然而这位特纳先生仿佛就是听不出来一样。   “能够在这里遇到您,真是圣母玛丽亚安排的缘分啊!”维利耶·特纳这么说着,目光不断地在他们桌子上的杯盘碟子上扫来扫去:“这么巧您也喝葡萄酒,不知道我和我的朋友是否有这个荣幸和您共饮呢?”   “这就有点遗憾了,特纳先生,你们来得晚了一些,我们已经吃完准备离开,就不打扰你们的聚会了。”   “我们并不介意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维利耶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餐桌上那个还残留着两块小牛肉和牛肉汤汁的盘子:“您可以和我们尽情地畅饮到天亮,啊,不知道您愿不愿意给我的朋友们讲一讲您在巴黎社交界的趣事?如果您能告诉我们一些上流贵族,如德·西蒙侯爵和侯爵夫人的喜好之类的事情,就更好了!”   路易简直是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位特纳先生的自说自话,他对阿尔莱德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后者则回以一个无奈的挑眉示意——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路易已经非常切身地了解到了阿尔莱德刚才说的这位先生“听不懂他人的拒绝”和“为人行事一言难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叫做“我们并不介意”,什么叫做“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上流贵族的喜好之类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不管是从出身还是从现在的地位、收入来说,阿尔莱德的身份都在这位维利耶·特纳之上,他到底是怎么能说出这种双方地位颠倒的话来的?这要是不看两人的身份地位,别人还以为这位特纳先生是哪国的王子,而阿尔莱德是他可以呼来喝去的帮闲呢! 第36章 葡月·维利耶·特纳(三)   听到维利耶·特纳堪称无礼——然而这位先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礼——的要求之后,阿尔莱德神色不变,但他的语气就变得更加冷漠起来。   “特纳先生,事情不凑巧,我还有其他的事儿需要处理,就不打扰你和你的朋友的相聚了。”   阿尔莱德说着,从餐桌前站起来,路易也跟着起身,约瑟夫马上走上前来,把两人的手杖分别递给他们。   “德·格朗维尔先生,”如果是其他人,这个时候就该知趣地跟阿尔莱德说期待下次再见了,但是比起就这么交谈一会儿然后看着两人离去,维利耶·特纳看起来更想把阿尔莱德和路易引见给他的朋友们,好接受他的朋友们敬佩又羡慕的眼光:“事情永远是忙不完的,紧张的工作和轻松的玩乐总是需要兼顾的嘛!您可以见一见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谦虚又有礼貌的年轻人,比任何一个女演员都更懂得玩乐,每一个都幽默又风趣。”   “有机会再说吧,特纳先生。”   阿尔莱德连“下次再会”这样的客套话都不愿意说了,结果这位特纳先生还是毫不知趣地紧紧跟在阿尔莱德身边走下二楼,甚至把路易和约瑟夫都挤到了后边。   “德·格朗维尔先生,您有听说吗,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准备在自己的府邸召开庆祝雾月的社交季正式到来的盛大舞会。”   阿尔莱德很敷衍地“嗯”了一声,显得很冷淡的样子,但就是这样也没能打消掉维利耶·特纳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肯定是非常盛大的舞会,听说很多身份高贵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都会前往参加!”维利耶·特纳说着,自以为隐晦地暗示阿尔莱德:“这样的盛事,如果能前去参加的话就太幸运了,能得到子爵府邸请帖的人该有多幸福啊!我听人说一张请帖可以携带一位客人,收到请帖的人想要邀请谁和他一起去都行,不需要有任何身份上的顾虑!”   走在阿尔莱德后面的路易本以为这位特纳先生的行事已经足够刷新他对于人际礼仪的认知了,万万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看起来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认为阿尔莱德完全看不出来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路易很想抓着那位特纳先生的衣领问问他到底哪里来的错觉,认为只需要轻轻的两句话,就能通过阿尔莱德前往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虽然之前夫人对他们说一定要去参加舞会,但是到现在为止,就连他们都还没收到子爵夫人的邀请函呢!   这位特纳先生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啊!这是把阿尔莱德当作什么都不懂、被人夸两句就予取予求的小孩子吗?   路易简直怀疑玛丽的眼光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么聪明能干的女孩子,怎么就选择了这么个行事不着调的情人呢?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约瑟夫——后者的神情看起来就是完全不想承认自己姐姐认识这位特纳先生的样子。   阿尔莱德自然也能听出维利耶·特纳的暗示,他一言不发地走向账台,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想和这位搞不清楚自己地位的大学生说哪怕一句话了。   他们今天的晚餐费用加起来是一个法郎又十个苏,考虑到阿尔莱德订的还是这里的招牌菜,这价钱比起德尼老爹饭馆两个法郎一份的套餐算得上非常经济实惠了。在阿尔莱德给小费的时候,路易观察到有的在布朗东铺子吃饭的学生结账的时候只给了六个苏,而他的餐桌上至少有两道菜和不限量的面包,这么算下来,一个法郎可以让三个人在这里吃饱还有两个苏的剩余,即使是不怎么会算账的人都会知道这在物价高昂的巴黎是非常难得的。只能说,这家铺子被学生们称作大学生的咖啡馆、受到学生们的无比热爱的确是实至名归的。   和维利耶·特纳一起前来的朋友们已经在一楼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座位,这边的维利耶·特纳眼看着实在是没办法把阿尔莱德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了,才不甘愿地放弃了对他们的纠缠。不过他还是坚持把路易和阿尔莱德送上了他们的马车,非常殷勤地站在布朗东铺子前看着阿尔莱德的马车离开,才走进去找他的朋友们。   直到他们的马车已经离开布朗东铺子一段路程,确定已经不可能再看到那位特纳先生之后,路易才和阿尔莱德互相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维利耶·特纳,”阿尔莱德抱怨说,“真是不知道识趣两个字怎么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进入巴黎大学的。”   路易把手杖放在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毫无形象地把自己瘫在了马车的座椅上。   “我简直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这位先生,”路易说,“说真的,在二楼的时候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装作听不懂你的意思的了!”   “是吧,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这个人的行事,那是真的一言难尽。”   “确实一言难尽,既然这样,你干嘛不干脆禁止他到你住的地方去呢?”路易回忆了一下早上的事情,当即就皱起了眉头:“阿尔,在这里说不怕被别人听到,我就直说了吧,这位先生的为人行事实在是太轻浮了些,反正我是很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真是难得,你居然也会有不喜欢的人!”阿尔莱德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不过是看在玛丽的份上勉强容忍而已。”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允许他继续接近玛丽的,除非他已经和玛丽订了婚——我觉得他对待玛丽的态度实在是太轻浮了。”考虑到坐在车后架上的约瑟夫可能会听到他们的谈话,路易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如果换成我在那位特纳先生的位置,我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让我心爱的女孩有一丝一毫被人质疑名誉的危险,更别说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干了;如果玛丽的雇主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话,这个事一旦被发现,那善良的女孩子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我简直不敢想象!”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把心爱的女孩置于危险的境地——其实这已经算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路易本来想说的是“这个人能为了自己的色欲就置玛丽的名誉于不顾,他可能把玛丽当作了那种女人”,只是他的教养让他没办法把那种粗俗的词语说出口;毕竟早上路易撞见他们的时候,维利耶·特纳听起来可是急色得想要就在厨房里就和玛丽来上一段风流韵事——那可是在玛丽的雇主家!   清白的名誉对于未婚姑娘们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她们的嫁妆,或者换句话说,对于一些囊中羞涩拿不出嫁妆的家庭的姑娘来说,清白正派的名声就是她们唯一的陪嫁。如果失去了这唯一的依仗,不要说能嫁到正经人家去了,她们能不能避免沦入风尘的悲惨命运都是个问题。   阿尔莱德肯定听懂了路易的意思,他把手放到嘴边,掩饰性地咳嗽起来。   “唉,路易,我也是没办法。”阿尔莱德边说边叹气,“要是玛丽的父亲还活着,或者他去世的时候有给玛丽留下一笔嫁妆的钱就好了。你也知道的,现在的姑娘想要体面地出嫁,过人的美貌和丰厚的嫁妆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嫁妆足够丰厚,甚至商人出身的丑陋女人也能成为名门的贵夫人——玛丽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可是说句老实话,她算不上非常非常漂亮,又连一千法郎的嫁妆都拿不出来,除了这个维利耶·特纳,她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呢?维利耶·特纳虽然为人不靠谱,但他从大学毕业后,就算只能找个最低级的小职员差事都能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年收入,加上玛丽做女佣的收入肯定是足够在巴黎生活下去的了——这才是我为什么容忍维利耶·特纳的缘故,否则我早就不允许他踏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一步了。”   “原来你是这样考虑的!”   路易没想到原来他的朋友早已思虑到了这一层,他不由得惊叹起来,只是维利耶·特纳的行为实在是无法让他信任:“但是说真的,我实在是信不过那位特纳先生的人品,万一他在完成大学学业之后就抛弃玛丽呢?”   “啊,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不过就算那样,玛丽也没什么损失,最多也就是损失几百法郎的薪水而已。”阿尔莱德对路易眨眨眼睛,“玛丽的品格还是信得过的,她的父亲没有破产前是个还算有点钱的木桶商,所以玛丽也有接受过一点正统的教育,她知道婚礼上新娘戴的花环应该是由香橙花和玫瑰花蕾编织而成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真的太好了,只是还是得注意才行,毕竟旁人可不会像你对待她一样宽容。”   “这个你可以放心,玛丽她还是知道分寸的。” 第37章 雾月·第十二区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邀请函是由子爵府邸的听差送来的。   号衣上刺绣着德·布戈涅家族徽章的听差们搭乘着价格昂贵、普通人家只会在下雨的时候才偶尔搭乘一次的出租马车,飞奔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将夫人的请帖送到各个有头有脸的贵族的府邸。据说这样的送信听差一共派出了二十个,目的只是为了让同等身份的受邀者能够在同一天收到同样的邀请函,以免一些身份尊贵的受邀者因为比其他人更迟收到请帖而感到被冒犯。   虽然说都是出租马车,但是因为巴黎的出租马车因为马匹、马车的等级和装饰的豪华程度不同,出租的价格也不同。这次布洛涅府邸为送信的听差租用的全都是最豪华的那一等级的出租马车,还一口气租用了二十辆,这种马车短期出租的租金是每小时两个法郎,比按月租用都要高得多,按照阿尔莱德的估计,光是为了送出这场舞会的诸多邀请函,布洛涅府邸就至少得付出五六百法郎,只能说是相当豪奢的了!   随同给阿尔莱德的请帖一起送过来的还有给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远亲侄子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请帖,送信的听差一并将那份请帖也交给了阿尔莱德,彬彬有礼地请阿尔莱德帮忙转交。   “可是,你怎么不自己把请帖送到他的手里呢?”收到索洛涅的请帖的阿尔莱德相当纳闷地问信差:“难道是你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哎呀,先生!”信差回答,“我们就是因为知道格罗斯泰特先生住在哪里才只能拜托您转交的,我的马车夫坚决拒绝把他心爱的马车赶到巴黎的第十二区去,就算我对他说夫人肯定愿意给他支付每个小时十法郎的租金他都不愿意。”   第十二区——阿尔莱德心爱的玛格丽特·拉布丹出身的地方,是巴黎最为贫穷、混乱和肮脏的一个区,据说巴黎120万人口中最底层、最穷困的10万无赖都集中于这个区域。那里是罪犯的天堂,到处都是坑蒙拐骗,汇集了全巴黎所有反文明的无赖、反社会的渣滓和反国王的罪犯,据说十个人里面会有五个人的身份护照上有犯罪记录,剩下的五个不是刚从专门为“改造穷人的懒惰毛病”而开设的贫民习艺所出来,就是正准备被带到到违警法庭里面去。不要说贵族了,只要是稍微有一点体面的人,都绝对不会乐意踏进那片区域。   阿尔莱德明显也是知道上流社会的贵族们和依附于上流社会生存的人们对于第十二区的排斥,听到听差的话之后,他只是耸了耸肩,拿了一个二十生丁的银币给了听差作为小费,就把他打发走了。   “这次我们就得搭乘你的马车去找索洛涅了!你的马车相对低调一些。”阿尔莱德对路易说,“我的马车夫每次去第十二区都疑神疑鬼的,觉得那里路过的人都是想拆掉他的马车轮子的无赖,有一次他甚至要求我自己搭乘公共马车去。”   只是听说过第十二区的不良名声的路易则是第一次知道索洛涅居然住在第十二区,虽然他没有在巴黎生活过,却也听说过那片区域的鼎鼎大名,一时间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位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先生,他为什么会住在第十二区呢?”得益于第十二区的名声,路易几乎是立刻就本能地警惕起来:“就算我在马贡,也曾经听闻过那句话,‘第十二区是巴黎最丑陋的伤疤,虽然是在巴黎,那里却全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哎呀,不要太过担心,路易!”也许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也是出身于那个区域的缘故,阿尔莱德倒是显得相当不以为意:“索洛涅选择那里,不过我们需要一片仓库来储存之前购买下来的茶叶,而第十二区的租金最低罢了。他在圣神庙摩尔街租了一栋跟我这里类似的三层小楼,将一楼和二楼当作仓库,自己和工人住在三楼和阁楼上。索洛涅的性格和我不同,为了省钱,他可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不过那里还算是干净整洁,还因为是在第十二区的缘故,一年的租金比我一个季度的租金还要少呢!”   “这听起来也太可疑了!先是挖地道走私,后是暴利的茶叶生意,还是个住在第十二区里的人!”   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他本来就不是很信任阿尔莱德那位所谓的大学同学,现在听说他住在第十二区就更加觉得可疑,但看到阿尔莱德非常相信索洛涅的样子,他就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在心底打定主意,在见到那位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时候,他要以最细致的法官审理案件的态度,仔细地寻找那位先生的破绽。   这次他们搭乘的是路易的马车,路易的马车夫彼得老爹自来到巴黎之后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这可把这个可爱的老头给乐坏了,在出发前三个小时就做好了一切出行的准备;但他没想到他们要去的是巴黎的第十二区,而这片区域的街道状况完全糟糕到了任何一位爱惜自己的马匹和马车的车夫都会后悔自己把马车驶入这里的地步。   “我的圣母玛丽亚啊,彼得老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糟糕的道路!”   在第三次被运送马铃薯的运输马车堵在狭窄而泥泞的第十二区街道上的时候,实在忍无可忍的彼得老爹在自己的马车夫座位上喊了起来。   “我说,你们就忍一忍吧!”对面的车夫一边这么喊着,一边抽打着拉车的老马,强迫已经精疲力竭的老马把装载着满满当当、车板上的马铃薯袋子摞得比人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马车拉出泥坑:“这地方就不是你们这些高贵人们该来的,既然来了,就得守规矩,慢慢等着!”   “真是见鬼!你明明看到我们先过来的,还和我们争路!”   “你以为这是你们那种一个人都能拖着走的小马车吗!拉着这么重的东西,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就在两位马车夫你一句我一句,快要吵起来的时候,狭窄街道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的阁楼上的窗子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破旧围裙的胖妇人探出身来,哗啦啦往下面泼了一大盆脏水,正好泼在了最上面的马铃薯袋子上。   “喂!臭婆娘!”对面的车夫眼看着自己马车上的货物被泼了一大盆水,一下子大喊大叫起来:“你在干什么!你的水把我的马铃薯都毁了!”   “吵什么吵,谁叫你赖在我的窗子下面!”阁楼上的胖妇人也是个泼辣货色,掐着腰就骂了回去:“没人要的老鼠吃剩下的臭生虫烂货,我好心帮你加点斤两挣多几个苏,还没问你收钱呢,你还有脸骂我!”   被胖妇人这么一搅和,对面的马车夫立刻就忘了刚刚和彼得老爹吵架这一茬,转而和胖妇人吵了起来,这可害苦了阿尔莱德一行人,他们被迫旁听了半个小时“你来我往”“精彩至极”的争吵,才在后面陆续驶来的运输马车的帮助下离开了这条巷道。   “这种鬼地方简直是个噩梦!先生!彼得老爹发誓,不会有下一次到这里的了,不会有的了!”   就像那句话说的,“第十二区是巴黎最丑陋的伤疤”,这里遍布贫穷、饥饿和走投无路的痕迹。一路走来,这片区域的穷苦能够震撼每一个还稍微有点同情之心的人:街道和广场破破烂烂,一百个人里面也找不出十个衣服上没有补丁的人,却能找出十个生病的人、二十个用酗酒来麻痹自己好从极度艰苦的劳作中解脱出来的人;穷人和老人们靠着房屋的墙根晒太阳,显出一种无所事事的神情,这种无所事事不同于路易曾经在林荫大道、布洛涅森林见过的那种有财富支撑的公子哥们的无所事事,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找不到出路的悲苦的无所事事;街上能看到拿着钩子捡破烂的女人,穿着黑色丧衣在葬礼上出租自己扮演哭丧角色的男人,跪在地上为别人擦鞋的儿童,拎着装着劣质水果和快要凋谢的鲜花的篮子在马路上叫卖的少女……这一片区域,是光鲜亮丽的泰布街、昂丹大道和林荫大道里见不到的巴黎,是穷人的聚集之地,是这座城市的上流社会当作不存在的、被掩盖了的溃烂伤口。   “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就算是自认为什么事儿都见过的彼得老爹,都无法忍受这种似乎无边无际的残酷苦难景象,他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嘟囔。   路易也从车窗里看着马车驶过的街道上的种种景象,他被这种赤 裸裸的贫苦震撼了——如果说处于多区交汇地界的拉丁区是破旧的,那么第十二区就是更加残酷的破败,一种连年轻人的蓬勃生气都看不到的绝望的破败,这里连空气都是腐烂的,充斥着煤灰、污水和劣质染料的气味。就在某一瞬间,路易无比深刻地明白了在比松裁缝店的时候,奥西昂说过的那句“如果没有足够的金币,您甚至连新鲜的空气都呼吸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真是个鬼地方。”   ——这里是巴黎的第十二区,这里是巴黎,这里又不是巴黎。 第38章 雾月·摩尔街的玛丽   彼得老爹驾驶的马车驶过破旧的广场和街灯已经损坏的街道,到达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圣神庙摩尔街租住的地方的时候,路易从车窗里打量着马车停下的地方,非常迟疑地对阿尔莱德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尔,这就是你说的,‘跟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类似的三层小楼’?”   这是一座由多栋有着老旧民宅组成的院落,或者说,第十二区到处都是这样的院落,因为建筑极度密集的缘故,这里的民宅都挤在一起,唯一能把它们分开的只有蜿蜒盘曲的街道和偶尔出现的广场,否则所有的房屋说不定都会为了节约空间而连成一片。这里的建筑密集到了屋顶石板上的青苔和藤蔓都长到了一起的地步,每栋楼房都有自己对应的邻居,楼房每一层的住户都能通过打开的窗户看到对面楼房里的另一家人,甚至还能探出身体彼此握个手。   他们的马车停下来的地方的门牌上写着“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牌子,外墙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又黄又脏,有的地方已经脱落了,路易实在看不出这里和圣乔治街有任何可比的地方,别的不说,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能够享受的个人隐私在这里大概就是一个非常奢侈的事物。   “咳咳,索洛涅租的地方在里面一些,那里比外面好一点。”   他们下了马车之后,先是穿过了一条半明半暗的过道,这条过道在临街的一端还有一米多的宽度,到了尽头宽度看起来就不够一米了;过道的尽头是一块小小的空地,因为四面八方都被楼房包围的缘故,这里大概是常年晒不到太阳的,从这里再往右手边走,才是他们要找的索洛涅租下的带有一个小阁楼的整栋楼房。   一楼的门是半掩着的,他们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无数堆叠在一起的袋子,多到中间只留下一条最多能让两个人通过的窄通道;地上铺了厚厚的沙子和锯木末的混合物,大概是拿来防潮的,但就算如此也无法消灭只有一个窗户的底楼特有的那种不见天日的潮湿感。   在最靠近门的那部分地面既没有沙子和锯末,也没有堆放货物,而是在距离地面半米左右的高度斜着拉了一根足有手臂粗的粗绳,绳子的一头绑在门框上,另一头系在钉进了墙壁里的铁灯座上。地上坐着一个破旧的衣服上都是汗渍、搬运工模样的男人,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垂着手,把头搁在绳子上休息,看起来是劳累到精疲力竭的样子。   “老板在三楼。”   听到有人进来,靠着绳子休息的搬运工有气无力地说了这句话,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路易他们一眼。   “我知道了。”阿尔莱德说,带着路易往里面走:“路易,这里的楼梯非常陡,你上去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呃……好的。”   即使有阿尔莱德提醒,上楼梯的时候路易还是差点踩空了一级台阶,一半的原因是那级台阶比其他台阶高了一些,一半的原因是当时路易正好回头看了那个搬运工一眼——从楼梯上越过货物看下去,那个搬运工以那个姿势靠着绳子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刚进来的时候他有说过话,路易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二楼同样堆满了货物,不过大半都是用木箱子装着的,箱子上画了不同的记号,明白无误地表示出它们的价值比一楼像马铃薯一样堆放的同伴要高得多;三楼则是只有零星几个木箱子,这里才算是勉强能说得过去的住人的地方,窗子半开着,客厅里放着一张可以兼做卧榻的旧沙发,两把椅子,一张断了一条腿又接起来的方形小桌子和一个带抽屉的破旧立柜,除此之外就只剩一个锁着门的卧室和一个通往顶上阁楼的狭窄梯子了。   阿尔莱德和路易走上来的时候索洛涅正在吃着面包,出乎意料的是,三楼上除了他,还坐着一个正在喝酒的女人,打扮是路易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已经失去光泽的金发梳成高高的鸡心形,但因为没有足够的发油而显得有些蓬乱;裙子是一种脏兮兮的灰蓝色,前胸后背简直到了袒露无遗的程度;衬裙被拉了起来,露出了穿着吊带袜的大腿,甚至让人连吊带袜上的破洞都能看到。女人坐着时的姿势也很不正经,显出一种粗野的妖艳,只需要一眼,谁都能知道这绝对是个那种职业的女人。   “哎呀,有客人来了啊!”   坐在索洛涅对面喝着廉价黑茶蔗子酒的女人看到从楼梯走上来的阿尔莱德和路易,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女人笑起来时胸前的衣服看起来都快要掉下来了,路易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转移开了视线,看向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这是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有着强健的身体,棕色短发、灰色眼睛,穿着方便干活的旧衬衣,袖子挽了起来,耳朵后夹着一只记账用的羽毛笔。奇怪的是,这个人年龄并不算很大,容貌谈不上英俊,气质也说不上正派,但就是给人一种“他什么都搞得定”的感觉,如果只看气质的话,简直不能想象他的年龄其实和阿尔莱德相仿。   “玛丽,好久不见!”阿尔莱德相当随便地和女人打了个招呼,在路易惊讶于这个女人居然也叫做玛丽的时候,他对索洛涅说:“索洛涅,这是我的好朋友路易·杜·法朗坦,他前几天从马贡过来巴黎游玩,我就带着他一起过来了。”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打量了一下路易,然后伸出手来和路易握手,非常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您好,杜·法朗坦先生,我是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您的朋友的大学同学。”   “您好,格罗斯泰特先生。”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比阿尔莱德还要高出一个头,当他和路易握手的时候,因为身高上的差距,路易有种微妙的被压迫感,那感觉就像普通人对上了巨人国的巨人一般。   “路易啊……是每个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的那个路易吗?”大概是不甘心被忽视,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玛丽同名的女人以一种妖娆的语气插话进来,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着路易吃吃地笑:“这孩子真漂亮,真招人喜欢……给我一个金路易吧,五十法郎的最好,二十法郎的也行,我可以陪这个路易睡觉,保证把他的另外一个路易也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   路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样的露骨话,他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索洛涅,又看看阿尔莱德,然后默默地往阿尔莱德那边挪了一步,把自己和这位女性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了一点。   “玛丽,你又喝醉了。”面对摩尔街的玛丽说出的这种下流话,阿尔莱德倒是相当的淡定:“你该少喝点酒,留点钱买面包的。”   “谁说我喝醉了,这种掺水的劣酒怎么可能让我喝醉!”玛丽说着,仰起头打了一个酒嗝:“怎么,我还不配和你的金路易睡觉吗?往前两年,我可也是……歌剧院的……头牌!每年要花一百万法郎的头牌!要还是那时候,给我一千个金币我都不会搭理你们!”   阿尔莱德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可不止两年,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不过索洛涅还是看了路易一眼,然后对阿尔莱德摇摇头,于是阿尔莱德就不说了。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索洛涅问,“我记得你那位马车夫可不喜欢到这里来,是有什么值得你特意跑一趟的好消息吗?”   “啊,那当然是好消息了。”阿尔莱德说着,对约瑟夫招招手,于是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楼梯边的约瑟夫马上走上前来,把用信封装着的布戈涅府邸邀请函交给索洛涅。   “这是子爵夫人给的?”索洛涅看了一眼信封封口蜡泥上的布戈涅府邸印记,将封口拆开,把那份精美的邀请函拿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然后他思考了一会儿。   “这份邀请函应该值不少钱,我觉得至少能卖个两百法郎。”他说。   “……等等,这是夫人给你的邀请函啊?” 第39章 雾月·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上)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索洛涅?”   即使是阿尔莱德,也被索洛涅突然冒出来的异想天开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可是代表雾月社交季正式开始了的舞会,很多贵族都接到了邀请,这份请帖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都拿不到呢,你却想把它卖掉?”   “那不就正好了,越多人拿不到,越多人想要,这份邀请函就能卖出越高的价钱。”   “你真的越说越荒唐了,请帖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能卖给谁呢?就算真有人买了,到时候子爵府邸的人一核对请帖,名字和人对不上,这可怎么说?”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担心,那种场合,负责迎接客人的人只要看到是真的请帖就会让拿着它的人进去——如果他们阻拦了真正的客人,而对方又恰好身份尊贵的话,整个子爵府邸的脸面就被丢尽了。这个后果他们承担不起,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去核对拿着请帖的人是不是真正被邀请的人。”   索洛涅说这话的时候可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考虑把请帖卖掉的可行性,阿尔莱德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试图打消他疯狂的想法。   “夫人总归知道自己是邀请了谁的,就算有人能拿了你的请帖混进去,那他总要和主人打招呼的吧?你准备让夫人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拿着给你的请帖走到她面前吗?”   “那就是愿意从我这里购买请帖的人要烦恼的事了,肯定会有人觉得就算是面临被夫人赶出去的风险,也总比被拒绝在门槛外连进都进不去要好;再说了,夫人也不太可能会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人难堪。”索洛涅说着,把请帖装回信封里:“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跻身上流社会的诱惑的,这类人可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比如那些做梦都想成为某位贵夫人的情人的男士们,或者那些带着大笔嫁妆嫁给破落贵族只为了得到一个贵族头衔的商人的女儿们——老实说,我一直觉得那样的商人都很蠢,他们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贵族老爷们的床还沾沾自喜,用自己的钱去肥他人的田,简直蠢透了。”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过份了,要是有一位绝对保守派的大法官现在就站在这里的话,大概会认为这个索洛涅是个“支持拿破仑的自由派潜在危险分子”,从而当场就下令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路易顿时觉得索洛涅不想去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也许是一件好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身为贵族的子爵夫人邀请的客人里肯定大部分都是贵族,要是这位先生在舞会上表露出了一点点对贵族阶层的不屑,事情可就大了!   “索洛涅先生,我觉得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随便说比较好,这要是被警察局的暗探听到你们可能就麻烦了。”路易想起那位和蔼可亲的贵夫人,觉得她要是知道她的远亲准备这么对待她的一片好意,指不定得伤心成什么样子:“至于这份请帖,要是被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知道了您的想法,她大概会很伤心的,她可是特意命人把请帖送到我们那去的呢!”   “啧,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这份邀请函是指明了给我的,也就是说,阿尔莱德自己也有一份邀请函,有他去就行的了。”索洛涅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封好收起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和阿尔莱德一起去,他自然有办法应对夫人——相信我,到时候整个巴黎城的权贵能把布戈涅府邸塞满。在那么多人里面,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既不会注意到他去了,也不会注意到我没有去的,而且我对这种舞会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够在那种场合穿的衣服。”   在听到索洛涅说自己没有相应的衣服的时候,路易愣了一下,不过在环顾一圈这个简陋的住所之后,路易不得不承认索洛涅说的大概是真的——毕竟,谁也没办法想象贫民窟里会存在奢华的礼服而不沾满臭气和灰尘。   “别这样,索洛涅,现在去订做衣服也还是来得及的,你之前才从茶叶里挣了好几百路易呢!”   “可我也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挣到了那几百个路易的,阿尔莱德。”索洛涅的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否定:“花上一个路易的钱,我就能叫一个强壮的搬运工给我卖上两个月的命,给我带来十个路易的利润;花上一百个路易的钱,我能得到什么?得到那些互相惺惺作态的公子哥儿们一个晚上的友谊吗?那我得把我所有的钱都花光,配上十个仆人、两部马车,再养上五六匹马才行,毕竟他们可不会看一个没有马车的人一眼。”   “……好吧,说到底那是给你的请帖,你有自己处置的权利。到时候夫人若是问起来,我就只说我和你是分开赴宴的,不知道你怎么还没到就是了。”   说不过索洛涅的阿尔莱德只好耸了耸肩,放弃了说服他的念头。   “容我插一句嘴,索洛涅先生,”路易问,“你们这个茶叶生意听起来真是回报丰厚得让人心动,我能询问一下详细的情况吗?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笔八千法郎的存款,一直存在法兰西银行里,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取出来买块地或者是做个小买卖呢。”   索洛涅有点诧异地看了路易一眼,然后看了看阿尔莱德。   “如果你是想从我们的上一笔生意中也分一杯羹的话,那你可能来得晚了一些,法朗坦先生。”索洛涅说着,走到那个带抽屉的破旧立柜前,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抽屉上的锁,顺手对路易和阿尔莱德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你来得正好,阿尔莱德,我正准备跟你说我们那批货的事情。那批货已经没剩下多少了,但伯纳德先生说如果是一样的货色和价格的话,我们有多少他就收多少,也许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从印度商人那里进货,虽然他们奸诈了一些,但是茶叶的质量是还行的。”   整个三楼能坐人的就只有那两把椅子和喝醉了的玛丽坐在上面的旧沙发,如果坐在椅子上,视线稍微往下一斜就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玛丽腿上的吊带袜和衬裙下若隐若现的风光;可是若是坐到沙发上,那位喝醉了的玛丽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坐在沙发另一头的人。   注意到路易在沙发和椅子间游移不定的目光,玛丽对他抛了一个媚眼,咯咯地笑起来。   “来我这里啊,金币先生。”她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举手投足间依稀有种独特的韵味,证明她说的自己以前是歌剧院的头牌女演员并不是随口乱说的:“你应该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我一看就知道了,来姐姐这里,姐姐教你哦~”   “玛丽啊,我的朋友不是那些人,你别把他吓坏了。”阿尔莱德无奈地把两把椅子拉开了一点,然后自己坐到靠近玛丽的那一把上,让路易和玛丽隔得远一点:“路易,你坐那里,不要理她,她一喝酒就满嘴胡说八道。”   路易几乎是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硬地坐到了椅子上,连转头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一不小心就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景色。当索洛涅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账本并把其中一本递给他的时候,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过去,把账本半挡在眼前,然后翻看起来。   “我和阿尔莱德在几个月前碰上了一个茶叶商人低价出售一批茶叶,就想尽办法凑了两万法郎把那一批货吃了下来。”索洛涅一边指点着账本,一边对路易说,“那个人当时在赌场输光了钱,还欠了几万法郎的债,如果拿不出来他就得上法庭去,无奈之下他就把自己刚到手的货物贱卖了,那批茶叶一共有四千多公斤,均价下来是五法郎一公斤。”   路易想起阿尔莱德曾经说过他们当时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凑够两万法郎的本金,阿尔莱德当时还冒险去赌场赢了四千法郎。   “我不怎么喝茶,也不是很懂茶叶的品种。”路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索洛涅:“但我还是多少知道茶叶的价格的,五法郎一公斤的茶叶不是很一般的价格吗?这还是在商店里售卖时的标价呢。”   索洛涅嘴角牵动了一下,显出一种精明的自负来。   “五法郎一公斤确实是普通茶叶的价格,但要是只是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做这笔生意了——那一批茶叶里,有大概五分之一是高级货色,每公斤的价格能达到20到25法郎。我把这些茶叶卖给英国商人,他们从我的手里买下来后转手卖到伦敦,那些恨不得一年喝掉一百公斤茶叶的英国暴发户就能花两英镑——也就是五十法郎的价格来买。他们英国人喝茶就跟我们法国人喝酒一样,甚至还要喝得更多。” 第40章 雾月·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下)   按照索洛涅说的价格,路易默默算了一下,如果索洛涅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单是把约莫800公斤的高等级茶叶卖出去就大概能收回一万六千多法郎的成本,剩余的茶叶哪怕是原价转手,整体算下来都能收获差不多六百个面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的净收入。这利润是相当高的了,上次阿尔莱德说过他能拿到的那笔钱是两百个路易,如果说中间的差距是损耗和其他成本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而索洛涅的本事显然还不止这一点。   “除了五分之一的高级货色之外,还有大概四分之一的比普通茶叶好一些的中级货色,这一部分平均下来是以每公斤8个法郎的价格卖掉的,现在也剩得不多了。”索洛涅说,“剩下的我以每公斤3法郎的低价出售,那些买高级茶叶和中级茶叶的商人往往很乐意占点小便宜,这样就卖得很快,不需要一直占用我的仓库。你们在下面看到的那些茶叶,很大一部分已经另有主人,陆陆续续就会从这里搬运出去。”   这听起来是相当的可行,即使是对索洛涅有所怀疑,路易也不得不佩服他做生意的头脑和对价格的巧妙把握。   “我在一楼看到了一个搬运工,那是你雇佣的工人吗?”路易想起那个靠着绳子休息的男人,问:“我只看到了他一个,没有别的人,难道他要独自一人搬运这几千公斤的茶叶?”   “那当然,我用每月十个法郎的价格雇佣了他,还给他提供食物和住宿。这个人干活还算卖力,比我之前雇佣的那个爱耍滑头的家伙好多了。”   路易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搬运工的工钱。   “十个法郎一个月?”   这也未免太少了点吧?就算是在马贡,一个纺织女工一年的收入最少都能有两三百法郎,路易自己在最忙碌的葡萄收获时节雇佣工人时要付出的价格也比每月十个法郎的价格高一些,那还是在物价相对低廉的外省呢!   而索洛涅似乎并不这么想。   “您也觉得太多了吗?其实我觉得每个月给他八个法郎就足够了的。”索洛涅说,“毕竟现在这个曾经因为偷窃面包而进过好几次监狱,身份护照上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我根本没人愿意雇他;不过考虑到我上一个搬运工就是很不乐意每个月只有八个法郎的工钱闹脾气离开,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事情,我才把工钱加到十个法郎的——这可是增加了整整四分之一呢!”   罪犯?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罪犯?   路易被索洛涅说出的那个搬运工曾经进过监狱这种可怕的事情吓了一大跳,不过也许是因为这是在臭名昭著的第十二区的缘故,索洛涅和阿尔莱德看起来都是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其实我觉得之前的那个也还好,主要是你要搬动的货物太多了,他才不愿意干了的。”阿尔莱德看起来并不觉得现在的搬运工曾经是个罪犯有什么不妥——也许他是认为因饥饿而偷窃面包还算情有可原,或者就算有不妥索洛涅也能处理——也完全不认为这个低得可怜的工钱有什么不对的样子,他对索洛涅说:“我看现在这个也是干得相当疲惫,我们来的时候,他连站起来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洛涅耸耸肩,谈到这些被他压榨的可怜人的时候,他就显出了一种对待异教徒般残酷的冷漠来。   “这道理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不关心他的护照上有没有犯罪记录,肯给他一份工作,付给他钱,提供每天的面包,还允许他晚上住在我这里,不需要在街道上面对夜晚巡逻的巡警,不用担心下雨的时候没地方躲就感染上风寒把小命送掉,已经是相当仁慈了。”索洛涅说,“如果他不想干,有的是人抢着干,我们旁边的染坊就没有我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们工人吃的面包还要从工钱里扣呢!”   这样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毛病,毕竟索洛涅才是雇佣了搬运工的人,其他人也不好多说。   “那个搬运工是晚上睡在这里的沙发上嘛?”路易翻动着自己手上那本账本,顺带瞄了一眼阿尔莱德手上的,入眼都是字迹潦草的数字,有的金额和购买数量都相当大,有的则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分辨出写的到底是什么,大概是记录的人当时写得比较匆忙的缘故。为了避免三楼陷入没话可说的尴尬,他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一直坐在沙发上盯着路易看的玛丽咯咯笑了起来。   “沙发是我的哦。”玛丽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身体,舔了舔嘴唇:“白天是我的,晚上也是我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很乐意不收你的金币和你分享。”   “……”路易假装没听见玛丽的话,不过这样一来,他想不出那个搬运工能住在哪里,难道在存放货物的一楼和二楼还有能睡觉的地方?   “他晚上就睡在一楼,顺带守门防止有小偷闯入。”   “我好像没看到一楼有床铺这种东西,”路易纳闷地回想了一下一楼的格局,确定他连一个稻草铺成的最简陋的床都没看到。   索洛涅看了路易一眼,那眼神就像看到什么奇怪的异类一样。   “不是有绳子吗。”他说。   路易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索洛涅的意思是他们在一楼看到的粗绳子和那片空地就是搬运工的“床铺”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阿尔莱德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了省钱,他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我觉得,如果有废弃的木头的话,可以在地上搭一个床铺,不然人是很容易着凉生病的。”考虑到索洛涅才是给搬运工付工钱的人,路易只能委婉地提出自己的建议,“生病的话就会很麻烦吧,还可能传染给别人。”   “第十二区没有废弃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利用起来,哪怕是人的骨头。”索洛涅说,“不过你也不用为他担心,法朗坦先生,你住过绳子旅店吗?”   这又是一个路易闻所未闻的新词汇:“绳子旅店?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似乎是旅馆的一种。”   “是给没钱的流浪汉们提供晚上睡觉的地方,第十二区有很多很多的流浪汉,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屋,也租不起哪怕是最破的阁楼,晚上他们只能花一个生丁到绳子旅店里去睡觉。”索洛涅盯着路易的眼睛,“那种旅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房间里横拉的一根粗绳子,从一头一直牵到另外一头,过夜的人只能坐或者躺在地上,把头搁在绳子上睡觉。起床的时间一到,旅店的人就会把绳子拽起来,于是睡觉的人就会摔在地上。”   “法朗坦先生,你和阿尔莱德大概都没办法想象这种一无所有的所谓旅店吧?但我的工人在没有被我雇佣的时候,他连那样的绳子旅店都住不起,晚上只能睡在街道的阴暗处躲避巡逻的巡警。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对我为他提供的住宿条件不满,他现在享有的,已经是他以前做梦都想得到的了——就拿我上一个工人来说吧,他离开我这里后就流浪到了别的区,现在很可能是又被巡警抓走了的。”   即使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只需要听索洛涅的描述都能知道,这是一种已经超出了人类想象力极限的、残酷无比的极度贫困,这种悲惨的生活在第十二区是普遍存在的,而似乎所有人都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哪怕是阿尔莱德,也是同样将索洛涅对搬运工的冷酷对待视为理所当然。   “这个待遇在第十二区确实是可以的了,这里有的女工每天给布料商绣布料,绣一块挣一个苏,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才能挣三四个苏,一个月也就五六个法郎的薪水呢!”   阿尔莱德这么对路易说。   路易看看自己的朋友,又看看坐在另一边面不改色的索洛涅,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查看了记载着货物出售时间和金额的两本账本,盘点了摩尔街存放的茶叶数量,确定哪些是已经售出、哪些是还未售出的,最后算出来的利润和索洛涅的账本上记载的利润确实是所差无几;在这个过程之中,路易故意和一楼的那个搬运工聊天,索洛涅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不过那个趁机问路易要了一枚十生丁铜币的搬运工除了告诉路易他每天都在索洛涅的指挥下搬运货物之外,也没能说出什么其他的东西来。   对于路易提出的要加入他们的生意的试探,索洛涅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这倒是让路易对他的疑心打消了一点。   “那样能够低价吃进货物的好机会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当然,如果以后有类似的机会的话,我会考虑您今天的意愿。”   第十二区的治安可算不上好,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约瑟夫就一直在催促他们赶在天黑前离开,以免在这片区域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这里的街灯很多都是坏的,而街上又那么多流浪汉,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坐上马车的时候,路易从车窗里凝视着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建筑的剪影,在已经开始暗淡下来的光线里,这片建筑和整个第十二区都显得阴沉无比。   “这真是个残酷的地方,我已经开始想念我的家乡了。” 第41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一)   从圣神庙摩尔街回来之后,路易好几天都有点恹恹的。   巴黎第十二区那种骇人的连绵贫困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路易敢打赌说哪怕是自己家乡最贫困的一年到头只能用马铃薯和荞麦饼果腹的农民,或者法兰西最遥远的海边因为没有渔船和渔网而无法出海、只能去扒下岩石上的帽贝来养活自己的渔夫,他们过得都要比巴黎这颗法兰西明珠的第十二区的人们的生活要好一些。即使生活是一样的清贫,外省的农民和海边的渔夫们至少还能自由地呼吸,而在巴黎第十二区的人们却只能忍受大城市里污浊的空气,像苦役犯一样挤在狭窄的屋顶阁楼里,日复一日地忍受孤独,精疲力竭地劳作。   阿尔莱德察觉到了路易从索洛涅那里回来后这种低落的情绪,但他认为那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朋友性格过于温柔的缘故而已。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个性温柔、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对他人的处境产生强烈的共鸣,甚至把自己陷入到情绪的低谷里去,然而那其实是并不必要的——人的命运是天主安排好了的,世界上有的是注定要当牛做马的人,有的是注定役使牛马的人,既然如此,为他人的命运操心又又何必要呢?   这些话阿尔莱德并没有对路易说出口,不过他采取了一点措施来让自己的朋友从情绪的阴霾里走出来——他把参加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前所有的准备工作都交给了路易去做。   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在答应阿尔莱德他会去德·布戈涅夫人的舞会的时候,路易绝对没想到参加一场舞会之前的准备都能成为一项繁琐又浩大的工作。在他的家乡马贡,如果一位单身男士被邀请前去参加镇上夫人们举办的舞会,他只需要在邀请函所标示的时间穿戴整齐,坐上马车前去就好了,完全不需要操心任何别的东西——但是在巴黎,这种办法可行不通。在这个法兰西的上流阶层云集的地方,人人都想做得比别人出色,这就导致了如果哪怕是想要做其中普通的一员都需要付出比其他地方多十倍的努力,否则就会被别人比下去而滑落深渊;这还只能让一个人做到“普普通通”,一种奢侈的巴黎式的普普通通,如果想要在这种地方出彩,那可不得了,哪怕是多花费十倍的力气和一百倍的金钱都不一定能行。   阿尔莱德告诉路易,巴黎的贵族们会在夏天的时候就离开巴黎,到乡下去避暑——这无疑是在大革命后流亡到英国的贵族们带回来的习惯——然后在十月的时候再回到巴黎;十月底葡月结束、雾月开始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贵族都回到巴黎了,这个时候按照习惯,有头有脸的名流们会带头召开一场场盛大的舞会,以此标志着整个社交界的再次启动。这种舞会也同时是巴黎的上流社会重新确认各自的位置,以及第一次踏入社交界的名媛淑女们正式亮相的时候,所以理所当然地,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   衣服必须熨烫整齐,每一处领饰和纽扣都得在它该在的位置——不管是阿尔莱德的、路易的还是小男仆约瑟夫的;   手杖要送到手杖店去保养,怀表和金表链也要送到钟表店去清洗,确保它们的光泽是明亮的金黄色;   帽子的衬里要换成新的,鞋子不仅要用掺入白糖的鞋油擦得铮亮,还必须喷上从香水店买来的科隆水;   准备搭乘的马车要进行检查维护,马车前的风灯要清洗干净,内部的装饰也必须更换成最近流行的风格;   甚至连拉车的马儿都享受到了平时享受不到的待遇——在彼得老爹的帮助下,它们洗了一个香喷喷的澡,耳根处扎上去还没有多久的缎带也被取了下来,换成了系着山茶花的新的粉红饰带。   阿尔莱德以自己需要外出处理另外一些事情为借口,就这么狡猾地用这些琐碎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朋友的注意力,让路易不再陷入在不良的情绪里。而作为他授意的帮手之一,玛丽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阿尔莱德交给她的任务——在发现路易根本不会在她面前提起维利耶·杜·特纳之后,她重新变得落落大方起来,请示的每件事情都非常巧妙,既让路易没有太多时间去想索洛涅和第十二区,又不至于让他因为过度在意而陷入到新的压力和烦恼里。   “我突然理解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先生不想去舞会的原因了,虽然我还是不赞同他要把夫人的请帖卖掉的想法。”   在被一件件琐碎无比但又确实必要的事情给忙得焦头烂额之后,路易这么对阿尔莱德抱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想要把他收到的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舞会邀请函卖掉的主意不值得提倡,但毫无疑问地,这种处理办法确实能免去随之而来的一大堆问题——以及相应的一笔笔支出。   “哎呀,这就是维持身份的代价嘛,路易!”阿尔莱德回答他说,“当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我们也只好这么做了,否则会被视为异类的。”   阿尔莱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为了安慰一下他的朋友,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的在德·布洛涅子爵府邸看到了因为不懂规则而被上流社会排斥出去的“异类”。   而且被排斥出去的还是一个他们曾经见过的人——巴黎大学的那位大学生,维利耶·杜·特纳。   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邀请函上标明的时间是那天晚上的九点半钟,这对外省来说是一个晚得不可思议了的时间,但是对于巴黎的人们来说却只是普通的舞会开始的时间而已。因为身份不同的人到达的时间也是有着默认的先后规则,身份较低的受邀者到达的时间往往需要更早一点,阿尔莱德和路易在七点多的时候就开始搭乘他们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出发了。   德·布戈涅家族久负盛名,这个家族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太阳王的时代,虽然中间经历过波折,但这个家族还是保持了它崇高的名望并在大革命之中保住了它大部分的资产,没有像很多在大革命之中被摧毁的贵族世家一样就此没落——仅仅以此而言,这就已经是一个足够令阿尔莱德的父亲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嫉妒至极的成就了。这个家族在巴黎有好几处的住所,这次被子爵夫人用来召开雾月第一次舞会的是处于圣日耳曼区的府邸,那片郊区临近和布洛涅森林齐名的散步胜地杜乐丽花园,是贵族们最青睐的高雅居住地带之一,有非常多的老牌贵族府邸都在那里。   虽然时间已经接近深夜,但是马车夫完全不用担心找不到通往德·布戈涅子爵宅邸的道路——在驶入圣日耳曼区的主干道后,入目所及全是向着同一个方向缓缓行驶的豪华马车,只需要跟着其他马车一起走可以了。不过和那次在喜歌剧院还能看到卡拉施敞篷马车或者兰道敞篷马车不一样的是,这次路易看到的马车类型就相对单调得多——基本上一眼望过去全是贝尔利努式厢式马车、双座或者四座的轿式马车,这些马车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的特征的话,大概就是全都是有盖的箱型马车。   最后还是阿尔莱德告诉了路易其中的小奥秘。   “晚上参加舞会的基本规则就是只能搭乘有盖的箱式马车,如果搭乘这种类型之外的马车,虽然仆人们嘴上不说,但暗地里他们就会嘲笑不懂规矩的人,就像嘲笑搭乘出租马车前去的人一样。”   阿尔莱德说的出租马车指的是每公里要按照路程远近收费一到两个法郎的短期出租马车,如果是按年租赁的,虽然也是出租马车,但那就归类到私人马车的范畴里去了。   “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如果我家乡的夫人们也这么对待她们的客人的话,那她们大概好几年都举办不了一次舞会了。”   路易想了一下自己家乡小镇有舞会的时候有多少参加的人是能够搭乘马车前去的,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马贡的舞会发起者也采用这个标准的话,整个马贡能够体面地参加舞会而不被嘲笑的绅士淑女就算全部加起来,也凑不够八个人来跳上一曲夸德里尔舞。   “毕竟这是在巴黎嘛!”   阿尔莱德不以为意地回答。   德·布戈涅子爵府邸是一座非常壮观的建筑,一座华美的宫殿——没错,这座府邸的豪华程度只能用宫殿来形容。它高达十数米,通体洁白,八根藤蔓花纹通体缠绕的“Y”型希腊式大理石门柱优雅地向上延伸,支撑起建筑的主体,在门柱的上方是无数栩栩如生的精美雕塑,组成了一幅巨大的骑马狩猎浮雕图。令人惊叹的是,宅邸的设计师以非常巧妙的手法,将多达十数个枝形水晶煤气灯封闭后安置在了门柱和浮雕的空隙处,这些煤气灯周围是透明的玻璃,发出的光芒在玻璃的散射之下照得整个府邸正面亮如白昼,简直是梦幻一般的场景。   阿尔莱德的马车跟在其他人后面驶入了宏伟的布戈涅府邸的中庭,那里已经停了数不清的马车,于是他们只能停在了中庭侧后方的门廊下面。马车刚一停下,穿着绣有德·布戈涅家族徽章制服的随从马上走过来,为他们打开马车的门扇并放下马车的踏台。   路易把子爵夫人的邀请函交给为他们开门的随从,但那个年轻的随从并没有接过去,而只是对他微微一笑。   “先生,邀请函请等会儿交给迎宾的人。”   这时候另外一部马车驶近了这边,那个随从马上走过去,准备为那辆马车放下台阶——原来这些随从只负责这一件事情。   “邀请函应该是要交给玄关大厅的人。”阿尔莱德这么对路易说,他带着路易走上那宽广的外接式阶梯,在阶梯的尽头是三扇相连的豪华大门,此刻全都打开了,每扇门边都各站了两个迎接的人。   这还不是负责接收邀请函的人,进入大门后,是一个宽广的玄关大厅,巨大的爱奥尼亚式柱子支撑起的天花板上悬下绚烂的枝形吊灯,地板是洁白的大理石,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这里看到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好闻的香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绅士的手里都拿着邀请函,却不见主人的影子——原来这座布戈涅府邸被设计成了好几个相连的大厅,这只是最外面的玄关大厅而已。   从玄关大厅有一道装饰着橄榄枝和无花果图案的门通往第二大厅,门边堆满了用作装饰的鲜花,这些在寒冬腊月里难得一见的鲜花如果放在喜歌剧院苏拉夫人的花店里,保证能卖出不菲的高价,但在这里它们只是最外层大厅的点缀而已;鲜花簇拥的那扇门的两边各站了一位制服笔挺、笑容可掬的随从,他们侧后方各有一张铺着金色锦缎桌布的桌子,坐着负责登记收回的请帖的人——原来这才是客人们交出邀请函、进入真正的舞会大厅的地方。   大概是这一批的客人到达的时间都比较接近的缘故,玄关大厅里站了不下二十位收到邀请的先生以及衣着华美的淑女,这让负责登记的人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路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壮观华丽得让人目眩的玄关大厅,他注意到了玄关大厅的上方是透明的玻璃窗,看起来第二大厅二楼的人可以通过玻璃窗俯视玄关大厅的人,那效果肯定就像从剧院的二楼观看舞台一样;他还注意了一下其他的客人的服饰,发现先生们大多和他们一样是深蓝色或者深黑色的帽子、裤子和外套,而淑女们都是有着长长褶皱裙摆的低胸晚礼服,脖子上是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戴着白色或米色手套的手中则必定会有一把扇子——看来对于女士来说,礼服、钻石和扇子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们参加这场舞会需要花费的可比先生们多得多了。   在观察因为提前到达而排在他们前面的人的时候,路易忽然看到了他之前见过的维利耶·杜·特纳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差点惊叫出声来,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赶紧轻轻地推了阿尔莱德一下。 第42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二)   “怎么了,路易?”   阿尔莱德本来正和他身边的一位先生互相点头微笑致意,被路易推了一下后,他有点疑惑地转头来看自己的朋友。   “阿尔,你看那边的那个人,”路易压低了声音,用目光示意阿尔莱德看向左边的宾客:“我觉得很像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个巴黎大学的学生,维利耶·杜·特纳。”   “什么?!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地荒诞——在左边队伍前面的真的是他们曾经见过的那位大学生,他很神气地站在一位先生和他的夫人后面,背挺得板直,高高昂着头,仿佛一位即将出发去征服敌国的将军。他身边没有同行的其他同伴,但手里拿着一份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邀请函。   确认了那真的是维利耶·杜·特纳之后,两位朋友彼此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的眼睛里都是惊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身为能出入宫廷的名流,德·布戈涅子爵夫人会不会给一个在巴黎读大学的外省学生发出请柬,所以,维利耶手里的邀请函是怎么来的?再一联想到索洛涅说过他会把他的邀请函卖掉,他卖出去的那份邀请函,该不会那么巧就是到了这位维利耶·杜·特纳先生的手里了吧?   “索洛涅认不认识特纳先生?”路易有点惊慌地小声问阿尔莱德,这感觉简直就像是自己的伙伴想要作弊,结果却正好被教师抓到——如果维利耶拿的真的是索洛涅的邀请函,那这个撞在一起了的到达时间简直就是个灾难!举办舞会的主人就在第二大厅等着和从玄关大厅进入的客人们握手呢,从他们现在所在的玄关大厅都能偶尔看到子爵夫人的身影,他们要怎么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解释拿着写着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名字的邀请函的人根本不是索洛涅这个问题啊?   “他俩不认识!”同样想到了这一层的阿尔莱德也有点着慌,他恨恨地磨了磨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诅咒:“这家伙,真会给我招麻烦!”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维利耶·杜·特纳还是索洛涅。   这个时候维利耶前面的先生已经把邀请函交给了负责迎宾的人,然后和他的女伴一起走入那道通往第二大厅的门去了;维利耶走上前去,照着其他人的样子把邀请函交给负责收回邀请函的随从,然后抬脚就想往里面走。   “先生,请稍等一下。”门左边负责收回请帖的随从笑容可掬地将维利耶拦了下来,他拿起维利耶交出去的邀请函,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看维利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回头把维利耶的那份邀请函递给了在桌子后边负责登记来客姓名的人。   戴着眼镜、负责登记拜访者姓名的年老随从把邀请函接过去,翻开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了一下维利耶。按照对待其他宾客的做法,这个时候他应该开始把请帖上的名字抄录到那本登记宾客姓名的大本子上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再次把邀请函举了起来,举到一个跟眼睛齐平的高度,然后眯着眼睛,视线在眼前的请帖和站着的维利耶之间反复打量。   这个做法导致了检查维利耶的请柬的时间和其他人比起来就格外地长,渐渐地,玄关大厅里的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猜是那个人的衣服有问题?”   “我的天哪,他要是去成衣铺子门口当个展示的木头人,肯定会让铺子的生意非常好!”   “这位先生的品味真是让人不敢恭维,我敢说舍韦酒家的侍应都比他穿得更适合参加这次的舞会。”   如果维利耶·杜·特纳需要检验一下他是否能被上流社会接纳的话,那么也许不用进入第二大厅,在玄关大厅的这些低低的嗡嗡声就已经判定了他没有可能融入这个他万分急切地想要融入的地方了。这些窃窃私语没有定形,也不是由任何一位有身份的先生或者夫人正式发表出来,但它们就是存在并且能决定一个人有没有进入这个圈子的资格,就像那句话说的,上流社会有身份的人对于另外一个人是不是“自己人”总有着狗一般灵敏的嗅觉。   “他的外套不是很合身,你看他的肩膀那里。”阿尔莱德侧了一下身体,压低了声音对路易说:“应该不是量身定制而是在成衣铺子里买的,款式也是很老气的款式,我敢说成衣铺子的人肯定是为了把货物卖出去而蒙骗了他,让他认为这是足够体面地穿到这里来的礼服。”   “难怪我觉得他有哪些地方怪怪的,但就是说不出来——可能是他和其他先生都不大一样吧。”   路易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有点焦虑地努力试图听清楚子爵府邸的随从对维利耶的称呼,好确定这个人拿的到底是不是索洛涅的请帖——圣母玛丽亚在上,他真诚地祈祷事情不要那么凑巧。   被随从特殊对待的维利耶·杜·特纳肯定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他脸上依然是那种将军般的神气,但现在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壮胆了;他高高地昂着头,转动脑袋扫视着整个玄关大厅,急切地希望能够出现一位救世主、一位足够有身份的人来和他攀谈,好把他从被质疑的处境之中拯救出来。   一位先生和他的同伴从维利耶旁边经过,他们把邀请函交给了右边负责收回请帖的随从而没有受到质疑,负责登记的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到了宾客名册本上;在经过维利耶身边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两步的距离,这位不知姓名的先生却特意停了下来,从口袋中抽出了掌上型的带柄眼镜举到眼前来观察他,那样子就像在观察什么稀罕的珍奇异兽一样,并且露出了一种无言的冷笑。   这种对待动物园里奇异动物般的行为和冷笑无疑比最嘲讽的话语还要杀人于无形,这无疑深深地伤害到了维利耶·杜·特纳的自尊心,乃至于他在看到阿尔莱德和路易的时候简直就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跟他们打起了招呼——这位先生想要进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乃至于他大概忘记了请帖上的名字并不是他的真正名字。   “德·格朗维尔先生,”维利耶·杜·特纳以一种装腔作势的语调对阿尔莱德说,大概是想要模仿大贵族们说话时的那种语气,只是这种说话的方式一用他那种仿佛含满了口水般的发音说出来就怎么听怎么奇怪:“再见到您真是缘分,看来我们出发的时间相差不了多少,不然也不会在这里碰到了。”   阿尔莱德不着痕迹地捏了路易的手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声,交给他来处理。   “晚上好,很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阿尔莱德以一种略带傲慢的慢吞吞语调这么说,他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该怎么称呼他眼前的人,最终,阿尔莱德没有称呼维利耶的名字或者是姓名,而是用了最简单最普通的代称:“希望等一下能够有时间和您一起说说话,先生。”   在阿尔莱德停顿的那短短两秒钟里,维利耶·杜·特纳大概是终于想起了他交出去的请柬上可没有他自己的名字,如果阿尔莱德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么他可能就要被发现不对的随从轰出去了——一想到这个可怕的结果,维利耶·杜·特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而在阿尔莱德用“先生”二字来取代他的姓名来称呼之后,他看上去就像是即将窒息的人被从要将他淹死的水中拯救出来一样,重新变得神气活现起来。   “那当然,德·格朗维尔先生,我觉得我们可以继续谈一谈上次的事情,我对您的说法非常感兴趣。”   维利耶高高昂着头对阿尔莱德如是说,他将阿尔莱德和他打招呼的行为视为一种胜利,仿佛他已经打下了一场大胜仗、击败了质疑他的随从一样,无奈他黑色外套下那件颜色醒目的五色条纹衬衫领子下没有柔软的鲸鱼骨领来支撑起他昂起的头,在他扬起脸的时候衣领还特别不配合地往下缩,似乎对他的脖子大有反感似的,这场面就显得有点滑稽了。   在维利耶说这话的时候,路易能听到他们旁边的人在偷偷地发笑,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位身着明蓝色裙裾的非常美丽的少女,挽着像是她父亲的中年男士的手臂,拿着一把洁白的西班牙骨扇,看起来还带着一点小女孩的稚气。这位小姐大概是第一次参加社交季的舞会,她的神情显得好奇又活泼,和路易的视线对上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这反而让路易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视线转移回到阿尔莱德身上。   “那么,等会儿见,先生。”   阿尔莱德没有拆穿维利耶的身份,而只是用那种有一点冷淡但是又不至于失礼的语气这么对维利耶说了一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负责收回请帖的随从面前,路易学着前面的人的样子把手中的请帖交给门边的随从,后者随手就交给了负责登记的人,那个人拿到手后也只是看了一下,就开始在宾客名册上抄写阿尔莱德的名字。   而在另一边,在阿尔莱德和维利耶说过话之后,左边负责登记的人把维利耶的请帖放到了桌子上,同样开始抄写那张请帖上的名字。   看起来维利耶似乎是顺利过关了,左边那个负责收回请帖的人还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不再阻拦维利耶,但对维利耶说了一句话:“先生,您的鞋子溅上了泥点子弄脏了,请让擦鞋子的人来为您擦一下吧。”   随从说这句话的时候当即就有人从后面走上来,对维利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路易这才发现在玄关大厅通往第二大厅的那道大门旁边原来还各有一扇小门,看起来是通往比较私人的小休息室的样子。这两扇小门上被垂下来的帷幔遮挡了一部分,门上的装饰和旁边的装饰还几乎是浑然一体,一眼看过去的话很容易就把它们忽略掉。   听到随从这么说的阿尔莱德对路易眨了眨眼睛,挑了一下眉毛,换来路易一个略微茫然的眼神——鞋子弄脏了就需要擦干净,有什么不对吗?   “不要耽误我太多时间,我可是急切地想要和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好叙旧呢。”   维利耶看起来和路易一样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大概是邀请函有问题的缘故,他做贼心虚,并没有一口回绝随从的好意。   “那当然,德·布里翁先生,请您先随侍应到小会客室去吧。”   这回换成路易对阿尔莱德眨眼示意了。   德·布里翁——一个完全没有听过的姓氏,但不管怎么样,哪怕是拿破仑·波拿巴呢,都绝对比听到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名字要好得多得多! 第43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三)   “德·布里翁先生,请您随我到这边来。”   穿着整齐制服的德·布戈涅子爵府邸侍者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用手势示意维利耶跟着他到玄关大厅旁边的小会客室去。   无可否认地,在再次听到子爵府邸的随从对维利耶·杜·特纳的称呼、确认他拿的不是索洛涅的请帖的时候,路易完全是松了一大口气——不管维利耶是用杜·特纳的姓氏还是用不知名贵族德·布里翁的身份,哪怕他声称自己就是那位曾经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波拿巴先生呢,都绝对比他说他是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要好得多!不过这个结果想想倒也不奇怪,维利耶一个穷学生就算再想要索洛涅的请帖,大概也是给不出多少法郎的,而按照索洛涅的那个性格,他不把邀请函卖到他满意的价位才怪呢!   这时候路易也大概明白阿尔莱德为什么就是不肯正面称呼维利耶,而是要用“先生”来代替了——阿尔莱德大概也是摸不准维利耶到底冒用的是谁的身份才这么干的。有趣的是,维利耶想要借用阿尔莱德的身份来给自己作担保,而阿尔莱德同样留了一手,如果维利耶被看出有问题,阿尔莱德也大可以说自己其实没有想起来这位先生到底是谁。   听到子爵府邸的人称呼维利耶时的陌生姓氏,路易身边的阿尔莱德同样是松了一口气,在踏入第二大厅的时候,他有点同情又有点幸灾乐祸地告诉路易:“这个维利耶大概是要被子爵府的人赶出去了,我想他的邀请函很可能是伪造的,至少我在巴黎就完全没有听说过德·布里翁这个姓氏。”   “哎?”路易被阿尔莱德说出的话吓了一跳,他回头往玄关大厅那边望过去,发现已经看不到维利耶的身影了:“那个随从不是说只是让他去小会客室擦一下鞋子而已吗?”   “那只是个托词而已啦!”阿尔莱德这才搞明白路易原来是真的不知道这里面的规则,难怪刚刚他表现得一脸茫然:“来的路上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晚上参加舞会的时候是有特定的规则的,客人必须搭乘有盖的箱型马车。搭乘出租马车赴会的人会被嘲笑,而没钱搭乘马车、只能步行的人就连被嘲笑的机会都不会有——他们只会直接被赶出去,连主人的面也见不到。”   “要认出步行前来的人也很简单,只需要看鞋子上有没有泥巴就行了,你想想从我们那到这里,我们是不是根本没有踩到泥地上过?只有步行走过巴黎糟糕的街道的人才会让鞋子沾上泥巴,那些随从就用这个来判断客人的身份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他们就会说‘请让我们帮您擦一擦鞋子’,把他们带离开主人所在的地方然后再轰出去。久而久之,‘擦鞋子’就变成了处理有问题的人的时候特有的暗语了。”   “原来是这样,我的天呀!”路易有点不安地再次往玄关大厅望了一眼,“那么那位维利耶先生不会受到伤害吧?我完全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还以为他们是真的想为他擦一下鞋子而已呢!”   “受伤那倒不会,最多丢点脸而已,但说实在的,他也太大胆了,居然敢冒充贵族的名号!这要是子爵府的人追究起来可是能上巡警法庭的,只能希望他被轰出去的时候识趣一点,不要继续激怒子爵府的人吧。”   阿尔莱德这么说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面前了,阿尔莱德便停止了谈论这个话题。   他们所身处的这座府邸可以说是一座完全为了举办大型舞会而建造的宫殿,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由多个相连的大厅构成,今晚第二大厅、第三大厅和第四大厅都被当作了舞会的会场,到处都点起了明亮的灯火,用作装饰的雕像脚下堆满了盛开的珍奇花卉,每一个大厅里都能看到身着子爵府邸制服、随时等候吩咐的侍从。这三个大厅的结构如出一辙,都是被设计成了两层的样式,楼层之间由坡度和缓的加布里埃尔时代典型的巨大大理石阶梯连接起来,即使是穿着跳舞的鞋子的女性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登上去。   舞会的举办者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和她的儿子小德·布戈涅子爵就在第二大厅中间等着和从玄关大厅走进来的客人们握手,夫人今晚穿着有奶黄色绣花的锦缎纯白礼服,配着纯金色的缎腰带,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发髻上由钻石和黄宝石做装饰的蜜蜂发饰闪闪发光,显得雍容华贵;她的儿子小德·布戈涅子爵是一位算不上非常英俊、但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很有好感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领带上别着珍珠的别针,神情爽朗。   提前抵达的宾客已经有很多,到处都是鲜花、珠宝和华丽的裙裾,没有人受到刚刚在玄关大厅发生的那一点小小风波的影响,也没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巴黎大学的穷学生费尽心思想要踏入这个大厅里却惨遭失败。   这里汇聚了整个巴黎所有有身份的人和自认为有身份的人,夫人和小姐们的衣裙华丽得仿佛要穷尽裁缝和艺术家的想象力,人类的造物要与神灵的自然界相媲美。所有的华贵服饰面料都能在这里看到:里昂丝绸,中国绉纱,华丽的锦缎和天鹅绒;所有你能想象到最漂亮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和钻石,被簪在梳得高高的发髻上、戴在白皙光洁的脖颈上,也被镶嵌在手上的戒指、胸口的胸针和衣袖的袖口上,在从中庭悬坠下来的绚丽枝形吊灯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几乎令室内的一切镀金装饰都黯然失色;缀成流苏的珠串和垂下的热带鸟羽毛衬出贵夫人们的婀娜多姿,编成发辫型的珠花闪动着动人的光泽。所有这些最奢华的珠宝、最纯正的颜色和最令人惊叹的服饰设计撞击在一起,共同构建出了这一片梦幻般的华美——穷尽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形容出这一片绚烂的盛景,这里是园艺家的花房,神灵的首饰盒,金钱的歌剧院。   作为举办舞会的主人,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和小德·布戈涅子爵身边汇聚了相当多的上流人士,这些宾客的身份尊贵,每一位都是那位在玄关大厅中不幸折戟的大学生梦寐以求能和他们说上话的——其他国家派来的大使,得到国王重用的大臣,世代为国王效力的贵族;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非常从容地周旋在这些身份高贵的客人之间,得体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对不同国家、不同身份的客人都应对自如,没有让任何一位宾客感到自己被冷落或者怠慢。   路易和阿尔莱德走到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前面的时候,夫人正刚和一位佩戴着十字勋章的先生说完话,看到他们的时候,夫人展露出相当真心的笑容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杜·法朗坦先生,看到你们前来,我真是相当高兴。”   “啊,夫人!能得到您的邀请,这是我们无上的荣幸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真的是太好了,先生们,希望你们能够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感谢您的好意,夫人,愿天主保佑您身体永远健康。”   因为来的宾客相当多,其中不乏身份尊贵不能怠慢的客人,路易和阿尔莱德在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和小德·布戈涅子爵先生表达过谢意,再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之后便识趣地一起走开了。   “路易,我们去二楼上吧!那里能看到整个大厅的景象。”   一离开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视线,阿尔莱德就相当兴奋地提议。   他们在侍从的指引下,从转角处饰有巨大的、不知道哪一代子爵肖像的石造阶梯登上二楼,这里既能通过透明的玻璃窗看到最外面玄关大厅里正在交出邀请函的宾客,就像从歌剧院的包厢中观看舞台一样;也能自上而下看到第二大厅中间的主人和她的客人们。不少宾客因为这个原因都在二楼上,一边闲聊,一边对每一个到达的客人品头论足。   阿尔莱德带着路易找到了一个视野相对较好的位置,他同样兴致勃勃地给路易解说子爵夫人身边新来到的客人们的身份,不过因为客人实在是太多了的缘故,有一些宾客的身份是他也不认得的。   “那是德·谢瓦利埃男爵夫人,她的丈夫最近升了官,所以她也打扮得珠光宝气的。”   那是一位服饰华丽非常的贵夫人,发髻上缀满了闪闪发亮的宝石,手腕上至少各戴了五只沉甸甸的宝石镯子,路易敢说单是她手上的这些装饰就能让巴黎一千户工人过上一年的好日子。   “那是德·莫雷尔子爵夫人,她和她的丈夫前几年才因为得到提拔从外省来到巴黎,这位夫人脾气很……呃,这位夫人的信仰非常虔诚,她一直认为过度的享乐有违教义,所以基本不参加舞会。如果实在是不得不参加,她就都这样打扮,据说无论德·莫雷尔子爵怎么请求她履行一位贵族夫人应尽的义务,她也绝不肯改变。”   和其他夫人小姐极尽所能地展示自己的美貌不同,这位德·莫雷尔子爵夫人简直就是舞会中一个显眼至极的异类,她的服饰非常朴素也非常保守,别说遵从舞会的规则穿低胸露出肩膀的晚礼服了,德·莫雷尔子爵夫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浅色的罗纱头巾,重叠的头巾一直遮到下巴;对于妻子这像是要乞求天主原谅她身边发生的罪行般的打扮,她身边的丈夫显得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是阴沉着脸的。就算如此,德·布戈涅子爵夫人也相当从容地和这对夫妇打招呼,仿佛这对夫妇和别的客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一般,这让路易都不得不佩服起夫人良好的内涵修养来。   “那是……咦,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居然不是和德·杜兰德子爵一起来的?”   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的路易连忙往一楼望去,他看到了曾经在布洛涅森林和喜歌剧院见过的那位有着梦幻般紫色眼睛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但是和她一起走进第二大厅的却不是他们那位曾经的同学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而是那位子爵的堂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 第44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四)   和加尔比恩·德·杜兰德一起抵达布戈涅府邸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一出现,她的美貌就足以让她身边所有的女子黯然失色。这位夫人身着的是相当娴静优雅的米白色晚礼服,编得极为自然的头发上没有过多的钻饰,而是缀着薄纱与珍珠制作而成的相当漂亮的花朵。可以想见在这次舞会之后,明天的流行发饰大概就是这样的新鲜点缀——在巴黎,像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这样的贵夫人们的喜好就是流行的风向标,她们的任何一个心血来潮都能掀起新的潮流!   在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之后到达的是德·西蒙侯爵夫人,这位夫人同样是相当美艳的女子。虽然是尊贵的侯爵夫人,这位夫人却非常年轻,她身穿相当艳丽的红色晚礼服,蓬起的裙裾上缀满了由薄纱、塔夫绸和花朵制成的褶皱,线条优美流畅的脖子上带着耀眼的红宝石钻石项链,整个人都容光焕发,非常笃定在场的人里没有谁能夺去她的光辉。   这两位夫人的美貌不相上下,气质也各不相同,一起出现的时候就像太阳女神和月亮女神一般,几乎让一楼中除了女主人外的其他夫人小姐都成了陪衬。   陪同德·西蒙侯爵夫人一起到来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德·西蒙侯爵那个只比侯爵夫人大几岁的侄子——据说德·西蒙侯爵对待自己年轻的夫人就像是恶龙对待自己巢穴里的珍宝,这位大人并不介意他心爱的宝石被放在最璀璨的灯光之下进行展示,但谁也别想动别的心思想要染指他这辈子最喜欢的战利品,于是他那老实可靠的侄子在需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最忠实的骑士、同时也是最可靠的贴身侍从和监视者。   “真是奇怪,德·杜兰德子爵不见人影也就算了,毕竟听说他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但居然连德·西蒙侯爵也没有来。”阿尔莱德相当纳闷地和路易窃窃私语,“德·西蒙侯爵夫人喜欢玩乐,热衷于舞会和宴会,基本上夫人出现在哪里,那位侯爵大人也会出现在哪里,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场合他不会错过才对啊!”   这个疑惑在舞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九点半——这个时间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请帖上的舞会开始时间,乐队已经开始奏起轻松欢快的乐曲,但是主人家依然是相当安闲地站在第二大厅,仿佛还在等待什么尊贵的客人一般。   有一种窃窃私语以飞快的速度在宾客之中流传开来,很快地,这个传言就被证实了——今天晚上的舞会确实还有一位相当尊贵的客人还没有来到,甚至可以说,现在整个法兰西除了他们那位现今身体状况不佳的国王陛下之外,不会有比这位客人更加尊贵的了——法兰西王位的法定继承人,te d'Artois,王弟阿图瓦伯爵殿下!   “我的天哪,路易!”在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尔莱德相当激动地抓住路易的手臂,拉着他离开之前的位置,然后牢牢地占据了一个能够清楚地看到一楼中庭的新地方,顺带无视掉被他们挤占了原本宽裕空间的两位先生的抗议:“那可是王弟殿下!谁能想到阿图瓦伯爵殿下居然也会来到这个舞会呢?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敢说这说不定是我们这辈子离凡尔赛宫最近的一次了!”   阿尔莱德因为过于激动,话都说得有点颠三倒四的,不过路易也顾不上纠正他的说法——虽然他不是那种相信被国王触摸一下就能够治疗所有疾病的狂热皈依者,但是能够亲眼见到传闻中地位尊贵的大人物,不管是谁都会心情激动的。   阿图瓦伯爵到来的时间比任何一位客人到来的时间都要晚,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大人物的排场总是要气派些的嘛!大概十点钟的时候,玄关大厅外面一阵嘈杂,这时候玄关大厅通往第二大厅的所有阻拦都被撤掉了,大门打开着,先是一群身着宫廷制服的宫内侍从官,然后是将军、大使和佩戴着各色勋章的地位尊贵的人们,前呼后拥地簇拥着最中心的阿图瓦伯爵走进来。   这位因为他的兄长没有子嗣而成为了王位法定继承人的伯爵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地位尊贵,虽然他的年龄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称得上长寿者的六十六岁,但这可绝对不是一位脾气温和的慈爱祖父,而是一位曾经亲自上过战场、将他们兄弟的王国从拿破仑·波拿巴的手中抢夺过来,并且创立了曾经令人闻之心惊的秘密警察部队的人,一位强势又极端相信“君权神授”、试图将法王的权势恢复到太阳王时代的最保守派——毕竟他自己就会是法兰西未来的国王。   此时所有的客人都挤到了第二大厅里,争相目睹这位未来的法兰西国王的风采——据说伯爵大人是在两个小时前才心血来潮地想要“去德·布戈涅夫人的晚会上看一看”,身为太阳王的子孙,这位伯爵从来推崇太阳王时代的规则,即“君王最微不足道的念头也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只要他想,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办成”;即使这位伯爵还不是法兰西的君王,但这也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于是这才有了今天晚上这突如其来的大人物的大驾光临。   在陪同阿图瓦伯爵走进来的人群里,路易惊奇地看到了他们的那位老同学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身影。因为阿图瓦伯爵身边聚集的贵族和随侍年龄都相对偏大的缘故,这位年轻的子爵在人群中显得相当的显眼,特别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德·西蒙侯爵作为对比——这位侯爵虽然也是六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阿图瓦伯爵还要显得苍老得多,脸上满是皱纹和斑点,眼角往下耷拉,看人时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完全可以说是一具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骷髅,叫人不敢相信这是那位年轻美丽的德·西蒙侯爵夫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祖父!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走在人群中心偏外的位置,显然比起其他更接近阿图瓦伯爵的贵族,若是想要继续得到伯爵的重用,他还需要更多的努力以及一点时间馈赠的年龄上的积累。路易看到他的时候,子爵应该也有发现二楼上的路易和阿尔莱德,不过他一点惊讶或者其他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连神色都没有改变一下,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转移开视线了。   “难怪德·西蒙侯爵没有和他的夫人一起出现,原来是因为要陪同阿图瓦伯爵。”阿尔莱德完全忽视掉了他们的那位老同学,而是相当狂热地从二楼探出了半个身体,试图更清楚地看到阿图瓦伯爵殿下。   “阿尔,你小心点儿,别掉下去!”路易不得不提醒自己的朋友,这本来是个相当失礼的行为,不过他看到这么做的并不只有阿尔莱德一个年轻人,就没怎么阻止。   此时身为主人的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和小德·布戈涅子爵已经迎了上去,为这位尊贵的殿下的到来让他们的府邸增添了光彩而表示感谢。   阿图瓦伯爵讲话非常有力、坚定又不失王族的气概,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先生,夫人,我很高兴来到这里分享你们的欢乐,请尽情地享受美好的夜晚吧,这是属于法兰西共同的荣耀。”   “啊,殿下,您的到来就像是牧羊人来到他的羊群之中,您的宽仁和谦逊将使这里所有的人都承蒙您的恩泽。”   在宾主简短的寒暄之后,阿图瓦伯爵身边一个身着宫内制服的传话官站了出来,此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听到这位传话官传达伯爵的旨意——这也是太阳王时代的宫廷传统之一,大人物的意思绝不会自己宣布,而必须由他身边的侍从来进行传达,即使听他说话的人就在他的面前;这样的传统如今已经快要消失不见,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也可以料想到这位王弟殿下一旦登基,大概率不会是他哥哥那样相对开明温和的国王。   “尊贵的阿图瓦伯爵殿下有旨意,”传话官以相当洪亮的声音向第二大厅所有人宣布,他的声音即使是在第四大厅都能听到,“沐浴在法兰西恩泽下的诸位先生们、夫人们、小姐们,请尽情地享受欢乐吧!”   传话官的话音刚落,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所有侍从就都齐声欢呼起来,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乐师们在最恰当的时间里奏起的乐曲。   “万岁!” 第45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五)   “沐浴在法兰西恩泽下的诸位先生们、夫人们、小姐们,请尽情地享受欢乐吧!”   “万岁!”   在德·布戈涅府邸的侍从们齐齐的欢呼里,管弦乐团的乐师们卖力地奏起了轻快欢乐的加洛普舞曲。   陪同阿图瓦伯爵一起来到的德·西蒙侯爵牵着自己年轻美丽的夫人的手,将她带到阿图瓦伯爵面前,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虽然很难听清楚德·西蒙侯爵在对阿图瓦伯爵说什么,但是谁都知道肯定是介绍德·西蒙侯爵夫人的话。这大概是一幅足够令最迟钝的观看者都隐隐察觉到不安的画面了——垂垂老矣、和死神之间只隔着一层裹尸布的老侯爵和青春正好、笑靥如花的年轻侯爵夫人,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是天使和骷髅并列,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王陛下,而且很乐意为这一看就不匹配的婚姻送上祝福。   有一些足够嗅觉灵敏的人们还想到了更多,他们嗅到了太阳王时代宠姬政治的影子从土壤之中生长而出的气息,意识到德·西蒙侯爵虽然把他年轻的夫人视作心爱的宝物,但在可能的更大利益面前,他大概愿意忍痛割爱用一时的退让来换取更上一层的权势。很难说德·西蒙侯爵夫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的丈夫的意图,反观之下,选择了相对素雅服饰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也许是有意地躲避开了和德·西蒙侯爵夫人在同一个领域的争锋。   在德·西蒙侯爵夫人被她的丈夫介绍给阿图瓦伯爵殿下之后,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已经成为了整个舞会最耀眼的焦点人物之一,就像太阳王时代的宠姬们会在作为神灵在人间的代言人的君主庇佑下分享那神圣的光环一样,遵循着不需多言的规则,作为舞会主人的小德·布戈涅子爵邀请德·西蒙侯爵夫人作为跳第一支舞的舞伴,而侯爵夫人自然是欣然接受。随着他们踏出第一个舞步,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谁都想借着那能让跳舞的人环绕舞厅滑步前进的加洛普舞曲,假装不经意地在跳舞时“经过”阿图瓦伯爵殿下身边!   即使是阿尔莱德,也同样免不了这样的想法。   “路易,我们也下去跳舞吧!”阿尔莱德对路易这么说,他悄悄地告诉路易其中的诀窍:“我们可以找那些第一次踏进社交界的小姐们,相对来说她们比较容易接受我们的跳舞请求,因为大部分邀舞的男士其实都是想获得夫人们的欢心,好通过她们来获取利益。”   路易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发现贵夫人们身边围绕着的献殷勤的男士确实比未婚的小姐们身边要多得多——要分辨贵夫人们和小姐们还是相对比较容易的,特别是刚刚踏入社交界的小姐们,她们年龄都在十五六岁左右,打扮也相对的稚气一些——他之前还以为是贵夫人们往往更成熟美丽的缘故呢!   “我不是很喜欢跳舞,你先去吧,我可以在旁边看你跳。”   路易这么对阿尔莱德说,他确实不是非常喜欢跳舞这种娱乐,而且也只会最基础的舞步而已。   阿尔莱德也知道他对跳舞不是很热衷,虽然并不想抛下路易,但是“借着跳舞假装偶然经过王弟殿下身边”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他愿意先暂时离开自己的朋友。   他们下到了一楼,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随着舞曲跳起了加洛普舞,成双成对的男女左右手互相对握,随着四分之二节拍的音乐滑出舞步的姿态优雅无比。   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跳舞对象,阿尔莱德向一位美丽的贵夫人发出跳舞的请求,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   “我很乐意把你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写在我的扇子上,先生。”那位美丽的夫人对阿尔莱德说,“您可以在等一会儿跳夸德里尔舞的时候和我说说话。”   对于上流社会的女子来说,扇子既可以用来表达微妙的情绪与暗示——在这方面西班牙女人是最杰出的行家,扇子在她们的手里就像是剑在骑士的手里——也可以拿来记录要和她们跳舞的男人的名字,用来确定和他们跳舞的顺序,当然了,也可以借此来推脱她们不喜欢的邀舞者;至于夸德里尔舞,那是要由四对男女排成方形来跳的一种舞蹈,舞步并不复杂,但跳舞的人必须全神贯注,因为每段舞蹈都必须跳出指定的花样,可想而知跳这种舞的时候跳舞的人能有多少机会互相说话。   “那么,期待等会和您的相会,夫人。”   面对拒绝,阿尔莱德倒是毫不惊讶的样子,他风度翩翩地向这位夫人告别,然后在观望了一会儿之后,选择了向另外一位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小姐邀舞。   巧合的是,这位被阿尔莱德选中的小姐正好就是在玄关大厅的时候、因为维利耶的事情而偷笑的那位穿着明蓝色裙裾的小姐,这位名叫路易丝的美丽小姐倒是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阿尔莱德的邀请。   因为第二大厅跳舞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跳舞的路易不得不挪动脚步寻找人相对较少的地方,这就导致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第三大厅里去,阿尔莱德跳完一曲加洛普舞的时候,费了相当一番劲儿才在人群之中找到他。   “我和路易丝小姐跳舞的时候从阿图瓦伯爵殿下身边经过,”阿尔莱德相当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和路易说悄悄话,“伯爵殿下当时正在和德·莫雷尔子爵夫人说话,你猜我们听到了什么?”   “你们听到了什么大秘密吗?”   路易相当给面子地问。   “说不上秘密,但就是相当有趣!——伯爵殿下对德·莫雷尔子爵夫人说‘您未免太过拘束了些’,结果你猜德·莫雷尔子爵夫人怎么回答的?她说‘Je ne supporte pas que les geent(我可受不了别人撒谎)’,我的天呀,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位夫人的鼎鼎大名,但谁也没想到她在殿下面前都敢这么说!”   路易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未免有点过于无礼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德·莫雷尔子爵大概也没想到他的夫人敢这么对殿下说话,不过殿下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在轻快活泼的加洛普舞曲之后,乐队奏起的是需要四对舞者一起跳的戈蒂雍舞曲,这种舞蹈其实也可以算作夸德里尔舞的一种,只不过要跳的花样变成了各种几何图案而已;戈蒂雍舞曲之后是更加活泼的波尔卡舞,这时候整个舞会的气氛已经非常热烈了,管弦乐团一齐演奏,小喇叭的声音嘹亮非常,所有人都在随着音乐的节奏踏着拍子,就算是再冷漠的人都被这氛围感染变得兴奋起来。   舞会进行到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告了一段暂停,乐队奏着缓慢悠闲的音乐,侍从们端出了杏仁果露、潘趣酒和小蛋糕供客人们随意取用,大家一边聊着天一边休息;十一点半左右,奏乐和跳舞再次开始,路易出于礼貌也邀请了一位小姐跳了一小段舞,结果等他跳完回到第三大厅原来的位置的时候,阿尔莱德已经不知道和哪位小姐到哪个大厅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快到十二点了,对于巴黎的人们来说这甚至还没有到吃宵夜的时候,但是对于向来早睡早起的路易来说已经算是非常晚了,如果是在马贡,这时候所有人都该进入梦乡了才对。   虽然很不想表现出来,但长久以来的作息规律还是让路易开始想要打哈欠,他很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是在这种舞会的场合根本没有为男士们准备的休息地儿。舞会会场的边上有一排排的长椅,但那是为女性们准备的,男人们绝对不能坐下去——这条铁律不管在巴黎还是在马贡都是通用的,而且来之前阿尔莱德也曾反复提醒过他。   就在路易犯难儿的时候,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位身穿德·布戈涅子爵府邸制服的侍从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到第四大厅旁边专门给客人们准备的小休息室休息一下。   “这里居然还有给客人们准备的小休息室吗?”   路易相当惊奇,因为除了第三大厅旁边有一个开满郁金香的温室之外,他完全没有在这座府邸里看到过所谓的小休息室。   “那当然,先生,请随我来。”   侍从带着路易从第四大厅二楼的一个小门出去——原来那是一栋与跳舞的大厅并不相连的独立小楼,每一层都有多个由不同功能的小房间组成的套间,每一个套间都精致整洁。侍从把路易带到二楼的一个休息室里,那里已经点上了烛火,外间的长沙发上叠放着柔软的羊毛毯子,茶几上摆着咖啡、葡萄酒和精致的小点心,以及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纸牌和惠斯特牌;里间甚至还有一个小梳妆室,摆着用来梳妆的桌子和镜子。这种小休息室每一个都是一个完整功能的套间,既可以用来供客人临时休息,也完全可以拿来招待比较亲密的朋友,足见布戈涅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实力是多么的雄厚。   “先生,您要是感到累了的话,可以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如果您担心错过时间,可以让外面的仆人在您指定的时间进来叫醒您。”   路易打了个哈欠,他确实有些困了,想着舞会大概一时半会是不会结束的,那么睡上半个小时应该不会耽误什么事情。   “麻烦你等一会儿给我的朋友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传个话,告诉他我在这里。”路易对侍从说,他抽出外套口袋里的法郎盒子,从里面拿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给他:“要是他找不到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你能找到他吧?”   侍从接过那个银币,愉快地微微一笑。   “这个您可以放心,先生。”侍从说,“您的话我一定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带到。”   “那么就麻烦你了。”   “好的,先生,您请先好好休息。”   侍从出去之后,路易脱下外套放在一边,然后一头倒在长沙发上,顿时感到倦意潮水般涌了上来——参加这种舞会真的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时刻都要小心翼翼,甚至连闲聊时的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才能说出口!相比之下,就算是最劳累的葡萄收获季和酿酒季的各种事儿都没有这么让人疲惫,至少收获葡萄的时候可不用去想说出的每一句话“符不符合身份”!   从小休息室能听到大厅里演奏的乐曲的声音,但并不影响里面的人休息,在路易被困意侵袭、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小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阿尔,我想先睡一会儿。”   路易以为进来的人是阿尔莱德,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咕哝了一句,然后往长沙发里面挪了一下。   进来的人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路易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哼笑。   这不是阿尔莱德的声音——路易本来被困意占据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站在沙发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子爵的背后是钉入墙壁的烛座上燃烧的蜡烛,从路易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影子就像是要把路易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一样。   “好久不见,小家伙。” 第46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六)   “好久不见,小家伙。”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抱着双手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易,也许是在那位重视尊卑上下的王弟殿下身边呆久了的缘故,即使没有刻意,他的语气里都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先生,你不应该再叫我小家伙。”   虽然如今他们的身份地位悬殊,已经不能再用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单纯的同学关系来衡量,但卡利斯特那个一点也不绅士的动作倒是立刻就让路易想起了这位先生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的“鼎鼎大名”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卡利斯特大概是没想到路易居然敢反驳他,路易则是总算想起了他似乎更应该关注的另外一件事。   “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是外边的侍从给您指引了错误的休息室吗?”   路易原本以为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趁着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侍从不注意溜了进来,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他的这位老同学,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总算想起不管是面对以前的同学还是误闯进来的其他人,躺在沙发上和别人说话都是不太礼貌的一件事,于是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顺手把盖在膝盖上的羊毛毯子掀开放到一边。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卡利斯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以为进来的会是谁?你的那位情人吗?”   “情……情人?什么情人?”   路易本来以为这位先生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客人太多,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侍从在忙乱之下把有客人和没有客人的休息室给弄混了,才会让德·杜兰德子爵走错了地方。他完全没有料到卡利斯特会问他“情人”的事情,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有点懵:“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有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人?这位先生是在舞会上听信了什么奇怪的流言吗?   卡利斯特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略带嘲讽的嗤笑。   “这么说就很没意思了,法朗坦。怎么,那位德·格朗维尔伯爵不是你的情人吗?”   路易这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阿尔莱德,这让他既感到荒谬,又哭笑不得——哪怕这位子爵先生说他心爱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是路易的情人呢,都比说阿尔莱德是路易的情人要更靠谱一些啊!《圣经》里可是明文说过“不可以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而取男人逆性的用处,否则罪与灾祸都将必归到他们的身上”,虽然法兰西的宫廷曾经出过一位招摇张扬自己喜好男色、热衷于把自己打扮成女性的让人不知道该叫他亲王还是女王的御弟,但那只是王权庇护下的特例而已,若是子爵刚刚说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并当真了,路易和阿尔莱德大概都要麻烦大了!   “先生,我很惊讶原来您还记得我和阿尔的姓名。”路易觉得杜兰德子爵应该是在刚刚舞会休息的时候喝多了潘趣酒,才会说出这么悖逆宗教和道德的话来——虽然他觉得随从们端出来的那种潘趣酒最多只能叫做“有酒味的果汁饮料”,但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这个原因外还能有什么理由解释卡利斯特这种奇怪的行为:“不过您搞错了,阿尔既不是伯爵,也不是我的情人,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您大概是喝醉了,我去让侍从来带您去别的休息室休息一下吧。”   路易一边说着,一边就想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卡利斯特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路易从沙发上起身就绝对会撞上去。   眼看卡利斯特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路易只得往沙发旁边挪了一下,结果卡利斯特也跟着挪了一步,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让他离开沙发。   “先生,”路易有点无奈地提醒他,“我要起来去找人,麻烦您让开一下。”   卡利斯特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易,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在路易以为他大概清醒了一点的时候,卡利斯特做出了一个路易完全想不到的举动。   ——他伸手勾起路易的下巴,然后很顺手地摸了摸路易的脸。   “……!”   路易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简直是调戏的事情,他呆呆地仰着头看着卡利斯特,一时间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   卡利斯特有点嫌弃地说,虽然这么说,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路易,而是让大拇指以一种狎昵的力度摩挲过路易抿着的嘴唇。   如果说之前他的行为还能勉强用“好久不见的同学之间的玩闹”来解释,这一次这种带着狎昵意味的摩挲却是怎么也没办法说是正常的举动了,路易终于反应过来,他猛然往后一仰,力道大得几乎要整个人都翻到沙发另一边去。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这不是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了吗。”   虽然现在已经是贵族的身份,但这位子爵先生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当初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那个令教师们头疼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再现:“你那位‘好朋友’难道没有对你做过同样的事情吗?还是说,你只能接受他这么对你?”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的话!阿尔才不会这么对我,我都说了,我和他只是朋友!”   路易抓着沙发的扶手,缩到离卡利斯特最远的角落里警惕地注视着对面的人的一举一动,以免他再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先生,我想你是真的喝醉了,才会说出这种这么荒唐的话来。”   “哈,朋友?”   卡利斯特完全无视了路易为他的行为开脱的说辞,他的语气是不需要多么敏感的人都能听出来的嘲笑。   “我可没有见过几个朋友是和你们一样,整天腻歪在一起,就连睡觉都睡同一张床上。”卡利斯特说着,微微侧了侧头:“啊,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他家族的怀表,他也有你家族的法郎盒,这也算是你所说的友谊的一部分吗?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令人感动的友情。”   “我们之间交换礼物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路易警惕地看着他,很快地,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怎么知道我有阿尔的怀表?你派人监视我们?”   阿尔莱德送给路易的那个怀表是在他们即将从圣埃蒂安毕业的时候作为礼物送出的,那个时候卡利斯特早就离开圣埃蒂安了,他是怎么知道路易有这个怀表、甚至连那上面有格朗维尔家族的标志这种细节都知道的?   路易想起他刚到巴黎的时候遇到的那些几乎可以说是无孔不入的情人屋的人,自从他在比松裁缝店故意用两万法郎的价格刁难他们之后,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还以为他们背后的主顾已经放弃了,但现在……   一个念头渐渐从路易脑海中浮现出来,只是那个想法怎么看都怎么荒诞,叫他实在无法相信。   “只是对付你们的话,还不需要用到监视这种手段。”   卡利斯特懒洋洋地说,他伸手从路易搭在沙发这边的外套口袋里勾出了那根系着银怀表的金表链,因为怀表和法郎盒子是系在同一根链子两头的缘故,路易非常珍视的上面有法朗坦家族徽章的法郎盒子也这么被他顺手拿到了。   “其实你们应该注意一下你们身边那些下等人,只要给他们几个苏,他们就什么都能出卖——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就算注意了也没什么用。”卡利斯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手上的勃雷盖造银怀表,怀表上G和H交织在一起的镂空花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熠熠生辉,他把怀表的表盖打开,拨弄了一下指针,然后看向路易:“毕竟,就像你说过的,只要有足够的金钱,连灵魂也可以按标价出售,不是吗?” 第47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七)   路易·杜·法朗坦,出生于1798年8月25日,一位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和宗教教育,从来规规矩矩、保守正派、按时参加每个星期天和节日的宗教仪式的正教徒,一位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交口称赞他的好脾气的外省绅士,现在正面临着一件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事情涉及到了最基础的宗教信仰和最广泛的道德基准,即使是最大胆的家也不敢让他的主人公有这样的遭遇,以免引来宗教上的审查和品德上的指控。   当初在比松裁缝店的时候,为了摆脱阴魂不散的情人屋的纠缠,路易顺口就以“出卖灵魂的价格总归要高一些”为由,向提哈松夫人肖像馆背后的人索要了一个两万法郎的高昂数字。在提出这个价格之后,路易就再也没有遇到过提哈松夫人肖像馆派来的人,他还以为她们背后的人已经放弃了那荒唐的念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更加荒唐——那打着肖像馆幌子的情人屋背后的主顾居然不是他以为的哪位贵夫人,而是这位他以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老同学——一个男人!   就算再怎么天真的人也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男人让声名狼藉的情人屋给另一个男人送信、愿意付出几千法郎只是为了和老同学正常地叙叙旧,一想到在喜歌剧院的时候,这位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明明已经让情人屋的人去找了他却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显得若无其事,以及他刚刚的举动,路易的冷汗就都要冒出来了。   “德·杜兰德先生,”路易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忽:“我不是很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傻,小家伙。”卡利斯特说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中银怀表的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我让他们去找你的时候,你提出了你认为合适的价位,而我也认为价格合理,这么一来就应该达成交易了,不是吗?”   “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去找我的人,真的是你?”   “为什么不是呢?他们办事还算利索,就是你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些,居然把他们的人赶走了。因为这个,夫人可是跟我要了双倍的价格。”   一股难言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像海啸一样席卷了路易的全身。有生以来第一次,路易甚至恼恨自己过于温和的性格,乃至于他想要痛骂眼前的人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骂人的词汇。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如果这是你想出来的恶作剧的话,那我只能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路易说,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得不赶紧压低以免被外面的人听到:“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这种恶劣的事情如果被那些地方的人传出去,你、我还有阿尔都会有大麻烦的!”   “谁说这是在开玩笑?”   卡利斯特无情地敲碎了路易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理:“我说了,我认为你提出的价格合适,也很乐意达成这笔交易,怎么,难道你是想要出尔反尔?还是说你想要更高的价格?”   “这简直是我见过最荒谬的事情!如果不是你现在就站在我前面,我肯定会认为你已经疯了!”   听到卡利斯特的回答,路易简直是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多了这样悖逆常理的爱好,你不是已经有那位美丽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做你的情人了吗?”那可是一位有着无比罕见的紫色眼睛的美人啊!   “你怎么想我并不在乎,不管怎样,拥有权力的人有资格满足自己最任性的想法,这是无论在哪里都通行的规则。” 卡利斯特啪地一声让手中银怀表的盖子自动合上,那清脆的声音惊得路易差点跳起来:“只要给出的钱足够,任何问题都能解决——你一开始拒绝我派去的人,也不过是因为两千法郎太少了而已,不是吗?”   “你可能忘了一件事,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金钱来解决的,先生。”路易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忍无可忍地提醒他:“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金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事情已经完全悖逆了我们的宗教教义和道德准则吗?”   只要是稍微接受过最基础的宗教教育的人都会知道他们信仰的天主教对于同性之事的绝无容忍,如果一个教区里有同性的恋人被发现,他们就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可能被驱逐到野蛮荒凉的非洲去;就算是太阳王时代处在君王绝对庇护下的那位爱把自己打扮成洋娃娃的王弟奥尔良公爵——这位公爵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取向,但也履行了王族的义务让他的妻子生下了几个孩子——都免不了遭受来自教会的非议与指责,身份尊贵的王弟尚且如此,路易怎么也想不明白卡利斯特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宗教教义?道德准则?”   卡利斯特嗤笑一声,仿佛在感叹路易的天真。   “只要面子上没有出大错,不会有谁在意别人的信仰是虔诚还是虚假,只有最老古板的人才会还在遵守所谓的宗教教义。”卡利斯特说,“如果说非要有一个信仰的话,那我还是宁愿信仰金钱的力量,毕竟在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可不会出现天使来拯救你,但只要有钱就能办到几乎所有的事情。”   “至于你说的所谓道德那就更可笑了,早在圣埃蒂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要你有足够的金子,每一个人都会称赞你是有品德的人;但要是你不幸破了产、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话,他们就算是丢了一根羽毛都会说是你就是那个盗窃的小偷。”   当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还是以卡利斯特·杜瓦斯的化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学习的时候,路易曾经听到过一个关于他的家族的传言——据说杜瓦斯家族因为一八一一年那场著名的葡萄大歉收而经营不善破了产。这个传言流传之广泛,只需要看路易在得知卡利斯特的真正身份时,对阿尔莱德说的那句“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商人的儿子,还运气不好遇到家里破产了”就知道了;但无可否认的,当时卡利斯特的家族绝对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以至于他们无暇顾及那被送到寄宿学校的继承人。似乎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卡利斯特·杜瓦斯从一个调皮但还会帮助其他人的学生渐渐地变成了阿尔莱德口中“隔壁班那个爱打架的卡利斯特”,甚至成了禁闭室的常客。   “我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可这绝对不是你能想做这种事的理由,我也不是有那种悖逆常理的爱好的人。”想起以前在圣埃蒂安的事情,路易尽量让自己从怒气中冷静下来,但态度非常坚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先生,这是不对的。我不会去指控和告发你,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违背我的宗教信仰和我接受的道德教育的事情,哪怕你再给出一百倍的价格。”   卡利斯特看着他,因为背对着烛火的缘故,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竟然像狼一般,显得有些阴霾。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要反悔了。”他说,“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提出所谓出卖灵魂的价格呢?”   “我本来没打算答应的,”路易说,他感觉卡利斯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就慢慢地往后边退去,准备找机会从沙发的另一边离开:“我原本以为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去找我的是巴黎的哪位夫人,才会对肖像馆的人这么说的,所谓两万法郎的价格也不过是我随口胡说的数字,目的只是想让她放弃而已。德·杜兰德先生,我觉得您还是把这件事忘掉吧,我们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样对我们都是最好的。”   “那要是我并不乐意当作这个事儿并没有发生呢?”   卡利斯特很轻柔地问,他忽然往前走,两步就跨到了路易身边,一下子就抓住了路易的肩膀:“小家伙,你得知道,订立契约的人如果想要撕毁契约,那可是必须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回路易的冷汗是真的要流下来了,他试着想要挣脱卡利斯特的桎梏,却发现根本就挣脱不开。   “先生,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德·布戈涅子爵的府邸,侍从就在外面,而且整个巴黎所有的贵族和尊贵的阿图瓦伯爵殿下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路易使劲抓住卡利斯特的手,仰起头看着他:“如果我把外面的人喊进来,我们就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您应该清楚,为了一个男人就毁掉自己的前途和地位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不是吗?”   卡利斯特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路易衬衫中露出来的脆弱脖颈,忽然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斜睨着路易,以一种傲慢无比的口吻说:“毕竟,如果你是哪家的小姐的话,就既不会出现在圣埃蒂安,也不会被那些五十岁的老女人骚扰了,不是吗?”   一听到这句话,路易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原本满怀的勇气和抗拒就像是被针尖戳破的泡沫一般,几乎是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我被圣埃蒂安赶走之后,你还有继续被那些女人拉到她们的屋子里去吗?”卡利斯特像是没看见他苍白的神情一样,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这么问,不需要路易回答,他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想她们应该是没机会的,毕竟你和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就像是双胞胎一样,整天形影不离——难道是正是因为那个老女人的事情,才导致了你和他那么要好?” 第48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八)   “够了,先生,够了,请不要再说了!”   被一直刻意忽视在记忆最深处的糟糕回忆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即使时隔多年,路易在重新面对这段记忆的时候仍然感觉自己就像沉没在水中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过去。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扯开了卡利斯特桎梏住他肩膀的手,甚至用力推了卡利斯特一把。   路易这举动倒是出乎卡利斯特意料之外,虽然那推搡的力道完全不足以动摇到他,但卡利斯特还是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着路易——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看到自己豢养的向来乖顺的安哥拉猫亮出了自己的牙齿和利爪来向他示威。   “我很惊讶你终于有了一些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卡利斯特挑了挑眉,以一种慢吞吞的语调说,在说到“男子汉”这个词的时候还特意停顿了一下:“要是当年你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也有这种愤怒的勇气的话,也许后来都不需要我来帮你动手了。”   “够了,先生,请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再想起任何一点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   路易说,他没有看卡利斯特,而是把视线凝聚在卡利斯特背后的帷幔花纹上,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开那蒙在心头多年的阴影似的。   那是路易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一段过往。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他们曾经在其中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一个仍然停留在历史中的封闭世界,一个君主专制时代学校的活标本。它在创建的时候就沾染了旧时代无处不在的风流习气并把这种习气一直沿袭下来,即使是到了那位拿破仑·波拿巴上台的时候,外界的天翻地覆也都不能让这所学校里潜藏滋长的风气改变半分。   这所学校与外界隔绝,在被围墙封闭起来的小小天地里,生活着校长、学监、教师和一百多名从八岁到十九岁的不同年级的学生,但那里并不完全是女性的禁地——圣埃蒂安也会雇佣一些干杂活的女佣,学校和她们签订的契约时间相当长,以至于有的女佣从结婚起就在那里帮工,比任何一个学生都还要熟悉学校里的一切。作为同样被圣埃蒂安驯化的一分子,这些女佣分享着教师们下放的部分权力,既照顾学生们的生活,又因为年龄上的优势而在某种程度上对学生们有了绝对的支配权;这么一来,年龄、性别和权力就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形成了微妙的倒错,乃至给了一些人利用这种倒错来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愿望的机会。   路易当时很不幸遇到的就是一位懂得如何充分地利用自己这种权力的女佣——一位看着他长大,曾经被他当作是自己远在马贡的母亲的替身的年长女佣,当时圣埃蒂安的所有学生都叫她莫罗妈妈。   这位年长却风流多情的莫罗妈妈从一七八九年起就在寄宿学校里帮工,路易进入圣埃蒂安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然而日渐增长的年龄并挡不住这位女佣采摘尚且懵懂的年轻学生们爱情嫩芽的野心和热情。她对这个漂亮的孩子格外照顾,纵容他偷偷吃糖果,在分面包的时候把最柔软的部分留给他;而因为远离自己的亲生母亲的缘故,年幼的路易也会不自觉地在圣埃蒂安仅有的几个女性的身上寻找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迫从她身边分离的母亲的影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莫罗妈妈以需要帮忙为借口,把对她全心信任的少年叫进了自己的屋子。   某种程度来说,从路易走进莫罗妈妈屋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在圣埃蒂安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活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的两年里,即使是在莫罗妈妈已经从圣埃蒂安消失之后,她带给路易的阴影也都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因为她,路易所认知的一切世俗规则都被推翻了,男性和女性的地位错位,强者与弱者的关系颠倒,看守者做了监守自盗的盗贼——这种阴影是如此的深重,以至于路易在再次听到卡利斯特提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抗的勇气。   “德·杜兰德先生,您对我的帮助我一直铭记于心,我一直很感激您。”路易尽力把自己从那种仿佛要溺水的糟糕回忆里拯救出来,他感到自己的情绪正在迅速消沉,那回忆是如此的阴暗以至于它几乎吞噬了他今晚在舞会上收获的所有惊奇和欢乐:“可是您今天的行为让我非常震惊,如果你不是在对我开玩笑的话,那您想对我做的事情又和莫罗妈妈想对我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   卡利斯特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把我和那个女人相提并论?”他说,“这可不像是懂得感恩的人该做的事情,你这么说可真叫我伤心。”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卡利斯特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沮丧的样子。   “难道事实不就是这样吗?”路易说,他已经快要失去和卡利斯特争辩的力气了。   “那当然不一样,至少我是征求了你的意见,而你也同意了的,不是吗?”   “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所谓的同意不过是我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已。在我看来,你和莫罗妈妈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悖逆道德。”路易说,“我想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您认为这样违背宗教和道德的事情是允许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帮助我呢?如果您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那您又为什么要自己也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当初我愿意帮你,不过是因为我正好乐意那么做。”卡利斯特傲慢地抬了一下下巴,“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高兴,我想干什么都行。”   “那么您尽管随您高兴吧,先生,您尽可以做您想做的事情,但我现在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了。”路易说,他看了一眼休息室那紧闭的门:“如果您认为我应该为您当初的帮助付出报酬的话,您尽可以提出您的要求,不管是金钱还是别的要求,我都愿意在不违背教义和道德的情况下尽我所能——但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悖逆主的教导的事情。”   卡利斯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   “不愿意违背教义吗——那要是我说,我要你办的事情就是履行你对情人屋许下的承诺呢?”   “那我只能在主的面前为您做最真诚的祈祷了,先生。”   路易没有再看卡利斯特一眼,他站起来,从沙发扶手边拿回自己的外套,没有喊外边的侍从进来而是自己花了一点时间来把外套穿上并扣上扣子。   在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去之后,他对卡利斯特伸出手:“德·杜兰德先生,请把我的怀表和法郎盒还给我。”   就像巴黎上流社会的小姐夫人们出门的时候必须要戴上帽子、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有身份的平民女子一样,对于先生们来说,用金链子系在一起、分别放在外套口袋中的怀表和法郎盒同样也是必不可少的配饰;如果他回到跳舞大厅的时候少了怀表和法郎盒,阿尔莱德大概会以为他被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仆人给敲诈了。   卡利斯特看了他好一会儿,就在路易以为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大概再也拿不回来了的时候,那由金表链系着的银色怀表和有着法朗坦家徽章的法郎盒子被甩了过来。   怀表和法郎盒被甩过来得相当突然,路易差点没有接住,不过他还是仔细地把它们分别放在了外套的左右口袋里,然后彬彬有礼地向卡利斯特告辞。   “再见,先生,我真诚地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万能的主庇佑下的地方,并且做的所有事情都符合我们的信仰和道德。”   在路易打开门走出去之后,卡利斯特独自一人在小休息室里站了很久,直到他的随从在布戈涅府邸的侍从的指点下找过来。   “先生,伯爵殿下刚刚问您去了哪里。”   “知道了。”   卡利斯特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他抱着手站在小休息室里,盯着刚刚路易躺过的沙发,好一会儿,才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乐意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但要是我的果实被别人摘走了,那就绝对不行!” 第49章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九)   “先生,您是要回到大厅里去吗?”   路易一离开休息室,那个在第三大厅里察觉到了他的疲惫而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侍从就从不远处迎了上来,看起来是一直在这里等待的样子。   听到这热情的询问,路易转头看了看这位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侍从,侍从的脸上依然是那种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的殷勤笑容,仿佛德·杜兰德子爵未经邀请就走进了另外一位客人的休息室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在他的眼前发生过一样。   路易原本以为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侍从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才会毫无戒心地跟着他就离开了舞会大厅,万万没想到在巴黎这个城市里,在正当职业之外还做着别的兼职的人可不止比松裁缝店的裁缝一个。不过话说回来,除非休息室里的那位子爵出面作证,否则这位侍从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礼仪,无可指摘——将疲惫的客人带到休息的地方有什么错呢?他不仅没有错误,还完美地履行了他的职责。   是以,路易没有像面对比松裁缝店的奥西昂时那样对这位侍从说什么,他只是疏离而冷淡地对这位侍从点点头:“是的,我要回去了,请你带一下路吧。”   “好的,先生,请随我来。”   对于路易冷淡的态度,这位侍从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彬彬有礼,他带着路易经过走廊,从另一道门回到了第四大厅。   第四大厅里仍然宾客云集,衣香鬓影,乐队奏着欢快的音乐,不过也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客人们已经有些疲乏了的缘故,还在跳舞的基本都是年轻的女性和精力充沛的年轻公子哥儿们了。相当多的女士坐到了大厅边上为她们准备的座位上,她们的追随者们站在她们旁边和她们聊天,偶尔从身边经过的男仆手中取用舞会主人为宾客们准备的潘趣酒、杏仁露饮料或者英式蛋糕。   路易在第四大厅里找了一下,没有看到阿尔莱德的身影,他以为阿尔莱德大概会在阿图瓦伯爵殿下所在的第二大厅——然而第二大厅里虽然拥挤着数不清的想要和殿下说一句话的人,却没有阿尔莱德的影子;等路易再从拥挤的第二大厅出来走到第三大厅的时候,他总算是在一丛用作装饰的杜鹃花丛旁边找到他的朋友了。   阿尔莱德站在杜鹃花丛旁边,正以一种很恭敬的神情听着一位男性贵族说话,那位贵族年纪和费尔南伯爵差不多,身材不算高大,但是神情严肃,衣着举止也非常庄重,有一种昔日旧贵族们特有的气质,让人一看便肃然起敬;也许是已经步入了老年、视力不太好的缘故,他随身携带着一副掌上型的眼镜,偶尔说着说着话就要把眼镜举到眼前来看一下阿尔莱德。   路易不认识那位正在和阿尔莱德说话的贵族,但看他们的谈话似乎非常严肃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等一会儿再过去找他的朋友。就在他踟蹰不定、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时候,他旁边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夫人对他说话了。   “先生,能请您帮一个忙吗?”   这是一位非常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夫人,发髻上簪着漂亮的深橘红色和黄色羽毛,戴着白色短手套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束小巧的花束,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浅绿色的丝绸扇子,她对路易说:“不好意思,我的香料盒子不小心掉下去了,能麻烦您帮我捡一下吗?就在这把椅子的后面。”   这个突然的请求出乎路易的意料,不过这倒是让他从那种有些恍惚的消沉情绪里清醒了一些,本着男士应该为女士提供帮助的原则,他很有礼貌地回答:“好的,夫人,请您稍等。”   被弄丢的是一个精巧漂亮、镶嵌着红宝石和祖母绿宝石的小香料盒子,小巧玲珑到可以用丝带系在戒指上,单是看它的光泽和做工就知道价格不菲,却因为被自己的主人不小心掉落而不得不在长椅下受了一点委屈。   就在路易弯下腰去,想要伸手去捡起盒子的时候,一个被折叠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香料盒边上,正好能够让路易在够到盒子的时候顺手把纸条捡起来而不至于被旁边的人怀疑。   “……?”   在那个小纸条突然被扔到自己手边的时候,路易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不过不需要几秒钟,他就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么——每一本不入流的恋爱中都会有这样的情节,芳心暗许的贵夫人偷偷把藏着自己心意的小物件借由各种各样的理由送给自己的意中人;当意识到这种原本以为只会出现在不入流中的桥段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不由得震惊地抬头看了这位并不认识的夫人一眼,可是那位夫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做过一样,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怎么了,先生,您也够不到吗?”   “并不是,夫人,我立刻就拿给您。”   路易不着痕迹地把那张纸条藏入他的袖口,然后才伸手将那个漂亮的香料盒子捡起来。在他把盒子递出去的时候,那位夫人优雅而端庄地接过去,却在抬眸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极其妩媚大胆的火辣辣秋波。   “……”   路易恭恭敬敬地向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夫人告辞,对方同样礼仪周到地向他表示了感谢,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任何一个有失她身份的字眼;如果路易不是袖子中还藏着她扔下去的纸条、而只是他们身边路过的其他客人的话,他大概也只会以为这就是一件“一位路过的先生好心地帮助一位品行端正的贵夫人捡起了不小心被弄掉的香料盒”这样的小事而已。   不过这么一来,路易就没办法再在这位夫人旁边停留了,他干脆去第三大厅旁边的温室转了一圈——这又是一个极其奢靡的举措,在寒冷的冬天里人为地创造出了一个开满郁金香的温暖花园,只为了让客人们能够在香气的围绕下享受到视觉的盛宴和心灵的安谧——等他从温室花园回来的时候,和阿尔莱德说话的贵族已经离开了。   “啊,路易,你刚刚去了哪里?”总算发现自己的朋友回来了的阿尔莱德对他抱怨,“那么久都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回去了呢!”   “我刚刚出去了一下,然后到处转了转。”路易说,他没有提到之前在休息室发生的事情,而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转移了话题:“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哪位先生?我好像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你肯定不认得他,那是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阿尔莱德也不过随口问了路易一句而已,他根本没有怀疑在德·布戈涅子爵的府邸还能出什么不好的事:“我之前有跟你说过的,他是我父亲在巴黎的朋友,我父亲一直相当信任他。”   路易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那位给阿尔莱德的父亲费尔南伯爵写信、导致伯爵误会了阿尔莱德的先生。   “我看你们交谈了很久,他是对你说了什么吗?”   “嗨,还不都是那些老掉牙的道德教诲!”   被父亲的朋友抓着说教了一通的阿尔莱德很不乐意继续谈这个话题,他倒是非常兴奋地想要跟路易分享另外一个喜悦:“路易,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伯爵殿下夸赞了我和路易丝小姐跳的波尔卡舞,说我们跳得非常好!可惜那时候我找不到你,不然说不定我们都能得到殿下的夸奖呢!”   “波尔卡舞的舞步对我来说还是太复杂了,我可能跳不出来,那说不定还会在殿下面前失礼呢。”路易说,不过看到阿尔莱德因为得到殿下夸奖而高兴,他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其实跳波尔卡接近伯爵殿下身边的时候,因为太紧张了,我也差点踏错了步伐,多亏了路易丝小姐完全不慌乱——要我说的话,那位小姐的舞步真是相当出色,完全不像是刚从修道院出来的样子。”   阿尔莱德一边说着,一边眺望着伯爵所在的第二大厅的方向,他又高兴又有点惆怅地对路易说:“说到修道院,我就想起了我的妹妹,啊,要是玛德莱娜也能来到今天的舞会该有多好啊!”   社交界的舞会可不仅仅意味着纵情玩乐,按照法兰西贵族们的习惯,被送去修道院的女儿们只有在她们的父母愿意让她们获得婚姻的时候才会被从修道院里接出来;这些在修道院里寄宿多年的小姐们如果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到满意的结婚对象,最重要的途径就是这样盛大的舞会了,甚至可以这么说:一场关键的舞会就能决定小姐们未来的命运。   “不要灰心,阿尔,我相信主会为我、你和玛德莱娜做出最好的安排的。”   对于阿尔莱德对玛德莱娜的婚姻的担忧,路易只能这么安慰他——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期然地想起了还藏在他袖子中的纸条、休息室里的某位子爵和他那有着迷人的紫色眼睛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以及在舞会开始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的德·西蒙侯爵把他美丽的夫人引荐给阿图瓦伯爵殿下时的殷勤模样。   巴黎的人们对待婚姻、家庭与忠诚的态度,大概与外省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们——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50章 雾月·舞会之后   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舞会一直持续到很晚,快两点钟的时候,按照舞会的通行惯例是要跳最后的舞曲了。对于最后一支舞应该跳华尔兹还是波尔卡舞这个问题,围绕在阿图瓦伯爵殿下身边的人们经过激烈的讨论——虽然有那么多身份高贵的男士,但在这件事上起了决定作用的却是美丽的德·西蒙侯爵夫人的提议——之后,一致认为应该跳能够充分展示年轻人活力的戈蒂雍舞,而且不应该把人数限制在八个人里。   换言之,遵循着伯爵殿下的旨意,当戈蒂雍舞的曲子响起来的时候,整个第二、第三和第四大厅都成了跳舞的人的海洋。这大概是路易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盛大、最灿烂也是最让人陶醉的大型舞会了:水晶灯的光芒照耀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的每一个人,乐队奏着最动听的音乐,那声音肯定能够传到一公里之外,惊飞落在树枝上的鸟雀;男士们各个神采奕奕,女士们容貌光彩照人,所有人都尽情地随着乐队的节奏移动,脚下不知疲倦地打着曲子的节拍。他们交换位置的时候如同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绚丽水流,令二楼观看的人和身在其中的人都目眩神迷。   跳最后的戈蒂雍舞的时候,殷勤的主人早已为客人们安排好了丰盛的宵夜,舞曲最后的音符还没有奏完,男仆们就把宵夜送了上来。   这次提供的宵夜种类比之前中场休息时更加丰盛:可以推动的移动式桌子上用无数个水晶杯堆叠出金字塔的形状,里面是金色透明的潘趣酒,这些潘趣酒被别出心裁地点燃了,蓝色的火焰在透明的液体上摇曳;诱人的果汁冰淇淋盛在有着漂亮花纹的杯子里,配上镀金的调羹,放在银盘里端出来,只需要示意一下就有男仆送到客人的手上;除了潘趣酒和冰淇淋之外还有别的饮料:英式红茶、杏仁果露和其他果汁,点心有在厨师的巧思之下做成各种形状的精美饼干、令人食指大动的火腿三明治、正好能够一口吞掉的布列塔尼小蛋糕和其他各式的英式蛋糕,每一种都美味无比——简而言之,这是一顿随客人的心意而取用的、堪称奢侈的丰盛宵夜。   在吃宵夜的时候,因为大家都知道根据“地位尊贵者最先离开”这个规则,阿图瓦伯爵殿下肯定会舞会正式结束之前就离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人们纷纷争先恐后地挤入殿下所在的第二大厅里,以求有幸能够和殿下说一句话,得到一句夸奖或者一个眼神——路易甚至看到一位佩戴着勋章的先生不动声色地踩掉了另外一位先生的鞋子,目的只是为了逼迫那位倒霉的先生让出他的位置!   路易原本并不想和其他人一样到那拥挤的第二大厅凑热闹,然而阿尔莱德大概也是被那狂热的氛围所感染,他拉着路易进入第二大厅,在人群之中艰难地挤到了一个勉强能看到阿图瓦伯爵殿下的位置,然后就因为人实在是太多而无法继续靠近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我父亲的想法和他期望我做的事了,路易。”阿尔莱德一边张望着阿图瓦伯爵殿下所在的方向,一边和路易说悄悄话:“只是能够见到殿下一面就能让大家这么激动,那些能够每天随侍在殿下和王上身边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大概吧。”路易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他比阿尔莱德矮一些的缘故,他必须稍微踮起脚尖才能越过前面的人看到阿图瓦伯爵殿下的身影——平心而论,能够看到尊贵无比的王弟殿下确实让人激动,特别是这位殿下将来必然是下一任的法兰西国王的时候,谁能在看到国王的时候还保持冷静和理智呢?然而伯爵殿下身边站着的人里却有他那位老同学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这就让路易的心情很是百味杂陈了。   路易看到卡利斯特的时候,后者正站在阿图瓦伯爵殿下身边,微微侧着身,以一种尊敬的姿态听着伯爵殿下说话——不得不承认,年轻俊美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在殿下身边那一群随侍的老年贵族里就像天鹅在野鸭群中一样显眼,看到这位先生的所有人都会称赞他风度翩翩、年轻有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受到殿下信任的人,私底下却想要对另外一位先生做出那种违背道德和宗教的事情呢?如果路易把小休息室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大概不会有任何人认为那是真实可信的,而只会认为是他精神错乱产生了可笑的幻觉吧?   卡利斯特没有在人群之中发现路易,当然,他也不需要发现路易并向他告别——在吃过宵夜之后,他就和其他侍奉阿图瓦伯爵的贵族一样,追随着殿下的马车一起离开了;在身份最尊贵的伯爵殿下离开舞会后,遵循着上流社会的规则,其他人也开始陆续向主人辞行。   路易和阿尔莱德向这座府邸的主人告辞的时候,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问这两位年轻的客人:“先生们,今晚你们玩得可还算高兴?今晚的客人太多了,如果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到怠慢了的话,还请一定要告诉我。”   “啊,夫人,大家都对您的慷慨和周到交口称赞。”阿尔莱德说,“怎么可能会有怠慢的地方呢!”   “是的,夫人,”路易说,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布戈涅府邸那位为德·杜兰德子爵大开方便之门的侍从:“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盛大、最让人惊叹的舞会,能够承蒙您不嫌弃而让我们来到这里,见识到这样的盛事和这么多尊贵的大人,这真是我们无比的荣幸!”   “啊,你们这样想的话我就太高兴啦!”夫人很高兴地说,她额外叮嘱他们:“现在外边的风有点大,你们回去的路上请一定要注意避风,千万不要着凉了。”   “好的,夫人,感谢您的关心。”   在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和小德·布戈涅子爵告别之后,路易和阿尔莱德登上马车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走,等到他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多钟了。   这个时候整个城市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沉入了梦乡,也许是在舞会上见到了阿图瓦伯爵殿下、又吃了宵夜的缘故,阿尔莱德还非常地有精神;而一离开舞会那种热闹的氛围,路易的困倦就完全压抑不住了,他差点在马车上就睡过去。   一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路易只想立刻倒在阿尔莱德那张舒适的大床上,他打着哈欠,半闭着眼睛让约瑟夫帮他脱下外套,也正是这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那张在舞会上收到的、后来被路易遗忘在他的袖子里的纸条掉了出来。   “啊呀,我们的小路易收到了一封情书!”   在路易发现之前,阿尔莱德就抢先一步捡起了那个被折叠起来的小东西,拿到路易眼前取笑他:“这是哪家的小姐给你的吗?我就知道我们的小路易肯定很受欢迎!”   路易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张被他遗忘的纸条,他担心如果打开,可能会损害到那位他并不认识的夫人的名誉,就伸手想把纸条抢回来:“这是我在舞会上捡到的,阿尔,你拿蜡烛来,我们烧掉它吧!”   “别想骗我,这种东西怎么可能随便捡到,肯定是有人故意给你的。”熟知贵族们那些小手段的阿尔莱德根本不给路易抢回去的机会,他三两下就把纸条拆开了,凑到蜡烛旁边去看上面的内容:“我看看写的是什么……裴扬?”   “你还记得是哪位小姐给你的吗?”阿尔莱德兴致勃勃地怂恿他的朋友,“裴扬平台在杜乐丽花园,跟布洛涅森林一样都是大家下午的时候喜欢去散步的一个地方,我们明天就去那里走走吧——我可以为你牺牲一下和玛格丽特见面的时间,说不定这就是天主对你的婚姻的安排呢!”   “别取笑我了,阿尔。”   得知纸条上没有任何会对那位夫人的名誉造成影响的信息,路易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趁阿尔莱德一个不注意把那张纸条抢了过来:“现在我还不想考虑婚姻的事情,而且,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回马贡去了。”   “哎呀,你怎么突然就说要回去了!”阿尔莱德很不高兴地嚷嚷,“巴黎有好多地方我还没有带你一起去过呢!”   “我去夏布利的时候安排得非常匆忙,现在又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我的管家一个人可能应付不过来。”路易说,他尽力不让自己去想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人:“巴黎最盛大的舞会我今晚已经见识过了,你也对自己在巴黎的目标有明确的计划,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说实在的,这座城市,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她;还有伯爵大人,他大概正急切地等着我去跟他说一说你的事情呢。”   不管阿尔莱德怎么劝说,路易都打定了主意,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他再过几天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先去夏布利跟费尔南伯爵汇报阿尔莱德的情况,然后就返回马贡去。   然而就是路易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意外”来得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快——他生病了。 第51章 雾月·加尔比恩来访(上)   从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回去的第二天,路易就发起了烧。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路易就已经感到非常疲惫,什么也不想吃,他还以为这只是他们昨天玩得实在是太晚了的缘故,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他现在倒是知道为什么阿尔莱德经常在早上十点、十一点的时候才起床了,那是因为巴黎的人们晚上都会玩乐到非常晚,根本不可能早起;然而在他睡过午觉之后,那种异常疲惫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好转,阿尔莱德觉得他脸颊泛红很不对劲,一摸他的额头,顿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坏了。   “我的天哪,路易,你生病了!”   随着这句话,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陷入了一片慌乱,彼得老爹驾着马车载着约瑟夫飞奔出去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医生,愣是把那位本来要下午四点钟之后才有空的医生就这么“请”到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医生来到之后问了一下情况,就判断说路易是在晚上的时候受了风寒才会发烧起来,他给路易放了一点血,让玛丽用在冰水里浸过的毛巾敷在路易额上为他降温,要求把卧室的门窗封得紧紧的,不允许一丝风从窗户或者任何别的地方进来;与此同时,医生还要求阿尔莱德让病人单独睡一个房间以免被打扰,以及派人去购买滋补的鸡脯肉来为病人调养。   这么一来,阿尔莱德和路易就绝对不能再睡在同一张床上了,路易本来想自己搬到二楼的客房去,但是阿尔莱德坚决不允许他移动一下。   “你现在还在发着烧呢,要是让你搬到那里去,那我成什么人了嘛!”他气得直跺脚,“你什么都不用想,给我好好休息!”   有约瑟夫、通萨尔老爹和彼得老爹三个男仆在,把许久不用了的客房收拾出来倒不是什么难事,阿尔莱德当晚就搬到了较小的客房里,把舒适的主起居室留给了路易。   那天晚上约瑟夫整夜都守在主起居室的门外、准备随时回应路易的呼唤,次日早上的时候路易感觉好了一些,但是到第三天他又低烧起来,恹恹地什么也不想吃,一天下来连牛奶也只喝了一小口。这可急坏了阿尔莱德,他把原本每天下午必去的布洛涅森林散步和他心爱的玛格丽特都先放在了一边,想尽办法想让路易吃一点滋补的鸡脯肉,或者喝一点牛奶。   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看门人通萨尔老爹向他的主人提议说,考虑到病人的胃口和消化都不好,应该将面包切成小块,用温热的牛奶浸泡得软软的再让他吃下去;滋补的鸡脯肉也一样,要煎得嫩嫩的再切成小块,撒上他喜欢的香料,这样病人说不定能多吃一些。   阿尔莱德采纳了这个提议,为了让路易吃到的鸡脯肉味道更好一些,他让约瑟夫把买回来的鸡脯肉送到了附近的德尼老爹饭馆,让饭馆的人用最好的烹饪手段来加工它们,再切成一口就能吞下去的小块。   德尼老爹饭馆的厨师在收下十个法郎的小费后倒是不负他手艺的盛名,把送过去的鸡脯肉用葱头调味,做得让人闻了就食指大动;就算如此,路易还是没有多少食欲,不过为了不让阿尔莱德的一片好意被白白浪费,他还是拧着眉头,很艰难地吃了几口。   阿尔莱德亲手用叉子把切成小块的煎鸡脯肉送到路易嘴边,好让他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吃到。为了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他对路易说:“这样给人喂食物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你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我猜你是想起了小时候你生病时在旁边照顾你的伯爵夫人。”路易说,生病是一个人最虚弱的时候,这时候不管是谁都很容易想起自己的母亲,所以他也以为阿尔莱德是怀念已经过世的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了。   “啊,虽然我还没有被送去圣埃蒂安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很溺爱我,但她不会这样亲自照顾我的,她很注重自己伯爵夫人的身份。”阿尔莱德说着,用叉子叉起一块鸡脯肉送到路易嘴边,“我是想起玛格丽特以前的经历了。”   “什么经历?”路易问,他看了叉尖上的那块鸡脯肉一眼,往旁边偏了一下头,怎么也不愿意张口了。   “以前玛格丽特还在第十二区时的经历。”阿尔莱德说,他看路易已经很不愿意吃了,就顺手把那块鸡脯肉送进了自己的口中:“她还在第十二区的时候和其他女工一起挤在阁楼里给布料商做绣花的工作,每天都要拼命地干活,中间没有一分钟能休息——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呢!那些布料商人为了这些女孩子能够不中断手里的活计,就雇人把面包切到这样一口就能吞下去的大小,在固定的时间里送到嘴边给她们喂进去,就像我刚刚喂你吃鸡脯肉一样。这样一来,女工们就不用放下手里的针线、浪费吃饭的时间了。”   “我的天哪,”路易原本以为索洛涅对待他的搬运工已经够苛刻了,现在看来,第十二区存在的极度剥削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加严酷,阿尔莱德说过那个搬运工的待遇“还可以”竟然是完全成立的,因为他至少还能在搬运的间隙稍作休息:“我记得你说过,第十二区的女工们每天给布料商绣布料,一个月也就只能挣五六个法郎而已?”   “没错,她们的工钱就是这么廉价,但就是这五六个法郎,也是要她们拿命来挣的。”阿尔莱德一边说,一边嚼着鸡脯肉:“你还记得索洛涅住的地方吧?当时玛格丽特住的也是类似那样的地儿,不过更糟,和她住在一起的还有十几个女工,她们每天都得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冬天的时候她们买不起木柴生火,就挤成一团靠同伴的体温来取暖。”   “这些都是玛格丽特小姐亲口对你说的吗?”路易问,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位骄纵到能随手扔给一个陌生人五十法郎的美丽姑娘,以前过的竟然是这种极度悲惨的生活。   “玛格丽特才不会跟我说这些呢,她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起过,这都是她身边的布莎夫人对我说的。”阿尔莱德说,他看路易已经不想吃了,就把手中盛着鸡脯肉的盘子放到一边,把手帕递给他:“不过这些事情要打听到的话也很容易,就算这么卖命工作,玛格丽特的父母还是穷到连买马铃薯的钱也拿不出来,最后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他们就在玛格丽特十二岁的时候把她送到了剧院里。说是当演员,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了剧院——所以现在玛格丽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奇怪,很多时候她和她的朋友们做的一些在别人看来不太体面的事情,都不过是她们在向以前贫穷的生活进行报复而已。”   路易出神地听着,当他听到阿尔莱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放纵自己就能对经历过的苦难进行报复的话,那要从不幸的过往里脱离出来未免也太容易了一些。”   知道玛格丽特的过往之后,路易打心眼里对那位姑娘充满了同情,但如果这位小姐的所作所为会牵扯到他的朋友的话,他还是宁愿他的朋友不要和她有任何关系才好,以免连累到他的朋友和格朗维尔家族的名誉。   “啊,不说这些了,你还生着病呢,这只会让你心情不好。”阿尔莱德说,他站起来呼唤约瑟夫进来拿走那个装着鸡胸肉的盘子,然后拿起雕刻着月桂叶子图案的玻璃香水瓶子,把味道好闻的香水洒在床边的帷幔上,好掩盖掉食物的味道:“我觉得你该好好地睡一觉,再过两天肯定就会好得差不多的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布洛涅森林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困。”路易说,他摸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但可能是这两天睡得太多了的缘故,他一点困意也没有。   “那我去书房给你拿几份报纸来,给你打发一下时间,不过不准看太久。”   阿尔莱德说着,把香水瓶子的盖子拧上。   这时候通萨尔老爹走进主起居室,他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先生,有一位客人派人送了名片来,问您今天晚上八点钟左右他能不能前来拜访。” 通萨尔老爹说,他把手里拿着的名片交给阿尔莱德:“跑腿的人说是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阿尔莱德和路易都愣住了。   “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   那不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堂弟吗?他和阿尔莱德基本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说要来拜访?   阿尔莱德拿过名片看了一下,上面确实是加尔比恩的名字。   “送名片来的人有说加尔比恩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来拜访吗?”他很纳闷地问。   “这个就没有说了,先生。”   阿尔莱德和路易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出这位先生要来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拜访的原因,通萨尔老爹倒是一直在催促:“先生,我要怎么回话,跑腿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吧,通萨尔老爹,”阿尔莱德想了想,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你告诉送信的人,我很欢迎加尔比恩先生的到访。”   在得到回答的通萨尔老爹出去后,阿尔莱德对路易说:“真是见鬼!我和那位加尔比恩先生都没见过几次面,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要过来——说真的,就算是他那位子爵堂兄说要过来拜访我都还能稍微理解一些,好歹我们以前还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呢!”   而在听到德·杜兰德这个姓氏的时候,路易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是德·杜兰德子爵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借用他堂弟的名义前来拜访?”   他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这话刚一出口,路易顿时恨不得把它吞回去。   幸运的是,阿尔莱德完全没有对他说的话产生任何怀疑,他甚至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这个可能并推翻了它:“我觉得不是,那位先生可不像会这样做的人——啊算了,管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到时候我来应付就好,你不要担心。” 第52章 雾月·加尔比恩来访(中)   那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一部轻巧的卡布利欧雷式双轮马车停在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台阶前,从马车上下来的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客厅,风度翩翩地向等在那里的阿尔莱德打招呼。   “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很冒昧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您。”加尔比恩对阿尔莱德说,“劳烦您久等了。”   “加尔比恩先生,您的大驾光临可不是经常有的事情啊!”阿尔莱德说,为了等待加尔比恩的到来,他特意让约瑟夫点起了一楼客厅里的壁炉。   加尔比恩肯定听明白了阿尔莱德话里隐藏的意思,他笑了起来。   “您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其实我也是出于一些原因才前来拜访您的。”他说,“我听说您的朋友,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最近生病了?他还好吧?”   “您的消息真是灵通呢——请坐,您需要葡萄酒呢,还是想喝咖啡?”   “谢谢您的好意,葡萄酒就好。”   两人在客厅里坐下来,约瑟夫送上了葡萄酒,在一番互相的问候——就是贵族们之间那种常见的、看似真诚实则毫无意义的问候——之后,加尔比恩终于道出了他的来意。   “其实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拜托我前来的。”加尔比恩说,“夫人知道您的朋友路易·杜·法朗坦先生生病了,她对我说‘我很喜欢那个漂亮的孩子,但我现在走不开,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看望他一下’?所以我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夫人的厚爱真是令我受宠若惊,”阿尔莱德说,他有点疑惑:“不过夫人怎么知道我的朋友生病了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德·布戈涅夫人只是在杜乐丽花园散步时正好遇到我,就委托我前来看一看而已。”加尔比恩耸耸肩,他抱怨说:“本来我是想着,‘好吧,那我就顺路来你们这看看吧’,结果你猜怎么着?夫人说‘生病的人也许需要吃点鸡脯肉滋补一下’,她就要我来之前先去舍韦酒家买一块鸡脯肉馅饼——圣母玛丽亚在上,你也知道的,舍韦酒家外边排队的马车经常能排到第三大街去,为了这块馅饼我可是等了好几个小时!这也是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拜访你们的缘故了,否则早在五点钟的时候我就能来了的。”   这种事情倒确实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会做出来的事,因为向来对德·布戈涅夫人的品格很是信任的缘故,阿尔莱德不疑有他,但他对加尔比恩说的舍韦酒家出的馅饼就有点迷惑了。   “鸡脯肉馅饼?”阿尔莱德说,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从没听说过舍韦酒家的菜单里还有鸡脯肉馅饼这种东西,他们家的鹅肝酱松茸馅饼倒是非常出名,说实在的,也非常好吃,就是价格实在太贵了一些,要五十个法郎一个呢!”   “是的,舍韦酒家对外的菜单上从来没有鸡脯肉馅饼这种东西,实际上这种馅饼被厨师们凭空创造出来可能也就一两个小时。”加尔比恩说,他脸上的神态是贵族子弟们特有的那种无所谓的轻松,一种对怎么奢靡挥霍都习以为常的轻松:“舍韦酒家不是很擅长做鹅肝酱松茸馅饼嘛,夫人说鹅肝酱对病人来说太腻了,不好消化,就要我让他们把鹅肝酱换成切碎后捣成泥的鸡脯肉,再加上松茸和榛子酱烤制。这么一来,一个新的馅饼种类就从世界上出现了,既滋补又好吃——啊,我们说了这么多,不如趁着馅饼还是刚出炉不久,赶紧先把它切开让法朗坦先生吃一点吧?今天的天气这么冷,要是凉了可能就不好吃了。”   加尔比恩说着,向他带来的小厮示意了一下,那个小厮马上走上前来,把他抱在怀里的薄木制成的精美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用精美的金色包装纸裹着的圆形馅饼,直径大概有八英寸左右;木盒一打开,里面的香气和热气就跑了出来,叫人闻了就为之陶醉。   “啊,这真是太好了!夫人这个想法真是绝妙,这味道简直是人间美味。”阿尔莱德闻着这个美妙的馅饼香气,非常高兴地让约瑟夫去厨房拿盘子和切面包的刀子过来:“路易今天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正发愁着呢,这么好吃的馅饼他肯定会喜欢!”   “我想这也是夫人让我带这个礼物来的原因,她肯定也猜到了病人的胃口不会太好。”加尔比恩说。   约瑟夫从厨房拿来了一个平时用来盛放面包的白瓷大盘子、三个精致的小盘子和一个托盘,他和加尔比恩的小厮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娇贵的客人从盒子里请到白瓷的大盘子里,把金黄色印有舍韦酒家标志的包装纸打开,这时候整个榛子酱松茸鸡脯肉馅饼的全貌才完全被展现出来:柔软,金黄,饼皮上有漂亮的菱形图案,榛子酱的清甜和松茸特有的浓郁香气交织在一起,简直就像神话里众神宴会上才会有的面包。   “想要把鹅肝酱换成鸡脯肉和榛子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小厮们在切开馅饼,加尔比恩就和阿尔莱德闲聊:“为了满足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这个奇思妙想,就算舍韦酒家是巴黎最顶级的饭店,也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儿。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总共烤制了三炉,最后才烤制出一炉完美的鸡脯肉馅饼来,不过厨师长对我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创意,他们可以把这种馅饼卖给那些家里有病人的焦急客人们,他们说不定愿意花上两百个法郎来买。”   “夫人对我的朋友这么厚爱,真是让我和路易都非常感激,”阿尔莱德说,说实在的,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这番心意和大笔法郎的花费似乎并不应该给予一个她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阿尔莱德想起了曾经走进他们的咖啡馆包厢的情人屋掮客并怀疑起了夫人的真正用意,但马上他就羞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德·布戈涅夫人平时为人正派,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而且她的儿子小德·布戈涅子爵比路易还要大上好几岁呢!   小厮们把馅饼切成等分的八份,然后把那漂亮的扇形盛到那些绘有羊群图案的小盘子上。从扇形的侧面看过去,馅饼里面的馅料就像乳脂一般滑腻,白色的鸡脯肉、榛子酱和松茸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令人看着就垂涎无比。   “您请随我来,加尔比恩先生!”   阿尔莱德示意约瑟夫把馅饼端上,然后对加尔比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走进二楼的起居室的时候,路易正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发呆。当加尔比恩走进来的时候,也许是起居室里光线不太好、而加尔比恩的身形和眼睛颜色又和他的堂兄很相像的缘故,路易有一瞬间差点把加尔比恩当成了那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路易,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知道你生病了,就拜托加尔比恩先生给你带来了很美味的舍韦酒家的馅饼。”阿尔莱德完全没有发现路易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他很高兴地对路易说。   路易看看阿尔莱德,又看看加尔比恩,后者在他想要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快步走过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啊,路易先生,请不用客气。”加尔比恩对他说,“听说您这两天生病了,现在好一些了吗?感觉怎么样?”   “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感觉还好。”路易说,他对阿尔莱德的说法很是狐疑:“加尔比恩先生,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让您来的吗?” 第53章 雾月·加尔比恩来访(下)   “加尔比恩先生,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让您来的吗?”   在发现到访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人确实是加尔比恩·德·杜兰德,而不是他猜测之中可能会借用加尔比恩的名义来访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的时候,无可否认地,路易感觉自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的时候,那位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毕竟他可是亲口说过他能收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下人,而且还真的做出过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带着出价来找他这种完全违背世俗道德和宗教信仰的事情!   不过,因为这位加尔比恩先生和那位卡利斯特先生有着非常紧密的血缘关系的缘故,路易对加尔比恩的说法还是非常怀疑的——算起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总共也就见过他那么寥寥几次,而夫人身边想要和她攀上关系的年轻人不计其数,就算对他再怎么喜欢也有限,怎么会突然让加尔比恩前来呢?   “是的,夫人知道您生病了,就拜托我前来看望您,还让我给您带了一点甜食,您应该会喜欢。”加尔比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路易的怀疑,他的神态非常轻松,没有一丝一毫的异状:“路易先生,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真的是很喜欢您呢,我好像就没见她对哪个年轻人这么关心过——她本来是想亲自来探望您的,只是实在是没空儿,才会让我代替她前来。”   路易打量着他的表情,试图判断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加尔比恩的表现确实像是一个被其他人委托去办事的公子哥儿,彬彬有礼中带有一点掩藏得极好的不耐烦,这让路易根本拿不准自己的判断。   “能得到夫人的厚爱我真是受宠若惊,加尔比恩先生,还请您一定要替我转达我对夫人的感激。”路易说,与其说他是信不过加尔比恩,不如说他是信不过和加尔比恩出自同一个家族的另外一位先生:“不过,夫人是怎么知道我生病了的呢?”   加尔比恩耸耸肩,显出他们这种惯于玩乐的花花公子们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来。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您之后可以自己去问一下夫人,不过德·布戈涅夫人的消息是整个巴黎都出了名的灵通,她老人家总是什么都知道——啊,这句话可千万别让夫人知道,要是她知道我说她是‘老人家’,肯定要生我的气的!”   站在他们旁边的阿尔莱德倒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我想应该是给你看病的穆勒医生告诉夫人的。”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巴黎的医生们总是这样,一个不小心,他们就把病人的情况到处传扬,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把一点小病说得就像病人立刻就要回归天主的怀抱了一样。”   如果没有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和布戈涅府邸的事情,路易大概也会认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说法,然而那天的舞会上发生的事他又不能告诉阿尔莱德,特别是现在他面前就站着另外一位杜兰德家族的人的时候,这让他只能抿着嘴不说话了。   阿尔莱德没有发现路易的纠结,比起探究德·布戈涅子爵夫人是怎么知道路易生病的,他更在意的还是路易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而且急于让他的朋友吃一点能够滋养身体的食物。   在发表完自己的看法之后,阿尔莱德就从约瑟夫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份盛在盘子里的馅饼递到路易面前:“路易,这是夫人让加尔比恩先生给你带来的馅饼,里面加入了滋补的鸡脯肉,你尝一口试试——你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可是现在已经八点多了。”路易说,这个点如果是在马贡,基本就是吃宵夜的时间了,而他并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你尝一口吧,就一口,这可是舍韦酒家出的馅饼呢,他们家的馅饼是出了名的出色,你肯定会喜欢的。”阿尔莱德连哄带劝地把镀银勺子硬塞到他手里,“毕竟这是德·布戈涅夫人的一番好意,还是特意让加尔比恩先生趁着刚出炉送过来的呢!”   既然阿尔莱德这么说了,路易也不好再坚持,他从阿尔莱德手中接过盘子,用勺子舀起一小勺馅饼中间的馅料尝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他顿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只能说,作为巴黎最顶级的饭店之一,舍韦酒家制作馅饼的手艺完全名不虚传——那如同奶冻般滑腻的馅料入口即化,清甜的榛子酱味道迅速占领了整个味蕾,而随之而来的松茸气息清新而浓郁,这两者的味道既层次分明又互相交织;脆嫩的松茸粒被捣成泥的鸡脯肉和榛子酱包裹着,既不至于过于绵软叫人失去品尝的兴致,又不需要让生病的人费上大力气去咀嚼。   “您觉得怎么样?”加尔比恩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路易先生,这馅饼的味道还勉强可以吧?”   “非常好吃!”路易说,他不自觉地又拿勺子舀了一口:“加尔比恩先生,如果这样美味的馅饼只能算是勉强可以的话,那我们平时吃的东西大概是没什么能入口的啦!”   “您喜欢就好,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加尔比恩说。   “加尔比恩先生,今天真是麻烦您了。”路易说,他无意识地拿勺子拨弄着那金黄色的柔软饼皮:“这种馅饼很好吃,我非常喜欢,请您回去后先替我转达我对德·布戈涅夫人的谢意——等到我的病好之后,我一定亲自去向夫人表示感谢。”   “这个您不用担心,您的话我一定给您带到。”   加尔比恩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毫无异常,路易观察着他的表情,觉得他既然不怕自己当面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表示感谢,那应该确实是夫人而不是另外一位杜兰德先生让他来的;就像心上放下了一块巨石一般,他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加尔比恩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只逗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路易吃完馅饼后他们又漫无目的地闲聊了一两刻钟,这时候已经快到九点了,加尔比恩开始不断地看他的怀表。   “加尔比恩先生,您等下会到哪一位夫人家里参加宴会或者舞会呢?”   阿尔莱德一看加尔比恩频繁查看时间的动作就明白了,他很善解人意地这么问。   “啊,我和一位朋友约了等一下在意大利歌剧院见面。”加尔比恩说,“为了避免不礼貌的失约,两位先生,我得先告辞啦!”   “啊,和您的聊天真是非常愉快呢,加尔比恩先生,希望您下次有空还能前来。”阿尔莱德说,他站了起来,亲手取过蜡烛准备送加尔比恩出去。   “那么再见了,加尔比恩先生,”路易说,加尔比恩这种玩乐第一的态度不仅没有让他感到被怠慢,反而更坚定了他的判断:“祝您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谢谢您的好意,再见,路易先生,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加尔比恩向路易告别,阻止了他起身相送的想法,然后在阿尔莱德的陪同下走出了起居室。   他们下到一楼的时候,正好看到女仆玛丽低着头从外面走进来,似乎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玛丽,你刚刚去哪了?”阿尔莱德随口问了一句,不过看玛丽的样子,他心里也有数——这女孩子大概刚在外边见过她那位情人维利耶·杜·特纳。   正在想事情的玛丽没有注意到他们,听到阿尔莱德的问话顿时吓了一大跳,她站住了脚,抬头看着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有一点点事……啊,不,我没事儿,先生。”   这回答完全是答非所问,阿尔莱德耸耸肩,他猜大概是那位大学生又做出了什么让玛丽为难的事情,不过既然有客人在,他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加尔比恩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主仆两人的对话,他盯着烛光下玛丽清秀的面庞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有点轻佻地说了一句话。   “天黑之后,美丽的小姐还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走动比较好啊。”   这话就有点调戏的味道了,阿尔莱德皱了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把加尔比恩送出去,看着他的马车离开才回到客厅。   玛丽还站在客厅里,似乎对什么事很是犹豫的样子,不过阿尔莱德向来对这个女孩子的品格能力都很放心,就没怎么在意。   “玛丽,女孩子天黑之后还是不要乱走的好,要注意安全。”   因为记挂着路易,他只是这么叮嘱了一句,就转身上二楼去了,也因此错过了玛丽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尔莱德回到起居室的时候,约瑟夫刚收拾好他们用过的餐具,而路易正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盯着帷幔上的花纹发呆。   “阿尔,”看到阿尔莱德进来,路易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向来是这么热心的夫人吗?算起来我总共就见过夫人几次呢,夫人却这么关心我们,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啊呀,你还生着病呢,不要忧虑太多啦!”阿尔莱德说,因为不知道布戈涅子爵府邸发生的事,他只当路易是因为生病、一直闷在房间里而开始胡思乱想,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否则医生们也不会建议贵夫人们最好每天都要去布洛涅森林或者杜乐丽花园散步了:“德·布戈涅夫人的确是一位非常好心的夫人,慷慨又热心,我甚至听说她曾经给一位家里没落了的远房侄女出了一万法郎的嫁妆,让那位小姐能够顺利出嫁而不是被送到修道院里去呢!不过夫人很喜欢你倒是真的,我和索洛涅可都没有过你今天这样的待遇。”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说,路易顿时感觉轻松起来。   “不知道夫人今晚会不会也去意大利歌剧院,” 路易说,“如果她去的话,加尔比恩先生就能帮我们转达我们对夫人的感谢了。”   “这就不知道了,毕竟除了意大利歌剧院,还有法兰西歌剧院、喜歌剧院和别的剧院,夫人大概会选择有自己喜欢的戏剧上演的剧院吧。”   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两位朋友谈论加尔比恩的时候,被他们谈论的人乘着马车离开了圣乔治街,既没有如他告别时所说的去往意大利歌剧院,也没有去往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哪座府邸,而是一路往昂丹大道而去。 第54章 雾月·子爵的警告   昂丹大道——巴黎中心区域里的中心区域,精华中的精华,这里汇聚了无数的高档珠宝店、饭店、报社、咖啡馆和歌剧院,街道上从清晨到深夜都会有各式各样的马车驶过,商店橱窗和剧院里的灯火光芒一直到凌晨都不会熄灭;既然这里是如此的繁华,那自然而然地也会有诸多实力雄厚的大银行的一席之地——比如坐落在昂丹大道五十一号上的杜兰德银行。   即使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杜兰德银行里仍然是灯火通明,相当多的职员还在进进出出。这些职员的衣着就像他们的英国同行们一样单调,每一个都是白色的硬领衬衫和黑色外套,脖子上戴着一种要用别针别起来、上下同宽的老式领带,穿的是不带裤脚边的裤子和没有鞋扣的皮鞋,甚至连他们手里拿的都是如出一辙的镶银柄弯头橡木手杖——巴黎的银行职员们之所以容易被认出职业,有百分之八十的功劳要归功于这种呆板而极具特点的着装;只有职位较高的主管有摆脱这种呆板印象的权力,不过就算他们可以自由决定服饰上的品味,他们往往也还是选择顺从这种不知道是哪位有远见的先生规定的衣着规范,最多给自己的手杖换上一个镀金的鹰型杖头来表示一下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而已。   加尔比恩的马车停在杜兰德银行门口的台阶前,他走进那宏伟的大厅的时候,所有认得他的职员都纷纷向他点头致意,但加尔比恩完全没有理睬这些人一下;他径直上到二楼,马上就有穿着绣有杜兰德家族徽章的号衣的侍从迎上来,带着他前往二楼走廊最尽头的房间。   直到接近二楼走廊尽头那门上绘有华丽的金色鸢尾花图案的房间的时候,加尔比恩脸上的傲慢才逐渐收敛起来,换成了一种轻快的神色。   “加尔比恩先生,您请稍等。”守在门外的侍从对他说,“大人正在接见纳尔森先生和杜蒙先生。”   “我知道了。”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加尔比恩觉得自己的脚都要站到麻木了的时候,那扇绘有金色鸢尾的房间门才被打开,神情严肃的纳尔森先生和文雅随和的杜·杜蒙先生一起走了出来。   这两位先生都是杜兰德银行中相当有地位的高级主管,纳尔森先生是个蓄着胡子的英国人,不过信仰和国籍并不影响他在杜兰德银行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位严肃的英国人素来很看不惯加尔比恩这种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哥儿,但又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而无可奈何,现在看到他也只是哼了一声,很勉强地对他点了点头;杜蒙先生则要和气得多,这位先生为人处事向来妥帖,他很友好地对加尔比恩打了个招呼。   加尔比恩微笑着和这两位先生聊了两句,目送着他们离去,才踏进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所在的地方。   这个房间是子爵在杜兰德银行的专用办公间,任何一个走进这个房间的人第一眼注意到的都绝对是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巨大桃花心木书柜,从而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座书柜几乎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最高处甚至需要用到一架特制的小梯子才能够到;书柜上有一半的格子里是各式法文、德文、拉丁文和意大利语的书籍,包括各国贵族族谱、游记传记和法律典籍,夹在不同位置的不同书签表示这些书籍确实有被认真,而不是仅仅放在这里当作摆设而已;另一半的格子里放的是挂满了标记用标签条的卷宗、边角已经泛黄卷起的账簿和无数每一个都足有一英寸厚的大纸夹,每个格子里的文件都堆得有半尺高,但不管是卷宗、账簿还是纸夹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杂乱。   除了这个巨大的书柜之外,这个房间和杜兰德银行任何一个高级主管的办公间并无二致,天蓝色——据说这种颜色能够让人头脑清醒冷静——的窗帘半拉开着,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的时候能看到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上,粼粼驶过的私人马车前晃动着风灯暗红色的光芒;房间里没有设置壁炉,但温度适宜的暖气通过设计师巧妙藏在房间各处的铜管道散发,让坐在桌子前正皱着眉头查看卷宗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能够不受寒冷气候的影响,而又免去木柴燃烧时的热气会让房间里珍贵的书籍纸张发黄变脆的担忧。   “大人。”   加尔比恩走到离桌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向坐在桌子前的人欠了欠身。   “怎么样?”   德·杜兰德子爵正在往手边的卷宗上写东西,加尔比恩进来后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就这么问了一句。   “我按照您的吩咐,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名义把您在舍韦酒家订制的馅饼送到了路易·杜·法朗坦先生那里。”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加尔比恩是站着的,虽然在他左手边就有供客人休息用的靠背椅,但他压根没想过在椅子上坐下来这回事——不管是现在在他这位堂兄面前还是以前在他那位伯父面前,他都从来没有这个选择:“法朗坦先生虽然生病,但精神还算良好,德·格朗维尔先生为他请了医生,并且很用心地照顾他。”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他从卷宗里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透过戴在右眼上的单片眼镜看了加尔比恩一眼。   加尔比恩被他堂兄这一眼看得心下一跳,但既然子爵没有让他停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汇报:“法朗坦先生吃了两块您送去的馅饼,说他非常喜欢,就是他们说要当面向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道谢;这样一来,您可能得和夫人打个招呼才行。”   “嗯。”   子爵平平地应了一个字,语气是完全听不出喜怒的毫无波澜。   熟悉子爵性格的人都会知道这就是不满意的意思,这下子,虽然房间里温暖如春,但加尔比恩感觉自己的背后都快要冒出冷汗来了。   就在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的时候,就像圣母玛丽亚保佑一般,他忽然间灵光一闪。   “因为法朗坦先生生病的缘故,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法朗坦先生现在是分别在不同的起居室居住。”加尔比恩尽力让自己保持那种平和的语气,“这应该是他们的医生提出的要求,以免打扰到路易·杜·法朗坦先生的静养。”   这回,在一段漫长的沉默——至少对加尔比恩来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之后,德·杜兰德子爵发话了。   “这一次你做的还可以。”子爵说,“明天你可以去找杜蒙先生,不过至少最近几个月,你都给我收敛着点,我可没空天天给你收拾烂摊子。”   子爵说话时的语气算得上严厉,但对于加尔比恩来说,这种教训还不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毕竟,只是被说教一下就能拿到大笔的法郎,这样的生意无论怎么算都非常划算啊!   “谨遵您的教诲,大人。”加尔比恩说,他开始盘算起从杜蒙先生那里拿到钱后要怎么花了:马匹的数量可以增加,他最近看上了一匹很漂亮的矮脚马;欠比松裁缝店和斯托勃铺子的钱也得结清,至少得付一半,他们已经催过几次了;乌比冈铺子的香水出了新的花样,啊,还有因为那些鲜花般的美人而在莱辛夫人那里欠下的账……   卡利斯特一看就知道他大概根本没把自己的警告听进去,不过只要加尔比恩做的不是太过分,他暂时也懒得理。   “出去吧。”   “是,大人。”   加尔比恩对子爵欠了欠身,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当他退出了房间,偶然回头看着那扇绘有金色鸢尾花的门被侍从缓缓关上的时候,正好看到子爵从书桌上拿起一个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纸夹开始拆其中封存的案卷,而他面前已经摊着好几本账簿了。   ——啧,王弟阿图瓦伯爵殿下的青睐,还真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啊…… 第55章 番外·三枚银币(上)   一八一二年六月七日,圣埃蒂安。   这一天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   对被封闭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的学生们来说,如果有什么日子是比每个星期的星期三和星期日——那是沃克太太的铺子每周向学生们开放的时间,他们可以在铺子里尽情地采购他们看上的所有东西,只要他们还有零花钱——还要令人兴奋的话,那大概就是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了。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生活非常有规律,遵循着旧贵族时代的规则,它严格地安排着学生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但不仅限于他们的信仰、学业和情感。在严密的规章制度的指导之下,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被确立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学生们被集中起来,在例行的礼拜仪式之后,所有学生都必须坐下来当着教师和学监们的面给自己家里写信——据说这是学校的创始人定下的规则,目的是防止学生们因为长久不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充沛的情感无处宣泄而抑郁成疾。   如果只是能给自己的父母写信的话,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还不足以成为每一个学生都会期待的日子,真正让学生们期待的其实是在把写好的信交给教师们后,他们就能从学监手中拿到父母寄给自己的信件——这些信件之中除了父母对孩子的教诲和思念外,还往往夹带有给孩子们的零用钱。   这种现象的出现其实得益于圣埃蒂安里一个典型的旧贵族时代的规则——为了保证学生们思想上的纯洁性,所有从圣埃蒂安外寄过来的信件都得先交到学监们手里,由他们检查过、确保里面没有任何会损害到孩子们未成型的信仰和思想的字眼后,才会在下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发回给学生们。很难说这个令人不适的规则给了多少不负责任的父母一年也不给他们的孩子写一封信的借口,但总的来说,除了少部分每次都能收到家里来信的幸运儿和少部分大概已经被他们耽于享乐的父母抛到了脑后的不幸学生外,大部分学生都能隔三岔五地收到自己家里寄过来的信件和夹在信里的一小笔钱,足够他们在收到之后去沃克太太的铺子里买上一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这么一来,每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成了学生们最期待的日子也就不奇怪了。   很不幸,卡利斯特·杜瓦斯就是那些大概被他们的父母忘在了脑后的倒霉蛋之一,自从他进入圣埃蒂安寄宿学校以来,他总共也就收到了两封来自他父亲的信件,其中一封还是斥责他不应该和圣埃蒂安的高年级学生发生冲突的;至于他的母亲,就像任何一个在孩子生下来之后就把婴儿交给奶妈去抚养的法国贵夫人一样,在卡利斯特长大到可以被当作成年人来对待之前,她大概是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个孩子被送到了远离巴黎的寄宿学校的——即使那是她唯一的儿子。   一直以来,代替卡利斯特的父母给这个被送到寄宿学校里的继承人写信的都是家里的老管家。老管家每隔一两个月就会给卡利斯特寄信一次,告诉他一些关于他家里的只言片语,以及在信里塞上两三枚面值五法郎的银币当作给他的零花钱——这样的数字在学监们看来不值一提,但在学生里已经不算少了,大部分学生每次拿到的零花钱大概也就是几个五十苏的银币,总数一般不会超过五法郎;如果有谁收到一枚五法郎的银币,学生们马上就会传扬得到处都是,如果收到的是金币,大家甚至还会在吃饭的时候轮流传看呢!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八一一年那场著名的葡萄大歉收——即使学生们不被允许离开寄宿学校,他们还是能从父母寄来的信件里知道这场自然气候造成的灾难——不需要几个月,圣埃蒂安里就少了好几个学生,据说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对那一年的葡萄收成判断失误而破了产,再也无法承担起寄宿学校的费用而不得不中断了学业;也是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卡利斯特的老管家最后一次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在信里含糊不清地告诉他“家里出了一些事情”。自那之后到现在,他就像被家里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来自外界的信件了——不管是他父母的还是老管家的。   也因此,在一八一二年六月的这个星期日里,早就知道学监手中不可能会有他的信件的卡利斯特趁着教师们一个不注意,悄悄从小教堂的侧门就溜了出去——他才不乐意像其他学生一样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写信呢,反正就算写了,他父母也不知道会不会收到、收到后会不会拆开来看上一眼!   六月里的天气正好,卡利斯特溜出小教堂之后就跑到了圣埃蒂安的小花园里,非常熟练地在僻静处找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桑树爬了上去,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树枝上。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身影,如果不是站在树下仔细往上看的话,基本不可能发现树上竟然有人——经过这几年的不断实践,卡利斯特早就知道在花园里怎么样才最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被发现,而又能享受和煦的风和温暖的阳光了。   他选择的这片地方向来很少有人过来,因此他得以独自一人享受这片花园的安静平和;不过,就在卡利斯特在暖和的天气里就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穿过灌木丛走进来,在他呆着的树下面的草地上坐下了。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也跑到这里来了?还弄出声音来打扰他睡觉?   着恼的卡利斯特透过枝叶的缝隙往下面看了一眼,发现闯进来的是个黑色头发的学生,比他要小一两岁的样子,看起来还有点眼熟;在打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想起来原来是隔壁班那个叫做路易的小家伙——这小家伙在学生之中也算出名,据说他几乎每次都能收到他家里给他寄的信,而且绝对不会像一些倒霉蛋一样虽然得到了来自家里的问候,却被父母们忘记了在信里捎上他们最期待的零花钱。   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想要在路易完全不注意的时候再突然出声吓唬他一下——卡利斯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树下的人,看着路易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后,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急着把信封里的零花钱倒出来数一数到底有多少,而是先看起了家里寄过来的信件。   路易这一看信就看了很久,久到树上观察他的卡利斯特都不耐烦地把自己躺回了树枝上,才将信纸折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把信封倒过来,让里面的钱币都掉出来。   “50生丁,50,20,20,10生丁。”   路易一边捡从信封里倒出来的钱币,一边小声地数数,所有银币和铜币一共有五个,加起来是一个半法郎,这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不算一笔小钱了,特别是他基本每个月都能收到这样数额的零花钱的时候——不得不说,他的父亲为他考虑得非常周到,给的零用钱里既有面值较大的半个法郎,也有面值较小的20生丁银币和10生丁的铜币;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为了让身在寄宿学校的孩子在只需要一两个生丁的时候,不至于要把一个完整的法郎给出去。   在数完这一次家里给他寄来了多少零花钱后,路易开始掰着手指数这次他要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花上多少钱。   “红色墨水7个苏,羽毛笔4个生丁,蓝色墨水8个苏又两个生丁,糖果8个生丁,小刀12生丁,总共……总共……”   一个苏等于5个生丁,偏偏沃克太太的铺子里的东西定价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既有按苏标价的也有按生丁标价的,小家伙算着算着就迷糊起来:“总共……嗯,总共23个苏?”   这数字似乎不太对,他只能从头再算一次:“红色墨水……”   “红墨水35生丁,蓝墨水42生丁附送一只羽毛笔,茴香糖每袋8生丁,小刀12生丁。”就在路易准备重新算一次的时候,一个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一共19个苏零2生丁,如果你再买一袋糖果,就是21个苏,甚至都不需要找零了。”   “啊呀!” 第56章 番外·三枚银币(下)   路易完全没想到在这个花园里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他吓得跳了起来,到处张望,然而环视一圈他都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在哪里;在找了又找之后,他才发现了树上被浓密的枝叶遮蔽了身影的另外一个学生。   “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呢?”   路易走到树下,仰着头看着卡利斯特:“这样很危险的,摔下来的话就不好了,你快下来吧。”   身量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小少年脸上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他的眼睛是一种琥珀般纯粹无暇的栗色,仰头看着人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恶意——就算卡利斯特做出的是圣埃蒂安严令禁止的攀爬树木这种行为,他也只担心爬到树上去了的人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摔下来,而完全没有想过要把学监喊过来。   而很明显地,树上的人认为他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   “我才不会掉下去呢。”卡利斯特说,他甚至还悠闲地翘起了腿:“你以为我是你们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乖宝宝吗?别说掉下去了,我猜你爬都爬不上来这里。”   “可是爬树是不对的。”路易说,自己一片好心却被这么反驳,他有点不开心地瘪了瘪嘴:“拿当先生说过的,谁也不准爬树,如果被他发现了,你就要被打手心了——你还是快点下来吧!”   “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的。”卡利斯特瞅了他一眼,“还是说你准备去给拿当先生告状?要是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不过在这小家伙把学监带过来之前,他肯定就先溜掉了!   路易当然不会做那种告状的事情,他把父亲寄过来的信折起来塞进口袋里,然后打量了一下卡利斯特所在的那棵树的情况,找了一个已经枯萎的枝杈踩了上去。   “今天可以从学监那里拿从外边寄过来的信。”路易说,他一边抓着手边的枝条,一边尽力让自己保持踩在枯枝上的平衡;这么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变成了路易不需要再大幅度仰着头才能跟树上的人说话了,他很认真地对卡利斯特说:“你不去拿你家里人给你寄的信吗?如果一直让它留在拿当先生那里的话,拿当先生就会发现你提前走了,他肯定会生气的。”   “我没有信要拿。”卡利斯特不耐烦地说,他觉得这小家伙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半年多来,他再也没有从家里收到过信件这件事在圣埃蒂安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之前那些羡慕他每次都能拿到十几个法郎零用钱的人把流言传得就像他明天就要被从圣埃蒂安赶出去了一样,这小家伙难道一个字也没听到过?   很明显,路易还真的不知道那些流言,他还以为卡利斯特只是这一次没有收到信件而已:“那就算这一次没有家里寄过来的信,你也应该给家里写个信啊,你家里的父母肯定也很想念你呢!可是你却提前走掉了。” 能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爬到了树上,肯定是在大家都在写信的时候就从小教堂里溜出去了!   简直是胡扯八道——卡利斯特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父母还会思念他这种说法,说实在的,就算说他家里的管家会思念他,都比说他的父母会想念他要来得靠谱!   不过,在看着那个小家伙那还带着稚气和天真的面庞的时候,卡利斯特突然冒出一个捉弄他的念头来。   “我家里已经没有会想念我的人了。”卡利斯特说,他故意模糊了自己父母的存在:“只有一个老管家还会记得我,不过他已经不在啦——所以,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寄任何东西的了。”   “呃!”   路易很明显地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卡利斯特的父母和老管家都不在了”,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仰着头看着他上方的卡利斯特。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   小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因为羞愧、窘迫和着急,他甚至连完整的道歉都说不出来,眼看就要急哭了。   “行了行了,反正你之前也不知道。”看着路易着急的样子,卡利斯特不仅不打算解开他的误会,还恶劣地让他继续误解下去:“只要你发誓对谁也不会把我家里的事说出去——特别是不告诉那帮老古董的话,我就暂且原谅你这一次。”   他着重对路易强调了不要告诉学监们,因为如果这小家伙告诉拿当先生了的话……啧,大概他第二天就能收到他父亲暴跳如雷的来信了!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路易乖乖地回答,这小家伙并没有怀疑卡利斯特会骗他,乃至于他竟然忘了圣埃蒂安里所有学生收到的信件都是必须先给学监们过目的——换句话说,学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卡利斯特家里的真正情况呢?不过沉浸在自己说错话的愧疚里的路易就完全把这个疑点给忽视掉了。   “还有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也不能说出去。”卡利斯特偏了偏头,他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透过头上枝叶的间隙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这地方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要是你告诉别人,我可就没地儿去了。”   这回路易没有回答他,卡利斯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他预想中会有的回答,反而听到了枝叶摇晃的声音,他不由得纳闷地转过头。   然后他就看到路易攀着树枝爬得更高了一些,到了一个可以够到他的高度——这小家伙肯定没怎么做过爬树这种“坏孩子干的事”,动作非常不熟练,明明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小脸都吓白了,还就是抓着树枝不放手。   “这个,给你。”   路易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用来保持平衡的树枝,另外一只手伸到卡利斯特面前,当他那只握成拳的手张开的时候,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路易的父亲给他的银币中的两枚,一枚面值五十生丁,一枚面值二十生丁,在树木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卡利斯特没想到他爬到树上来竟然是为了把这两枚银币送到他面前,他看看那两枚银币,又看看正在尽力保持平衡的路易,一时间愣住了。   “你给我这个干嘛?”他问。   “我父亲给了我一个法郎又五十生丁,”路易说,他显得有点不舍:“我可以给你一半,这样我们就都有零花钱了……不过剩下的我不能给你,我要拿来买蓝墨水和小刀,还答应了要买糖果和阿尔一起吃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两个银币放到了卡利斯特手里。   卡利斯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两枚闪闪发光的银币,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不过这好像让路易误会了,他想了又想,好一会儿才非常不舍地从口袋中又摸出了一枚二十生丁的银币放到卡利斯特手里:“好吧,我可以下个月再买小刀,这一个也给你……其他的,我不会再给你的啦!”   路易说完,他也不管卡利斯特是什么反应就开始踩着树枝往下走,这回他动作就比往上爬的时候要熟练一些,没几下就回到地上了。   “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们了。”路易对树上的人说,相比踩起来摇摇晃晃的树枝,他觉得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感到安心:“就算拿当先生没有看见,违反规章也不是很好的事情,树上还会有虫子,你还是尽快从上面下来吧!”   躺在枝杈上的人完全没有理他,就像突然间睡着了一样;路易还以为他没有听见,又说了一遍,确定卡利斯特其实是有听到、但不想理之后才离开了这片花园。   直到路易的身影从树上看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一直没动静的卡利斯特才把那枚五十生丁的银币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哼了一声。   “这么点钱算得了什么,我才不稀罕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随手将那枚银币往上一抛:“迟早有一天,我要有一万、十万、一百万法郎的金币!到时候我想怎么花都行!”   崭新的银币在翠绿的枝叶间划出了一条短短的银色弧线,在眼看就要掉下去、落到不知道哪处花丛里就此埋没的时候,将它抛出去的人很敏捷地接住了它——然后把它和它的另外两个同伴一起,顺手就塞进口袋里了。 第57章 雾月·任性的玛格丽特   也许是舍韦酒家的榛子酱松茸鸡脯肉馅饼真的有滋养的功效——如果这是真的,那巴黎的厨师界大概需要颁发一个奖章给发明了这个馅饼的人!——的缘故,自从那天加尔比恩来访之后,路易就没再发烧过。   几天的卧床养病之后,路易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但是给他看病的穆勒医生认为病人还是需要好好休养,连外出散步这种似乎大有裨益的事都不允许他做,更别说同意他在这个时候长途跋涉回马贡了(“如果您想要尽早投入天主的怀抱的话,那就去吧!”这是医生的原话)。这么一来,路易原本打算的近期返回马贡的计划就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在那次给路易他们送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好意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另外一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则是从未敲开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门,仿佛那天他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咄咄逼人只是路易头脑发热之下的一个幻觉一样;不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倒也算不上门庭冷落——在知道路易生病之后,阿尔莱德的那位大学同学兼生意伙伴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就上门来探望过他们。   这位精明的商人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搭乘着公共马车前来,这样他就可以坐在公共马车的车顶座位而不用担心下雨会淋湿他的衣服和帽子,而且只需要付出15个生丁的车费(如果是车厢里的位置,就得要30个生丁了!);他给阿尔莱德和路易带来了一些不算昂贵但是非常实用的礼物:当年出产的蜂蜜和刚打出来的黄油,两个小时前才从园子里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和刚被从麦秸中捡起来、蛋壳都还温热着的鸡蛋,以及品质上佳的无花果和苹果。购买这些礼物需要花费的钱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二十个法郎,但它们的品质和那些在王宫市场里被以十倍的高价出售的同类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更加出色——这些蔬果都来自巴黎郊外那些一年到头也挣不到一千个法郎、只能吃劣质干面包和鹰嘴豆度日的穷人们,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把最新鲜的食物售卖出去来换取能够购买蜡烛和面包的金钱,还必须忍受商人们的挑剔和压价!   “这种礼物倒是非常符合索洛涅的性格!”   那天送走索洛涅之后,阿尔莱德看着那一篮子的礼物一边笑一边这么说,他兴致勃勃地让通萨尔老爹把那个装满东西的平底藤篮——在巴黎,这种篮子一般是女佣们拿来装面包用的,就是那种一个就能有五六公斤重的大圆面包——拿到了二楼,放到他的朋友面前:“路易你看,这些都是索洛涅送给我们的,这可是在巴黎用钱买也买不来的最珍贵的礼物啊!”   “索洛涅先生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这不就是一些蔬菜、水果和蜂蜜吗?”路易很不解地问,“怎么能说是在巴黎最珍贵的东西呢?”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阿尔莱德一本正经地捉弄他,“要知道,在巴黎,我们平常吃的那些蔬菜水果其实都是些二手货,有的甚至是那些黑心商人实在卖不出去,就再洒上水当成刚摘下的新鲜蔬菜卖的——这种货真价实的刚采摘下来的蔬菜和品质上好的蜂蜜黄油可难找得很!我敢说这些东西要是放在王宫市场,肯定能卖出不止一百个法郎!”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让索洛涅先生费心了。”   索洛涅送来的无花果被吃完的那一天,穆勒医生总算准许路易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出去转转对您的身体健康很有好处,但是请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   因为医生的这句话,阿尔莱德只能很遗憾地放弃了带路易去布洛涅森林或者杜乐丽花园走走的念头,而选择了乘着马车在圣乔治街附近转悠一下。   在乘着马车兜风的时候,路易再次向阿尔莱德提起了他想要回马贡的想法,这回阿尔莱德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不管怎么样都得再过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才能放心你回去。”阿尔莱德说着,顺手就把马车车窗的缝隙再关上一些:“你才刚刚生过病,这叫我怎么放心你自己一个人赶路呢!”   “可是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的。”路易试图说服他的朋友,“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啊,路上有彼得老爹照顾我呢!”   “那不一样!”阿尔莱德说,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显得很不开心,路易只好暂时不再说要离开巴黎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他们去德尼老爹的饭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喝了一点上等葡萄酒,以此庆祝天主对路易的庇佑;晚饭后为了避免消化不良,他们就让马车夫赶着马车跟在后面,很悠闲地挽着手走了一段路,才再次搭上马车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八点钟了,远远地,他们看到有一部马车停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台阶前。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谁会来拜访我们?”   阿尔莱德很纳闷地对路易说,他借着街灯的光尽力想要看清楚那是谁家的马车,但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失败了;直到距离接近之后,他们才终于发现原来是一部车厢里用作装饰的柑树花和金丝带都还没有被取下来、可能今天早上还接送过新婚夫妇的出租马车。   “哎呀!主人总算回来了!”停在台阶前的出租马车车厢里没有乘客,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马车夫把手藏在袖子里取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在看到阿尔莱德他们的马车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口停下的时候,那个出租马车的马车夫很大声地嚷嚷起来,对先下车的路易伸出了手:“先生们,你们让我等了整整两个钟头!承蒙惠顾了,车费一共三个半法郎,还得给半个法郎的小费!”   “等等,”路易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乘坐你马车的又不是我们,为什么要我们来付钱和给小费?”   “啊呀!难道你们想赖账吗?”出租马车的马车夫把路易的疑问当成了拒绝,他很生气地嚷嚷起来:“一个小时的车费是一法郎又七十五生丁,我等了你们两个小时,那就是三个半法郎——先生,你可以在这附近打听打听,我收费向来公道得很,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乱开价的人;但要是你不肯给钱的话,就算到法官面前我也要把我的钱拿回来!”   “我没说你的收费不公道。”面对这么一位马车夫,路易只感觉自己额角都在隐隐作痛:“我只想知道,是谁让你问我们要钱的?”这位车夫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这是里面那位坐我马车的夫人说的,她说只要这座房子的主人回来,就一定会替她付账——你们要是不信,就把她叫出来问一问!”   “什么夫人?”   这时候阿尔莱德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他听到这个出租马车夫的话也是一头雾水,和路易面面相觑。   也许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有人拿着蜡烛,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阿尔莱德先生,”出乎阿尔莱德和路易的预料,走出来的竟然不是女仆玛丽,而是一位他们不曾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女子:“是我,您能不能先替我付了马车的钱?”   “我的天哪!”阿尔莱德看到这位夫人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跳,“布莎夫人,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这里?”   “有一些比较紧急的事情,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找您了——是关于我们任性的玛格丽特的。”布莎夫人说,也许是出来得比较匆忙的缘故,她只穿了一袭半旧的浅棕色丝绸长袍,但披了一条长长的开司米披肩用来保暖。   一听到是关乎玛格丽特的事情,阿尔莱德顿时着急起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拽出自己的法郎盒子,打开来取了一枚五法郎的银币扔给了那个出租马车夫,甚至都没有问他要应该找回的一法郎零钱。   “玛丽,你怎么没有替布莎夫人给马车的钱?”   路易跟在匆忙的阿尔莱德和布莎夫人后面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一楼的客厅,正好看到玛丽坐在壁炉前借着火光做小针线活,他想起他刚来到巴黎的时候玛丽是能支配阿尔莱德给她作为家用的一些零钱的,就顺口问了一句。   正在往手帕上绣花的玛丽顿时涨红了脸,她低着头,很小声地回答:“我本来想给的,先生,可是我不认得夫人。”   路易也只是随口这么问了一句,玛丽的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他就没怎么在意了;而客厅里的另外一位先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小事,他急着想要从布莎夫人身上了解他心爱的女子的情况。   “玛格丽特是怎么啦,她出了什么事情吗?”   阿尔莱德很急切地问,也许是布莎夫人出现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这件事实在出人意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的缘故,他看起来有点慌乱无措。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问,布莎夫人反而支吾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尔莱德先生。”布莎夫人说,她的眼神在客厅的家具上游移,甚至不怎么敢看站在她面前的人:“玛格丽特她……她今天很不开心,又喝了一点杜松子酒,就把我丢下在家里,和她的那些朋友们到、到米萨尔的歌剧院去了。”   在布莎夫人吞吞吐吐地说出“米萨尔的歌剧院”这个词之后,就像往水里扔下石子就能立刻激起波浪一样,阿尔莱德原本的急切顿时就化为了全然的愠怒——他甚至对布莎夫人发火了。   “你怎么能让她到那种地方去?!” 第58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一)   “你怎么能让她到那种地方去?!”   阿尔莱德突如其来的怒气不仅惊得玛丽差点把手中的针线掉到地上,也把路易吓了一大跳——这还是自他来到巴黎以来,第一次见他的好朋友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生气的对象还是一位夫人;不管是从男士对女士应有的礼仪、还是从布莎夫人和玛格丽特的特殊关系来考虑,阿尔莱德这样的行为都未免太失礼了一些。   布莎夫人看起来倒是对阿尔莱德的怒火早有预料,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看起来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紧紧地抿着嘴。   “德·格朗维尔先生,”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布莎夫人有点负气地开口,她对阿尔莱德的称呼都变了:“没有人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是您也知道的,我们的玛格丽特小姐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听从他人劝告的人——也许您认为我是在狡辩,是一个不称职的朋友,但我可以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打消她那疯狂的念头了,可是我能怎么阻止她呢?马车是她的,仆人也只听她的,她又喝了烈酒,身边还有她那些使劲撺掇的女朋友们。”   “请稍等一下,夫人,”路易说,他既是出于对米萨尔歌剧院的疑惑,也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缓解一下他的朋友造成的这种紧绷的气氛:“我听到您说玛格丽特小姐去了一个歌剧院,但我对巴黎不是很了解,那个歌剧院是有什么问题吗?”   布莎夫人转过头来,也许是感受到了路易语气里善意的疑惑,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歌剧院,先生,因为那个歌剧院的乐团指挥的姓氏是米萨尔,所以大家都把那里叫做‘米萨尔的歌剧院’了。”   “自从那位米萨尔先生担任了乐团指挥之后,他就把他的歌剧院搞得一团糟,每隔几天那里就会举行一场化装舞会,只要穿上伪装的服饰、戴上一个面具,再交上五个法郎,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进入那个歌剧院,和完全不认识的几千个男人女人一起跳舞——而且,被邀请跳舞的人是不能拒绝别人的。”   布莎夫人说起这个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神情有些闪烁,似乎还有什么关于米萨尔歌剧院的评价让她无法当着阿尔莱德的面说出口一样,但对于路易来说,布莎夫人说出的米萨尔歌剧院“被邀请跳舞的人不能拒绝”这种闻所未闻的规则已经足够让他惊骇了。   “圣母玛丽亚在上!”路易倒吸了一口气,在他二十五年的生活里,他从未听闻过这种粗俗得如同未开化的野蛮人部落的规则——这种规则再加上“只要给钱谁都能进到米萨尔歌剧院跳舞”这个前提,谁都能想象出这个所谓的歌剧院里的化装舞会该是一种怎么样的无序和混乱,难怪布莎夫人会急得就算付不出坐马车的钱,也要在这个时候来到圣乔治街向他们求助!   “那种地方不是体面的人该去的,如果不小心被认出来,就是很丢脸的事情了。”阿尔莱德说,他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玛格丽特真是太胡闹了,我得去把她带回来,至少不能让她留在那种无赖们呆的地方——约瑟夫!你去拿我的斗篷来!”   小男仆约瑟夫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很轻快地应了一声“是,先生”,然后就往楼梯那边走过去,看起来是要去二楼拿斗篷的样子。   “这样的话真的是太好了,阿尔莱德先生,实在是太好了。”   在听到阿尔莱德对约瑟夫的吩咐之后,就像刚刚被指责的尴尬完全不存在过一样,布莎夫人非常恳切地对阿尔莱德说:“被玛格丽特扔在家里的时候——她的那些朋友撺掇她让女仆把我关在了梳妆室,直到她们的马车走远了才把我放出来——我急得跪了下来祈求圣母玛丽亚:求您告诉我一位能够把她带回正轨的人吧!然后我就想到了您,先生,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会对玛格丽特坐视不管的!”   她那种恳切而真诚的姿态就像一个母亲懊悔不能教育自己的女儿恪守宗教戒律、而感激能够有人将孩子从泥潭中拉出来一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都感念这位夫人对她的女朋友的忠诚和思虑周到,而几乎要忘记她和玛格丽特之间的真正关系了。   “我会在两个小时之内把玛格丽特带回这里来的。”也许是被布莎夫人这种诚恳的话语打动,阿尔莱德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至于您,夫人,您可以呆在这里和我的朋友聊聊天,这样会有助于缓解您的焦虑,不然您的偏头痛又要犯了。”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说的路易愣了一下,他看看布莎夫人,又看看阿尔莱德。   “阿尔,我和你一起去歌剧院找玛格丽特小姐吧。”   “不行,你的病才刚好起来呢,你只需要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就好。”   阿尔莱德非常果断地拒绝了路易的提议,看起来他压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还记得穆勒医生对你说过什么吗?‘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那个歌剧院什么人都能进,里面的人能塞满一整个广场!”   “可是我的病已经好了的,阿尔,这么几天下来,我也得到很充分的休息了。”路易说着,看了一眼布莎夫人:“按照夫人和你的说法,那个歌剧院里参加化装舞会的人非常多,你一个人要怎么在几千个人里面找到玛格丽特小姐呢?就算玛格丽特小姐是和她的女朋友们一起去的舞会,也很难保证她们不会走散,在那种混乱的地方,女孩子可能会遇到不怀好意的人——这个时候时间是耽误不得的,我们还是赶快找到玛格丽特小姐并带她回来比较好。”   一提到玛格丽特可能会遭遇不怀好意的人,阿尔莱德果然犹豫了,不过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觉得不能让路易踏足那种地方。   “我带约瑟夫一起去,约瑟夫认得玛格丽特。”   “阿尔莱德先生,请允许一个为了她的朋友而心急如焚的女人发表一下她的想法,”正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布莎夫人说话了,她温和而恳切地请求:“您家的约瑟夫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您也知道的,米萨尔的歌剧院甚至会让那些粗俗的铁匠、木匠和搬运工人去到里面跳舞,如果遇到这些人,一个孩子要怎么对付他们呢?但这个时候要是有一位身份体面的先生在的话就不同了,那些人绝对不敢放肆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路易说,就像阿尔莱德不愿意让他到那种人多的地方一样,他也绝不愿意阿尔莱德独自一人在拥挤混乱的歌剧院里焦急地寻找他心爱的女子的时候,自己却坐在温暖的壁炉边舒适地烤着火喝咖啡:“这样吧,阿尔,如果你不放心我的身体的话,就让约瑟夫跟着我,我们分开来寻找玛格丽特小姐的行踪,那不是比你一个人找起来要快吗?”   “可是我这里只有一件斗篷。”就算路易提出了相当有可行性的建议,阿尔莱德还是非常不乐意让自己的朋友去冒险,他找了一个借口:“那种化装舞会是不会让穿着普通衣服的人进去的,就算不化装成什么奇奇怪怪的样子,也至少得披一件带有兜帽的多米诺斗篷,再戴上面具才行——现在化装肯定是来不及的了,而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斗篷。”   就在阿尔莱德说完这句话后没几分钟,约瑟夫就从二楼走下来了,他抱着两件黑色带有兜帽的长斗篷,因为他个子不够高的缘故,斗篷的下摆几乎要拖到地上;他手里还拿着一个被打造成了相当漂亮的蝴蝶形状的金色黄铜面具。   “先生,我把两件斗篷都给您拿来了。”约瑟夫对阿尔莱德说,这孩子忠实地履行了他的职责,还额外地做到了更多,结果却发现他的主人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似乎对他的自作主张很不高兴的样子。   “啊呀,这就太好了!这下我们就有两件斗篷了,阿尔,我和你一人一件。”   路易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听到过阿尔莱德刚刚说的只有一件斗篷的话,从约瑟夫手里接过一件黑色斗篷,抖开来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发现这其实就是一种附带兜帽的宽松外套;这种斗篷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人的身形,如果穿上它再戴上一个半截面具,就算是对彼此非常熟悉的朋友也要仔细端详对方才能认出来。   “啊呀!路易先生,您也要去那个歌剧院吗?我还以为是我和先生一起去。”   约瑟夫有点吃惊地问路易,手上则是很灵活地把另外一件斗篷抖开,给阿尔莱德披上。   阿尔莱德看看身上的黑色斗篷,又看看路易和约瑟夫,最终,他叹了口气。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歌剧院,”他对约瑟夫说,“到了那里,你得一步也不离开地跟着路易,如果他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的话,就立刻把他带出歌剧院,搭马车回到这里来,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的,先生。”约瑟夫说,这小子的鬼点子一个接一个,很快就想到了化装的办法:“我可以拿一条头巾,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印度人,这倒是很简单——不过,先生,我们的面具不够,我在二楼只找到了这个金色的面具,另外一个黑色的找不到了;没有面具,我们就进不去舞会了。”   “两个面具都是被收在柜子左边第三个抽屉里的。”一直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主人和客人们谈话的玛丽开口了,她有点疑惑:“怎么会只找到一个呢?约瑟夫,你肯定是粗心把另外一个看漏了。”   “我有仔细找过了的,就是没有找到黑色的那个。”约瑟夫有点不服气地辩解。   “我很确定面具都是收在那里的,我上二楼去看看吧。”   就在玛丽站起来,拿过蜡烛准备上楼去的时候,约瑟夫劈手从他姐姐手中抢过蜡烛:“好吧好吧,我再上去看一下,这么晚了你小心会在楼梯摔倒——是在左边第三个抽屉对吧?”   这回约瑟夫再次下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另外一个黑色的蝴蝶型半截面具了:“姐姐,你根本就是记错了,明明是放在了右边第一个的抽屉里,难怪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应该是玛丽记混了,”阿尔莱德说,他觉得最近玛丽都有点魂不守舍的,一时记错了东西的位置也不奇怪:“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两个面具了,还缺少一个——玛丽,我记得你也有一个面具,能不能先把那个借给我们用一下?”   “啊,先生,”听到这个请求的玛丽有点犹豫,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面具只是木头做的,有点粗糙,也不太好看……”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也就只是戴半天。”约瑟夫说,他自告奋勇:“木头的面具比不上铜的面具舒服,那就给我戴吧!两位先生戴铜面具。”   这话一说出来,玛丽怎么也无法拒绝出借她心爱的面具了,她依依不舍地取来了那个被维利耶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小东西,将它交到了自己弟弟的手上,然后再三叮嘱他绝对不能弄坏了。   这么一来,他们前往米萨尔歌剧院化装舞会的条件就全都具备了,考虑到一部马车可能不够使唤,阿尔莱德决定让自己的马车夫和路易的马车夫都驾着车一起前往。   在做出发前的准备的时候,阿尔莱德也没闲着,他反复问布莎夫人玛格丽特今天穿的是什么服饰。   “她也是穿了多米诺斗篷,戴的面具我没看清楚,当时我被关在梳妆室里呢。”布莎夫人说,她竭力回忆当时看到从窗户往外看到的细节:“啊,我想起来了,和她在一起的埃莉莎的打扮就非常有特点,她穿的是有红色镶边的白色衣服,袖子用红色的带子扎起来,一直捆到胳膊上,就像个码头工人一样,戴的是鹿角型的红色面具!” 第59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二)   赶在马车夫们把他们马车上所有会导致身份暴露的装饰取下或者遮掩掉之前,布莎夫人在玛丽的帮助下找来了一些缎带和小树枝,从而成功地为路易和阿尔莱德表现出了玛格丽特小姐身边的女友埃莉莎小姐那种特殊如同码头装卸工人的装扮以及她所佩戴的鹿角面具——据布莎夫人说,那个面具上的鹿角就像树枝一样向上伸出半尺来长,看见过它的人绝对不会把它忽略掉。   这么一来,阿尔莱德他们就多了一个可以用来寻找玛格丽特的相当明显的标志,毕竟在人群中寻找一个戴着极具特色的红色鹿角面具的女子肯定比寻找一个穿着遮蔽全身的多米诺斗篷的女子要来得容易,而埃莉莎就算不和玛格丽特在一起,她也肯定知道玛格丽特在哪里的。   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两部马车就缓缓地驶出了圣乔治街,向着米萨尔歌剧院而去。   因为暧昧的名声而饱受批评的米萨尔歌剧院坐落在巴黎的城防区,在它附近还有另外一座小布尔乔亚们常去的杂耍剧院——据说正是因为无法在和杂耍剧院的激烈竞争中胜出,那位米萨尔先生才想出了举办化装舞会这种极其大胆而天才的主意,他经过了相当艰难的游说,才从官员们那里拿到了准允在歌剧院里举行舞会的许可;在拿到许可的第一年,这座歌剧院就从多年的亏损里挣扎了出来,同时还获得了能够将一座金库塞满的惊人利润。   购买一张进入这座歌剧院参加化装舞会的门票只需要五个法郎,而且参与者的身份不受任何限制,不管是被国王授予勋章的贵族还是出卖苦力的搬运工人都不会被米萨尔歌剧院拒绝。这种规定在那些遵守着传统道德和推崇尊卑上下的正派人们看来简直是不成体统,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对这个歌剧院大肆批判起来——这么一来,稍微体面一些的人如果想要来参加这个化装舞会的话,他们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份掩藏得非常好了;饶是如此,米萨尔歌剧院狼藉的名声也无法改变那些想要寻求刺激的上流社会贵族和半上流社会的人们乔装打扮后来到这里寻欢作乐的心思,最多只是让他们在多米诺斗篷之外再加上一个能遮住自己全部容貌的面具而已。   正是出于需要隐瞒身份的考虑,在即将接近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阿尔莱德让两部马车停到了杂耍剧院那边的街道上等待,而他们步行前往米萨尔歌剧院。   “你们进去米萨尔歌剧院后,不要管别的人,只需要找到埃莉莎,或者找那些穿着多米诺斗篷的女子,然后通过眼睛、声音和她身边的人来确定她是不是玛格丽特就够了。”   在离开马车之前,阿尔莱德一边为路易戴上那个金色的蝴蝶型半截面具,一边仔细叮嘱:“在米萨尔歌剧院里,不管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你都不要去管,去那里参加化装舞会的什么身份的人都有,混乱得很——不管有没有找到玛格丽特,最迟十一点半左右,你就得回到马车这里来,让彼得老爹把你带回家去休息;如果你比我先找到了她,就和她呆在一起,让约瑟夫去给我报信,那小子机灵得很,肯定能在人群里找到我的。”   “不用担心,阿尔,我想我们肯定能很快就找到玛格丽特小姐的,说不定都不用花上一个小时呢。”路易说,这时候他还很乐观地以为在米萨尔歌剧院里寻找一个穿着多米诺斗篷、有着茶色眼睛和黄褐色头发的姑娘虽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也不会困难到两个成年的男子加一个熟悉玛格丽特的小厮都做不到——那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装扮极其显眼的女伴陪着呢!   “我毫不怀疑我们会找到她,不过最好赶在夜深之前办到。”阿尔莱德说,他把黑色的蝴蝶面具扣到了脸上,路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阿尔莱德那没有被面具遮盖住的抿紧了的嘴唇来看,显然如果没有找到他心爱的女子,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米萨尔歌剧院的。   城防区的街道状况说不上非常糟糕,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上偶尔会出现一个泥坑,让倒霉的行人踩上一脚的泥水;不过因为参加这种化装舞会不需要注意身份、也不会被舞会的主人赶出去的缘故,就算鞋子和裤子上溅上几个泥点也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大事了。   和路易他们一样步行前往米萨尔歌剧院的人还有很多,一个个都打扮得奇形怪状,相当地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有人看起来就像一只行走在大街上的棕熊,拼凑成那件服装的劣质皮毛表明了这家伙的本职肯定是个皮毛工人;有人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木桶,每一块木板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还戴了一个水瓢形状的帽子;还有人打扮成了举着长矛的印第安人,身上粘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皮革、贝壳和羽毛,显示出他们对那从未见过的新大陆的贫乏想象。偶尔他们也能看到一些和他们一样穿着多米诺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不过最常见的还是只是在日常衣服上加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假装自己已经很认真地遵守了舞会规则的戴着各式面具的人,许多看起来是附近工厂的缝纫女工,趁着这难得的可以放纵的机会步行前来;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也不在少数,也许对这些囿于穷困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少有的只需要付出少量金钱就可以祈求得到女人青睐的机会。   他们到达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剧院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售票处挤满了人,排队的队伍从黑漆漆的走廊里一直延伸到剧院外,看起来如果想要获得一张门票的话不仅需要花费上五个法郎的金钱,还需要花上五十分钟的等待时间了。   约瑟夫钻进最前面的队伍里打听了一下,很快就跑了回来。   “先生,太多人了,有人说他等了快一个小时!”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阿尔莱德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打扮成马戏团里的小丑的男人踩着一对一尺来高的高跷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门票,看起来就像是刚从附近的杂耍剧院舞台上跑出来一样。   “两位先生,需要购买米萨尔化装舞会的门票吗?”打扮成小丑的票贩子问,踩上高跷后他的个子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了一头,在黑黢黢的人群之中显得特别显眼:“五十个法郎一张,非常便宜!”   “啊呀!你别当我们不知道一张票要多少钱啊!”约瑟夫当即就跳了起来,和这个黑心的票贩子理论:“在里面买票的话只需要五个法郎,到你这里怎么就要五十个法郎?这都翻了十倍的价格了!”   “小子,你别捣乱,我和两位先生说话呢,你插什么嘴。”被约瑟夫这么直接地指出来,票贩子很不高兴地对他说,转头继续向阿尔莱德和路易推销:“两位先生,你们看这排队的人这么多,等轮到你们的时候说不定票已经卖完了,这不是浪费时间吗?我这里的票绝对的真货色,都是我们自己排队买了来准备进去玩的,看在这么幸运能和两位先生说话的份上,我可以稍微降个价,四十个法郎一张卖给你们。”   说到排队买门票的时候票贩子说的是“我们”,看来从这场化装舞会中牟取利益的人也是不少,路易看了看阿尔莱德,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从米萨尔歌剧院那里买票只需要五个法郎,看在你们辛苦排队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的门票出十个法郎,”面对这个票贩子的狮子大开口,阿尔莱德抱着双手,非常镇定地给出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价位:“给我三张。”   “啊呀,先生!”票贩子叫了起来,他脸上画着的奇特花纹都苦闷地扭曲了起来:“这可是我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拿到的票子呢——三十个法郎一张,这已经很便宜了,再便宜我连雇人排队的钱都挣不回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阿尔莱德非常冷酷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有一些索洛涅的影子,完全不为票贩子的诉苦所动:“我听到了音乐,里面的舞会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这些票现在也就值得这个价。我已经给了很优厚的价格了,如果你不愿意卖的话就离我们远一些,不要妨碍到我们。”   “二十个法郎一张吧,先生,只要二十法郎一张。”   票贩子围着他们,又是哀求、又是哄劝,但阿尔莱德就是不为所动,眼看着有别的票贩子也注意到了这边,这位小丑只好失望地从手中的门票里抽出了三张递给他们:“好吧,先生,一共三十法郎——哎呀,你们这些有钱人们,真是越有钱的就越不愿意打开钱袋子,难怪贵族老爷们一个个都富得流油!” 第60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三)   米萨尔歌剧院的入口既不算华丽,也算不上宽敞,有一段通道甚至被故意设置得非常狭窄,一次只能容下两三个人一起通过;两个穿着歌剧院号衣的男人拿着剪刀等在那里,让那些迫不及待要进入化装舞会的人交出手中的门票,剪掉一个角后才扔进他们脚下的废纸篓里,以防有人从纸篓中偷走已经使用过的门票而导致歌剧院承受不应有的损失。   挤在入口通道里的人就和排队等待买票的人一样多,好不容易轮到他们,阿尔莱德把手中的三张门票交出去,检票人瞅了瞅他们的装扮,点点头,让他们过去了;不过他们还没走过去多远呢,路易就听到他们身后的其中一个检票人高声对另外一个检票人说:“瞧,又是那些不敢露脸的贵族老爷们!”   “谁知道是真的老爷还是假的老爷呢!”另外一个人很粗俗地回答,“指不定是个娘们儿!”   阿尔莱德也听到了这段对话,他气得当即就想要回头去找那两个粗鲁无礼的男人理论一下,路易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前走,免得阿尔莱德一怒之下真的和歌剧院的人吵起来。   “不要理这些人,”他对自己的朋友说,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没有叫出阿尔莱德的名字:“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和他们吵架的!”   “这真是太不像话了!”阿尔莱德愤愤地说,不过为了路易和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只能忍了下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和灯火昏暗的通道不同,一踏入歌剧院大厅,刺眼的汽灯光芒和节奏激烈的音乐就扑面而来,几乎把阿尔莱德抱怨的声音都给吞没了。   这是一个内部空间相当大的歌剧院,规模虽然比不上阿尔莱德曾经带着路易去过的喜歌剧院那么宏伟,却比任何一个歌剧院都要来得让人称奇:从四层楼高的穹顶上坠下来数十盏尽情散发着光芒的汽灯,此外还有高大如巨型海底珊瑚般的枝型灯座错落有致地安放在支撑起穹顶的柱子旁边,看起来就像把外面街道上的街灯都移到了这座歌剧院里一样;在任何一个剧院里都应该成为剧院中心的舞台上所有帷幔都拉了起来,上面没有任何演员、道具和正在出演的戏剧,反而有黑压压的整整一个乐队——准确地说,那是整整一个乐团,他们的规模甚至能和拿破仑皇帝那支著名的护卫队媲美;路易敢打赌那上面至少有一百个人,否则乐器的声音不会响亮到这种歌剧院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的地步。   最令人惊异的还不是米萨尔歌剧院那庞大的乐团,而是本应面对着舞台的一楼坐席区:如果所有歌剧院的格局都差不多的话,那么按照喜歌剧院的布局,这个区域本应有数百个成阶梯状的座位供来到这里的人坐在那里欣赏舞台上的表演,但是在米萨尔歌剧院,一楼所有这些坐席就像变魔术一样全都不见了,撤除之后的地上铺设了新的光滑地板。这么一来,歌剧院的整个一楼大厅就变成了一个足够让几千人一起跳舞的巨大舞池,除了奏响音乐的乐队占据的舞台外,人们可以尽情地在一楼大厅中跳舞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原来米萨尔歌剧院是这样让人们可以在歌剧院里跳舞的!”   路易惊叹起来,这时候通道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推着前面的人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他们也走下舞池或者离开这股无形的洪流前往的方向为止;这么一来,他们不得不顺着这股无形的力量往前走动,差不多快要走到舞池的边缘了才找到能够暂时停留的地方。   此时舞池里面已经有了很多正在跳舞的人,打扮各种奇形怪状都有:印第安人、吉普赛人、野蛮人,海盗、水手、士兵,骑士、公主、妖精,白熊、棕熊和长着脑袋的树木,一切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最离奇的装扮在这里都能看到;已经死去两百年的幽灵穿着亨利三世时代的服装优雅地跳着舞,身上粘着羽毛的野蛮人和披着纱巾的苏丹的女奴互相问候,穿着骑马装的骑手在舞池的边缘狂奔,就像驾驭着无形的马匹一样;当然了,舞池里也有许多装扮并没有那么离奇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纵情地跳着舞,也许是有着面具和音乐掩护的缘故,动作都非常大胆放肆。   “我们分开来行动,先把一楼搜索一遍,再上去其他楼层的包厢里找。”因为歌剧院里的音乐声和跳舞的人们呼喝笑闹的声音非常嘈杂的缘故,阿尔莱德不得不一边凑到路易耳边和他说话,一边用手比划他们的路线,随后他叮嘱约瑟夫:“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紧跟着他,别让他走丢了!”   “我知道的,先生。”约瑟夫非常正经地回答,“有我在,肯定不会让先生走丢的。”   约瑟夫说的就好像路易不是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成年绅士,而是一个才三四岁、需要他照顾的孩子一般,这让路易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找到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路易对阿尔莱德说,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两个男人互相纠缠着从他们面前跳着舞经过,他顿时愕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视线不自觉地追随起那两个人的脚步来。   那是两个身材都相当纤细的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他们堂而皇之地随着音乐踏着夸德里尔舞——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乐团指挥的原因,本应优雅活泼的夸德里尔舞曲在这里都有了一种微妙的下流感,节奏也变得更快更激烈——的舞步,而他们周围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悖逆宗教教义的跳舞组合一样,没有任何人理会或者斥责他们。   “我往那边走,你走另外一边。”阿尔莱德随着路易的目光也看了那对跳舞的男子,但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似乎对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样子。   “呃……哦,好的。”路易还沉浸在自己的惊愕之中没有回过神来,他呆呆地答应了阿尔莱德一声。   “我好像看到了莉莎,”就在路易走神的时候,阿尔莱德忽然从舞池中看到一个戴着红色面具的女人一闪而过,他匆匆忙忙地对路易交代了一句就追了上去,几乎是立刻就消失在漩涡般庞大的跳舞的人群之中了。   “哎呀!”这回等路易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下了约瑟夫了。   “先生,我们往那边走吧。”约瑟夫没有发现路易的异常,他一边对路易说着,一边就带着他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他们选择的这个方向正好和舞池中的人们跳舞的方向相反,这样一来,前进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好处就是可以从迎面而来的人之中比较方便地寻找那些可能是玛格丽特和她的女朋友埃莉莎的人。   这期间路易看到了好些一起跳舞的看似是情人模样的男子,不过在仔细的观察之后,他终于发现很多这些所谓的两个男人跳舞的配对里,有一方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少女,有时候甚至两个都是乔装打扮成男人来跳舞的女性——虽然女性穿男性的衣服和男性穿女性的衣服都是宗教所禁止的,但在这种什么装扮都有、混乱至极的化装舞会之中,这种颠倒宗教戒律和世俗规则的事情也就完全没有人管了;而在这些颠倒混乱之中,真的有最悖逆宗教的那种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舞池跳舞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一个至少一千多人的巨大的人群,这群人随着舞台上传来的音乐尽情地跳出最粗野的动作,互相交换舞伴;夸德里尔舞曲奏完之后,舞台上的乐队在指挥之下奏起了更加活泼——换而言之,就是更加激烈——的加洛普舞曲,随着加洛普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旋转着的人群就像沙丁鱼群一样游弋起来,又像漩涡一样,将所到之处的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路易对这个变化的出现毫无准备,他头晕目眩地被从舞池边缘扯进了这个漩涡之中,被一个打扮成十二世纪宫廷侍从的女子拉着胡乱跳了一段舞,然后又换了一个水手打扮的舞伴;等他终于气喘吁吁地从舞池中间脱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跳舞的人群带到了一个巨大的柱子旁边了。   “糟糕!约瑟夫不见了!”   好不容易让气息平稳下来后,路易终于意识到一直跟着他的小男仆大概也是被卷进了那跳舞的人群里了。   “先生。”   就在路易想要往回走去寻找约瑟夫的时候,一个把自己打扮成森林妖精的女子拦住了他,这位女性戴着一个黑色的半截面具,衣服上绣满了精美的藤蔓和花卉图案,如同孔雀尾羽织就的翠绿披肩就像薄纱一样透明,她对路易说:“我能请您和我一起跳一段舞吗?”   路易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下意识地拒绝了:“您的邀请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但是很抱歉,我现在得去找我的朋友了。”   妖精般的女性妩媚地微笑起来,这是一个相当大胆而有魅力的女子,从衣着来看她的身份必然不低:“先生,这是在米萨尔的歌剧院,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别人跳舞的邀请的哦!”   “啊,这个,非常抱歉……”   路易试图寻找绕开这位女性的道路,但森林妖精就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故意堵住了他能离开的方向,这么一来,除非路易把她推开,否则他只能往后退了——而推开女性这种失礼的事情他根本做不出来。   “难道在您眼里,我就没有一点让您愿意和我跳舞的魅力吗?”   这位不知名的女性以一种幽怨的语气这么说,她向路易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祈求他的回应。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个人的手从侧边伸了过来,握住了森林妖精的手腕。   “不好意思,夫人。”   同样穿着黑色多米诺斗篷的人对森林妖精说,他戴着一个银色的半截面具,没有被遮住的下巴线条凌厉,微微抬起的时候在汽灯的光芒下更是显得傲慢无比:“这是我的同伴。” 第61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四)   “杜……”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路易的预料,他一对上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就差点惊叫起来,但立即就想起这是在不能暴露身份的化装舞会,于是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杜兰德”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德·杜兰德子爵看了路易一眼,虽然戴上面具之后看不到他全部的表情,但路易还是能从他看过来的眼神中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短暂的交流只发生在一瞬之间,打扮成森林妖精的女性看看路易,又看看卡利斯特,大概是两人都是穿着多米诺斗篷的相似打扮误导了她,这位大胆到敢独自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寻找欢乐的夫人对路易嫣然一笑,然后将自己的手从卡利斯特手中抽了出来。   “先生,既然这是您的朋友,那您还是不要让他随意乱走比较好啊。”这位森林妖精以一种妩媚的口吻对卡利斯特说,她看起来就像一位有些遗憾自己的猎物被其他人预定了的猎人:“毕竟您也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乐趣比黄金还要贵重,大家都想着要换一换口味呢!”   “感谢您的提醒,夫人。”卡利斯特回答,他表现得就像路易确实是和他一起来到米萨尔歌剧院的一样:“我会好好听取您的建议的。”   “虽然这么说,但您也知道的,在米萨尔歌剧院,拒绝别人跳舞的请求可是不允许的。” 森林妖精说,她用手指拨弄着翠绿披肩的一角,面具下的眼睛里满是狡黠:“不过呢,挑选舞伴就是被允许的了,所以,您是准备邀请她跳舞吗?”   她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的是确切无疑的“她”字,而在站在一边的路易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非常干脆地给出了他的回答:“我觉得没问题。”   “等、等等,”路易说,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位夫人大概是把自己当作了哪位女扮男装来这里寻找刺激的女子,而把卡利斯特当成了追过来寻找自己妻子的丈夫:“我觉得你可以……”   在他那句“我觉得你可以邀请这位夫人跳舞”说完之前,卡利斯特已经很强硬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他拉进了舞池之中。   一走进舞池,他们立刻就被裹进了狂欢的跳舞人流里,这时候舞台上演奏的是节奏非常快的华尔兹舞曲,不管什么打扮的人都两两成对,滑步、旋转、交叉,女人们宽大鼓起的裙裾和各种奇怪的装扮互相碰撞,还有一些可能是因为装扮过于奇特而不乐意和别人一起跳舞的人在人群中上下蹿跳,到处都是男人们粗野的说话声和女人们的笑声。   路易对这种混乱至极的状况完全无法适应,他跌跌撞撞地被卡利斯特带着顺着人们前进的方向走,偏偏对方还想让他跳女步,这么一来别说跳舞了,他连正常的行走都做不到,中间好几次踩到了卡利斯特的鞋子。   “难道你都不会跳华尔兹的吗?”   在第三次被路易踩了脚之后,卡利斯特很不耐烦地问,就算隔着面具都能看到他的眉峰拧了起来。   “谁会跳这种舞啊!”路易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他原本想说的是“哪个男人会和另外一个男人跳华尔兹”,但仅剩的理智很及时地制止了他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他回头往刚刚的位置看了一眼,就看到撺掇了卡利斯特的那位夫人很悠闲地站在原处,还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扇子,一边优雅地扇着风一边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们的举动。   “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看出些什么来的话,就最好跳一下女步。”在路易回头看那位夫人的时候,卡利斯特凑到他耳边说,他说话时的气息拂过路易的脖颈,弄得路易很不自在地偏开了头:“就算大家都知道其实是怎么回事,但做一做表面功夫还是很重要的。”   “如果您选择的是那位夫人的话,那就连表面功夫也不需要理会了。”路易说,他有点埋怨子爵莫名其妙地就把他卷进了舞池里,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也让他非常不自在——他感到他被卡利斯特抓着的手腕处的皮肤滚烫到都快要烧起来了;不过出于害怕别人发现他们是两个男人在跳舞的心理,他还是听从了卡利斯特的话,开始调整起自己的步伐。   “啊,先生!”   就在路易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脚步的时候,舞曲的节奏发生了变化,一个打扮成猎人——他的腰上还佩戴着用作装饰的弓箭——的男子带着他的舞伴从他们身边路过,对卡利斯特示意他们可以互相交换舞伴:“您要跟一位月桂女神跳个舞吗?”   猎人的舞伴是一位穿着米白色束腰长裙,头发上洒上了发粉、戴着月桂花冠的女子,这位女子大概是打扮成了神话中被太阳神阿波罗追求的月桂女神,她咯咯地笑着,在被卡利斯特拒绝之后就投入了另外一个印第安人的怀抱;而那位猎人则是有点困惑地打量了一眼极力把自己掩藏在斗篷下的路易,大概是在疑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他很快就忘记了这回事,转身又投进了无忧无虑的欢乐之中了。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插曲把路易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自己还需要去寻找约瑟夫和玛格丽特,就央求子爵说:“我们离开舞池吧!这里太混乱了,而且我还有别的事儿必须去做。”   “用不着那么着急。”卡利斯特回答说, “我知道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出去。”   他又带着路易跳了一段华尔兹,这么一来,路易就不得不跳出女步来配合他,以免被其他跳舞的人看出异常来——虽然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跳舞者的舞池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长久以来所受的宗教教育还是让路易对这种不合常理的配对可能会面临的暴露非常慌张,他的整个神经都紧绷起来,就算是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人们一句无心的笑语都能让他惊慌不已。   “看起来你很害怕被别人发现。”在音乐的掩护下,子爵有点恶劣地捉弄了一下路易,逼着他像女士一样转了半圈:“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地方呢?米萨尔歌剧院可不是给胆小鬼来的地儿。”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如果没有您的出现,我也就不需要担心这么多了。”路易气呼呼地回了他一句,他感到自己有些眩晕起来——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太嘈杂混乱了,空气更是谈不上新鲜,对一个几天前还在生病的人来说实在是算不上友好。   这时候他们已经随着跳舞的人们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正好走到一个宽敞的阶梯旁边,卡利斯特就拉着路易从舞池中脱离出来,也不管其他人跳舞的邀请,带着路易从台阶往上面走。   米萨尔歌剧院的二楼和三楼本应该和其他的剧院一样安设有包厢,但在这里,面对着舞台的所有包厢的门、窗帘和隔板都被拆除了,原本应该是包厢的地方和包厢外的走廊连接了起来,变成了一整个的宽阔走廊;从二楼栏杆边缘往下看就是一楼大厅里庞大的跳舞人群,非要打个比喻的话,上面的人就像隔着栏杆站在池子边看着水池里的鱼群在游弋。   二楼也到处是装扮各异的男男女女,这里也没有可供休息的椅子——为了最大化地开辟出空间,好让更多的人能够塞进这座歌剧院里来获得更多的利润,剧院内部根本没有像贵族们的舞会那样在舞池边缘设置让人能坐下来休息的椅子;不过二楼的人的数量比起一楼大厅还是少了很多,完全可以让疲惫的跳舞者在这里找到一个能够靠着大理石栏杆稍作休息的空隙。   路易原本以为到了二楼卡利斯特就会停下来,谁知道他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拉着路易一直上到了三楼,然后往左边走廊的尽头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路易忍不住问,他想挣脱开卡利斯特抓着他的手,但子爵的力气大得出奇,根本挣脱不开:“先生,麻烦你放开我,我还要去找我的朋友呢!”   “别吵!”   卡利斯特连头也不回,也没有任何要放开他的意思。   路易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试着挣扎了两下但没挣脱开,担心他们这种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会引来非议,就有点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却发现他们虽然引来了一些注目,却没有任何人有走过来阻止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三楼的走廊里不少男女在互相打情骂俏,有几个甚至说着说着话就滚到墙壁边垂下来的壁幔里面去了——就算这样,其他人也没有理会那些男女。   “这是怎么一回事?”   路易感觉自己长年以来接受的教育和道德观念都在崩塌——任谁只需要看一眼都会知道那些进到了帷幔里的人会干些什么,而在这个米萨尔歌剧院里,竟然没有任何人来阻止这些事情?   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布莎夫人在说到玛格丽特去了米萨尔歌剧院时的神色会那么奇怪,也明白为什么阿尔莱德会不顾一切地要把玛格丽特从这里带走了——这种地方,确实不是任何有身份的人应该踏足的! 第62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五)   “怎么,你现在才知道米萨尔的歌剧院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在路易为自己在走廊里看到的景象而震惊的时候,卡利斯特也看到了那些仗着面具的掩护就无所顾忌的人们的举止,但他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还反过来挖苦了一下被他拉着走的人:“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是特意过来见识见识的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好从一对明显是临时配对而成的情人旁边走过,穿着灰色粗布衣裳的女人把头枕在做宫廷打扮的男人的膝盖上,娇笑着任由男人不停地亲吻自己的脖子。   虽然只看了一眼就快速地收回了视线,但听到那对男女昵昵咕哝的亲热声时,路易感到自己的脸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我确实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路易说,他不敢再随便乱看周围,这么一来他就只能跟着卡利斯特走,因为对方的脚步非常快的缘故,他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我只是为了我的朋友才来到这里的。”   卡利斯特哼笑了一声,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也没有松开抓着路易的手,一直拉着他往前走;不过也许是发现路易有些跟不上了的缘故,他脚下的步伐放慢了一点点。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路易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走到了三楼走廊的尽头了,这片区域就在米萨尔歌剧院舞台的上方,从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舞台上黑压压一片的庞大乐队,从舞台上传来的音乐声非常清晰。   “包厢。”卡利斯特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他,因为音乐声的干扰,路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虽然米萨尔歌剧院那些面对着舞台的包厢都被拆除了,但舞台左右两侧最豪华的带有窗帘的包厢却保留了下来。这种包厢看起来就像把庞大的柱子挖空了之后再往里面安放进一个个精致的小房间——顺带说一句,在喜歌剧院的时候德·杜兰德子爵和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包厢就是这种等级最高的包厢,还是在位置最好的二楼;大概正是因为身价不菲的原因,米萨尔歌剧院里的这些包厢逃过了像那些等级次于它们的伙伴一样被拆除的命运,从而让有能力支付昂贵费用的人可以坐在里面欣赏整座歌剧院里最离奇的盛景。   三楼舞台左侧包厢前的走廊里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多米诺斗篷、戴着面具的男人,在看到卡利斯特带着路易回来的时候,他对卡利斯特微微躬身行礼,然后退后几步为他们让开了通往包厢的路。   “等等,先生。”   这回路易总算是明白了卡利斯特是打算把他带到包厢里,他一下子想起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对方对他做出过的事情,整个神经都紧绷了起来,试图把自己的手从卡利斯特手中抽出来:“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卡利斯特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就像看出了路易的心思一般,他哼了一声,很傲慢地抬了一下下巴。   “放心,我还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对你做出什么事来——我说到做到。”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说你打算现在去到一楼那里,在几千个人里面去寻找你那位朋友?”   卡利斯特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他把路易拽进了包厢里面,然后把他按到了长椅上坐下来。   也许是担心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会顺手牵羊把包厢里的东西拿走的缘故,这个包厢里除了前后两排的长椅和窗帘之外基本没有别的装饰,此时窗帘拉开着,从这边能够看到对面的包厢中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女子正探出头来,好奇地观望一楼大厅中跳舞的人们;陪伴在她身边的大概是她那把妻子的幸福视作自己的幸福的丈夫,两人的举止亲密又得体。   对面包厢中的那位女性也看到了这边的卡利斯特和路易,她对路易很友好地微笑着点了点头,路易下意识地回了一个微笑——虽然两个包厢之间隔了一个舞台的距离,但无可否认地,“对面的包厢里的人能看到他们”这个事实大大地减轻了路易的不安感,否则他大概在子爵刚放开他的手的第一秒钟就立刻站起来走出去了。   在这个短暂的插曲之后,路易把目光转向站在他身边的子爵,对方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先生,所以你带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我能够休息一下吗?”路易问,坐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疲乏了,但子爵的存在让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肯定还是要去寻找我的朋友们的。”   卡利斯特看着他,冷哼了一声。   “我建议你还是不要逞强,乖乖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比较好,你现在的脸色也就比白纸好一点。”子爵说,就算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他其实相当恼火:“难道你的医生没有告诉过你,生病的人最好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我的病已经好了的。”路易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你又派人监视我?”   自从上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里,卡利斯特说过他能收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下人之后,路易就一直很留心阿尔莱德身边的人,但一来玛丽姐弟和通萨尔老爹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二来他生病的时候子爵并没有露过面,他还以为子爵在自己明确拒绝后已经放弃了这种作为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   “没错,那又怎么样?”   子爵非常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在路易身边仍有眼线的事实:“我的人向我报告说你跑来了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都疯了——你那位朋友要找他的情人,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种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如果米萨尔歌剧院是我和我的朋友不该来的地方的话,那您现在又是站在哪里呢?”   路易很不高兴地反驳,当然了,他更加生气的是另外一件事:“恕我直言,您派人监视我这种行为让我非常困扰,这既不符合教义,也一点都不符合您的身份。先生,以后请不要再让你的人出现在我身边了,没有谁愿意像拿破仑党一样无时无刻不被人监视着。”   “怎么,难道你还认为是我做错了?”   很显然,路易的态度让子爵也非常生气:“既然你那么信仰教义,那怎么还会跑到米萨尔歌剧院来?这种地方在你的教义里难道不是该下地狱的地方吗?”   “我来之前并不知道这里会是这样的情况,就算如此,那也是市政官们该头疼的事情,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路易说,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已经不想再呆在卡利斯特身边了:“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让他不需要为了他心爱的人担忧而已——先生,麻烦你让开,我要去找我要找的人,等我找到她了,我自然就会离开这个米萨尔的歌剧院。”   路易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要站起来,但卡利斯特一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允许他离开椅子。   “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呆着。”   “请您放开我!”   “啊,先生。”   就在路易和卡利斯特僵持起来的时候,卡利斯特的侍从敲了敲包厢的门,然后走了进来,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杯琥珀色的饮料。   这个侍从就像没有看到卡利斯特按着路易的肩膀一样,对路易说:“先生,这是我们先生吩咐为您准备的无果花汁,您肯定口渴了吧,请慢用。”   “谢谢,我不需要。”   虽然他确实很口渴,路易还是只看了一眼那杯颜色漂亮的无花果汁就扭过了头去:“你可以给你们先生留着。”   “可是这是先生特意让我们为您准备的,还加了蜂蜜呢。”那个侍从说,他肯定是卡利斯特身边的近侍:“知道您来到米萨尔歌剧院之后,我们先生就一边让人去寻找那位玛格丽特小姐的踪迹,一边吩咐我们给您准备一些小零食,以免您饿了或者是口渴了——您想要吃一些小点心吗?有蜜饯、小蛋糕和新鲜的梨。” 第63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六)   在听到侍从说卡利斯特派了人去寻找玛格丽特的踪迹的时候,路易感到相当惊讶。   “你派了人去帮我们寻找玛格丽特?”他抬头问站在他身边的子爵,语气不知不觉地就缓和了一点:“这是真的吗?你愿意帮助我们?”   子爵哼了一声,似乎对他的疑问感到非常可笑的样子。   “你以为,除了这样还有别的办法吗?”子爵说,大概是看到路易情绪缓和了下来,他松开了按住路易肩膀的手:“米萨尔歌剧院每次举办化装舞会都会有几千人涌进来参加,难道你真的以为就凭你和你的朋友两个人,就能在这里找到你们想找的人?任何一个稍微了解这个化装舞会的人都不会抱有这种天真到愚蠢的想法。”   子爵说这些话时那种令人牙痒痒的傲慢语气和倨傲做派,简直就是路易刚来巴黎时在喜歌剧院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包厢中第一次见到这位先生时的情景再现——如果不是那个侍从告诉路易说他其实派出了人去寻找玛格丽特,路易绝对会以为他就是在嘲笑自己和阿尔莱德的行为是不自量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路易说,他的语气更加缓和了下来,虽然他还是对卡利斯特派人监视他的行为非常生气,但那并不妨碍他因为对方愿意在玛格丽特的事情上伸出援手而由衷的感激——毕竟在一楼大厅的经历已经让他切身地体会到了在这种地方寻找一个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女子是多么困难,而三楼走廊里混乱不堪的景象更是非常直观地告诉了他如果任由玛格丽特继续呆在这种地方可能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不过这么一来,路易就不得不担心另外一件事情了:“这么说的话,您派出去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要寻找的是玛格丽特小姐了,这会不会被传扬出去,然后对玛格丽特小姐的名声造成影响?”   “她们那种女人,难道还有什么名声需要顾忌的吗?”   就像买卖花卉的商人会认为他们手中娇艳欲滴的鲜花不过是明码标价的货物一样,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在提到那位导致了今晚的混乱的任性姑娘的时候,评价也非常的一针见血:“来到米萨尔歌剧院的女人心里都明白,在这里她们就是男人们的猎物,只有极少一部分聪明的女人会成为猎人——但凡你说的那位小姐理智一点,她都不会在没有男人陪同的情况下到这种地方来,既然她自己选择了放纵和堕落,你还为她担心什么呢?”   “别这样,先生。”路易说,他对子爵这样贬低自己的好朋友心爱的人感到有些不悦:“我觉得玛格丽特小姐不一定知道这座歌剧院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能只是正好心情不太好,一时不高兴才会想和她的朋友一起来这里散散心的。”   “我可没见过有谁散心是到这种地方来的,”子爵往后退了一步,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与其担心我的人会泄露她的秘密,你还不如祈祷那位小姐有足够的机智来避免别人发现她的真正身份。”   “啊,先生,请不用担心,我们先生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的。”德·杜兰德子爵的话音刚落,他的近侍就笑眯眯地安慰路易:“我们先生带来的都是经过挑选的人,他们都非常的忠诚可靠,绝对不会把玛格丽特小姐的事情说出去的。您只需要在这里好好休息,慢慢等待派出去的人传回好消息就好。”   “卡博,”对于自己近侍的插嘴,子爵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呵斥道:“这里不用你多话,出去!”   “好的,先生。是,先生。”   名叫卡博的近侍虽然嘴上答应着,却没有像卡利斯特所说的那样立刻退出包厢,而是走了进来,将手中托盘上的饮料递到路易面前:“先生,这是给您准备的无花果汁,里面加入了蜂蜜和少量的白糖——您可以先尝一口,如果觉得太甜了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为您再拿一杯来。”   路易看了看那杯颜色非常漂亮的琥珀色果汁,又看看卡利斯特,最后还是因为无法拒绝侍从的殷勤招呼而拿了起来。   “谢谢。”他对卡博说,然后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果汁,清甜的无花果味道立即就充斥了整个味蕾,极大地安抚了他这几个小时的奔波导致的口渴。   “您要吃点心吗?有蜜饯和小蛋糕,还有新鲜的梨。”卡博问,看起来只要路易说想吃,他立刻就能给路易拿过来。   “不用了,我不需要那些。”路易非常果断地拒绝了侍从的这个提议,同时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卡利斯特——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位先生面前吃东西的场景,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就在外边。”   等卡博退出去之后,包厢里就只剩下了路易和卡利斯特两个人,路易捧着那杯温热的无花果汁,整个人都有点坐立不安——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景异常熟悉,让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闹得相当不愉快的那件事,如果不是包厢外和对面的包厢里都有人、窗帘也拉开着,他绝对不会愿意跟德·杜兰德子爵单独呆在这里!   “米萨尔歌剧院还会给客人提供饮料和零食的吗?”路易问,他试图寻找出一个能让他和子爵心平气和地说话的话题来:“我们刚刚走上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见到过歌剧院里有糖果铺子和别的铺子。”   “这个歌剧院什么也不提供。”子爵瞥了他一眼,就算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他的不以为然:“不过,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付出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得到的,比如说坚定的忠诚和真挚的情谊。”路易说,他知道卡利斯特当年因为家族破产的传闻而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但他还是无法赞同这种金钱至上的观念。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说的事情我还没有见到过,至于所谓忠诚,很多时候也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而已。”子爵说,他看起来并不想继续和路易争论这个话题,就走到窗边往一楼的舞台上看了一眼:“那位米萨尔先生现在要上台指挥了,你要过来看看吗?”   路易这才注意到原本在歌剧院最偏远的角落里都能听到的音乐声已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楼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们发出的热烈欢呼声和口哨声,他好奇地把杯子放到一边,站起来走到卡利斯特身边往舞台上张望。   舞台上正上演着一场乐团指挥者之间的接替,取代那位已经辛苦地指挥了三、四个小时的老指挥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男子,看身形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穿着灰色的短斗篷,脸上像其他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一样戴着一个白色的半截面具。这位年纪轻轻就能让一座歌剧院冠上自己名字的米萨尔先生出现时得到的欢呼比任何一个演员能得到的最热烈的欢呼都要更多,而他也非常得意地站在舞台中间向下面的人招手,那神气就像一位国王在回应他的子民。   “啊呀!那位米萨尔先生,原来这么年轻的吗?”路易相当吃惊地注视着舞台上的那位指挥,他原本以为那个能够让整座歌剧院起死回生的会是一个四十岁到五十岁的相当有阅历的人,完全没想到这位富有想象力的天才竟然如此年轻。   “他今年二十九岁,算得上年轻有为。”卡利斯特说,“这个米萨尔是个相当大胆的年轻人,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敢想过要在歌剧院里举办这种化装舞会,就算有,他们也不敢去说服那些老古板官员们。”   “先生,您似乎忘了一件事。”听到卡利斯特这么说那位米萨尔指挥,路易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也就比我大了两岁,我今年二十五岁,也就是说,这位米萨尔指挥的年龄比我们都要大呢!” 第64章 雾月·混乱的化装舞会(七)   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评价另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是“年轻人”,这还真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路易猜测卡利斯特大概是在王弟阿图瓦殿下身边呆得久了,才会下意识地这么评价那位米萨尔指挥。   “他的年龄并不影响我对他的评价。”卡利斯特说,他还是那种傲慢的语气,不过因为他这个小小的错误,路易的心情倒是变得轻松了许多,他没有再纠结于这个小问题,只是微笑着继续观看舞台上的指挥者的交接。   在一场相当精彩的表演——是的,就算只是一个简单的乐团指挥之间的更换,这位非常有演员天赋的米萨尔指挥都能将它变成相当吸引人的表演——之后,米萨尔先生开始指挥他的乐团奏起夸德里尔舞曲来;他的指挥风格比起前一位指挥来说显得更加激进,随着节奏激烈的舞曲奏起,就像被女巫施了魔法一般,一楼大厅中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们当即陷入了就要燃烧起来般的骇人狂欢之中。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米萨尔歌剧院的化装舞会,任何一位有教养的体面人都难以想象这样狂热而骇人的画面:两三千人的庞大狂热人群都随着音乐的节拍用非常粗野的动作跳着夸德里尔舞,有人披头散发,左右摇着头,像一团鬼火一样在人群之中上蹿下跳;有想要吸引大家注意力的男子直接越过栏杆,纵身一跃跳到舞池中,逼得他旁边的人不得不退避开去;还有人故意去碰撞身边的女人,把她们撞倒在地上,然后像蟒蛇缠住自己的猎物一般抱着这些女人在地上翻滚;到处是笑闹声和尖叫声,在舞池的边缘,十几个男人、女人、作男人装扮的女人和作女人装扮的男人在推推搡搡中滚成了一团,有人甚至直接就躺到了地板上,任由身上装扮得五颜六色的陌生人亲吻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子。   “嗨呀!”   人群中有人呼喊起来,那声音就像野兽的咆哮一般。   “嗨呀!”   这是其他人的回应,这种粗俗而热烈的欢呼即使是在三楼的包厢中观望的路易都能听得非常清楚,在欢呼声的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调笑和女人们的尖叫声。   此时的米萨尔歌剧院一楼已经成了一个沸腾的世界,一个流动的熔炉般的漩涡:到处是装扮奇异的人们,他们旋转着、拥挤着、推搡着,就像一道道有色彩的水流互相碰撞、融合然后再分开;一切都在沸腾,无形的情欲和情感的火焰燃起、燃烧、熄灭,再像火山熔岩一般,强劲地重新喷发出来。   所有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还是来到这里看稀奇的有钱人,抑或是好不容易凑够钱购买一张门票的工厂女工和需要为明天的面包发愁的生活穷困者,全都在音乐的指挥之下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不管他们看上的对象愿不愿意跳舞都加以拥抱;随着音乐从夸德里尔舞曲变成加洛普舞曲,这种放纵变得越发放肆起来,一些男人像狮子巡视自己领地一样在舞池的边缘来回踱着步,只要看到符合自己心意的女子就上去紧紧地抱住,而女人们像蜜蜂飞舞在花丛中一样从一个人手里被转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这是一个路易从未见过的世界,一个与圣日耳曼郊区那些彬彬有礼的贵族舞会完全不同的舞会:沸腾,放纵,狂欢,粗俗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下流,但又生气勃勃;这里是野性和蛮昧的天下,人们因为有了伪装的服饰和遮掩的面具而变得肆无忌惮。那些面具抹消了一切身份和地位上的差距,它们可以让一个穿着丝绸制成的多米诺斗篷的上流社会女子和一个拉丁区的贫穷大学生跳上一曲夸德里尔舞,也可以让一个不可能有陪嫁而无法奢望得到体面婚姻的缝纫女工和一个在昂丹大道拥有奢华府邸的贵族青年有一次愉快的相遇,甚至能让一个居住在圣奥诺雷郊区的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外国人和一个居住在沼泽区、最崇敬国王和贵族的巴黎小市民来上一段友好的交谈!   路易惊奇地从三楼的包厢里眺望着这个沸腾起伏的奇异世界,他被这种在马贡绝对不可能看到的狂欢场面所吸引,同时也是想从跳舞的人群之中寻找阿尔莱德和玛格丽特的身影,就不知不觉地从包厢的窗口探出身体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直到被站在他旁边的卡利斯特一把拉了回来。   “小心点!”子爵说,他抓着路易的手臂,语气有些严厉,但也说不上是训斥:“这里可是在三楼,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过神来的路易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多么危险,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我一时看得出了神。”路易说,因为后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我看到一些不跳舞的人在……巴黎的市政官们和巡警、法官们不会觉得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居高临下的优势,路易能看到二楼走廊中有不少就近配对而成的恋人,女人们躺在地上,把男人的大腿当作枕头枕着来谈情说爱,有的甚至站着就互相拥吻起来——这一幕幕极具冲击力的景象对一个之前生活在恪守宗教清规戒律的马贡小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超出了他能想象到的最道德败坏的极限。   卡利斯特打量着路易,确定他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受伤之后才放开他。   “这种化装舞会其实也不算什么新奇事,最早允许在歌剧院里举办化装舞会的还是路易十五时代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呢,只不过后来被取消掉了而已。”子爵说,他难得很有耐心地给路易解释了一下一百多年前这种化妆舞会的起源:“米萨尔就是借着这个理由来游说官员们的,王上知道米萨尔要在他的歌剧院里举办化装舞会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这样一来,市政官们也就不再阻拦了,不过阿图瓦伯爵殿下就不是很喜欢这种舞会。”   “阿图瓦伯爵殿下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化装舞会?”路易问,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答案不就在那些借着装扮的掩护就肆无忌惮的人们的举止中摆着吗,殿下肯定是因为这些完全不符合道德和戒律的行为才不喜欢米萨尔歌剧院!   子爵瞥了他一眼,他倒是没有嘲笑路易的天真,不过给出的答案也出乎路易的预料。   “殿下不喜欢一切会有损王族和贵族尊严的东西,以前这种歌剧院里的化装舞会都是为贵族举办的,参加的也都是有贵族身份的人,现在却成了平民的化装舞会了,殿下自然就不喜欢。”   “可是我刚刚遇到的那位夫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路易说,他敢打赌之前他在一楼大厅遇到的那位打扮成森林妖精的夫人就绝对不是什么普通女子,甚至有非常大的可能是一位身份极其高贵的贵族夫人,因为她的服饰和口音都很明显地属于上流阶级。   “有一些贵族喜欢寻求刺激,他们也会乔装打扮后到这种地方来寻找自己的猎物。”子爵说,看起来他其实知道那位夫人的真正身份,但他没有说出来:“不过这样一来,殿下就更加不喜欢这个米萨尔的化装舞会了,毕竟贵族和平民都混在一起,这实在是很不成体统的事。”   “这么说来,如果阿图瓦伯爵殿下成为我们的王上,我们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今晚这样令人惊叹的舞会了?”   “以我对殿下的了解,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听起来可不算是一个好消息,特别是对那位米萨尔先生来说。”   路易看了一眼舞台上正在满怀激情地指挥着他的乐团的米萨尔指挥,这位指挥正专注于音乐的节拍,而并不知道一旦阿图瓦伯爵殿下成为法兰西的国王,他就得面临这盛大的化装舞会是否还能继续存在下去的问题。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坏消息,如果这种化装舞会真的被禁止了,能减少很多不该有的麻烦。”卡利斯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在一楼靠近这边的舞池一角那些被男人们当作猎物追逐而摔倒的女子们:“这种舞会一开始就是给贵族们准备的,才会留下了这种风流习气——如果你刚才一直留在一楼的话,现在的状况并不会比她们好到哪里去。”   “先生,您说的这话我就不敢苟同了。”   听到他把自己和那些参加化装舞会的柔弱女性相提并论,路易很不服气地抗议:“就算再怎么样,我总归是个男人,不至于像个女孩子一样无法拒绝他人的邀请。”   “啊,得了吧!”子爵说,他的语气略显傲慢:“你根本就不懂得该怎么拒绝女人,就算是刚才那位夫人的邀请你都没能推脱掉,更别说面对那些不会听你说话的下等人了。”   这简直是一个路易无法反驳的评价——仔细算起来,他还是因为卡利斯特的到来才得以从那位森林妖精面前脱身的,这么一来,路易只能承认子爵说的是相当有道理的了。   他们在三楼的包厢中观看了整个米萨尔歌剧院的化装舞会最盛大、最离奇的场面,即使仍然担忧着阿尔莱德和玛格丽特的下落,但对路易来说,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记忆之一,而且令人记忆深刻的程度丝毫不会逊色于德·布戈涅子爵夫人那最华美盛大的雾月舞会。   当路易的怀表时针快要指向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卡利斯特派出去的侍从终于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准确的消息。   “先生,我们找到了玛格丽特·拉布丹小姐和她的朋友,她们在舞台后面的道具室里。” 第65章 雾月·少女的祈祷   “先生,我们找到了玛格丽特·拉布丹小姐和她的朋友,她们在舞台后面的道具室里。”   当被派出去寻找玛格丽特踪迹的侍从这么向卡利斯特和路易报告的时候,路易简直是大吃一惊。   “她们在舞台的后面?”   他当即走到包厢的窗口前向舞台上看去,这才发现在卖力弹奏着各种乐器的乐团后面其实不是他以为的坚实墙壁,而是一个涂饰成墙壁样子的可以升降的活动布景板。在这块布景板的后面应该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来隐藏收纳上演戏剧时要用到的各种道具,也就是侍从所说的道具室,而他之前在米萨尔歌剧院一楼搜寻的时候,竟然完全忽略了玛格丽特她们藏在这一块区域的可能!   这算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虽然路易不知道玛格丽特她们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躲到了道具室那里,但不管怎么样,这总比收到消息说她们在一楼大厅里和那些不知道身份的人一起跳舞来得要好,否则路易不敢想象阿尔莱德看到他心爱的人像其他女子一样被男人们随意拥抱的时候会不会失去理智!   “既然找到了她们,你们怎么不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卡利斯特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路易急于知道的。   听到自己的主人这么询问的时候,那个侍从露出了相当为难的表情。   “先生,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我们在找到玛格丽特小姐她们的时候有尝试把她们带走,但那两位小姐都相当的不配合。”侍从说,他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失败的尝试才回来向他的主人汇报的:“特别是玛格丽特小姐,她似乎把我们的人当成了警局的探子,对我们有非常强的敌意——我们的人很有礼貌地请她跟我们走的时候,她扬言说如果我们敢对她动手,就要点火把整个歌剧院都烧掉。”   这种话可不应该随便说出口,路易当即就想起了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布莎夫人说过玛格丽特在被她身边的人撺掇去米萨尔歌剧院之前喝过烈酒的事情。   “玛格丽特小姐来这里之前有喝过杜松子酒,她现在可能不是很清醒。”路易说,他往一楼的舞池中看了一眼,放弃了在那极度混乱的舞会中找到阿尔莱德的想法:“通往道具室的入口在舞台的哪一边?我得去把她带走,这个米萨尔歌剧院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不是女士们应该来的地方。”   听到他这么说的卡利斯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把她带回你们住的地方去?”   “我当然要这么做。”路易说,他有点纳闷地看了看子爵:“玛格丽特小姐的女朋友现在还在圣乔治街,正焦急地等着我们把她带回去呢!”   卡利斯特这才对那个侍从点了点头,后者当即就对路易说:“那么,先生,请随我来!”   他们走出包厢,在那个侍从的带领下经过另外一个楼梯下到一楼,绕过一段黑洞洞的走廊,又登上一个向上的小楼梯才找到道具室的入口。   通往道具室的小门藏在舞台左侧的一个柱子后面,他们走到那里的时候,门口站着的老侏儒正在和一对打扮成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人争吵。   “五个法郎一个人!”侏儒扯着嗓子喊,他的嗓音又尖又利,就算是舞台上正在演奏的音乐都无法盖过他的声音去:“两个人,就是十法郎,没得讲价儿,先生!”   “我们买了门票的!”那个男青年愤愤不平地说,显得相当愤慨:“你们可没说过在里面还得再给钱!”   “这我管不着,我只知道谁想进这里看稀奇,就得掏钱。”老侏儒说,他挡在那对恋人面前,死活不愿意让开:“我们歌剧院的机关道具可不能白白给你们看!”   “米萨尔歌剧院这是把他们的道具室当成了新奇展览了吗?”   听到他们的对话的路易有点惊愕地问他身边的卡利斯特,就跟那对情人一样,他根本没想过在进入米萨尔歌剧院之后,想要进入歌剧院的后台居然还要再给出五个法郎。   “不用管他们。”卡利斯特看了那对情人和老侏儒一眼,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一样直接就带着路易往道具室里面走。   他们一行四个人——路易,卡利斯特,侍从卡博,还有那个带路的侍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从老侏儒面前走过,而老侏儒居然也没有问他们索要进入道具室的钱——不过,在他们走过去之后,路易隐约听到那位青年很生气地在质问老侏儒。   “为什么他们就不用给钱?”   “因为他们已经给过钱了,先生!”   那个负责收取门票钱的老侏儒同样很生气。   “最前面的那位先生一开始就给了十人份的钱,这可比您出手要大方得多!”   和外边拥有几十座吊灯和座灯的敞亮大厅比起来,舞台后面的道具室可以说是相当凄惨,这里的空间说不上狭小,但全靠着墙壁上和柱子上挂着的几盏挂灯来照明,亮度只能让人勉强看清四周。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路易看到非常多的机关道具都堆在一起,就像巨人蹲在黑暗之中一样在地上投出一片片黑黢黢的阴影:有装饰着雕塑的高大的罗马式柱子,每一根都有四五米高,脚下安装着轮子,看起来非常沉重却可以很轻易地被推动;有用薄木板搭建到一半的宏大城堡和瞭望塔,旁边放着一个用来爬到屋顶上的梯子,梯子上还搭了一件沾满油迹的破破烂烂的外套,大概是哪位不负责任的工人工作到一半就跑去外面的舞会跳舞去了,而把外套和搭建城堡的工作一起遗忘在了这里;一个带有风车的巨大磨坊安安稳稳地坐落在一块涂饰成了森林的布景板旁边,他们一行人从旁边走过的时候,路易甚至还能看到那个风车的扇叶转动了一下!   这个地方看起来和外面化装舞会的狂欢完全不相干,进入这里的人甚至连走路都要非常小心,才不会被地上扔着的绳索和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的被拆开了的舞台装置绊倒——这些散落的东西非常清楚地显示出了自从举办化装舞会以来,米萨尔歌剧院已经不怎么需要那些在上演歌剧和滑稽剧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机关道具了;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对这些道具完全弃置不理,两个戴着帽子的后台监督就在各种道具之间走来走去,如果看到有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爬到那些城堡、磨坊和柱子上面去,他们就会大声地喝止。   就在路易怀疑玛格丽特她们是不是真的藏在这个道具室里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在唱歌,声音非常清亮,接着卡利斯特的侍从带着他们转过了一个用木板和布搭建起来的、涂成了灰色的驿站,他们眼前当即就出现了一个没有被道具塞满的角落,面积足够容下十几个人来举行一个小小的舞会。   这个空出来的小小角落里此刻也正在举行着一个微型的化装舞会,不过跳舞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一个戴着红色鹿角面具的女码头工人,穿着有红色镶边的白色衣服,袖子用红色的带子一直捆扎到胳膊上,手上戴着一双米白色的短手套,脚上则是穿着一双白色缀有蕾丝花边的缎鞋;她跳起舞来的姿势极其优美而具有诱惑力,毫不逊色于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特别是踮起脚尖的时候,那优雅的姿态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看了都心动不已。   路易在这里看到了卡利斯特的另外一个侍从,他似乎是被指派守在这里防止玛格丽特她们又溜走的,看到卡利斯特走进来的时候当即就对他的主人躬身行礼;除了这个侍从之外,路易还看到了两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一个打扮成了宫廷顾命大臣,另一个包着头巾、拿着长笛,头巾上探出了一个逼真到足够把人吓一跳的眼镜蛇装饰——他扮演的应该是一个印度的训蛇人。   路易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两个男子都没有理会他们,他们如痴如醉地看着装扮成了码头工人的埃莉莎跳舞,那个训蛇人把笛子拿在手里,完全忘记了吹奏,而是紧紧地盯着埃莉莎的脚步——对于男人们来说,想要在平时的生活中看到一位女性掩藏在重重裙裾下的鞋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也因此,如果一个女人想要让一个男人成为她的俘虏,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让他“不经意”地看到她裙裾下的鞋子;埃莉莎显然对这小小的诀窍熟谙于胸,她咯咯地笑着,尽情地卖弄着肩膀和双脚的风情。   为埃莉莎弹奏跳舞的音乐的是穿着多米诺斗篷的玛格丽特,她坐在墙边一架老旧的钢琴前面,没有戴上斗篷的兜帽、任由打成大波浪的黄褐色长卷发自由披散下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按着不太灵敏的琴键,一边用非常美妙的声音唱着一首歌。   她唱的是一首流传已久的民间歌谣,名字叫做《少女的祈祷》,这是路易第一次听到这位据说曾经在歌剧院的汽灯之下展现过歌喉的美人的歌声:   “请给我一个丈夫,圣玛丽亚,请给我一个丈夫   请让他富可敌国,圣安东尼,请让他富可敌国   请让他学识渊博,圣埃蒂安,请让他学识渊博   请让他不要妒忌,圣约瑟夫,请让他不要妒忌   请让他不要负心,圣克拉拉,请让他不要负心   请让他永远爱我,圣夏洛蒂,请让他永远爱我   请不要忘记了我,圣尼古拉,请不要忘记了我!”   这是一首可以回环重复的歌谣,在唱完一遍之后,玛格丽特毫无顾忌地又重复了一遍。   “请给我一个丈夫,圣玛丽亚,请给我一个丈夫!”   玛格丽特唱歌的时候肯定看到了走进来的路易他们,但她没有停下自己的歌声,更没有理会他们一眼,反而是正在跳舞的埃莉莎咯咯地笑了起来。   “玛丽,”埃莉莎对自己的朋友说,她的语气相当轻佻:“看,你的骑士们来啦!” 第66章 雾月·任性、嫉妒与放纵(一)   埃莉莎对玛格丽特说话的时候叫的名字是“玛丽”,这让路易相当诧异,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里到底还是在米萨尔歌剧院,埃莉莎大概也不想暴露玛格丽特的真正名字,以免惹来无谓的风波。   “两位小姐,”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并不关心这两个姑娘用的到底是真名还是假名:“你们在这里玩得也够久的了,现在已经是十二点钟,你们也该回家去了。”   埃莉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袖子上装饰着的红色丝带飞扬起来。   “您戴着面具的时候,我就认不出来您是谁了,先生。”埃莉莎说,她那因为戴着手套而显得纤长的手指妖娆地划过那红色的鹿角面具,引来痴迷的观众目不转睛的注视:“要不您把面具摘了,让我仔细地辨认一下,再决定要不要跟着你们走?”   “喂,这几位先生,”一听到埃莉莎这么说,那个打扮成宫廷顾命大臣的男子当即就很不满地发话了,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子爵那标志性的金发和眼睛:“这两位小姐是和我们一起的,你们可别打什么鬼主意,不然我就要喊巡警过来啦!”   “没错,如果你们想要女人的话,外面大厅里多的是,你们想要有多少就有多少。”   那个拿着笛子的训蛇人也在一边帮腔,看起来并不乐意自己的猎物被人抢走:“这世界上不管做啥事儿,都得讲一个先来后到,不然就什么都乱套了,是吧,先生们?”   训蛇人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往玛格丽特那边凑,大概是想在玛格丽特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结果玛格丽特自顾自地唱着歌,根本不理他。   “您这样冷冰冰地可不太好,小姐,您怎么也得说句话吧。”那个训蛇人说,大概是玛格丽特的无视让他的自尊心很是受挫,他的语气也变得不高兴起来:“大家来到这里都只是想找个乐子,开开心心地玩上一会的,您说是不是?”   不知道是训蛇人的语气还是“找乐子”这几个字激怒了玛格丽特,正在唱着歌的她忽然停了下来,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双手在那架钢琴的琴键上狠狠地一拍——   那架已经非常老旧的钢琴当即发出了一个多音符混合的尖利杂音,然后就是一声非常清脆的琴弦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非常清楚。   这是一个让大家都措手不及的举动,眼看着似乎有米萨尔歌剧院的后台监督被声音吸引而向这边走过来,那个训蛇人不由得惊慌起来。   “这可不是我干的!”训蛇人说,他当即离玛格丽特远了一些,之前的男子汉气概也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哎呀,玛丽,你又是这样。”   对于玛格丽特这任性至极的举动,埃莉莎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吃吃地笑起来:“你家里的那一架前几天才刚被你弄坏呢!”   在对玛格丽特说完之后,埃莉莎把脸转向卡利斯特他们,非常轻快而理所当然地宣布:“先生们,骑士们,这个事情就麻烦你们啦!”   “我不喜欢这里了。”作为肇事者的玛格丽特冷冷地说,她站了起来,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损坏了米萨尔歌剧院的钢琴这回事:“这里空气太浑浊了,我的喉咙都在发痛,我得到外面去。”   她完全无视了卡利斯特和路易一行人,转身就要往道具室外面走,在她快要走过路易跟前的时候,路易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她。   “玛丽小姐,”路易压低了声音,他并不是很确定玛格丽特到底能不能认出他来,毕竟仔细算起来,他们其实只有那天在布洛涅森林和喜歌剧院见过面:“请跟我回圣乔治街去吧,您的朋友,那位夫人在我们那里等着您呢。”   玛格丽特瞅了他一眼,在那并不明亮的挂灯光芒下,她那双美丽的茶色眼睛看起来近乎深棕色,骄纵异常。   “你是谁?”这任性到叫人又爱又恨的姑娘问,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我不认得你,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我是……”   路易以为她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他又不能让玛格丽特走,又不能说出阿尔莱德或者布莎夫人的名字,就不由得着急起来,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才能说服这喝了酒的任性姑娘。   站在他们旁边的卡利斯特倒是对玛格丽特的态度毫不意外的样子,他以一种略显傲慢的语气开口了。   “您今晚这么任性的举动可是让担忧您的人费尽了心思来寻找您啊,小姐。”卡利斯特说,他指了指站在一边的自己的侍从:“你们两位还让我的人也费了很大的力气,化装舞会这种地方,女士们是不应该来的,为了您的安全,我建议您和那位莉莎小姐还是尽早从这里离开比较好。”   “如果我说不呢?”玛格丽特说,她对卡利斯特的敌意也是毫不掩饰:“那些人都是你派来的,我最讨厌有人监视我。”   “那您可能就得接受您最讨厌的这些人无处不在的事实了。”卡利斯特说,“为女士效劳是一种荣幸,我并不介意让我的人帮您赶走一些烦人的苍蝇。”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路易看看卡利斯特,又看看玛格丽特,想起他们刚走进来时埃莉莎说的那句“你的骑士们来啦”,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玛格丽特早就知道了在找她的到底是谁!   “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路易对玛格丽特说,“夜已经很深了,您忠诚的朋友正在很焦急地等待着您呢。”   “请让开,先生,我怎么样并不劳你费心。”   “玛丽小姐,请不要这样。”路易央求她,“我的朋友和您的朋友都很担心您,看在他们的份上,请跟我走吧!”   “我并不需要没有用处的所谓关心。”   “小姐!”   就在路易眼看着玛格丽特极其不配合而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玛格……!”   阿尔莱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这个道具室的小角落——中间他还被散落在地上的绳子绊了一下,幸亏没有摔倒;当他真的在这里看到自己在舞会大厅中搜寻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找到的心爱女子的时候,在深切的情感的驱使之下,他差点就在这个不能暴露身份的地方呼唤出玛格丽特的名字来。   而看到阿尔莱德来了的路易简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路易问,他急于暗示自己的朋友玛格丽特在这里用的化名:“我正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玛丽小姐和她的朋友在这里呢!”   “有个人跟我说玛……玛丽在道具室这里。”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看了一眼这个角落之中的另外一些不认识的人,努力地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是一个穿着多米诺斗篷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路易当即明白是卡利斯特的人给他透露了玛格丽特的踪迹,他不由得对子爵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不过子爵此时正抱着双手听卡博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玛丽,我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显然,比起关心那个不知姓名的神秘人,阿尔莱德更关心的还是他心爱的女子,他无暇去关心其他人,而以一种央求的语气对玛格丽特说:“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混乱了,我们现在先离开这里吧!马车就等在歌剧院外面。”   “我不跟你走,也哪里都不去。”玛格丽特冷漠地说,她想要往外面走,但阿尔莱德拦住了她,怎么也不肯让开。   她的女朋友埃莉莎则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显然是认出阿尔莱德的身份了。   “玛丽,你不如跟着他走吧。”埃莉莎很轻佻地说,她踮起脚尖,像天鹅舒展翅膀一样舒展了一下自己柔美的双臂:“瞧瞧,你的这位先生为了你,费了多大的劲儿,又派出了多少个人!”   阿尔莱德这才注意到站在路易身边的卡利斯特和他的侍从们,他困惑地看了看子爵,也许是道具室里的灯火比较昏暗的缘故,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卡利斯特的身份。   而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被阿尔莱德拦住去路的玛格丽特已经不耐烦了,她一把推开了阿尔莱德拦住她的手。   “玛格……玛丽!”   玛格丽特这么一动手,阿尔莱德当即就把其他人抛到了脑后,他手忙脚乱地阻拦玛格丽特,既不敢伤到她,又不能真的让她跑到外边鱼龙混杂的大厅里去,只能苦苦哀求:“别这样,玛丽!莉莎!”   他呼唤埃莉莎是想让她帮忙劝一劝玛格丽特的,结果埃莉莎不但不劝,反而还煽风点火起来。   “我说,先生们,”埃莉莎说,她就像是在观看什么有趣的戏剧一样,乐于见到阿尔莱德他们的狼狈样子:“你们也未免太不懂女人的心思,有时候我们想要的是温柔的对待,但有的时候,再多的柔情都比不上一点男子汉的威猛气概呀!”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路易注意到那个打扮成宫廷顾命大臣的男人似乎想要站出来为玛格丽特她们“主持”他所认为的公道,但卡利斯特的侍从非常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思,以一种略带威胁的姿态走到了他旁边,然后那个男人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那个训蛇人自从玛格丽特把钢琴给弄坏了之后,就一直站在一个离钢琴较远的位置。   “我说,这位先生,”在阿尔莱德和路易焦头烂额地想要阻止玛格丽特的时候,卡利斯特开口了,他对阿尔莱德说话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傲慢:“我建议您还是果断一些,在这位任性的小姐闹出更大的动静之前采取最有效的措施为好,免得她给你们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67章 雾月·任性、嫉妒与放纵(二)   “米萨尔歌剧院的舞台后面有一条只对部分人开放的通道,直接通往歌剧院的一个小门,一走出去就可以招来出租的马车——如果从那里离开,就几乎不会引来剧院里任何人的注意。”   在子爵满怀傲慢地提醒了阿尔莱德应该果断下决定之后,他身边的侍从卡博非常适时地开口了,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几乎是明示了:“这位先生,需要我们现在为您和玛丽小姐带路吗?”   “闭嘴吧你们,Jambe de (狗腿子)!”   听到卡博这么说,原本就很不高兴了的玛格丽特当即愤怒地冲他们主仆说了一句,如果不是阿尔莱德及时抓住了她的手,她可能就伸手把戴着的面具摘下来、然后扔到卡利斯特脸上去了。   玛格丽特的这个举动把阿尔莱德和路易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把面具摘下来了,这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这里还有其他不认识的男人呢!   “玛丽,你别胡闹了!”   这下子阿尔莱德也真的生气了,他一边制止玛格丽特的挣扎,一边审视着给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很快他就发现了卡利斯特身边那两个侍从的衣着和那个在人群之中撞了他一下、告诉他玛格丽特在舞台后面的男人非常相像。   “啊,先生,原来是您!是您的人帮了我么?”阿尔莱德说,这回他总算是认出子爵那双极具特色的蓝色偏绿眼睛了:“您怎么也会在米萨尔歌剧院?还有……?”   他非常困惑地回头看了路易一眼,似乎是在询问这位子爵先生怎么就那么恰巧和自己的朋友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而且还是在没有多少人会过来的道具室!   被阿尔莱德这么一眼看过来,路易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狂跳了起来,就算理智上他知道阿尔莱德不可能知道子爵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他还是有一种做过的坏事马上就要被揭穿般的慌张之感。   “我、我在歌剧院里正好遇到……遇到了这位先生。”路易有些慌张地说,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声音听起来肯定很奇怪,不过实际上那只是他自己的错觉:“他知道我们在寻找玛丽小姐和莉莎小姐之后,就派了他身边的人来帮助我们,我也是因为这位先生的慷慨才能知道玛丽小姐在这里的。”   “原来是这样?”   也许是那个告诉了他玛格丽特下落的侍从的缘故,阿尔莱德不由得对那位傲慢的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多了一些好感:“这样的话,真的是太感谢您了,先生!不然我到现在都还找不到玛丽她们在哪里。”   “我不需要你来找!”玛格丽特恼怒地说,她试图挣脱开阿尔莱德抓着她的手。   “不要这样,玛丽,夫人还在我那里等着你回去呢!”   眼看着阿尔莱德的注意力被玛格丽特转移了过去,路易感觉自己简直是松了一大口气,这时候他看到卡利斯特偏了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先生,”路易对卡利斯特说,他有点不敢看子爵的眼睛,然而子爵之前说的那些话又叫他放不下心来:“您刚刚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是,玛丽小姐再在这里呆下去的话,就会有别的麻烦吗?”   “当然。”子爵说,他倒没有对阿尔莱德否认路易所谓“恰巧遇到”的说辞,而是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傲慢语气,仿佛他确实只是正好在这里遇到了他们一样:“如果这位小姐再这么闹下去,你们可能就真的会引起这位小姐最讨厌的那一类人的注意了,毕竟,在巴黎,哪里都不缺少一些像猎犬一样到处嗅探的有心人。”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路易愣了一下,想起在三楼包厢的时候,他的侍从曾经说过“玛格丽特小姐似乎把我们当成了警局的探子”这样的话,当即明白了卡利斯特是在提醒他们什么。   这时候外面舞台上的乐团开始演奏起了轻快的塔兰泰拉舞曲——这是一种来自意大利的男女对舞舞曲,又被称作“毒蜘蛛之舞”,动作轻佻却又极受欢迎——借着音乐的掩护,路易侧身靠近阿尔莱德,低声对他说了两个字:“探子!”   阿尔莱德的神色顿时变了,这个可怕的词无疑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也让他立即就下定了决心,宁可让自己心爱的人不高兴也要带着她从这里离开。他用眼神对路易示意了一下埃莉莎所在的位置,然后一把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腕,对侍从卡博说:“先生,麻烦您现在就带我们出去吧!”   “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你走的。”玛格丽特愤怒地说,她试图把阿尔莱德推开,然而当一个男子决定忽略尊重女士意愿的原则的时候,他对她的压制就几乎是绝对的:“你算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管我?”   “玛丽,回去后你怎么对我发脾气都可以。”阿尔莱德说,玛格丽特的态度让他有点受伤,但他还是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在这种地方呆下去的——先生!”   “好的,先生,请您随我来。”   卡博不慌不忙地说,在得到自己主人的点头之后,他大步地向着他们来时的那个通道走去,阿尔莱德则是非常强硬地拽着玛格丽特跟了上去。   路易追着他们的脚步走了几步才想起这个道具室里还有一个埃莉莎,于是他又折返回来,因为玛格丽特已经被阿尔莱德带走了,他就想当然地以为埃莉莎也会跟着他们走:“莉莎小姐,请快点跟我来!不然我们可能就会走散的了。”   埃莉莎瞅瞅他,又看了看被阿尔莱德带走的玛格丽特,好一会儿,她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先生,我可不愿意被人当作买东西时赠送的添头。”她很轻巧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丝绸折扇,用它代替那些跳塔兰泰拉的女舞者们常用的铃鼓,然后轻盈地踮起脚尖:“你们本来就是为了玛丽来的,不是吗?现在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我,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   “呃,莉莎小姐……”   埃莉莎和玛格丽特是一样的身份,听到她拒绝从米萨尔歌剧院离开,路易觉得非常不妥,他想走到埃莉莎身边去劝说她一下,结果没走两步就被卡利斯特伸手拦下来了。   “先生?”路易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卡利斯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阻拦他。   卡利斯特看了他一眼,在昏暗的挂灯的光芒之下,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像狼的眼睛一样,注视着人的时候就能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小姐,您确定现在不要跟着我们离开这里吗?”   卡利斯特慢条斯理地问,他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我说,先生们,你们已经带走了一位小姐,好歹把另外一位留给我们吧?”   那个打扮成宫廷顾命大臣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肯定非常恼火自己额外又花了五个法郎才随着两位漂亮姑娘进入这个道具室,结果还没得手,其中一个就被其他人给抢走了。   “先生,如果我是您的话,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话。”卡利斯特说,他那种贵族在面对平民时的傲慢和轻蔑几乎都不需要掩饰:“打断别人的谈话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不过看您的样子,大概也没有人教导过您这个最基本的原则。”   “你!”   这位假大臣在子爵面前败下阵来的样子肯定取悦了埃莉莎,她很放肆地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顾忌那位先生的心情——这么看来,这位小姐的任性其实并不比玛格丽特差多少。   “我要继续跳舞了,再见,先生们。”埃莉莎一边笑一边说,她把手中的折扇打开,轻巧地让它在手指间转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度:“啊,还有,再见,玛丽!”   她最后一句是对她的朋友道别,路易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阿尔莱德和玛格丽特的身影已经在卡博的带领下消失在诸多道具的后面了。   “既然这样,我会留下一个人在您身边,保证您的安全。”子爵非常干脆地说,他对那个站在顾命大臣身边的侍从示意了一下:“那么,祝您今晚有一个愉快的回忆了,莉莎小姐。”   “等、等等,先生,我觉得莉莎小姐还是和我们一起离开比较好……”   路易没想到子爵居然同意让埃莉莎继续留在米萨尔歌剧院,他还想再劝说两句,子爵却提醒他:“你再耽搁下去的话,就会追不上你的朋友了。”   “可是……”   就在路易左右为难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不准备再在这个地方继续浪费时间,他一把拉过路易,然后示意另外一位侍从在前面带路。   路易被子爵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快要走出这个道具室的角落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留在道具室里的埃莉莎重新踏出了舞步,随着舞台那边传来的塔兰泰拉舞曲优雅地转动着手中的扇子。这种从意大利传来的男女对舞本应该由两个人互相配合,再加上女舞者手中的铃鼓来表示被那些被毒蜘蛛咬了的人们无法控制的哀伤或喜悦,埃莉莎却完全无视了那位顾命大臣想要跟她一起跳这种舞的殷勤,她把手中的扇子当作自己的铃鼓,而把这个道具室里的小小角落当成了一座空旷的宫殿,旁若无人地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哀伤哭泣般的舞步。   平心而论,埃莉莎跳舞时的姿态真的是非常优美,甚至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去被那剧毒的塔兰泰拉蜘蛛咬上一口、再为无法控制的情绪而哭泣或微笑;就算路易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由得被这种堪称艺术的美所吸引,直到卡利斯特很不高兴地拽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先生,我们把埃莉莎小姐留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路易对卡利斯特说,他在说话的同时也试图把自己的手从子爵手中抽出来,然而失败了:“我还是很担心她,她身边那两个人看起来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有我的人在,她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第68章 雾月·任性、嫉妒与放纵(三)   “有我的人在,她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在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作出了这样的保证之后,路易只能选择相信他的话——事实上除了这个折衷的办法,路易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把一位不愿意配合的女性从道具室里带走,而子爵也绝不会容许他继续停留在这个米萨尔歌剧院。   他们在侍从的带领下走出了光线昏暗的道具室,没有回到那有着几千个狂热的跳舞者的大厅,,而是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转了出去,经过一个长长的拐弯后就看到了一个点着明亮灯火、足够容纳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走廊。   走廊的入口处守着一个米萨尔歌剧院的人,卡利斯特一行人还没走到他面前,那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对他们伸出了手。   “先生们,想要从这里出去的话,每人得给两个法郎。”   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路易有些惊愕,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卡博说的那个“只对部分人开放的通道”,指的就是这个需要付钱才能通过的走廊!   两个法郎的价格对普通人来说可不算是个小数目,这么一来,那些囊中羞涩的跳舞者就被阻拦在了外面,而把这条通道留给了尽情玩乐后想要不被人注意地从化装舞会上离开的体面人士——只能说,那位年纪轻轻就能成为歌剧院指挥的米萨尔先生确实是一位手段高明的经营天才,并且把他的才智在为歌剧院聚敛金钱这一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前面带路的侍从给了那个看守人一个五法郎的金币和一个一法郎的银币,看守人把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确定是真的金币之后就非常高兴地让出了道路:“请吧,先生们!”   这个时候,路易反而停住脚步了。   “先生,”路易有些窘迫地对子爵说,他感到自己的脸上都在发烧:“我有个仆人,现在还在一楼的大厅里……”   他想要请求卡利斯特帮助他找到约瑟夫,就像找到玛格丽特她们一样,但这个请求的话就那么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卡利斯特挑了挑眉,他肯定明白了路易是什么意思,但他甚至都不需要多加思考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我不会让我的人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就只为了在这种地方找到一个下人。”子爵有些冷酷地说,很显然他并不在乎一个仆人的状况,如果不是路易的缘故,他甚至都不会出现在这个米萨尔歌剧院:“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那一类下等人最懂得怎么耍滑头,他应该会在这里玩到深夜,再装作愁眉苦脸地回你们住的地方去交差。你只需要回到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就又会看到他了。”   “他不会这么做的。”路易说,子爵的拒绝让他有些失落,但他也知道能得到子爵的帮助、让他们在混乱的化装舞会中找到玛格丽特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如果没有对方的帮助,他和阿尔莱德可能还在一楼的舞池中徒劳地寻找呢!   他从口袋中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决定先回到在杂耍剧院附近等待他们的彼得老爹那里——之前阿尔莱德和他约定过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必须回到马车那里,说不定约瑟夫足够机灵,在和他走散之后就离开歌剧院到那里去了;就算约瑟夫没有离开歌剧院,化装舞会也总会结束的,他大可以在彼得老爹那里等着那孩子。   卡利斯特侧头看了路易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身边的人居然没有继续提出让他帮忙寻找仆人的请求。   “你最好不要打什么出去后又偷偷溜回来找人的主意。”卡利斯特说,他甚至威胁了一下路易:“不然的话,明天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你那位朋友来过这种不体面的地方,那他还想要在巴黎立足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先生,您自己现在就站在这个不体面的地方呢!”路易有点无奈地反驳了一句,不过这种处理方式倒是异常的熟悉,让他想起了以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这位先生似乎也曾这么“威胁”过他——这倒是让他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起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等通过那扇雕刻着忍冬花图案的歌剧院侧门、看到苍白街灯照耀下的老旧街道和房屋的时候,他们正好看到载着阿尔莱德和玛格丽特的出租马车从面前飞驰而过,车厢里的玛格丽特似乎还很不高兴地试图挣脱阿尔莱德的控制。   而在侧门旁边,卡利斯特的近侍卡博正在指挥马车夫把一部由两匹马拉着的贝尔利努箱式马车停在歌剧院门前,好让他的主人不需要踏足那状况不良的街道就能登上马车:“先生,请稍等一下,马车马上就好。”   “他们怎么搭着出租马车走了?”路易问,搭乘出租马车就需要付出额外的费用,他还以为阿尔莱德会把玛格丽特带到彼得老爹那边——那里可是有两部马车在等着呢!   对于他的问题,卡博只是耸耸肩:“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玛丽小姐一直在和那位先生闹别扭,他们刚刚还差点就吵起来了。”   路易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们吵架了?玛丽小姐是说了什么吗?”   “您到时候自己问那位先生吧。”卡博有些含糊地说,马车夫安抚好马匹之后,他伸手放下马车的台阶:“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您不必担心。”   那部贝尔利努箱式马车很明显地是卡利斯特自己的私人马车,就算是取掉了外面的家徽和装饰依然显得优雅而奢华,它的主人在它停稳之后就踩着台阶进了车厢,然后对路易伸出了手:“上来。”   正在打量着街区状况的路易顿时愣住了。   “先生,我的马车就在杂耍剧院附近等着呢。”路易说,他很努力地想要从周围并不熟悉的建筑中分辨出该怎么走才能回到彼得老爹那里:“我可以步行过去,您只需要让您的仆人告诉我方向就行了。”   “我当然知道你有马车在那边。”卡利斯特有点不耐烦地说,“那地方离这里有点远,你打算走到什么时候?上来,我的马车可以送你过去。”   听起来子爵不仅知道他是乘坐马车来的,还连他的马车停在哪里都知道,正在路易惊愕的时候,卡博也催促起他来:“先生,请您快一些,马车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的,否则就会挡到别的马车的路了。”   这么一来,路易只好也登上了子爵的马车,卡博为他们关上了车厢的门,然后自己上了车后架,一切妥当之后,坐在前面高高的车夫座上的马车夫就吆喝一声,两匹矫健的骏马就缓缓地拉着马车行驶起来。   这部贝尔利努马车可以说是路易搭乘过的最奢华的马车,车身线条优美,任何一位年轻人看了都会念念不忘,即使外面的装饰被去掉了,车厢内部仍然奢华而舒适:厢壁上的内衬是来自东方的米白色丝绸,装饰着细亚麻布做成的好看褶皱;车窗的同色窗帘乍一看不起眼,实际上用金银色丝线绣有细密浮花,再配上金色的束带和小珍珠串成的流苏;车厢内部的空间足够四个人两两相对而坐还绰绰有余,座椅上铺设着柔软的天鹅绒,甚至还能在座位底下安放一个用来暖脚的小小脚炉。   不过就算这部马车乘坐起来非常舒适,路易还是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这段路应该也没有多远。”   在马车开始行驶之后,路易小声地对子爵说了一句。   对于外省的居民来说,就算自家家里有一部马车,走路也并不算是多么罕见的选择,只有那种最自恃家世高贵的贵族才会像巴黎的人们一样,恨不得自己的鞋子永远不会沾到泥土。   子爵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   “这里的街道很糟糕,如果弄湿了鞋子,你大概又得生病了。” 第69章 雾月·任性、嫉妒与放纵(四)   对路易来说,来到米萨尔歌剧院的这个夜晚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经历——在亲身经历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化装舞会和在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帮助下找到玛格丽特之后,他居然是和这位上次他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遇到时还避之唯恐不及的先生一起,乘坐着一辆最豪华的马车从米萨尔歌剧院离开的。   如果把时间往回推移几个小时,有人对路易说他会在米萨尔歌剧院里遇到这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那路易大概是要认真地考虑一下是否要跟随阿尔莱德一起来到这个歌剧院的;但在经历这让人筋疲力尽的几个小时之后,卡利斯特的行事为人反而让他感到捉摸不透起来——如果说这位先生是个行事正派的好人吧,他可是曾经干出了派情人屋牵线那种违背所有戒律和道德的荒唐事儿;可说他是个恣意放纵、只为寻欢作乐的贵族吧,他却又愿意派出那么多的侍从,只为了帮助路易他们在有几千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跳舞者的化装舞会里寻找一位他甚至看不上眼的任性姑娘!   奢华的贝尔利努箱式马车内部的空间足够坐下四个人,路易坐在子爵旁边,虽然两人之间有一小段距离,他还是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这个没有第三个人的封闭空间让他的神经有些紧绷,甚至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发生的事情;然而现在子爵并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以这种怀疑的态度对待一位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先生又未免有失偏颇。   “您怎么会乘坐这样的马车到这里来?”   为了避免自己继续胡思乱想,路易找了一个话题,好让马车里的空气不再那么沉闷:“这部马车未免过于显眼,我想就算在巴黎,这样的马车应该也不多见,如果被人认出来就会很麻烦吧?”   拥有一部最豪华的贝尔利努式马车的费用可不是谁都能负担得起的,至少在路易生活的马贡小镇上,家里有贝尔利努马车的就只有那么一位,大家只要看到那部马车就能知道里面的人的身份;而子爵的贝尔利努箱式马车不仅在外观和内部装饰上碾压那远在马贡的同类,还和他在巴黎见过的其他贝尔利努式马车都有一些细微的差异,路易有理由怀疑这部马车在设计的时候是聘请了一位品味高明的马车艺术家的。   卡利斯特微微侧头看了路易一眼,窗外苍白的街灯光芒照进来,又随着马车的驶远而渐渐变暗,在那变化的光影之中,他的侧脸线条反而显得柔和了一些,少了一点明亮灯火下的那种凌厉之感。   “在来这里之前,我正准备前往德·西蒙侯爵府邸赴宴,当时卡博给我准备的就是这部马车。”子爵说,“如果换别的马车的话,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路易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子爵的意思:“也就是说,您……您为了来米萨尔歌剧院,放弃了德·西蒙侯爵府邸的宴会?”   “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无聊宴会而已。”   “可是那是一位侯爵大人举办的宴会呀!”路易说,他没有想到卡利斯特出现在米萨尔歌剧院的背后还有着这样的代价,当即有些烦恼起来:“这样一来,德·西蒙侯爵大人会不会觉得您没有按时赴宴是有心怠慢?”   对于外省的居民来说,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这里不包括那种日常家宴)通常是一件大事,按照外省那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规则,每一位举行宴会的主人邀请谁、不邀请谁都是一门微妙的学问,而那些收到请帖的客人们——特别是身份较高的人——是否愿意赴宴也被视为他们对主人的态度;在时间都似乎过得比巴黎要更沉闷绵长的外省,这种态度的表明有时候甚至能让两个家族就此成为死仇,因此也不怪路易会为子爵感到烦恼了。   而身居巴黎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对于宴会的观念显然与出身外省的路易并不相同。   “如果每收到一封宴会的邀请信就必须要去的话,巴黎的贵族们不需要一天就会全都死于暴食了。”子爵说,他对路易那种天真的担忧不以为然:“这样的宴会邀请我每天都能收到十几封,就算是德·西蒙府邸的,也没有什么稀奇。”   说到德·西蒙侯爵,路易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他曾经见过的那位美丽的德·西蒙侯爵夫人以及尊贵的王弟阿图瓦伯爵殿下,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问了一句:“那么,德·西蒙侯爵会邀请阿图瓦伯爵殿下参加他的宴会吗?”   “他肯定会邀请,但去不去得看殿下的心情。”   这个回答有些敷衍,路易追问道:“那按照您来这里之前得到的消息,殿下是去还是不去呢?”   子爵微微偏了偏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么看来,殿下应该是会去的了,不然您的仆人也不会为您准备这么豪华的马车。”路易说,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堵,好一会儿,才说:“先生,我没想到您放弃了这么多,如果没有您,我和我的朋友就不会这么顺利地找到玛格丽特小姐,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激。”   对于他的感激,子爵只是哼了一声。   “我可是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万能的主庇佑下的地方,并且做的所有事情都符合信仰和道德’。”   卡利斯特复述路易曾经说过的这段话时微微拖长了尾调,就算并非有意讥讽,他那种贵族特有的傲慢气度还是显露无疑,在复述完之后,他指了指车窗外的城防区街道:“现在看来,不管是米萨尔歌剧院还是这种地方,可都跟你当时说的不搭边啊,路易。”   为了避开米萨尔歌剧院前的大量人群,他们的马车夫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就选择了穿过一条小巷,此时从车窗望出去,这条在昏暗街灯下缭绕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烟雾的城防区小巷显得破败无比: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闭了,还开着门的店铺要么是那种粗俗的小酒馆,要么就是打着洗衣店幌子、点着颜色暧昧的灯的那种很不像样的铺子;在街灯照不到或者坏掉了的地方,一些绰绰的白影子倚着墙站着,马车经过的时候能够听到她们肆无忌惮的招呼,有人甚至往他们的马车扔小石头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从而引来马车夫和卡博的呵斥——任何一个走在这里的人,不需要几秒钟就会意识到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路易没想到卡利斯特会突然提起上一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时他说过的话,当然了,他也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混乱的米萨尔歌剧院,就连米萨尔歌剧院周围也是这种不该轻易踏足的区域——不过只需要想想歌剧院里那些互相拥抱亲吻的男女们,出现这种情况倒也不奇怪!   “今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我会去米萨尔歌剧院,更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您。”路易说,子爵的话让他颇有一种自己打破了自己誓言的窘迫之感:“只要玛格丽特小姐不再去那里,我自然也不会再去那种地方的了。”   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让子爵满意。   “不管那位玛格丽特小姐还会不会去米萨尔歌剧院,你都不该再去那里,就算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要你和他一起去,你也不能去。”   子爵说这话时用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路易原本还有点不服气地想反驳一下,但一想到对方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德·西蒙侯爵府邸的宴会,说不定还错过了在王弟殿下身边侍奉的机会,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和子爵争辩了。   他们搭乘的贝尔利努马车驶过那昏暗的城防区小巷——这也算是一个只有在巴黎才会出现的奇景,一部堪称最奢侈、最华丽的马车,穿过了最肮脏、最堕落的区域——回到了有着更好的照明的大街上,这回他们在道路边看到了一些从米萨尔歌剧院离开的参加化装舞会的人,这些男男女女互相笑闹着步行往各自的家走,几乎每个人的装扮都不复齐整。   “明天只有马铃薯吃了!”   他们的马车驶过的时候,路易听到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这么说。   “啊呀,你还有马铃薯!”他的同伴说,“我们明天只有菜汤吃,还是今天剩的!”   “刚刚跳舞的时候,我捡到了一个镯子。”另一个人说,他的同伴马上兴奋起来:“我们去找个杂货店卖掉,再把卖的钱去酒馆喝一顿!”   “哎呀,这个不值钱,不值钱!”   “喂,马车里的先生,捎我一程吧!”   有一个声音尖利的女人这么对路过的每一部马车都这么呼喊,她还追着这部最漂亮的马车小跑了几步,不过在发现马车夫完全不为所动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转而用非常粗俗的语言咒骂起来。   卡利斯特的马车夫丝毫不受这些噪音的影响,他稳稳地赶着马车驶过这条大道,在杂耍剧院附近转入了路易和阿尔莱德的马车所在的街道。   想要在这里找到两部停着的马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当子爵的贝尔利努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路易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他的库普马车车后架上的约瑟夫——这小子手里漫不经心地勾着他姐姐给他的那个木头面具,不停地往街口张望,试图从那些步行的人里辨认出他的主人和主人的朋友。   约瑟夫显然没想过路易会搭乘着另外一部马车回到这里,也因此,当卡博为路易放下贝尔利努马车的台阶的时候,突然看到路易的约瑟夫差点在惊吓之下从车后架上栽下来。   “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70章 雾月·任性、嫉妒与放纵(五)   “先生?”   不仅是约瑟夫,就连正在安抚马儿的彼得老爹和阿尔莱德的马车夫马丁老爹,也都被从贝尔利努马车上下来的路易吓了一大跳。   “我还以为您会走路回来呢,一直在看哪一个是您!”彼得老爹对路易说,他忍不住对着那部华丽的贝尔利努马车瞧了又瞧,甚至有点想走过去摸一下:“您搭这部马车得给多少钱?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贝尔利努马车,这要是让我们镇上的老约翰看到,保准他会嫉妒到发疯,然后再也不敢拿他主人的那辆贝尔利努马车来炫耀!”   “这些都是纯种马,至少得两万法郎一匹。”马丁老爹也伸头瞧着子爵的马车和马匹,他非常羡慕那神气地坐在高高的贝尔利努马车夫座位上的同行:“瞧,它们多漂亮!”   就连坐在库普马车车后架上的约瑟夫也被这奢华的马车所吸引,他从车后架上跳下来,走到路易身边,有些好奇地观察着马车里的另外一位先生。   “先生,我们先生呢?他怎么没有和您一起回来?”   “不用担心,他已经先回去了。”   路易说,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正在对卡利斯特的马车品头论足的彼得老爹和马丁老爹稍微收敛一些,然后才问约瑟夫:“你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的?我还以为你还在米萨尔歌剧院里面呢。”   “我在里面和您走散后找了好久,既找不到您,也找不到我们先生,就先回来这里等你们了。”约瑟夫说,他看起来还有点不高兴:“先生,当时您还答应了会跟着我的,结果我一个转身,您就不见了!”   “我也没想到歌剧院里的人会那么多,才会一不小心就走散了。”路易有点讪讪地说,他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走下马车时被弄得有些凌乱了的多米诺斗篷,然后才看向贝尔利努马车里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   城防区街灯苍白的光芒洒落在这条街道上,也从车窗洒进那华美的马车车厢里,将车厢的空间划分为明与暗的两部分;从路易的角度看过去,子爵那隐藏在暗处的侧脸就像拉斐尔画出的头像杰作一般,线条利落而俊美非常。   “先生,谢谢您送我回到这里,也非常感谢您今晚慷慨的帮助。”路易对马车里的子爵说,他看了一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三个仆人,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如果没有您伸出的援助之手的话,我和我的朋友就不会那么顺利地在米萨尔歌剧院里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您的这份慷慨我们会一直铭记在心里,绝不会忘记。”   听到他这么说的卡利斯特没有说话,好一会儿,路易才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愿你能一直记住你说过的话。”子爵说,他倒是没有戳穿路易故意提到阿尔莱德的小心思,而只是侧头看着他:“既然你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我建议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一个生病才刚刚痊愈的人可不应该到处乱跑。”   “感谢您的关心,先生,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路易说,子爵的那一声低笑落在他耳里,他就知道对方肯定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顿时感觉脸上都有些发烧起来。   “那么,希望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会有一个愉快的见面。” 卡利斯特说,他做了一个非常利落的手势:“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先回到你的马车里,免得站在这里吹了风又再生病。”   一接到自己主人的指令,侍从卡博当即走了过去,他甚至都不需要问一句,就为路易放下了阿尔莱德那部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的台阶。   “等等,我的马车是那一部。”路易对这位侍从说,他指了指彼得老爹驾驶的那辆朴素的库普马车。   “哎呀,先生,这都不过是小事而已,”卡博很轻巧地回答,他笑眯眯地把路易推到阿尔莱德的马车旁边,催促他尽快登上去:“我想您的朋友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他现在肯定正很着急地等着您回去呢!”   路易想了想,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反正两部马车都得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那么搭乘哪一部都是一样的了;不过在登上马车之前,他回头对约瑟夫招了招手,让约瑟夫和他一起坐到车厢里面,免得那孩子等会在车后架上挨冻。   “啊!先生,我也可以和您一起坐到马车里吗?”约瑟夫既高兴又忐忑地问,在得到路易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像一只猴子一样一下子就蹿进了马车里。   在路易也登上马车之后,卡博为他们关上马车的门,然后回到自己的主人那边,没一会儿,卡利斯特的马车夫就吆喝一声,驱使那两匹温驯的纯种马拉着豪华的贝尔利努马车缓缓走动起来。   在贝尔利努马车经过他们的马车时,在街灯的光芒下,路易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坐在马车这一边的德·杜兰德子爵,他隔着车窗和子爵对视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垂下视线去。   “再见,先生,”路易说,“请允许我再次感谢您的慷慨。”   这回子爵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了非常简短的两个字:“再见。”   子爵的贝尔利努马车离开之后,马丁老爹才开始驾着阿尔莱德的马车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赶,后面则跟着认为自己被卡博小看了而气咻咻的彼得老爹驾驶的库普马车。   作为一个仆人,约瑟夫可没有过这种和主人一起坐在马车里的经历,他既新奇又兴奋地从车窗往外打量着他们经过的街道,同时也很好奇地问坐在他身边的路易:“先生,刚刚那部马车里的那位先生是谁呀?”   正在沉思的路易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答他:“是一位……是一位非常慷慨的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先生说话时的样子总叫我有点害怕。”约瑟夫说,“不过他肯定很有钱,还是很多很多的钱!啊,他的马车真漂亮,价钱肯定也很贵,要是我也有这样的一部马车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带着我姐姐到处兜风了!”   路易听了,忍不住逗他:“难道你每个月的工钱还不够带着你姐姐坐一次马车,到处兜风的吗?”   “那不一样的,先生,那不一样。”约瑟夫说,他把玛丽给他的那个木头面具塞到了背后:“我得把我的工钱都留着,以后给我姐姐当嫁妆呢!”   路易不由得笑了起来,在为玛丽有这样的弟弟高兴的同时,他又不由得为他们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而叹息,甚至想起自己已经去世的亲人来。   “玛丽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您可别告诉她,她会笑话我的,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我才不小了呢,我都快十五岁了!”   他们的马车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阿尔莱德非常焦急地在门前的台阶上走来走去,看到熟悉的马车回来的时候简直是松了一大口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路易刚一走到台阶上,阿尔莱德就这么问他,还没等路易回答就把手中的多米诺斗篷抖开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再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还好,还好,现在没有发烧。”   “我没事的,阿尔。”路易有些哭笑不得地抓着斗篷,他还想和阿尔莱德说一下埃莉莎的事情:“不过,我没能从米萨尔歌剧院带走那位埃莉莎小姐。”   “埃莉莎又没有喝酒,不用担心她,她应该会自己离开那里的。”阿尔莱德说,显然比起玛格丽特,那位埃莉莎小姐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你得赶紧回你的卧室去,好好地睡上一觉——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肯定累坏了。”   “玛格丽特小姐和布莎夫人呢?”路易一边往房子里面走,一边问阿尔莱德,当他走进一楼客厅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看到那个任性的姑娘和她忠实的女朋友,只有女仆玛丽还坐在她用来做针线的胡桃木桌子边,用手肘撑着桌子打瞌睡,看起来也是非常困倦了的样子。   “我给她们付了马车的钱,已经让布莎夫人带她回去了。” 第71章 雾月·征婚启事   “我给她们付了马车的钱,已经让布莎夫人带她回去了。”   阿尔莱德的做法出乎路易的预料,他还以为他的朋友会让玛格丽特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这里休息一段时间,等她冷静下来后再和布莎夫人一起乘坐马车回她们住的地方呢!不过,他也立刻就想到因为德·杜兰德子爵的缘故,他是在米萨尔歌剧院附近耽搁了一些时间才回来的,阿尔莱德应该正是趁着这段时间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情。   “阿尔,玛格丽特小姐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和你赌气吧?”路易有些犹豫地问,他记得在米萨尔歌剧院侧门的时候,卡博说过他们是差点就吵起来了的。   “这些明天再说吧,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阿尔莱德有些含糊地说,他没有回答路易的问题,而是催着路易回到了二楼的卧室,让他换上了玛丽准备好的暖和羊绒睡衣,然后就把他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勒令他什么也不准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以恢复精神。   “如果你夜里感觉身体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喊我或者约瑟夫。”   在把蜡烛吹灭之前,阿尔莱德这么叮嘱他。   “我没事的,阿尔,你不用担心。”   路易躺到床上的时候还以为他会因为今晚离奇的经历而无法入眠,但出乎意料地,也许是这一晚的奔波实在是令人筋疲力尽的缘故,他不仅很快就睡着了,还一晚上都睡得非常安稳,甚至连化装舞会上那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跳舞者都没有梦到过一个。   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路易发现怀表的时针竟然已经超过了十二点钟,也就是说,巴黎时髦人士们的那种作息时间打败了他在马贡多年养成的好习惯,甚至还要更甚——这个时候才起床对向来早起的路易来说简直是个破天荒的事情,如果是在马贡,只有那些最懒惰的单身汉才会到了这个点还赖在床上!   “圣母玛丽亚在上,怎么就这个点了!”   看到时间的时候路易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怀表坏掉了,就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阳光正好,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但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他确实是睡过头了的。   这下肯定会被阿尔狠狠地嘲笑一番了——路易这么想着,拉开卧室的门走出去,却发现整个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二楼都静悄悄地,阿尔莱德的房间门和书房的门都开着,但都空无一人;他探头往一楼客厅看了一眼,也没有看到阿尔莱德或者约瑟夫的身影,只有女仆玛丽坐在壁炉旁边的矮脚凳上,她手里拿着一块布料,但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做给布料绣花的女工活,而是在看着壁炉架的花纹发呆。   “玛丽!”   路易呼唤了一声,但那正在出神的女孩子并没有听到,等他喊第二次的时候,玛丽才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啊,先生,您醒了!您稍等一下,我这给您拿洗漱的热水和毛巾来。”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不过最后给路易端进热水来的却是马车夫彼得老爹,这刚打理完库普马车的装饰的可爱小老头一边唠叨着一些“玛丽,你走路时得小心些,不要又绊倒了”之类的话,一边秉持着“可不能让女孩子来干重活”的理念抢走了那盛着热水的沉重木盆,然后把它送到了二楼上。   趁着路易洗漱的功夫,玛丽给路易准备了简单的早餐——或者也可以说是午餐,毕竟这个时间实在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食物有切好的面包和桃子酱、新鲜的葡萄和鸡蛋,还有一小块盛在画有紫藤花的白瓷碟子里的瑞士式连巢蜂蜜——如果是在外省,这种蜂蜜一般是当作正餐时主食前的冷盘来送上餐桌的,这时候却被玛丽当作给路易准备的餐前小甜点了。   “玛丽,你们先生去哪里了?还有,我没想到会睡到这么晚,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   坐到餐桌前的时候,路易有点纳闷地问站在旁边帮他往面包上抹果酱的女仆。   如果是以前路易这么问,玛丽肯定不假思索地就说出自己主人的去向和下一步的安排来了——就像阿尔莱德说过的,这个女孩子向来心思灵敏而安排周到;然而她今天的反应有些奇怪,就像是没有听懂路易的话一般,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路易的问题:“是阿尔莱德先生说不要吵醒您的,他在九点钟的时候就带着约瑟夫出去了,大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才会回来。”   九点钟这个时间对于习惯了巴黎式作息的阿尔莱德来说未免也太早了点,路易不由得拧了拧眉,心底马上就有了一个猜测:“他是去玛格丽特小姐那里了吗?”   “是……啊,应该是的,毕竟昨天晚上玛格丽特小姐就不是很高兴。”   路易拿起一块抹好了果酱的面包,咬了一口,想了想,问:“玛丽,我昨天回来得太迟了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昨天玛格丽特小姐和布莎夫人回去时的情况?我们从米萨尔歌剧院带走玛格丽特小姐时她的情绪有些激动,阿尔带着她回到这里休息之后,她有没有冷静一些?”   玛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路易心里当即一惊,追问道:“当时他们吵架了吗?”   “玛格丽特小姐没有在这里休息过。”玛丽说,她有点困惑地看着路易:“昨晚阿尔莱德先生搭着马车回来的时候让马车停在门口,然后把那位夫人喊出去、让她直接坐上马车就和玛格丽特小姐一起离开了;不过玛格丽特小姐情绪很激动倒是真的,就连那个马车夫都抱怨说他宁愿不挣这个钱了,为此先生还给了那个马车夫二十个法郎的车费。”   “你说什么?二十个法郎?”   路易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没想到昨天阿尔一句看似平淡的“我给她们付了马车的钱”的背后原来是这么高的价钱,要知道正常情况下,乘坐一趟出租马车的费用一般不超过两个法郎,而昨天布莎夫人从她们的住所搭乘马车来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还让马车夫等了两个小时,也不过花了四个法郎而已!   “哎呀,先生!”   玛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先生,巴黎的马车夫们都很喜欢乱开价的,特别是晚上的时候……”   “好了,玛丽,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的。”路易说,他想起昨天在米萨尔歌剧院发生的诸多事情,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胡乱吃了几口面包就起身走到了二楼的书房。   他在书房里拿了几份报纸和画刊来消磨时间,下午三点钟左右,路易听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有马车在门口停下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后,阿尔莱德登上了二楼,大步地走进了书房,自己把黑色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然后坐到了路易旁边的扶手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尔,你看起来可不算太好。”路易说,他转头看着阿尔莱德:“你今天有见到玛格丽特小姐吗?”   阿尔莱德没有说话,他坐在扶手椅上,仰头注视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没事——你在看什么?《巴黎周报》?这家报纸以前还行,现在可算不上入流,现在他们的记者完全是乱写一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往上面刊登。”   “我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路易说,他把报纸翻到最后一个版面,把上面的其中一则启事指给阿尔莱德看。   那是一则堪称惊世骇俗——至少对外省的居民来说是这样——的征婚启事,财产和地位明码标价:   “一位伯爵,法兰西贵族,其家族历史久远,在巴黎拥有宅邸,年龄35岁,容貌出众,观念保守,待人接物清醒冷静,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和一位年轻的女士缔结幸福婚姻。希望对方拥有陪嫁80万法郎,此外给付20万法郎存入夫婿名下作为他不受限制的财产,并为其清偿债务。如有有意者,请寄信交由报社转交,结识亲属亦可,保证严守秘密。”   在这则启事的下方,是另外一则类似的启事,以替好友征婚的口吻寻求有钱的女人,为了钱甚至可以无视宗教:   “敝友,天主教徒,黑发,大学毕业,仪表堂堂,诚实正派,欲寻求富家女子为终身伴侣,容貌、年龄、信仰均不限,基督教徒或犹太教徒不限,有无儿女的寡妇不限,唯一要求:为保证新郎之独立,婚礼当日应当付给他十万法郎,作为他不受限制的财产。”   而在这两则启事的旁边,还有一位年迈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相当感人:   “因为人父者年迈,急为独生女寻觅佳婿,其女26岁,新教徒,容貌姣好,身材高挑,受过良好教育,善理家务,欲求出身巴黎上流社会、年龄和容貌相当的年轻人为夫,嫁妆2000英镑,合5万法郎,年利可达1500法郎。”   在这三则启事下方还有更多的类似征婚启事,一眼望过去,这份《巴黎周报》的最后一版有整整一半都是这种东西——明码标价的,神圣的婚姻! 第72章 雾月·玛丽的请求(一)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一位对宗教无比虔诚的、相信婚姻和家庭生活的神圣性的外省保守人士来到巴黎,看到《巴黎周报》和它的兄弟报纸们上的那些征婚启事,他肯定会对此感到愤怒:在这些报纸上,在巴黎的贵族和有钱人之中,本应神圣的婚姻已经成了赤裸裸的商业交易,荣耀的家世和传承的爵位都成了可以出售的商品,向愿意出高价者出售;品德、能力和信仰都明码标价,金钱的力量战胜了纯洁的情感,在所谓的终身大事之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不是在神甫和圣像面前结为夫妇,而是在公证员面前完成财产的分割了。   不过,如果非要说这种婚姻交易在外省的虔信者之中就不存在了的话,那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一些,就算路易自己还没有缔结婚姻的打算,他也知道不管是多么美貌贤惠的姑娘,她们能拥有什么样的婚姻基本都取决于她们出嫁时的陪嫁数目——如果有人对此表示怀疑的话,请想想为只能给女儿准备七万法郎的嫁妆而烦恼的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再看看因为大笔的陪嫁而能够踏足上流社交界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吧!外省的人们如果看到巴黎人的这些征婚广告,他们肯定会感到惊骇并大加批判的,但与其说他们是排斥可作为交易的婚姻,还不如说他们排斥的其实是那种为了利益就胆大包天地把笼罩在婚姻上的神圣面纱——这个面纱通常有一些温情脉脉的名称,比如爱和忠诚——撕掉的行为!   也因此,路易才会在阿尔莱德问他的时候,说的是“我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而不是直接把这份刊登有诸多征婚广告的《巴黎周报》从书房里扔掉或者藏到抽屉的最深处、以免它污染看到它的人的身心和信仰。   而身在巴黎多年、观念已经完全巴黎化了的阿尔莱德就更不会对这种不入流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反应了,他甚至把那份报纸拿过去仔细地研究了一下。   “这则广告上的信息应该是假的。”阿尔莱德说,他把那则自称自己是伯爵的征婚广告指给路易看:“我可不记得巴黎有哪位伯爵是35岁左右、没有结婚,看起来还快要破产了的,这里面要么是他谎报了自身的情况,要么根本就是巴黎周报社那些人的鬼点子,想要让别人给他们寄信。”   “谎报的话倒是很有可能,如果信息都是真的的话,熟悉巴黎贵族们的人肯定能猜出是哪位先生了。”路易说,他也觉得一个快要破产的贵族应该不会把自己的困境展示在报纸上、让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债主蜂拥上门来,不过另外一个可能就令他非常迷惑了:“不过,你说也有可能是《巴黎周报》的报社想要让别人给他们寄信?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吗?”总不能说往报社寄信的人都会在信封里塞上一张钞票来表示感谢吧?   “哎呀,这就是你不懂了!巴黎不仅有骗子专门干这种事,甚至有一些报社自己就这么干。”阿尔莱德说,他把那则启事上的那句“请寄信交由报社转交,结识亲属亦可”指给路易看:“一个伯爵夫人的头衔还是很诱人的,只要有那种想要把女儿嫁给贵族的商人动心了,他就掉到他们的陷阱里去了。我有一次听主管圣乔治街的高级警官说过,有一个雕像商人也是看到了这种征婚启事,他想要自己的女儿冠上贵族的姓氏,就给报社寄去了说明自己家情况的信;几天之后就有个人冒充了征婚的贵族来拜访,要求让他考察他们的财产是否真的如同信中所说那般雄厚,最后不仅在那个商人家里白吃白住了半个月,还骗走了他们上千法郎。”   这种行骗的手法听起来,简直就像一些不入流滑稽剧里的情节般不可思议。   “这也未免太可怕了一些,难道巴黎的警察局不会为此找上那些报社吗?”路易问,这时候他看到玛丽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边,她在那里站了几秒钟,似乎很犹豫要不要走进来,但还没等路易开口喊她,她就又从门边离开了。   阿尔莱德没有注意到玛丽短暂的出现和离开,他摇摇头,给巴黎的警察局下了一个结论:“巴黎的警察会抓捕犯罪者,但他们永远抓不到真正的罪犯,只要那些报社的人咬定了他们也是被骗了的受害者,他们就不会再理会的了——只要能交差,他们是不在乎所谓的公正的。”   阿尔莱德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份报纸拿起来抖了两下,仿佛这样就能让其中包含的谎言、虚伪和欺骗都掉下来一般,然后再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对路易开了个玩笑:“原来拥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就能娶到带着一百万法郎的丰厚嫁妆的妻子,还能清偿名下所有的债务,这也未免太划算了一些,我都几乎要动心了。”   路易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你可没有在巴黎的宅邸啊,阿尔!” 路易说,在听到那位倒霉的雕像商人的故事之后,他已经认定这些不入流报纸上的征婚广告大概都是些骗人的东西了。   阿尔莱德思考了一会儿,承认自己应该减去这个条件:“这倒也是,那么我可以把要求的陪嫁降低一半,只要五十万法郎就好——啊,说起来,我们昨天在米萨尔歌剧院遇到的那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他当年就是为他的情人克洛迪娅小姐出了五十万法郎的嫁妆呢!”   他们谈论的话题一下子就从报纸上的征婚广告跳跃到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身上,路易对此毫无准备,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记得你之前有说过这么一回事,这么看来,德·杜兰德先生对克洛迪娅小姐还真是非常慷慨。”   路易有点不自然地说,他观察着好友的神色,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开始出汗了,然而阿尔莱德似乎只是偶然地想起了那位子爵先生一样,对路易的说法大加赞同。   “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确实是非常幸运,不过话说回来,紫色眼睛的美人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位,愿意为她奉上所有的人肯定多得很。”阿尔莱德说,他瞅了瞅坐在扶手椅里的路易,“昨天遇到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时候我简直吓了一跳,听说那位先生连舞会都不怎么出席,也向来高傲得很,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去米萨尔歌剧院那种地方,真是叫人意外。”   “我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巧就在米萨尔歌剧院遇到德·杜兰德子爵,不过会化装去那里的贵族肯定不止你和他。”路易回答道,这时候他已经从那种突然被吓一跳的状态中镇定下来了:“我在歌剧院一楼还遇到了一位非常美丽高贵的夫人,她披的披肩是用孔雀羽织成的,非常漂亮,服饰也很华贵,我想那肯定是哪位身份尊贵的贵夫人,甚至可能是一位从外国来的王妃呢!”   阿尔莱德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微微拧了拧眉头:“难道杜兰德子爵是陪着男爵夫人去那里的,才会带着那么多侍从?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路易假装没有听到阿尔莱德的这句话,他对第三次从书房门口走过去的玛丽呼唤了一句:“玛丽!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路易的呼唤吓了那在书房门口徘徊的女孩子一大跳,她几乎是立刻就逃一般离开了路易的视线,就在路易以为她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了的时候,那女孩子却又鼓起勇气走了进来,站到了路易和阿尔莱德面前。   “先、先生,”玛丽小声对阿尔莱德说,她的耳朵烧得通红,往日的利落大方全都不见了:“我,我想请求您,让我预支一些工钱。” 第73章 雾月·玛丽的请求(二)   “你想要预支工钱?”   玛丽的请求完全出乎路易和阿尔莱德的预料,他们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的眼中都满是疑惑——这种要求可不太寻常,哪怕是最迟钝的主人,对于一个被允许居住在雇主家里、还包吃包住的女仆想要预支工钱这种事情,都会本能地感到哪里不太对劲。   “玛丽,你怎么突然说要预支工钱?你是遇到了什么需要用到很多钱的事情了吗?”   阿尔莱德有些纳闷地问自己的女仆,他飞快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过去几个月他付给玛丽的薪水,按照玛丽的性格,那些钱应该有一部分被存下来了才对:“你的工钱是20法郎一个月,加上约瑟夫每个月的15法郎,在我这里吃和住都不需要你们自己出钱,也不需要给柴火和买水的费用,这么算下来,你们应该有一小笔积蓄的啊?”怎么会落到需要预支工钱来应急的地步呢?   玛丽肯定听出了阿尔莱德的言外之意,她低着头绞着手指,白皙的脸蛋和小巧的耳朵都红透了:“先生,我,我有点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阿尔莱德追问道,他看着局促不安的女仆,只需要稍微一沉思,心下当即就了然了:“你是为了维利耶,对吧?”   玛丽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阿尔莱德的说法。   阿尔莱德不由得转头看了路易一眼,虽然后者拧起了眉头、冲他不赞同地微微摇头,他还是决定先听取一下女仆的具体请求,再视情况做出决定。   “那么,玛丽,你准备在我这里预支多少工钱?”   阿尔莱德问,他觉得玛丽做事向来有分寸,请求预支的工钱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个法郎,再多也不可能超过一百个法郎,他甚至都已经准备从自己的法郎盒子里取出金币了——正好,今天他的法郎盒子里就放有两个最大面值的五十法郎金币。   玛丽飞快地抬头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也许是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过分,她说出自己请求时的声音细如蚊呐。   “三百法郎,先生。”   “你说什么?”   阿尔莱德惊愕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仆,简直就像是突然不认得她了一样:“玛丽,我没有听错吧,你想要预支三百法郎?”   同样对此惊愕万分的还有坐在一边的路易。   “玛丽,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想要把你和约瑟夫一年的工钱都全都预支掉,来借给那位维利耶先生吗?”   一个男人问一个年轻女人索要金钱,这种事情不管在哪里,说出来都算不上好听,所以路易说着说着,语气不由得严厉了起来:“玛丽,那位维利耶先生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问你借这么大的一笔钱,难道他在向你开口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你们姐弟的生活会因此陷入困境吗?”   三百法郎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笔钱已经抵得上路易十分之一的年收入,甚至已经是年景不好时一个外省女工辛劳一年才能拿到的收入了——更何况,听阿尔莱德之前的说法,玛丽想要借出去的可不仅这预支的三百法郎,还有她之前做女佣时存下的其他积蓄。   “不是这样的,路易先生,请不要误会。”   也许是路易的语气吓了玛丽一跳,她很紧张地为自己的情人辩解起来:“维利耶他、他只是需要一笔钱暂时周转一下,等过几个月他就能还给我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尔莱德问,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玛丽,你能不能和我们详细地说一说,维利耶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需要问你借钱?这样做事可不像是平时的你,你都要把我搞糊涂了。”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问,玛丽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慢慢地说出了缘由:“是这样的,先生,维利耶他……他,他得到了一个进入报社当记者的机会,只是想要获得职位,就必须先花上一笔钱来打通关系。”   “报社?”   “是的,先生,《隆尚日报》的报社!”   在说到自己心爱的人即将要去往的地方时,玛丽秀美的面庞上一下子焕发出了光彩,这是那种沉浸在热烈的爱里的人们才会有的、发自内心的光彩:“维利耶遇到了《隆尚日报》的一位记者吉拉尔先生,吉拉尔先生又把他引见给了报社的主编,主编对他说,只要他能拿出一千法郎的费用,就可以安排他到报社去当一个记者,虽然前几个月能拿到的钱少了一些,但半年后的报酬就足够弥补遗憾的了。”   这经历听起来也未免过于离奇、而使人联想到一些引诱贪婪者的骗局,路易不由得看向自己的朋友:“阿尔,你有听过这家报社吗?”   “吉拉尔……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他确实是个记者。”阿尔莱德说,他使劲在脑海中搜索着玛丽说的报社的一切:“啊,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是去了《隆尚日报》,那份报纸以隆尚赛马场的名字命名,向来非常坚定地拥护国王。”   阿尔莱德说着,转身看向玛丽:“所以,玛丽,这就是维利耶问你借钱的原因吗?你准备一共借给他多少钱,一千法郎?恕我直言,他的前途应该由他的家人来操心,而不是问你索要你和约瑟夫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依仗来作为他一步登天的台阶。”   也许是“家人”两个字让玛丽想起了情人对她说过的誓言和甜言蜜语,她那好不容易让热度消退下去的耳朵,又渐渐地红了起来。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的,先生。”玛丽说,她又不安又甜蜜地绞弄着手指:“我只是,我只是想先凑够五百法郎给他,等他拿到薪水了,再……”   阿尔莱德看着她这个样子,当即就明白了不管他说什么,这个已经陷入爱情泥沼之中的少女大概都是听不进去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玛丽,在把钱给出去的时候,你会要维利耶写下借据的,对吧?”   那年轻的女孩子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阿尔莱德问起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才低声回答道:“我会的,先生。”   虽然话是这么说,玛丽的神态却说明了至少在阿尔莱德提出这个疑问之前,她其实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么看来,你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了。”阿尔莱德说,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想要预支三百法郎,这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但是这笔钱一旦给出去,你和约瑟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每个月就只能支取10法郎的工钱了,这点钱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也未免太少了些,约瑟夫知道你要这么做吗?”   “他、他……”   “我不同意!”   就在玛丽面对阿尔莱德的疑问支支吾吾、无法利落地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的时候,小男仆约瑟夫就像一颗小炮弹一般,从书房外面冲了进来。   “先生,你不要给她钱!”   约瑟夫对阿尔莱德嚷道,他的声音大得简直要让人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命案;随后,约瑟夫转头气冲冲地对他的姐姐喊叫起来。   “姐姐,你简直是昏了头了,那个男的就是个骗子,骗子!你别继续被他骗了!” 第74章 雾月·玛丽的请求(三)   “约瑟夫!”   玛丽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突然冲进来,她姣好的面庞先是因为羞愧而一下子涨得通红,然后又因为听到约瑟夫对维利耶的评价而变得苍白起来:“约瑟夫,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才不是胡说!”   约瑟夫气冲冲地回答,他转向阿尔莱德和路易:“先生,你们不要给她钱,一个子儿也别给!她要是拿到了,不用半天就全给那个骗子拿去了,一个铜板都不会给她剩下来!”   听到约瑟夫这么说的玛丽简直要被自己弟弟给气得掉下泪来。   “约瑟夫,你、你简直太过分了!”   “我只是不想你被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给骗了而已!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和那个维利耶有关,你就全都昏了头了!”   眼看着这对姐弟之间的冲突就要激化,阿尔莱德果断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暂且冷静一些:“玛丽,约瑟夫,你们先不要吵架,我需要详细地听一听你们各自的理由。”   阿尔莱德说着,看了一眼玛丽:“玛丽,你是想要帮到维利耶,所以才想要预支你和约瑟夫的工钱的,对吧?”   “先生,我改变主意了,我只预支我的工钱,我不要他的了。”   玛丽说,她的声音里已经快要带上哭腔了。   这分明是在和约瑟夫赌气,阿尔莱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觉得玛丽想要预支工钱的理由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就转而问约瑟夫:“约瑟夫,你的意见呢?”   “我全都不同意,先生,不管是我的还是我姐姐的,请您都不要提前付给她。”   “我只预支我自己的,不要你的!”   “就算你这么说,在这个家里,约瑟夫·埃布尔的钱和玛丽·埃布尔的钱,难道有什么分别吗?!”   十四岁的少年很气愤地提高了声音:“我不准你把我们的钱拿去给那个维利耶·特纳,他就是个骗子,我亲眼看见过他被贵族的府邸赶出去的!”   “啊呀?”   阿尔莱德很诧异地和路易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同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举办的舞会上,维利耶·杜·特纳因为伪造舞会邀请函而被识破他伎俩的子爵府侍从赶了出去的事情来——那一次约瑟夫可是跟着他们的马车一起去赴约的,虽然他最后并没有跟着两人进入子爵府邸的舞会大厅、而是守在了外面的马车那里。   两位朋友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路易才假装咳嗽了一下,问那气呼呼的小少年:“约瑟夫,你说的维利耶被贵族的府邸赶出去,是不是那次我和阿尔一起去参加舞会时候的事?”   “是的,路易先生,原来您也知道这件事。”约瑟夫有点意外地说,但他马上就像得到了什么权威的肯定一样,变得得意洋洋起来:“你看,姐姐!就连两位先生都知道他被人赶出去的事情,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他是个骗子的事实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玛丽马上就反驳了约瑟夫的话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一次维利耶就是因为没有身份才会被赶出去的,他对我说过,如果当时他能有一个体面的记者身份,他、他就也能接到很多府邸的邀请函,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拜访贵族的宅邸了!”   约瑟夫简直是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姐姐这么为维利耶辩解,他气得都要跳起来了。   “这都是什么歪理!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是三岁的小孩都不会相信的!”   约瑟夫说这话时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一些,阿尔莱德不由得咳了一声,试图让他的小男仆平静下来:“约瑟夫,如果你说的‘维利耶是骗子’指的就是他曾经被德·布戈涅子爵府邸赶出去这件事的话,那这还真的算不上——我敢说巴黎的很多大学生都曾经干过这种试图混进贵族舞会和宴会去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这更像是一场不会有危险的冒险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品行不良的骗子。”   听到自己的主人这么解释的约瑟夫有些张口结舌,他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反驳:“才不是的,先生!那个男的,他,他一看就不是好人!”   “说到底,约瑟夫,你就是对他有偏见。”玛丽抽噎着说,也许是约瑟夫的态度实在是让她伤心,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着玛丽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在场的两位男士和约瑟夫顿时都手足无措起来。   “姐、姐姐!你别哭啊!”   约瑟夫根本没办法抵挡玛丽的眼泪,他求助般地看着阿尔莱德,只指望他的先生的话能起到一些作用。   “玛丽,你先不要生气!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阿尔莱德同样对玛丽的哭泣很是无措,他愣了一会,才手忙脚乱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手帕递了过去,然后反手拉了路易一把:“这样吧,约瑟夫,我把这里留给你们,你和你姐姐先好好地商量一下吧!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我想你是能做出你自己的决定的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阿尔莱德就把路易拉走了,而把书房的空间留给了这两个还没有达成一致的姐弟。   而在逃一般离开书房之后,阿尔莱德没有回到他现在居住的客卧,而是拉着路易直接走到了主卧室,然后拿钥匙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了路易曾经见过的那个装着钱币的上锁铁盒。   “阿尔,你这是准备答应玛丽的请求吗?”   阿尔莱德翻找那放有钱币的盒子的时候,路易站在他旁边,很是担忧:“她想要预支的数目未免也太大了,那可是三百法郎呢!”   听到他这么问的阿尔莱德则是很无奈地耸耸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路易,你也看到了玛丽的态度的了。”阿尔莱德说,他显然很笃定书房里那一场小小的协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约瑟夫虽然很讨厌维利耶,但他是不肯让他姐姐伤心的,这么一来,他肯定会松口让步;不过你担心的也有道理,三百法郎未免太多了一些,我准备先给玛丽一百五十法郎,并且要她到时候一定要拿回维利耶写下的借据,否则的话,那位杜·特纳先生以后就别想再从我这里借到一个生丁。”   路易想到玛丽最近一段时间魂不守舍的表现,又想起他刚到巴黎的时候见到的那个活泼俏皮的伶俐姑娘,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真的,我可不认为如果那位维利耶先生不愿意写借据的话,玛丽会有什么办法——就像约瑟夫说的,只要事情一和那位先生有关,玛丽就变得都不像她自己了。”   阿尔莱德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我倒是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装着钱币的盒子放到椅子上打开:“我应该和你说过,玛丽的父亲在破产之前是个还算可以的木桶商,所以她也受过一点教育,认识一些字。你知道的,女孩子们一旦认识字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崇拜那些在她们眼里又文雅又有学问的人,把他们当成无所不能的人物,哪怕那些人实际上只是个穷光蛋,她们也很容易无法自拔地陷进去。”   “这么说来,让女孩子接受什么样的教育确实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路易说,他回想着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那位维利耶··杜·特纳先生的表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我觉得比起教给女孩们无害的知识,有一些事情更加重要,比如告诉她们应当如何对待她们的追求者——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认为一个会向一个失去父母的女孩子索要金钱的男人会是一个好丈夫,哪怕那位姑娘自己愿意把她仅有的金钱奉到他的脚下。”   “我倒觉得对于维利耶来说,进入报社当记者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他。”阿尔莱德说,他从铁盒子里拿起一个二十法郎面值的金路易,然后很轻巧地让它掉落下去:“对巴黎的大学生来说,记者、司法见习员和公证事务所的书记员是大学毕业后最常见的职位,记者在其中算是最自由也是最有可能收获名利的了,如果维利耶能在隆尚日报社闯出什么名堂来,那对玛丽来说倒也不算坏事。”   “可是我们也还没办法确定,维利耶·杜·特纳先生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呀!”路易说,他有点着急:“如果他欺骗了玛丽,就像他想要欺骗德·布戈涅子爵府邸一样呢?”   “那也还有他写下的借据在呢,路易,而且我不认为他想要混进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舞会的行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阿尔莱德说,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我还在上大学的也曾经混进过某位贵族的宴会去白吃白喝,很多大学生都这么干过,只不过那一次维利耶失败了、又正好被约瑟夫看到了而已。”   阿尔莱德说着,再次从铁盒中拿起一枚金币,他注视着那枚二十法郎金币上的拿破仑头像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我真是非常羡慕那位特纳先生啊!” 第75章 雾月·不速之客   “我真是非常羡慕那位特纳先生啊!”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说的路易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我可不觉得那位维利耶·杜·特纳先生会认为他比你幸福。”路易对自己的朋友说,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陶瓷花瓶里供养的玫瑰花瓣已经开始凋零了,就走过去摘掉了几瓣边缘已经发黑微卷的花瓣:“别的不说,那天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他被侍从们赶出去的时候,他肯定是很羡慕你能得到真正的邀请函的。”   阿尔莱德摇了摇头,他在铁盒子里找了一下,发现只能找到一个五十法郎的金币,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他随身带着的珐琅法郎盒子——这个盒子上的法朗坦家徽章印记还清晰可见,那曾经是路易的祖母送给自己唯一的小孙子、后来又被路易送给阿尔莱德当作了他们从圣埃蒂安毕业的礼物。   在这个法郎盒最底部藏着的就是那枚阿尔莱德非常珍视的、玛格丽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把他当作街边的流浪汉而扔给他的五十法郎金币,在拿走最上面的一枚银币和两枚金币之后,这枚金币就被安装在盒子底部的弹簧推到了最上面,即使在别人眼里它和另外两枚同样面值的金币并没有什么不同,它在阿尔莱德看来却是绝对不能动用的。   阿尔莱德凝视着那枚金路易,半晌才叹了口气:“虽然维利耶·杜·特纳没有得到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邀请,但他却幸运地得到了一位好姑娘全部的真心,她甚至愿意为了他去借债。路易,你不知道,在巴黎,真挚的爱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情感啊!”   可是玛丽在这段爱情里的表现未免太不理智了一些,不管怎么样,感情都应该是理性、克制而有度的,超出常理的情感就像过于猛烈的火焰,会烧毁所有,酿成灾祸——路易这么想着,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是问:“你是因为玛丽的事情,想到了玛格丽特小姐了吗?”   这回阿尔莱德没有立即回答路易,他把两枚五十法郎的金币扔进了那个铁盒子里,然后从铁盒中拣出了三枚二十法郎的金币放到了法郎盒子里,再把法郎盒子的盖子盖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回答自己朋友的问题:“我今天去见了玛格丽特,也见到了布莎夫人。”   “那玛格丽特小姐对你说了什么?”路易问,他有点好奇那位姑娘在清醒之后,对于自己前一天实在是过于任性了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她不是很愿意搭理我,应该是还在生气我昨天不顾她的意愿就把她从米萨尔歌剧院带走。”阿尔莱德说,他微微叹了口气,连语调都不自觉地低落下来:“布莎夫人倒是责备她说,她不该那么任性地将自己的名誉和身份都置于危险的境地,还连累我和你要冒着危险去寻找她。结果你猜玛格丽特怎么说的?她回答夫人说‘难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名誉和地位可言的吗?’”   “这么看来,玛格丽特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路易说,他觉得以那个姑娘的性格,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都不奇怪:“不过她的朋友,布莎夫人倒是非常理智,有她在玛格丽特小姐身边时刻规劝,也许你是不用再担心玛格丽特小姐会再去米萨尔歌剧院那种地方的了。”   “啊,得了吧,路易!”阿尔莱德说,他把那三个五十法郎的金币拿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啪地一声把铁盒子给合上了:“布莎夫人之所以会在我面前这么说她,不过是害怕我会把米萨尔歌剧院的事情说出去,从而损害玛格丽特的身价、让她也遭受损失而已——她既然把玛格丽特当作自己的摇钱树,那自然就不能允许她贬损了自身的价值。实际上那位夫人根本就不在乎玛格丽特真正的处境,如果去米萨尔歌剧院能提升她的朋友每次的要价的话,她反而会支持玛格丽特每天都去呢!”   这还是路易第一次听到阿尔莱德用这么辛辣的语言来评价玛格丽特身边的人,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半晌才问:“可是你不是说过,布莎夫人是很依赖于玛格丽特的吗?就像你说的,离开了玛格丽特,她连出租马车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倒也是事实,昨天她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还是你给她付的马车钱呢!”   “布莎夫人依赖于玛格丽特,但这并不影响她同时将玛格丽特当作摇钱树,甚至试图控制她。”阿尔莱德说,他苦笑了一下:“昨天她之所以会选择让我去米萨尔歌剧院把玛格丽特带回来,其实也是同样的原因——如果让玛格丽特的那些有钱的追求者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们可能会耸耸肩,然后就走开、再也不会去找玛格丽特的了,这对布莎夫人来说是一种不能承受的损失,这时候还有什么人是比一个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少利益、但又关心玛格丽特安危的傻瓜更适合去那个会让名誉受损的歌剧院的呢!”   “别这么说,阿尔!”   在路易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安慰他的朋友的时候,他们听到卧室外面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接着不需要一分钟,小男仆约瑟夫就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很是沮丧,甚至都忘了要先询问一声他能否进来。   “先生,”约瑟夫对阿尔莱德开口了,他的表情是非常地不情愿:“我同意我姐姐的提议了,您能让她支取她想要预支的工钱吗?”   “我还以为你们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达成一致呢,现在看来,你们的协商进行得还算顺利。”   阿尔莱德有点意外地对约瑟夫说,他往门口看了一眼:“玛丽呢,她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她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就不愿意来见您。她让我把从您这里拿到的钱拿给她。”   “那你是怎么想的,约瑟夫,你真的愿意让你姐姐这么做?她想要借出去的可是一大笔钱,这比你们一年的工钱加起来都要多。”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问的约瑟夫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   “我才不乐意,先生,我不喜欢那个男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这么一个姐姐了,我不想让她哭,看到她流眼泪,我心里就比被刀子扎还难受。”   约瑟夫说,他看起来是又生气、又无奈,忍不住对阿尔莱德和路易抱怨起来:“两位先生,我实在是不喜欢那个人,要是我爸爸还在就好了,他绝对会把那个维利耶赶走的,而且他说的话我姐姐也会听。那个男的只会花言巧语,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损失,他每次送给我姐姐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烂东西,却要从她那里拿走她辛苦积攒下来的工钱——要不是怕我姐姐生气,昨天在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我就想把他的那个破木头面具给砸了!”   对于约瑟夫的抱怨,阿尔莱德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可真不一定,如果埃布尔先生还在的话,可能他也是对现在的玛丽没有什么办法的——不过,约瑟夫,我有个想法,你过来。”   他示意约瑟夫走到自己身边,然后看了看主卧室门外、确定玛丽不在,才压低声音在那孩子耳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约瑟夫听完了他的主人的筹划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他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   “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真的是太好了!”他不由得喊了出来,但又害怕被玛丽听到,于是立即就压低了声音:“我会问她要借据的,只要那个男的敢在这里出现一次,我就追着他问一次什么时候还钱,保准让他不敢再问我姐姐要剩下的钱!”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约瑟夫。”阿尔莱德说,他看了看路易,然后把那三个五十法郎的金币放到小男仆手里:“去吧,这是一个考验,这件事的结果可能会关系到你姐姐的婚姻——如果那位维利耶先生连借据都不肯写的话,我想你肯定知道以后要怎么做的了。”   站在一边的路易想了想,接着阿尔莱德的话补充了一句,免得约瑟夫因为玛丽不愿意听他的话而为难:“如果你姐姐不愿意的话,你就跟她说,这是你们先生的意思,她必须得这么做。”   “好的,先生!”   虽然约瑟夫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会看着玛丽让维利耶写下借据,但两天过去后,阿尔莱德和路易还是没能见到那位即将成为一位体面记者的大学生宝贵的手迹。   “玛丽,你把钱借给维利耶·杜·特纳先生了吗?”   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阿尔莱德准备带着路易去布洛涅森林散步并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在车夫还在准备马车的时候,他当着路易的面这么问这两天明显都在躲着他们的女仆。   “先、先生,”听到自己主人这么问的玛丽涨红了脸,她不敢看阿尔莱德的眼睛:“他,他还没有来找我……”   “玛丽,我认为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是应该知道并且勇于承担他的责任的。”阿尔莱德又亲切又不失严厉地对他的女仆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妹妹的缘故,他不自觉地把这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一般说教起来:“如果一个男人都不能承担他应当承担的责任的话,那么以后在他的家庭里,谁来充当家庭的支柱呢?难道是他的妻子吗?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一些。”   玛丽低着头站在那里,耳朵和面庞都烧得通红,她看起来简直就想要找个地上的缝隙钻进去了。   “先生!两位先生!”   就在阿尔莱德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看门人通萨尔老爹匆匆忙忙地从楼梯跑了上来,他看起来非常惶惑。   “先生!外面来了一辆马车,有两位先生说要找您,其中一位说自己是雅克·伯纳德先生。”   “雅克·伯纳德先生?”   阿尔莱德有些吃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了看通萨尔老爹:“他怎么来了?他有派人送来过名片说要来拜访吗?”   “阿尔,这位雅克·伯纳德先生是谁?”路易不由得问,他觉得伯纳德这个姓氏有些耳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是在我和索洛涅这里购买茶叶的商人之一,他算是我们最大的主顾了。”阿尔莱德对路易说,随后他问通萨尔老爹:“伯纳德先生和谁一起来的?是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先生吗?”   “并不是,先生,不是。”   通萨尔老爹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脸上是连浓密胡子都遮掩不住的惶恐不安:“和伯纳德先生一起来的,是主管第十二区的高级警官,吉约奈·杜·克莱蒙先生!” 第76章 雾月·被揭开的骗局(一)   路易并没有听过所谓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的姓名,但就算最迟钝的人都能从他的职务中嗅到一丝不祥的意味:在没有事先送来名片约定拜访时间的情况下,一位从他们这里购买过茶叶的商人和一位高级警官——还正好是主管索洛涅所在的第十二区的高级警官——突然同时登门,这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那两位先生现在在外面吗?”   阿尔莱德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他没等通萨尔老爹回答就匆匆地走了出去,路易急忙也起身紧跟其后。   “劳驾!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里吗?”   他们刚走到楼梯那里,就听到楼下传来了一个非常粗鲁的男人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头牛在沉闷地咆哮:“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托您的福,雅克·伯纳德前来拜访!”   在阿尔莱德和索洛涅手中购买过茶叶的商人雅克·伯纳德约莫四十多岁,灰黑色头发,身材结实,肤色较黑,神情粗鲁,显示出他并不是巴黎那种养尊处优的优雅人士,而是在诸多货物和杂务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真正的商人;也许是因为茶叶生意和英国人打交道较多的缘故,他穿的是很有英国味道的褶领衬衫和双翻边的“V”字领深色燕尾服,然而那燕尾服非常宽大,袖口还被卷了起来,配上他脚上那双粗麻布长靴子后更是显得不伦不类。   和雅克·伯纳德一起前来、还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就走进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是吉约奈·杜·克莱蒙高级警官,这位警官相貌平凡,但有着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灰蓝色眼睛,足以叫任何一个想要做坏事的不法之徒看他一眼都要心惊胆战;他穿的是很普通的白色平纹印度棉衬衫和灰色背心,脚上是便于行动的无扣平底鞋,左胳膊下则是很随意地夹着一顶黑色海狸毛的帽子。   “啊,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真高兴还能在这里见到您!”   阿尔莱德和路易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看见他们的雅克·伯纳德用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这么说,他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不需要多么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出来:“我还以为您也从窗户跳出去,跑到英国、德国或者意大利了呢!”   这话听起来是极其的不友好,阿尔莱德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伯纳德先生,您说的话真叫人迷惑,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尔莱德说,他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太妙,脸上那种惯常的笑容也消失了:“不知道您和杜·克莱蒙警官先生突然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情呢?您甚至都没有事先让人送个名片过来,导致我想要招待两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啊,招待!我可担不起您的招待,说实在的,还能见到尊贵的伯爵大人您,就已经是天主赐给我区区一个小商人的天大运气了,不是吗?”   “两位先生,”路易说,他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位伯纳德先生对自己好友那种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我认为我们都可以先坐下来,再好好地谈一谈,一直站在这里的话,大家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吗?”   听到路易这么说之后,从走进来就一直在打量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内部结构和陈设的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转过头来,他只是看了路易一眼就没有再理会他,而是把目光移到了阿尔莱德身上。   “我想,您应该就是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夏布利的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儿子。”   “是的,警官先生。”阿尔莱德说,他注意到克莱蒙警官的右手一直插在深灰色长大衣的口袋里——那个口袋略微鼓起,里面很可能是藏了一把手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尔莱德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微微出汗了:“不知道您来到我这里,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我因为第十二区的一个案子而来,德·格朗维尔先生。”克莱蒙说,他那双鹰一样的灰蓝色眼睛盯着阿尔莱德,连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我希望您如实地回答我一些问题,请问您是否认识一个叫做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人?这个人曾经在巴黎大学取得法律系学位,在此之前居住于第十二区圣神庙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   “警官先生,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您说的是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远房侄子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我确实认识这个人。”阿尔莱德说,他故意提起索洛涅和那位贵族夫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克莱蒙警官的神色甚至都没有变化哪怕最微小的一下,反倒是旁边的雅克·伯纳德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么,德·格朗维尔先生,您是否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一起,共同经营着一桩茶叶生意,并将你们的货物储存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一座仓库里?”   这回阿尔莱德迟疑起来,他盯着克莱蒙警官的脸,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端倪,然而那位警官的神情非常平静,既不鄙夷,也不愤怒,叫人甚至都无法揣度他这么询问的意思。   对于阿尔莱德的迟疑,一旁的雅克·伯纳德嗤笑起来。   “怎么,伯爵先生?难道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一起在我购买茶叶的契约书上签下名字,并且曾经带着我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那里查看货物成色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您吗?”   伯纳德原本还想再说下去,但杜·克莱蒙警官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止,于是他很不甘心地暂时闭上了嘴巴。   “德·格朗维尔先生,请您现在就回答我的问题。”   “是有这么一回事,先生。”阿尔莱德有些艰难地说,他感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非常奇怪,甚至都不太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啊,警官先生,您看,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雅克·伯纳德愤怒地嚷道,他就像一只暴躁的狮子一般,对阿尔莱德咆哮起来,口水都几乎飞溅到了对方脸上:“瞧瞧,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儿,一位贵族,一位伯爵先生,打着你的家族高贵的徽章,却干着犯罪的勾当,来欺蒙一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小老头!”   “雅克·伯纳德先生!”路易厉声道,“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污蔑一位贵族的品德和声誉!”   “这位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还是等这位伯爵先生在法官的面前、还能保住他的家族和他自己的名誉的时候,再来对我说这句话吧!”   在眼看路易和伯纳德就要吵起来的时候,阿尔莱德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楼梯的木制扶手上。   “杜·克莱蒙警官先生,”阿尔莱德对警官说,也许是已经知道了来者不善的缘故,他反而镇定下来了:“请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和雅克·伯纳德先生未经我的邀请就进入了我的住所,看在您的职务的份上,我已经友好地尽到了配合您调查的责任,现在却被伯纳德先生如此无礼地指责。如果我不能得到一个公正的回答的话,我就要为我家族的荣誉向伯纳德先生提出决斗。”   面对阿尔莱德的这一番恼怒的话,吉约奈·杜·克莱蒙的神色甚至都没有变一下。   “德·格朗维尔先生,很遗憾地告知您,雅克·伯纳德先生向我们警署报告说,他从你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这里购买了数量巨大的中国茶叶,但他发现这些所谓的中国茶叶的质量非常可疑;经过他的检查,从你们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仓库送出去的所谓上等、中等和普通茶叶,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用铜绿染色后的树叶冒充的。也就是说,您和那位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先生,还有你们的同伙,现在都是参与了这个造假犯罪的嫌疑人,您的家族的名誉并不系在雅克·伯纳德先生的身上,而是在您的身上,并且因为您的行为而正摇摇欲坠。”   “你、你说什么?”   从克莱蒙警官口中说出来的话如同一把锤子,重重地击中了阿尔莱德的心脏,他顿时感觉自己眼前开始发黑,耳边都嗡鸣起来。   “阿尔!”   路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实,他扑过去一把撑住了快要倒下的阿尔莱德,将他带到一楼客厅中的椅子上坐下:“阿尔,你感觉怎么样?玛丽!约瑟夫!快拿嗅盐来!”   在二楼上的玛丽惊恐地应了一声,她把嗅盐瓶子交给通萨尔老爹拿了下来,那见多识广的看门人在路易身后听到了全部的经过,他一走到一楼,就惶恐不安地向克莱蒙警官发誓:“警官先生,我只是这里的看门人而已,我可不知道他们做的任何事情啊!”   这话听着真叫人生气,但是路易已经顾不得通萨尔老爹的举动了,他夺过看门人手中的嗅盐瓶子,把盖子拧开放到阿尔莱德的鼻子下面,焦急地呼唤着阿尔莱德的名字。   阿尔莱德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一下子拨开了路易拿着嗅盐的手,然后盯着克莱蒙警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先生,我可以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违法之事。你们刚才说的一切,可有确凿的证据?还有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当然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才会来到这里的。”   回答阿尔莱德的是雅克·伯纳德,这位商人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阿尔莱德的困境:“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已经先去了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你那个同伙一从窗户里看到杜·克莱蒙警官先生,甚至都没等到我们走到二楼,他就从窗户里跳出去逃跑了;不过,在那个仓库里的那个工人,还有你们仓库旁边的那个染坊的人可都跑不了。”   “染坊?” 第77章 雾月·被揭开的骗局(二)   在听到“染坊”二字之后,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阿尔莱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他原本强撑起来的镇定也仿佛突然间被瓦解了许多。   “染坊……是的,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旁边,是老亨利的染坊。”   他喃喃地对路易说,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他甚至都需要停顿好几次才能勉强说完。   “这么说来,索洛涅是利用了染坊的掩护来制作假茶叶?”   路易低声问,他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在第十二区见到索洛涅的时候,索洛涅曾经对他们说过,他们仓库旁边的染坊还要从工人的工钱之中扣掉他们吃的面包的钱——当时路易和阿尔莱德都没有太在意这件小事,有谁能够想到,索洛涅竟然能在已经着手进行违法勾当的同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们交谈,又有谁能够想到,一座看似普通的染坊也能在有心人的手中,变成犯罪的温床呢!   “啊,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您不必假装得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伯纳德喊叫起来,他伸手在他那身宽大的燕尾服的口袋中摸索了一下,把一个脏兮兮的灰色粗布口袋掷到他们旁边的桌子上——这个口袋约有半尺来长,好几处地方已经被浸染出了一种斑驳的奇异灰绿色,就像是被心烦的画家随意地往画布上倒上了这种难看的颜料:“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看看你们高价卖给我的这些篱笆叶子!这些东西连一个生丁都不值,你们却用它们从我这里骗走了大笔的法郎,还准备用它们来毁掉雅克·伯纳德商行几十年苦心经营下来的良好口碑!”   阿尔莱德一把抓过了那个粗布口袋,他只打开看了一眼口袋里的东西,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杜·克莱蒙警官先生,这并不是我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从尼古拉先生那里购买后,转手出售给伯纳德先生的茶叶。”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粗布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子上:那是一大把湿漉漉的“中国绿茶”,颜色都是斑驳不均的铜绿色,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水打湿后一片片地在白纸或者布料上使劲地摩擦过,好让它们在留下染料颜色的同时舒展开来、展现出那异于真正茶叶的叶片特征。   “啊哈!这当然不是真正的茶叶,这只不过是些用铜绿染色的黑刺李叶子而已。”   雅克·伯纳德轻蔑地说,他在他们旁边踱着步,就像鬣狗绕着自己的猎物行走:“这种东西用铜绿染色后看起来很像茶叶,没错,你们把它们制作得很逼真,乃至于一度骗过了我的眼睛,但这些小伎俩可没办法永远欺骗老雅克!只要拿水浸湿这些假茶叶,再在白纸上擦一下,它们就会在纸上留下染料的颜色。你看看吧,看看你们用的这些该死的染料,都把我的口袋给染成什么样子了!”   “我已经说了,这不是我从尼古拉先生那里购买之后,再出售给你的那些茶叶。我从尼古拉那里购进的,是真正的上等中国绿茶,不是这些染色之后的树叶子。”   “怎么?!德·格朗维尔,在你的同伙逃跑了之后,你就想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来让我吃下这个哑巴亏吗?”   伯纳德愤怒地用手指着阿尔莱德,他气得整个脸都涨成了红色: “警官先生,您瞧瞧,这就是这位先生的所谓贵族的荣光!一个勤勤恳恳的小商人,因为出于对一位有着高贵家世的伯爵之子的尊敬和信任,才会毫不怀疑地和他签订了契约,结果却是遭受了这样无耻的欺骗——就像那句话说的,会发光的,不一定就是真的金子!”   “请您冷静一下吧,伯纳德先生,事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样。”路易说,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关系重大的缘故,他不得不暂时忍下了自己好友被别人这么指责的愤怒,转而对克莱蒙警官请求道:“警官先生,这位伯纳德先生的指控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我和我的朋友对此毫无准备,既不知道摩尔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我诚恳地请求您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们,好让我们知道我们是在哪里遭遇了欺骗和陷阱。”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在污蔑你们吗!”   伯纳德看起来简直就要气炸了,然而当克莱蒙警官一摆手、示意他暂且安静下来的时候,虽然非常不情愿,他还是暂时闭上了嘴巴。   “这位先生,请容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朋友,先生,我的名字是路易·杜·法朗坦。”   “原来如此,法朗坦先生,那我劝您还是不要轻易卷到这件事里面来比较好,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立刻从这座房子里走出去。不过,如果您对此非常感兴趣的话倒也可以听上一听,这是一个非常精妙的犯罪,甚至可以说,这是我在巴黎见过的最精巧的犯罪行为之一。”   “请允许我聆听您的指教,警官先生。”   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于是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把那顶海狸毛的帽子放到了胡桃木的桌子上,但他的右手始终藏在长大衣的口袋里,而且他所坐的位置也正好挡住了通往窗户的路。   “这么说吧,法朗坦先生,还有德·格朗维尔先生。”警官非常简明扼要地开口了,他灰蓝色的眼睛看着阿尔莱德:“雅克·伯纳德先生向我们报案之后,我和另外一位警员到他的商行进行了查验,确定了他的报告属实。你们手边的这些假冒茶叶是从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送过去的茶叶的一部分,那些茶叶都进行了封存。”   “而当我们到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准备对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进行询问的时候,他从那座仓库的二楼窗户跳下去逃跑了,而且藏匿得非常快,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早已规划好了逃亡路线的;随后,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三楼的一个房间,我们发现了一本记录造假规模和货物流出方向的账本,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逃跑的时候过于匆忙,以至于没有把它带走。”   “根据这本账本,可以确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进行了一个长达数月的地下犯罪活动。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把这个犯罪分成了看似毫不相干的几个部分,他从巴黎郊外的两个农民那里大量收购接骨木、黑刺李和山楂树的叶子,这些农民在收集树叶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树叶会被用来干什么;每隔几天,收集起来的叶子就被送到另外两个农民那里,这两个人负责拣出树叶中的荆棘和杂物,再把叶子煮过,放在铁板上烤干,同时用手不断地摩挲烤干的树叶让它们卷曲起来,好让它们显得更像是茶叶;这两道工序完成之后,这些假茶叶才会被送到摩尔街的染坊去,用铜醋绿进行染色,再在深夜的时候搬入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仓库之中,当作不同等级的中国茶叶进行出售。”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造假办法,负责收集树叶的人以为这些叶子会被当作燃料;第二道工序的农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只知道为了每天几个苏的工钱埋头干活;染坊的老板更是声称他不是在制造假茶叶,而只是用铜醋绿来让已经不是那么鲜亮了的茶叶重新‘恢复活力’,就像家庭主妇们会在煮蔬菜的汤汁中加入这种东西来让蔬菜显得更加翠绿一样。”   克莱蒙警官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敲在尚且心怀侥幸的路易和阿尔莱德心上。在完整地听到了索洛涅的犯罪手段之后,两位朋友都不由得战栗起来,他们没有想到索洛涅的胆子竟如此之大——在这个违法勾当之中,所有的链条都被拆了开来分散于各处,就如克莱蒙警官所说,这是一个非常精致而巧妙的作案方法;而从一发现警官到来就立刻跳窗逃跑的行为来看,索洛涅的一切行为都是早有预谋的,甚至可能在刚刚买下那批茶叶的时候,阿尔莱德就已经落入了他的陷阱里了。   “警官先生,也许您会认为这是狡辩,但我可以发誓,我的朋友也被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欺骗了。”路易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哑,他恳切地祈求道:“先生,我诚挚地请求您进行更细致的调查,尽一切力量把那个骗子抓捕归案,以此来证明我的朋友的清白。”   “是的,克莱蒙先生,我愿意以我的家族名誉发誓,我并不知道格罗斯泰特犯下的一切罪行,不仅如此,他还以购买新的货物为名,从我这里卷走了大量的资金。”   阿尔莱德说,他看起来已经快要被这严峻的现实给击垮了,但是为了他的父亲和家族的尊严不受侮辱,他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来:“没错,我确实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有生意上的合作,可是我也受到了他完全的欺骗,我对所谓的茶叶造假一无所知,对他运用的造假手法和环节更是毫不知情,如果不是您的到来揭开了这一切,我直到现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   听到这些话的雅克·伯纳德瞧瞧路易,又瞧瞧阿尔莱德,他脸上是那种既虚伪又得意的笑容,似乎非常乐于看到一位颇有身份的贵族因为他而被逼迫到堪称狼狈的境地。   而对于路易和阿尔莱德的请求,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并不为所动。   “德·格朗维尔先生,伯纳德先生手中的契约书上,签的分别是你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名字,后者已经潜逃,而现存的所有证据和证人都能指认这桩犯罪的存在。您认为走上法庭的时候,法官会相信您是真的对此毫不知情吗?” 第78章 雾月·被揭开的骗局(三)   “德·格朗维尔先生,伯纳德先生手中的契约书上,签的分别是你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名字,后者已经潜逃,而现存的所有证据和证人都能指认这桩犯罪的存在。您认为走上法庭的时候,法官会相信您是真的对此毫不知情吗?”   克莱蒙警官这么说的时候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任何一个和税务官、市政官或者法院司法员——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随便哪个职位的官吏都一样,只要他们手中握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明白在这样的语气之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于路易来说,雾月的这一天是他来到巴黎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索洛涅无耻地利用了他的朋友的信任犯下了欺瞒世人的罪行,这样的人应该被抓起来吊死在柱子上,以此来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可是因为索洛涅的逃跑,巴黎的警官和法官却要让阿尔莱德来承担他根本不知道的这桩犯罪的后果!   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费尔南伯爵知道了这件事,那位老人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在让路易前往巴黎劝阻阿尔莱德的时候,伯爵以为最糟糕的结果会是阿尔莱德把他的钱财都挥霍干净、从而导致家族无法逆转地衰败下去,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孩子还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想想吧,一个贵族家庭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被指控为造假欺骗世人的骗子,要走到法庭上接受法官的审判,甚至被判决为有罪,这对于费尔南伯爵来说会是多么绝望的现实,又会把他引以为豪的家族荣誉和名誉毁灭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警官先生,”路易完全无法接受这样可怕的说法和可能的后果,他急切地走到克莱蒙警官面前为自己的朋友辩解:“先生,我的朋友确实没有参与过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犯罪行为,他从来是一位正直而诚实的人,决然不可能和犯罪分子同流合污。如果您不相信的话,您尽可以询问那些染坊的工人和其他人,这样您就会知道他们连我的朋友长什么模样都说不出来。”   “哈!”   对于路易的辩解,克莱蒙警官还没说话,雅克·伯纳德倒是先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怀恶意的嘲笑。   “这位法朗坦先生,你的朋友在和我签订契约、把他的那些假茶叶卖给我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信誓旦旦啊!”   伯纳德一边说,一边伸手敲了敲客厅墙壁上那有着漂亮的葡萄蔓纹墙纸的细木护墙板:“瞧瞧,瞧瞧!这位伯爵先生的生活是多么奢侈啊!这些漂亮的墙纸和护墙板,这些昂贵的家具和天鹅绒的罩子,还有这些精致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怜的老雅克想给他心爱的小外孙女儿买一卷这种墙纸都要好好地考虑考虑,他却能把它们糊满整个客厅!”   在说着这些暗藏中伤的话的同时,伯纳德还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个用作装饰的细瓷小雕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接着他忽然把那个雕像摔在地上,指着阿尔莱德咆哮起来:“谁能想到这种奢侈的生活,是用欺诈和瞒骗,用别人的血和骨换来的呢!真是不像话,一位伯爵,一位贵族,竟然要靠骗一个小商人的钱来维持他的体面!”   “雅克·伯纳德先生!”   “啊,怎么,我有说错什么话吗?警官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没有对贵族和国王不敬的意思,我对贵族一直是非常尊重和敬仰的,这也是我愿意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签下契约的原因,但是这位先生却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   “不过,先生们,就算德·格朗维尔先生身份高贵,我也得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我手里有这位先生签下的文书,包括格罗斯泰特没来得及从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带走的那一份,警官先生如果现在去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书房里翻一翻,肯定能翻出同样的第三份出来——这就是到时候法官会看到的最有力的证据!德·格朗维尔先生,你可别以为你能像那个骗子一样跑掉,更别想着你是贵族就会什么事都没有,只要有贵族的身份就会被特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错,如果是在一百年前,国王的一纸赦令就可以让贵族不需要偿还他们的欠债,也可以让你不需要站到法庭上,但现在这条路,你可行不通,就算你的父亲是一位伯爵也一样!”   就像上门索债的债主查看自己的财产一般,伯纳德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毫不客气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挨个打开通往饭厅、储藏室和厨房的门,评判着诸多家具和餐具的价值;而对于他这种无礼至极的行为,通萨尔老爹连阻拦一下都不敢,反倒是约瑟夫不服气地想要阻止他打开其中一个储藏室(“那是我姐姐住的地方!”)的门,结果被伯纳德一把抓住就推到了地上。   而在伯纳德这么做的时候,这座房子真正的主人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扶手椅之中,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一般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既没有反驳伯纳德的话,也没有阻止他粗鲁的行为。   路易急得简直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反复向克莱蒙警官保证他的朋友的品行,然而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虽然愿意听取他的辩解,态度却没有一丝的软化。   直到雅克·伯纳德把整个一楼给“视察”了一遍,走回到客厅的时候,阿尔莱德才抬起头来,只是短短的一个小时,这位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遭受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背叛,他看起来已经是心力交瘁,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杜·克莱蒙警官先生。”   阿尔莱德对警官说,即使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他的语气却是温和而恭敬的:“正是因为我的莽撞和轻信,我才遭受了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欺骗与背叛,导致现在被他陷害到了这种地步。我年纪太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但我相信您是一位公正、仁慈而见多识广的警官,我的父亲肯定也希望我能寻求您的庇护,所以我诚恳地请求您给予我正确的指引。”   听到这些话的雅克·伯纳德双手叉着腰,连连冷笑;而克莱蒙警官打量着阿尔莱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像审视犯人般没有放过他最细微的一个表情,判断着他说的话的真假。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是您真实的想法吗?”   “是的,先生,我请求您的指点和教导。”   面对那种锐利的目光,阿尔莱德微微垂下了视线,回避了和警官的对视。   “那么,德·格朗维尔先生,对您和您的家族来说,事情还没有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在似乎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的沉默之后,克莱蒙警官开口了,仿佛不经意一般,他把右手从外套口袋中抽了出来,而没有带出其他任何东西:“您的父亲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大人素有良好的名誉,我相信您在他的教导下也拥有值得称赞的品格,同样的,我也不愿意看到因为一个罪犯的欺骗,一个有着悠长历史的家族崇高的荣誉就被如此轻易地毁灭。这也是我带着雅克·伯纳德先生来到您这里的缘故,否则的话,您和您的朋友现在看到的就会是前来逮捕的人。”   “先生,您的宽宏大量让我非常感激。”   克莱蒙警官做了一个手势。   “然而,德·格朗维尔先生,您必须知道,只是说服我是没有用的,如果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就必须从问题的根本上着手。”   阿尔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相信您的判断,也请求您的指教,警官先生。”   “问题的关键在于伯纳德先生,或者说,在伯纳德先生手中那两份有着您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共同签名的契约书那里。如果这两份文书出现在陪审团面前,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不管您是否参与到了这件事里,陪审团都会认为您和格罗斯泰特是合谋的;而如果它们就此消失,那从证言和证据来看,犯下罪行的只有格罗斯泰特,您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是的,先生们,世人就是如此的浅薄,他们只能看到表面的事物,而无法分辨出在水面下藏着的漩涡,但如果想要避免非议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所以现在,那两份文书该如何处置,就必须看您和伯纳德先生能否达成共同的意愿了——伯纳德先生,您的意思呢?”   伯纳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警官先生,说实在的,老雅克还是非常生气,我做生意这几十年来,还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恶劣的事情。”他说,不过下一秒,他就话锋一转:“不过,看在您的份上,我愿意退让一步,只要德·格朗维尔先生能够赔偿我在这次欺骗中受到的损失,我就可以把那些契约书还给他,好叫他家族的名誉不会受到影响。”   “那么,伯纳德先生,你在这次的假茶叶生意中损失了多少金钱?”   “十五万法郎,警官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必须把这笔钱赔给我,否则的话,老雅克是不会罢休的。” 第79章 雾月·   “十五万法郎?”   伯纳德索要的这个数目实在是太过骇人,路易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伯纳德先生,您索要的这个数额未免太大了些,难道当时的契约书上约定的是价值十五万法郎的茶叶吗?”   路易很清楚地记得阿尔莱德曾经和他提起过,他和索洛涅是花了两万法郎左右的本金买下了尼古拉的茶叶,而上一次在摩尔街见到索洛涅的时候,那个骗子给他们看的账本上的总金额也不过是三万多法郎。换而言之,就算伯纳德是他们最大的顾客,阿尔莱德他们和他签订的契约书上的金额也不可能会超出三万法郎,否则不需要克莱蒙警官,阿尔莱德自己就会发现这个茶叶生意里的不对劲。   “啊,怎么!法朗坦先生,难道您认为我是在当着警官的话在说谎?”   路易的本意是想要伯纳德出示他手中的契约书、以上面记载的金额计算损失,伯纳德却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他抱着手站在那里,从鼻子里冲着路易喷出了一口气:“先生,您可得想清楚,您这是在污蔑一个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可怜商人!这个小商人刚因为你的朋友而遭受了货物和金钱上的损失,如果那些染色的树叶子从我的商行里被卖出去,人们就会说,‘看哪,那个伯纳德卖给别人假的茶叶!’我的商行的信誉就会遭受致命的打击,甚至我都可能会被吊上绞刑架,这样惨重的伤害和损失,难道还不值得德·格朗维尔先生花上这么一笔小钱?”   他连珠炮似的冲着路易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然后转向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您说说,道理是不是这样?这么一小笔钱用来洗清您无意间犯下的过错,同时购买您家族的清白名誉,这难道算得上昂贵吗?”   “这简直是……”   “路易!”   就在路易还想要和伯纳德争辩的时候,阿尔莱德抬起了手,示意这件事将由他来处理:“路易,不要说了。”   “阿尔?”   路易疑惑地看着阿尔莱德,他发现他的朋友眼睛里满是疲惫、悲伤和沉痛——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和他不过一步距离的克莱蒙警官。   吉约奈·杜·克莱蒙,这位主管着巴黎第十二区的高级警官就那么坐在那里,就算听到伯纳德那些直白的威胁和勒索也毫无反应;他的坐姿端正,仿若一位法庭上最理性、最公正的法官,然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只是看了路易一眼,就让路易感到了凛冽的寒意,仿佛在冬日里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啊,我知道了。”   路易喃喃地说,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克莱蒙警官是什么可怖的魔鬼一样。   ——阿尔莱德曾经告诉过他,不要指望巴黎的警察局能带来任何公道,而他在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这个原则,还可笑地以为自己的辩解能打动这位警官!   “杜·克莱蒙警官先生,伯纳德先生,”阿尔莱德说,他的称呼次序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路易在这场谈判之中,他们真正的对手是谁:“我愿意达成和解的意愿,但是十五万法郎的赔偿未免荒唐,就算把格罗斯泰特造成的所有损害都算上,也不可能达到这么大的数额。”   “德·格朗维尔先生,你和格罗斯泰特给我造成的损失有多少我自己清楚,如果您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找一位最值得尊敬的公证人去我的仓库里,把损失的清单给您列出来——只要您不介意我告诉公证人,那些都是您和格罗斯泰特卖给我的假茶叶。”   这简直是厚颜无耻的威胁,然而坐在一边的克莱蒙警官并没有开口驳斥伯纳德的话,这让他更加得意了:“这么说吧,德·格朗维尔先生,我要求的赔偿金额既公平又正当,即使走上了法庭,法官和陪审员也都会支持我的请求的。如果您不愿意把这笔钱给我,我就会在法庭上把这笔钱要回来,对我来说这不过是要等待几天的事儿而已;但这么一来的话,真相就会公布在大众面前,那您的名字就会和格罗斯泰特那个骗子一起被大家议论,您的家族的荣耀也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十五万法郎是不可能的,伯纳德,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我可以按照那份契约书上双倍的金额赔偿给你,也就是四万法郎。”阿尔莱德说,他转向克莱蒙警官:“警官先生,我认为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赔偿了,格罗斯泰特送到伯纳德商行的茶叶价值不可能超过这个数,否则的话,伯纳德先生早就该发现账目和契约书上约定的对不上了。”   “啊,四万法郎!”   克莱蒙警官还没有说话,伯纳德就气得喊叫起来,他看起来已经被激怒了:“你当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么说吧,我今天就要拿到十五万法郎的票据,今天之内!不然的话,就请您到比塞特尔监狱去,好好地和那些苦役犯呆在一起吧!”   阿尔莱德没有理会伯纳德的威胁,他只是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克莱蒙警官,看着这位在这场谈判中既是参与者又是裁判者的人:“先生,您认为我的提议如何?”   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克莱蒙警官开口了,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德·格朗维尔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想要解决问题就必须从问题的根本上着手——如果您无法和伯纳德先生达成协议的话,那么虽然非常遗憾,我也只能履行我的职责,即使我并不愿意一个素有名望的家族的声誉就此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这些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阿尔莱德不由得咬紧了牙,因为愤怒,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路易悄悄地走到了阿尔莱德身边,他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面临的困境、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伸手握住了阿尔莱德的手,希望能以此给他一点力量。   “啊,警官先生,我的要求已经非常清楚了,我要十五万法郎的赔偿,并且要今天就拿到。”   伯纳德得意洋洋地抱着手站在那里:“我可不信以这位先生的身份地位和家族财富,他会连这么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他的父亲,可是一位高贵的伯爵大人呢!”   “杜·克莱蒙警官先生,”在伯纳德的步步紧逼之下,即使阿尔莱德非常愤怒,他还是不得不向那位警官低头:“您可能误会了什么,并不是我不愿意达成和解,而是我确实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   “这我可不管,先生,我今天就要拿到十五万法郎的票据,如果您不愿意给出这笔钱,那您就不得不承担您犯下的错误的后果了。”   伯纳德盯着阿尔莱德,那贪婪的目光就像秃鹫盯着垂死的猎物:“不过,老雅克也不是一点都不通情达理的人,德·格朗维尔先生,如果您手头上的钱不够的话,我不介意吃一点小小的亏——您可以写一张字据,用别的东西代替这笔钱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阿尔莱德警惕地问,他可不认为伯纳德会突然变得好心起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来抵偿这笔钱?”   “我听格罗斯泰特说过,您名下有一座价值十万法郎的庄园。”   伯纳德扯了扯嘴角,这位茶叶商人故意索要巨额赔偿的真正目的终于露了出来,就像狮子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我可以吃一个小亏,允许您用那座庄园抵上十二万法郎的债务,这样的话,您只需要再付给我三万法郎的现钱,就可以体面地保住您的身份和您的家族的地位。”   “这不可能!” 第80章 雾月·送往杜兰德银行的信(一)   这一定是路易和阿尔莱德见过的最无耻、最卑鄙的要求,或者说,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敲诈了——仅仅凭借着一份契约书上的签名和索洛涅制造出来的那些假茶叶,雅克·伯纳德和他背后的指使者就要从阿尔莱德的手中夺走一座价值十五万法郎、未来的价值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上升的庄园,夺走德·格朗维尔家族最可宝贵的财富和恢复往日辉煌的依仗,除此之外还要阿尔莱德付给他三万法郎的现钱,以此来换取格朗维尔家族的名誉不至于在法庭上蒙受污点!   而仔细推敲起来,这位伯纳德先生在这场所谓的假茶叶事件之中又损失了多少呢?他最多也就是损失两三万法郎的本金,却能拿回三万法郎的现钱和一座庄园,相当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一个贵族家庭三分之一的财产——也许就像费尔南伯爵说过的,巴黎人的贪欲就像鸽子的嗦囊,永远没有填满的时候!   “伯纳德先生,这是我见过的最无理的要求,你这是漫天要价!我是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   阿尔莱德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开口了,他试图把伯纳德的要求控制在一个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然而这场不对等的谈判里的另一方却是既不在乎,也不愿意让步一分一毫。   “德·格朗维尔先生,我已经说过了,如果您还想保住您的家族的名誉的话,就必须把我的损失都赔偿给我——您要么给我一张十五万法郎的票据,要么把您名下的那座庄园给我,并且要再给我三万法郎。”   即使已经对伯纳德的贪婪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在再次听到伯纳德开出的条件的时候,阿尔莱德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燃烧的愤慨,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卑鄙的茶叶商人,既是对他说话也是对那位警官说话:“雅克·伯纳德先生,你所声索的十五万赔偿根本没有法律上的依据,想要我用我的庄园来抵偿更是不可能。我宁可走上法庭和你当着大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去辩论,也绝不会为了满足你的欲望就把我家族的财产拱手相让,而目的仅仅是为了不让我的名字在一个我根本没有参与过的犯罪案件中出现!”   “啊!德·格朗维尔先生,这种话可不是您该在警官先生面前说的,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些为好,不要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就妄下断言,那只会让您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依仗着克莱蒙警官庇护的伯纳德简直是有恃无恐,他看似好心地劝谏那已经愤怒不已的两个年轻人,而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药的针一样暗藏毒意:“先生们,你们年纪尚轻,可千万不要为了一点小小的金钱就失去了理智,而把自己的家庭、亲人和自身置于不可挽回的境地。别的不说,德·格朗维尔先生,您难道不是有着一位慈爱而又富有的父亲吗?如果让他看到他的孩子被投入到比塞特尔监狱里,和那些苦役犯们呆在一起,他恐怕是无法承受这种致命的打击的吧?还有您的妹妹,我听说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她还没有结婚,如果她的哥哥进了监狱,或者被驱逐出法兰西、流放到殖民地去,那她可怎么办呢?先生们,在做下任何决定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让自己冷静一下,就像那句话说的,‘Caveant sules(但愿您谨慎行事)’!”   “真正该进监狱的是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还有那些居心叵测地假装看不见他设下的陷阱、想要借此不劳而获的人!”   听到伯纳德提到他的家人的阿尔莱德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抓起那个用来装假茶叶的粗布口袋,把那些倒在桌子上的染色叶子扫到了地上,指着它们怒视着伯纳德:“看看这些东西,这些粗陋的所谓茶叶!伯纳德,就像你说的,这些东西只需要浸湿之后在纸上擦一擦就能看出其中的异常,而你做了几十年的茶叶生意,怎么可能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你只不过是在故意放纵格罗斯泰特的行为,好从中获取你想要的利益!”   “啊,德·格朗维尔先生,你可要知道,诬告他人可是非常严重的罪行的啊。”   面对阿尔莱德的指控,雅克·伯纳德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如果您以为这种拙劣的借口就能转移法官和陪审团的视线、从而逃脱罪责的话,那您可就错了。杜·克莱蒙警官先生可以在法官面前为我作证,格罗斯泰特的犯罪手法非常高明,他在巴黎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精妙的造假方法;而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商人,整日只知道埋头苦干,又是如此地相信他的另外一位合伙人高贵的身份,这么一来,我怎么会想到他竟然卖给我假的茶叶呢?”   伯纳德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听起来非常真诚正直,然而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证明了阿尔莱德的指控很有可能是真的:“先生,我不过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商人,去法庭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您可不同,一位高贵的伯爵的儿子,竟然因为参与到了造假犯罪之中而被送上了法庭接受审判,到时候这难道不会成为一个轰动整个法兰西的大新闻,传遍巴黎和您的家乡吗?先生,为了您和您的家族免于那种难堪的局面,我建议您还是接受我的提议,不管怎么说,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那些勾当可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雅克·伯纳德!你这个可恨的犹太人,该下地狱的骗子,放高利贷的吸血鬼!”   “阿尔!”   “德·格朗维尔先生!”   就在阿尔莱德被伯纳德气得几乎失去理智、想要扑上去和他打上一架的时候,坐在一边的克莱蒙警官出声了,他的声音非常严厉,而右手已经再次伸进了那藏着手枪的口袋:“德·格朗维尔先生,请您务必冷静一些,否则我会视情况采取必要的措施,甚至现在就把您逮捕起来,以保护雅克·伯纳德先生的权利了。”   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包庇了,阿尔莱德气得整个人都在直喘粗气,平时的优雅风度都被抛到了脑后:“啊,是的,伯纳德先生的权利!那么请问警官先生,同样作为被格罗斯泰特欺骗了的我的权利,我该通过哪位警官去获得呢?”   “德·格朗维尔先生,虽然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很可惜,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曾经的选择负责,如果您不希望您的家族被您之前过于轻率的行为拖累的话,您最好还是尽快做出正确的决定。”   “如果您说的所谓正确的决定,就是任由雅克·伯纳德从我这里夺走我父亲辛苦积累下来的所有财富的话,那么恕我直言,警官先生,我可做不到!”   阿尔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直视着克莱蒙警官的眼睛:“警官先生,如果伯纳德先生以为凭借他手中的两份契约书就能把我的庄园和财产都夺走的话,那他就错了——是的,格罗斯泰特做下了犯法的勾当,但我什么都没做!我宁愿走到法庭上去承受人们的议论和怀疑,而在大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前和那些真正的罪犯对质以洗清我的嫌疑,也绝不会愿意把我家族最重要的财产拱手让人!”   “虽然我很佩服您的勇气,但是我并不建议您这么做,尤其是在所有的犯罪证据、证人和证词都能够指向您的不利状况下。”   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同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着阿尔莱德的那种眼神足够叫人浑身发寒:“请允许我提醒您一句,德·格朗维尔先生,也许在您看来伯纳德先生的条件是不能接受的,但如果走上法庭的话,您到时候面临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糟——在那些无可反驳的证据面前,陪审团会认为您是这桩犯罪的主谋,而伯纳德先生的请求是合理的。这么一来,您很可能会在被判为有罪的同时还会被法院查封拍卖掉名下所有的财产,这种同时失去自由、名誉和财产的惨痛代价难道不是比现在伯纳德先生要求的条件更可怕吗?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要拒绝伯纳德先生的好意呢?”   “啊,是的,警官先生,就是这样,如果这位先生不肯现在就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的话,等到了法官面前的时候,他就是愿意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奉上也没用的了。”   伯纳德抱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在您的家族高贵的姓氏的份上,我已经给您开出了足够优厚的条件了——难道我有要求你把你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交出来,才愿意把那两份至关重要的契约书还给您吗?我只向您要求了正好足够赔偿我这几个月损失的十五万法郎而已,甚至愿意让您用一座只值十万法郎的小庄园来折冲十二万法郎的债务,从而慷慨地承担了两万法郎的损失,这样的条件难道还不足以展示我的善意吗?要知道,老雅克平时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啊!”   “呵,善意!雅克·伯纳德,如果你们提的这种条件也能称作是善意的话,那么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善良的那一类人了。”   阿尔莱德冷冷地说,他已经明白他是掉进了一个专门为他而设计的圈套,而且已经无路可走、只能屈服于克莱蒙和伯纳德的威胁了:面前这位警官的一番话看似好心的劝告,实际上却是在告诉阿尔莱德,如果不能给出让他们满意的金钱,他就会让阿尔莱德“成为”摩尔街那桩犯罪的主谋者被送到监狱,而让真正的造假者逍遥法外!   伯纳德肯定听出了阿尔莱德话里的讽刺,但他并不在乎:“那是当然,德·格朗维尔先生,我们毕竟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愉快的合作嘛!老实说,这真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只需要一张字据和一笔三万法郎的小钱,您和您的家族的名誉地位就全都保住了;而且您并没有破产,既可以留在巴黎继续当您的漂亮公子哥儿,也可以到处去游玩,谁也不会知道您曾经差点牵扯进这样的一桩犯罪中来!当然了,如果您认为这样太过麻烦,觉得一张十五万法郎的票据更加方便的话,您也可以现在就拿出来,我好叫我的仆人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到银行去兑换了——只要有钱就好,老雅克是从来不挑的。”   “我很讶异你竟然知道我会不会破产,伯纳德,这么看来,格罗斯泰特对你说过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阿尔莱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满怀愤恨的一句话,他回头看了站在他身后的路易一眼,发现他的朋友一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靠背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两位朋友只是对视了一眼,阿尔莱德就已然明白路易也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知晓了他们所处的险恶境地;如果是在平时的话,他肯定早就走过去关切路易的身体是否不适了,但这一次他只是定定地看了路易好一会儿,然后就直接转身往楼梯那边走去。   “德·格朗维尔先生,您准备到哪里去?”   一看到阿尔莱德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伯纳德马上警惕起来:“怎么,先生,您这是准备像那个格罗斯泰特一样,从二楼的窗户跳出去逃跑吗?”   “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独自冷静一下,两位先生,毕竟这件事情涉及到我的家族宝贵的名誉和财产,我需要平复一下心情才能给予你们准确的答复。”   已经踏上台阶的阿尔莱德冷冷地说,他甚至嘲弄了一下伯纳德:“如果我真的逃跑了,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我发出通缉令,然后查封我名下的财产了,不是吗,伯纳德先生?这对你们来说,不正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伯纳德哼了一声,看了看克莱蒙警官,在得到后者的示意之后才开口:“一刻钟,先生,最多一刻钟,要知道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如果您到时候不乐意下来的话,我很乐意到二楼去参观一下您的屋子——另外,我早就让我的仆人守在外面的街上了,您可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儿!”   这回阿尔莱德理都没有再理会他,直接走上楼梯去了,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而在主人离开之后,一楼的客厅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和路易,还有躲在门后连出声都不敢的通萨尔老爹、被通萨尔老爹死死拽住的约瑟夫,于是一时之间,客厅里竟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哼,真是个好脾气的大少爷!”   在看不到阿尔莱德的身影之后,伯纳德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喉咙,“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对不起,先生们,请允许我离开一下,我要去陪伴在我的朋友身边。”   路易一分钟也不想和这两个人呆在一起,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发现了阿尔莱德刚刚说话时的神情似乎不太对劲,当即只简短地和克莱蒙警官说了一句就急匆匆地跑上了二楼,而也许是认为他的存在无关紧要的缘故,雅克·伯纳德居然也没有阻止他。   一走上二楼,路易立刻就发现了满脸惊慌的玛丽,这个女孩子大概一直躲在楼梯边偷听着一楼客厅里的谈话,从而知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路易先生,先生、他,他去了书房……”   玛丽颤抖着声音对路易这么说,她用手紧紧地抓着颈间的小十字架,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已经快要昏倒过去了。   而当路易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坐在桌子前的阿尔莱德手中正在摆弄的东西的时候,他才明白玛丽为什么会惊恐到那种地步。   他的朋友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通体银色、线条优美流畅的手枪。   “阿尔!” 第81章 雾月·送往杜兰德银行的信(二)   “啊,路易,你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阿尔莱德只是回头看了路易一眼,就继续低头用手帕擦拭着那把银色的手枪,他的语气非常冷静:“等一会儿你躲在卧室里吧,等我走了之后,你再从这里出去。”   “圣母玛丽亚在上,阿尔,你这是准备干什么!”   路易几乎是扑到书桌前,伸手就想要从他的朋友手中抢下那可怕的武器,却被阿尔莱德一把挡住了。   “路易,”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抓着朋友的手,整个人冷静得可怕,就像沉寂多年之后即将再次爆发的火山:“听着,路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相信索洛涅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又被有心人利用而即将把我们都拖进漩涡里,现在不管怎么样,格朗维尔家族悠久的历史和荣誉都即将毁于一旦了。”   “我对我的父亲和家族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路易,等你再看到我父亲的时候,请你帮我告诉他,他的儿子没有勇气再回到他面前请求他的原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付出他们应付的代价,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告诉我父亲,立即把我的名字从家谱里除去,然后谨慎地对待我妹妹的婚姻。为她挑选一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结婚,就算那个年轻人没有财产也没关系,不过,那个人可绝对不能是一个商人。”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阿尔!”   阿尔莱德说这些话时脸上那种奇异的神采和这些遗言般的交代实在是不祥,路易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明白阿尔莱德拿出手枪是想要做什么了:“你想要用枪来对付他们吗?阿尔,你疯了,那是一个巴黎的警官,他也随身带着手枪!不,不不,你不要这么做,他们只是想要钱而已,我们只要给他们钱就行了的。阿尔,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宁可你破产失去所有的财产和地位,也不要你变成一个通缉犯。”或者更可怕的,死在克莱蒙警官的枪下!   “这是不可能的,路易。”   对于路易的劝说,阿尔莱德只是微微地扯了扯嘴角,他的笑容看上去苍白而无力:“即使我把我所有的钱和土地都给楼下的那两个人,他们也不会满足的,你还记得当初索洛涅给我们看的那些账本吗?从摩尔街购买过茶叶的生意人不止伯纳德一个,就算我给了伯纳德钱,他们也完全可以放出风声去,让其他人找上门来索要赔偿——这么一来,只要我和我父亲还想保住家族的名誉,我们就不得不源源不断地付出大笔的钱,来换取那些人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与其面临那样可怕的局面,路易,我宁愿赌上一把,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些吸血鬼不会想到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会有开枪的胆量的,他们以为我已经屈服了。”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的,阿尔,我们还会有别的办法的。”路易央求道,他感到自己的思维非常混乱,如同一团找不出头绪的线团:“我们可以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是的,如果有其他身份尊贵的贵族愿意帮忙的话,事情说不定能解决的。阿尔,我们可以请求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的帮助,他是你父亲的朋友,肯定会看在伯爵大人的面上帮忙的,不是吗?还有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索洛涅是她的远亲,现在出了这种事,她肯定不能坐视不管的!”   “没用的,路易,贵族的友谊从来建立在利益之上,现在我找到他们也只是自取其辱。就算巴尔贝愿意帮我解决,他也肯定会问我的父亲索要保守秘密的封口费,那也不过是把敲诈的人从克莱蒙换成了他,再把被敲诈的人换成我父亲而已。”   阿尔莱德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那把手枪,他伸手从抽屉中摸出了一颗黑色的弹丸,尝试着把它从枪口装进枪管里(这种击发火式手枪因为设计的原因,只能这么装填子弹),然而也许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的缘故,他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至于德·布戈涅子爵夫人,啊,是的,我到时候也许可以从她那里知道索洛涅在哪里,也许她会知道。”   在说完这句有些颠倒的话之后,阿尔莱德又说了一句,他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我的枪法很准的,两米之内我就没失手过。”   “阿尔!”   路易终于忍受不了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的朋友,一位贵族,一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被互相勾结的巴黎商人和警官逼到了这样的地步,乃至于要拿起武器当一个亡命之徒!可是就算拿起了枪又能怎么样呢?阿尔莱德的对手是一个携带着武器、经验丰富的高级警官,面对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任谁都能想到一个最多只是打过猎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经百战的警官对上,那会是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就在那一瞬间,路易已经做出了决定:违背宗教规训也好,死后下地狱也罢,只要能拯救他的朋友,他什么都愿意做!   “阿尔,还有办法的,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路易对他的朋友说,他死死地抓住阿尔莱德想要继续从抽屉中摸出子弹的手:“除了德·波唐杜埃子爵和德·布戈涅子爵夫人,也许还有一个人能帮到我们,他很有身份,如果他愿意的话肯定能压制克莱蒙警官他们,让他们不敢再继续敲诈。阿尔,你先把枪收起来,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尝试一下好不好?如果他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我就不再阻拦你用你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没用的,路易,我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帮到我的了。”阿尔莱德说,他认为自己的朋友是在撒谎欺骗他,反而安慰起他来:“你等会只需要躲起来就好,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在找到格罗斯泰特、让他为他对我的背叛付出代价之前,就算我死了,我也要从地狱里爬回来复仇。”   路易急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时候他听到楼下的伯纳德开始不耐烦地叫喊阿尔莱德的名字、而眼看着阿尔莱德就要拿着手枪站起来走出去,于是立即一把按住了他的朋友,低声喊道:“阿尔,你冷静一些!你要是开枪了,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人也都会被认为是犯罪同伙的!”   这个理由让阿尔莱德怔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路易一把就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把要命的武器,他把那把枪紧紧地握在手里,而把枪口对着地面、唯恐它突然走火:“求你了,阿尔,你给我两个钟的时间,不管结果会是什么,我们都得尝试一下。”   阿尔莱德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好一会儿,他才无力地垂下了头,声音轻如蚊呐,似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是巴黎,路易,在这里还有谁能帮到我们呢?”   路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那把手枪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面,然后从桌子上拿走了墨水瓶和羽毛笔,以及几张印有忍冬花图案的信笺——这些信笺肯定是阿尔莱德写信给玛格丽特时用的,上面还洒了相当好闻的玫瑰香水。   他对着那些空白的信笺发了一会呆,好一会儿,才写下给那个人的信,因为心绪混乱,他中间还拼错了两个单词:   “致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先生,因事情紧急,我需要在今天之内拿到十五万法郎,因此特以此信询问您,我是否可以得到。   如您愿意拨冗光临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我将更加感激不尽。   另,您上次提及之事,我认为非常妥当,一切皆可如您所言安排。   诚挚地期待您的大驾光临。   您忠诚的,路易·杜·法朗坦”   在写最后一句的时候,路易原本想写的是“您谦卑的仆人,路易·杜·法朗坦”,但他的笔尖犹豫了半天,还是写成了“您忠诚的,路易·杜·法朗坦”。 第82章 雾月·杜蒙先生(一)   因为害怕被阿尔莱德看到最后几句话,信笺一写完,路易就马上将它装进了信封里,而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信笺内容的阿尔莱德果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路易,你给谁写的信?”   “我给我们在圣埃蒂安的那位老同学,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写信。”路易镇定自若地说,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脏跳得有多快:“他是个银行家,肯定能拿出十五万法郎的,不是吗?看在以前在同一个寄宿学校的份上,如果他愿意帮助我们,我们就可以先度过眼前的难关了。”   听到那位子爵先生的名字,阿尔莱德当即摇了摇头,显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个杜兰德很傲慢,他不可能……”   “喂!德·格朗维尔先生,杜·法朗坦先生,你们在楼上还呆个没完,成了个姑娘家了吗?!”   阿尔莱德的话还没说完,雅克·伯纳德粗声粗气的声音就从楼下传了上来:“你们还不下来的话,我可就上去了,先生们!”   “阿尔,不管怎么样,你先把手枪藏起来,你答应了我的。”害怕伯纳德和克莱蒙警官真的走到二楼来,路易低声对阿尔莱德说了一句,随后他拿起那封信就走了出去。   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伯纳德已经走上了楼梯的一半了,当抬头看到路易的时候,伯纳德就停下脚步嚷嚷起来:“啊,这位先生,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跑了呢!怎么,德·格朗维尔先生呢?他怎么不出现,该不会已经不在这座房子里了吧?”   “雅克·伯纳德先生,请你不要随意污蔑他人,我的朋友心情不太好,请你让他冷静一下。”路易强忍着厌恶说,接着他喊起了仆人的名字:“约瑟夫!约瑟夫,你在哪里?”   “先生,我在这里!”   约瑟夫应声从楼梯下钻了出来,然后跑到路易面前,他经过伯纳德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撞了那令人生厌的茶叶商人一下:“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杜兰德银行,交给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就说是我写给他的。你搭乘马丁老爹的马车去,他比较熟悉巴黎的道路,要快去快回。”   “啊呀,法朗坦先生,您这是又想搞什么名堂呢?”   当从路易手中接过信封的约瑟夫从伯纳德身边走过的时候,茶叶商人嚷嚷起来,他粗鲁地伸手一把就夺走了约瑟夫手里的信:“我倒要看看这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阴谋诡计!”   “雅克·伯纳德先生,你未免太无礼了!”   路易很气愤地怒斥起来,他没想到伯纳德竟然能无礼至此,然而因为距离的缘故,他已经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您竟然当着我的面拿走我的信,难道您连什么是礼貌都不懂吗?”   “先生,我们这种粗人可不懂得礼貌是什么东西。”伯纳德傲慢地回答,他几下就拆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笺抖了出来,然后才想起他并不认识字,于是转身走回一楼,把那封信交给了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您看一看,这信上写的什么?是不是想要联络他们的同伙?”   克莱蒙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他沉默了一下,随后问从二楼走下来的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警官先生,伯纳德先生难道不是索要十五万法郎的赔偿,还要求必须今天拿到,否则就要我的朋友拿他的庄园抵债吗?”路易说,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已经渗出冷汗了,但他还是摆出了一副派头十足的神气样子:“那么,我让仆人去银行那里问一下我的代理人,如果我签下一张十五万法郎的票据的话他们今天能不能兑现,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毕竟十五万法郎可是一大笔钱呢。”   “这么说来,您在银行的代理人竟然是杜兰德银行的掌管者,法朗坦先生,这未免也太不寻常了些,我可记得您并不是贵族。”   克莱蒙警官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双灰蓝色眼睛看着路易的眼神简直像刀子一样锐利:“不过,如果您在杜兰德银行有超过十五万法郎的钱的话,大可以现在就开出一张票据让伯纳德先生去兑现,这样也免得您的仆人来回地跑腿了。”   “我要先等到我的代理人的回复,警官先生,他的建议从来都对我很有帮助。”路易说,他没想到这个克莱蒙警官的手段如此厉害,然而他背后就是自己朋友的生死,他一步也不能退让:“您在着急什么呢,警官先生?如果我的账户不能付出这笔钱的话,我的朋友自然会支付,或者拿他的财产来抵债,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您和伯纳德先生也不过是要多等一会儿而已。”   他毫不畏惧地迎着克莱蒙那审视的目光,就像他确实在杜兰德银行有着几十万法郎的巨额金钱、而只是让仆人去询问一句那样——平心而论,那位警官虽然行事可鄙,但他身上那种多年面对罪犯历炼出来的气势确实是很有压迫感的,如果换了一位神经比较脆弱的女士面对他这种审视的目光,那她可能坚持不了一分钟就已经被吓昏过去了。   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看着路易,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在路易几乎以为他会下令把那封信撕碎的时候,克莱蒙发话了:“让他送。”   “啊呀,警官先生?”   伯纳德有些愕然地看着克莱蒙警官,显然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可是,警官先生,他们分明是在……”   “让他送。”克莱蒙简短地说,他盯着路易:“我认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虽然他大概并不认得我。如果那位先生愿意来到这里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和他说说话,毕竟,阿图瓦伯爵殿下身边的红人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您说是吧,路易·杜·法朗坦先生?”   “那是当然,警官先生。”路易说,他感到自己手心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约瑟夫,你把这封信送到杜兰德银行,一定要亲手交给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你前几天晚上见过他的。”   约瑟夫有些惊愕地看看路易,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我知道的了,先生。”   约瑟夫这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简直是路易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既要应付克莱蒙冷不防的各种审问犯人般的问题,又要面对伯纳德时不时的试探和奚落,还要担心阿尔莱德会在这种难熬的环境之中崩溃而暴起拔枪,而更加担心如果卡利斯特拒绝他的请求——如果子爵拒绝了,那么对路易和阿尔莱德来说,这就是灭顶之灾!——到最后,他干脆不愿意开口了,不管伯纳德怎么逼问和奚落,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阿尔莱德身边。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雅克·伯纳德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最后他已经认定路易是在蒙骗他了。   “我看你根本在银行一个子儿都没有,你在耍我们!”他对着路易怒吼起来,随后把矛头指向坐在一边的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我受够了,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写下字据,否则的话,我就要把你送到监狱里去!”   “等我的仆人回来,我就写给你。”阿尔莱德冷冷地回答。   就在伯纳德想要再次逼迫阿尔莱德的时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外传来了马车先后停下的声音,接着约瑟夫飞奔了进来。   “先生,路易先生,杜兰德银行的安德鲁·杜蒙先生前来拜访!”   约瑟夫非常高兴地对路易和阿尔莱德说,他神气的样子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士兵。   “杜蒙先生?”路易愕然地问,他完全没有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   正在路易疑惑非常的时候,一位拿着手杖的男士带着一个小厮走进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愉快地向他们打了招呼。   “法朗坦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下午好,我是杜兰德银行的高级主管,安德鲁·杜蒙。”   这位杜蒙先生身材中等,不高不胖,虽然穿的是那种可以视为银行职员们标准着装的白色硬领衬衫和黑色外套,却一点也不见职员们那种常见的呆板气儿,反而是举止文雅,神情随和,叫人一见就顿生好感。   “您好,杜蒙先生。”   既然人家打了招呼,路易和阿尔莱德自然不能不回答,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位之前根本没有见过他们的杜蒙先生就已经分清楚他们之中谁才是路易了,他愉快地微微一笑,示意他的小厮把手中的泥金信封送过去:“路易先生,这是子爵先生给您的信,他让我带给您——嗳,雅克·伯纳德先生,这封信可不是您能动的。”   杜蒙先生非常轻巧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他的手杖一下就把伯纳德伸过去的手给打开了。   想要夺走信封却挨了一下的伯纳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票据的话谁稀罕!——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可没有见过你。”   路易完全顾不上伯纳德,他拆开了那个绘有金色鸢尾花的泥金信封,却发现信封里只有一页短笺,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潇洒非常:   “一切交杜蒙处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 第83章 雾月·杜蒙先生(二)   “一切交杜蒙处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   有着漂亮玫瑰花纹的短笺上仅有短短的这么一句话,然而这对于路易而言,这寥寥数语的回答和杜蒙先生的出现简直如同久旱之后的突降甘霖,几乎要让他跪下来感谢圣母玛丽亚的恩赐——在约瑟夫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忍受着伯纳德和克莱蒙的逼迫与威胁,已经到了几乎要绝望的地步了;甚至可以不客气地说,如果约瑟夫空着手回来,路易无法想象自己和阿尔莱德会做出什么疯狂的选择!   在路易把那张信笺从信封中抽出来拿给阿尔莱德看的时候,安德鲁·杜蒙已经和克莱蒙警官打起了招呼。   “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先生,真高兴会在这里见到您,我记得我们曾经在巴黎警察局长托马斯先生举办的舞会上见过面,只是很遗憾当时您在和一位美丽的女士谈话,以至于我没有机会和您交个朋友。”   “您好,安德鲁·杜蒙先生。”   克莱蒙警官不动声色地回答,他灰蓝色的眼睛审视着这位杜兰德银行的高级主管,似乎在思考着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您的到来真是令人意外,请允许我冒昧地询问一句,您是因为法朗坦先生的请求,还是因为德·杜兰德子爵的命令而来?”   “啊,克莱蒙警官先生,您说的这两件事实际上并不冲突。”杜蒙先生笑眯眯地说,“我来到这里是因为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想要在我们的银行兑现十五万法郎的票据,而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全权授权我来处理杜·法朗坦先生的请求。毕竟,您也知道的,子爵先生那样的大人物每天都很忙碌,他不可能每一件事都亲自处理,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这些小职员为他效命的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杜蒙先生,但恕我直言,法朗坦先生的请求事出有因,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位贵族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名誉,您贸然参与进来似乎并不太合适。”   “警官先生,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的话,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杜蒙轻巧地回答,他转向路易和阿尔莱德:“为客人保守秘密是我们这一行最基本的要求,只要法朗坦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信任并且愿意授权给我,我可以担任他们共同的代理人。杜·法朗坦先生,您看完子爵先生的信了吧?”   “我看完了的,先生。”路易说,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很赞同他的安排,那么,拜托您了,杜蒙先生。”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那么,德·格朗维尔先生,您的意思呢?您是否愿意让我来为您处理困扰着您的问题?”   阿尔莱德看了看那张纸笺,又看了看路易,在得到后者鼓励的眼神之后,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信任您的能力并把这件事托付给您,杜蒙先生。”   “啊,这样的话就真是太好了,先生们!”杜蒙说,他顺手把那镀银的橡木手杖交给自己的小厮,然后在克莱蒙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点都没有把自己当作客人的意思:“劳驾,那边的那个小家伙,能给我拿一杯葡萄酒来吗?顺便给两位先生,还有警官先生和伯纳德先生也拿一杯;至于你,约翰,你去把壁炉的火烧起来,这么冷的天,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谈话会更愉快一些。”   “是,先生。”   眼看着杜蒙先生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仆人都指使了起来,却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巨额票据,站在一边的茶叶商人可不乐意了。   “喂!这位先生,还有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法朗坦先生,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伯纳德喊叫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路易:“法朗坦先生,你承诺会兑付给我的十五万法郎呢?为了你那一张票据,我可是等了两个多钟了,脚都要冻僵了。先生,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哎呀!雅克·伯纳德先生,原来让法朗坦先生需要兑现出十五万法郎的人是您啊。”   杜蒙先生惊讶地——或者也可以说,假装惊讶地——喊了出来,他那种浮夸的语调就算是最听不懂话外之意的人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一大笔钱啊,顶得上我一年的收入了,伯纳德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您是依据什么来向法朗坦先生索要这笔钱的吗?”   “您要问原因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杜蒙先生,作为银行的人,难道你们的职责不是当一个称职、听话的钱袋子吗?”   伯纳德说着,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法朗坦先生承诺会给我十五万法郎,我要他现在就出示票据给我,而您要做的就是检查他在你们银行的账户是否有足够的钱可以支付他开出的票据而已,不是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银行的人还要问去兑换现钱的人、他们是怎么拿到客人签下的票据的。”   “先生,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是法朗坦先生的全权代理人,这样的话,我就不能不过问您索要这份大额票据的理由了。”   杜蒙不慌不忙地说,伯纳德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舒服地翘起了二郎腿,显得颇为轻松自在:“毕竟,作为一家对客人负责的大银行,我们有责任确保客人处置财产时的意愿是出于他们真实的意志,并且保护他们的财产不因蒙骗、欺诈或者其他的恶劣手段而流失——比如说被一些不法分子利用一些其实不值一提的小事作为敲诈的把柄。您说是吧,伯纳德先生、克莱蒙先生?”   这句话简直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人,伯纳德当即跳了起来。   “杜蒙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老雅克在骗人吗?我只是在要求我应得的补偿而已,既然那位法朗坦先生答应了会替他的朋友承担十五万法郎的赔偿金,那他就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立刻拿出来,而不是找他的经纪人来推三阻四!”   “啊,伯纳德先生,您未免太激动了一些。”   面对恼怒的伯纳德,杜蒙先生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我可没说您什么,只是想要询问您索要这份十五万法郎的票据的理由而已。作为法朗坦先生授权的代理人,如果您能给出正当的理由,我现在就可以签给您对应法郎的票据;但如果您不能提供正当理由的话,先生,那就很抱歉了。”   “杜蒙先生,伯纳德先生是因为他的茶叶生意上的一些事情,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索要十五万法郎的赔偿,而法朗坦先生愿意代替他的朋友支付这笔钱。这是在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的。”   “我们才没有……”   听到克莱蒙警官眼都不眨就说出来的所谓“协议”,阿尔莱德气得差点喊叫起来,但路易很及时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先看看杜蒙先生会怎么处理。   “听您这么说,警官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是给伯纳德先生造成了非常大的损失了。”   “那是当然,先生,他可是让我损失了一大笔钱!”   伯纳德气哼哼地接过了克莱蒙警官的话,他瞪着那两位年轻的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给我造成的损害比我女儿出嫁时我给的陪嫁都要多,先生,要不是看在他是个贵族的份上,我可不会只问他要这么一点赔偿!”   “是吗?可是,伯纳德先生,您看起来可不像是遭受了损失的样子啊。”杜蒙说,他笑眯眯地端起了约瑟夫送上来的葡萄酒:“据我观察,您的茶叶商行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一直在正常地发出货物和收回货款,出售的茶叶数量还增长得非常快,基本每隔半个月就有一批货物被装上开往英格兰港口普利茅斯的船——就在三天前,您还把一批高等级茶叶交给了苏格兰船只‘白鲸’号去运送不是吗?这样生意兴旺的商行,怎么可能会因为德·格朗维尔先生而蒙受生意上的损失,甚至到了需要您来索赔十五万法郎的地步呢?”   杜蒙先生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在闲聊,然而雅克·伯纳德在听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开始变得难看起来:“安德鲁·杜蒙先生,您这么说的话我可不同意,我手上有德·格朗维尔先生签名的契约书,那是能够在法官面前证明他给我造成的损失的。”   同样听到了杜蒙先生那一番话的阿尔莱德一开始还有些迷惑不解,但忽然间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气得几乎要把手边盛着葡萄酒的杯子扔到伯纳德脸上去:“雅克·伯纳德!你果然早就……你这个骗子!”   “伯纳德先生,既然这样,您不妨把契约书拿出来……我说,德·格朗维尔先生。”   因为阿尔莱德突然的举动,杜蒙先生的话被打断了,他有点责备地看了阿尔莱德一眼,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行为:“您还是需要冷静一些,过于激动的情绪对我们都只有害处而没有益处。”   “阿尔,我相信杜蒙先生能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你跟我来吧!”   路易有些担心他的朋友会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情绪而搞砸了杜蒙先生的谈判,他急忙站了起来,准备把阿尔莱德带到二楼上去。   杜蒙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们的离开,而在克莱蒙想要开口拦下阿尔莱德和路易的时候,他似乎“不经意”地对那位警官说了一句:“克莱蒙警官先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您有没有听说主管第八区和第十六区的弗朗索瓦警官即将高升?啊,到时候这空出来的巴黎最富裕的两个区域,真不知道会由哪位高级警官来接手呢!”   “我没有听到过这个传言,杜蒙先生,不过这么看来,您的消息确实是非常灵通。”克莱蒙警官说,这回他看了那离开的两个年轻人一眼,没有再阻拦他们了。   路易拉着阿尔莱德走上了二楼,在试图听清楚楼下传来的谈话声的同时,他悄悄地问他的朋友:“阿尔,你刚刚怎么突然那么激动?是杜蒙先生说的那些话让你生气了吗?”   “不是杜蒙,是伯纳德,那个该死的骗子、无赖、恶棍!”   阿尔莱德低低地咒骂起来,因为气愤,他连向来引以为豪的翩翩风度都顾不上了:“那个老骗子,他肯定早就知道了索洛涅卖给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也肯定把那些假茶叶都转手了出去,否则杜蒙先生不会说他的商行发出的货物数量增长得非常快——说不定那些假茶叶就是混在真茶叶之中卖掉的!结果呢,这个骗子居然还有脸面跑到我这里来要求我赔偿他的损失,拿我签下的契约书来威胁我!那个混账!”   “阿尔,你小声些,不要给杜蒙先生造成麻烦。”路易说,这时候他看到小男仆约瑟夫在顺着楼梯蹑手蹑脚地往上走,就赶紧对他招了招手:“约瑟夫!快过来。”   就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般,约瑟夫一下子就蹿到了他们身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活力:“先生!您吩咐我去送信的事情,我干得还不赖吧?”   “你做得非常好,约瑟夫,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的了。”路易说,他抽出自己口袋里的法郎盒子,打开拿了一个两法郎的银币递给约瑟夫,用来当作给他的奖励:“不过,你是怎么去了那么久的,你们是迷路了吗?我原本还以为你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把信送到德·杜兰德子爵那里。” 而约瑟夫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要是他回来得再晚一些,路易估计就要看着他的朋友拿起手枪了!   约瑟夫非常开心地用袖子擦了又擦那枚银币,然后很珍惜地把它放进了口袋里:“先生,我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杜兰德银行了的,马丁老爹对巴黎哪儿的路都很熟;但是我找到那里,对银行的人说‘我要找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信要交给他‘的时候,那些人差点喊警察来把我赶出去!后来他们又说可以收下您的信和其他寄给子爵先生的信放在一起,但是不确定那些信要多久才能送到子爵面前,这么一来,我就更不愿意交给他们了,两位先生还在家里等着我回来呢!我就一直在那里守着,直到我看到那天那个……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那天晚上他是站在那部好漂亮的马车的车后架上的。”   “站在马车车后架上的人?”   只需要听到这个描述,路易马上就猜出那是谁了:“我想你说的应该是卡博,杜兰德子爵身边的一个侍从。” 第84章 雾月·杜蒙先生(三)   “卡博?杜兰德子爵居然给他的侍从起这个名字。”   听到卡博的名字的阿尔莱德先是有些诧异地笑了一下,随后他就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看向了自己的朋友:“不过,路易,你怎么会知道子爵身边的人叫什么?”   “啊,我们那天在、在歌剧院的时候,我听到子爵这么叫他身边那个侍从。”   路易没想到阿尔莱德会突然这么问,他有些慌乱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马上转移了话题:“你是把信交给了卡博吗,约瑟夫?”   “啊,先生,我认出了那位侍从先生,但他可没有认出我来。”约瑟夫说,他显得非常得意:“我一想到两位先生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呢,一着急就冲了过去,直接撞在那位先生身上了——跟着他的人还被我吓了一大跳,以为我想偷他的钱盒子呢!我把信塞给那位先生,对他说‘这是路易·杜·法朗坦先生想要交给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那位卡博先生弄明白之后,他就让我等在外面,然后拿着信进去了。”   “然后子爵就让杜蒙先生和你一起来这里了吗?”阿尔莱德问,这时候他听到楼下传来伯纳德那粗声粗气的大嗓门,赶紧示意约瑟夫先不要说话。   不知道杜蒙先生在他们离开之后对伯纳德说了什么,虽然伯纳德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那么粗鲁,却没有之前那种对待阿尔莱德时步步紧逼的气势了:“不行,杜蒙先生,这绝对不行!因为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和他的同伙,我可是损失了一大笔钱的,我应该得到相应的赔偿!”   “伯纳德先生,您还是不要只看到眼前的一小点利益,而忽视了更大的危机。要知道,如果这样的事情被传扬出去,不仅巴黎的顾客们会质疑您的商行的信誉,就是普利茅斯那边那些与您合作了十几年的老顾客们,也会怀疑他们这么多年来在您这里买到的茶叶的质量的。”   杜蒙先生说话时的声音很是文雅平和,但他说出的话可没有那么温和无害:“英格兰对茶叶欺诈的处罚比我们的法律要更严厉,因为他们喝茶就跟我们喝葡萄酒一样,所以更不能容忍在茶叶中掺假而毒害人民的行为。伯纳德先生,我可是听过一个案件,一位杂货店老板出售了不足一百英镑的假茶叶,而伦敦的法官在这起案件中判了他2000英镑,也就是五万法郎的罚金——先生,我想您一定不希望您那些普利茅斯的客人因为一些不好的流言就对您的货物起疑心,然后就把您的商行送到英格兰的审判席上去。那样一来,您面临的麻烦将是无穷无尽的。”   “先生,老雅克从来清清白白做生意,我的商行卖出去的货物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您说的这些我一点也不怕。”   虽然嘴上说着这么强硬的话,伯纳德的气势却很明显地在和杜蒙的较量之中落了下风了。   楼上的路易和阿尔莱德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听着楼下的谈话,很显然,杜蒙先生对伯纳德的生意往来非常了解,他一一列举出了茶叶商人在普利茅斯的几位大主顾,甚至知道这些主顾会把他们收到的茶叶又转手卖到什么地方去——这些详细到平常人根本不可能掌握的信息听在那位心里有鬼的茶叶商人耳朵里,肯定比暴风雨来临前的雷声要来得更加可怕!   “这个杜蒙确实很厉害,难怪杜兰德子爵会派了他来。”阿尔莱德低声对路易说,杜蒙先生的行为着实替他出了一口恶气:“他知道的这么多,连伯纳德卖出去的哪一批茶叶交给哪一艘商船来运送都知道,这种人真是太可怕了!如果他把这些消息报告给英格兰的警察局来揭发伯纳德的茶叶有问题的话,伯纳德绝对要栽个大跟头。”   “这应该也是杜兰德子爵让我们一切都听他的处理的原因。”路易说,一想到有杜蒙先生在,自己的朋友就可以从伯纳德的敲诈之中摆脱出来,他就由衷地感到庆幸;可是一想到他让约瑟夫送到杜兰德银行的那封信上写下的承诺,他就感到灵魂都要战栗起来。   圣母玛丽亚啊,请您宽恕我的灵魂吧!   他的思维与情感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的路易在祈祷杜蒙先生能够快一些挫败克莱蒙和伯纳德的阴谋、好把他的朋友从犯罪的漩涡之中拯救出来;另一半却在祈祷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似乎这样他就不用思考到时候他要怎么去面对杜兰德子爵的事实。   一楼客厅中的谈话还在继续,在伯纳德处于这场谈判的下风的时候,克莱蒙警官不疾不缓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么说来,杜蒙先生,您是希望这桩牵连到德·格朗维尔先生的犯罪就此消失了。”   “这件事从未出现过是最好的结果,警官先生,不管是对您还是对伯纳德先生,抑或是对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我的委托人来说。”   “您这是在让我为难,杜蒙先生,虽然我很同情德·格朗维尔先生被迫卷入了这场犯罪之中,但既然这是发生在我的辖区内的不法行为,我就不能不履行我身为主管警官的职责。”   “这是当然,先生,整个第十二区都在您的管辖之下,您有这个追究犯罪的责任和权力。”   在说出这看似恭维的话之后,杜蒙先生的话锋忽然一转:“但恕我直言,克莱蒙警官,您的上司托马斯警察局长先生性格刚直,嫉恶如仇,偏偏脾气又有些急躁,他刚上任的时候可是下令过全城搜捕所有罪犯,连偷面包屑的人都要投入到监狱里的。”   “如果让托马斯先生知道就在您的辖区里、您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一件时间长达好几个月、并且会牵连到众多商人的信誉和好几位贵族名誉的犯罪勾当,您却一直没有察觉——恕我直言,先生,按照托马斯先生的性格,他必然会因此对您的能力或者品行产生怀疑。”   “您说得未免太过严重,先生,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会知道想要消灭世界上所有不法分子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那些该被送进监狱的罪犯总能够想出最精妙的犯罪手段和犯罪方法,而和这些罪犯进行争斗只是我们这一类人应尽的职责。”   “是的,道理永远是这样,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警官先生,过于引人注目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克莱蒙警官大概会选择不让圣乔治街的人送出任何的信件去,那样阿尔莱德和路易就绝对不会有力量和他们对抗;不过,虽然伯纳德没有得到他一直觊觎的那座庄园,克莱蒙警官却从杜蒙先生这里得到了另外一个他想要的结果:杜蒙先生承诺说,只要这件事情顺利平息,他可以在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面前美言几句,从而让子爵在巴黎警察局长托马斯先生和阿图瓦伯爵殿下面前为这位警官说上几句好话——对于正在争取成为富庶的第八区或第十六区下一任高级警官职位的克莱蒙警官来说,这无疑正是他最迫切需要的。   当然了,杜蒙先生并不是德·杜兰德子爵,他区区几句话的好处并不足以让克莱蒙警官就此松口,为此,杜蒙先生也不得不让步说为了他的主顾的名誉,他会付出一些相应的合理报酬。   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判之后,杜蒙先生让他的仆人走到二楼上来请路易和阿尔莱德下去。   “先生们,”阿尔莱德和路易走进一楼客厅的时候,杜蒙对他们说:“我已经和雅克·伯纳德先生和克莱蒙警官先生达成了关于这件事的协议,我将付给伯纳德先生两千法郎的价钱以购买他手中的两份契约书,而付给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先生两万法郎,作为他处理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第十二区留下的那些犯罪痕迹的费用。”   这个结果很是出乎阿尔莱德的意料——这明明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欺诈骗局,杜蒙却还要付给那两个吸血鬼一大笔钱!说实在的,他一分钱也不愿意给他们:“为什…”   就在阿尔莱德的质问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路易用力地拉了他的朋友一把,然后抢在阿尔莱德前面开口了:“先生,我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您处理,并且相信您的能力和判断会给我们带来最好的结果。”   “感谢您的信任,法朗坦先生。”杜蒙对路易说,他同时给了阿尔莱德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个眼神无疑让阿尔莱德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话,最终,这位年轻的贵族还是不得不低下了头,咬着牙说出了违心的认同:“我赞同您的决定,杜蒙先生。”   比阿尔莱德要更加不情不愿的是雅克·伯纳德,这位目的落空的茶叶商人脸色阴沉得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布满乌云的天空,而在听到阿尔莱德的话之后,他从那口袋般的燕尾服外套里抽出了两份装订齐整的契约书扔到了杜蒙面前的桌子上。   “啊,德·格朗维尔先生,这次您有着让人羡慕的好运气!”   伯纳德对阿尔莱德说话时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叫人非常不舒服,他看了看路易,冷笑一声:“我真诚地祝愿在您的朋友的帮助下,您的这份好运气能够一直绵延下去。”   “那么,杜·克莱蒙警官,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杜蒙先生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伯纳德那些充满恶意的话一般,在阿尔莱德确认了桌子上那两份确实是那关乎他家族名誉的文书之后,他签下了两份票据,一份给了伯纳德,另一份则给了吉约奈·杜·克莱蒙。   在把那张两千法郎的票据递给伯纳德的时候,这位杜兰德银行的高级主管还非常真诚地对这狡诈的茶叶商人说了一番话:“伯纳德先生,如果您有十几万法郎的现钱的话,您可以考虑一下将钱存在我们的银行。我们给的年利率虽然比别的银行低一些,但我们绝对可靠,保证不会做出欺诈客人的事情、或者像一些小银行一样随意破产而让客人的钱血本无归。”   这话可把伯纳德给气得够呛,他一把抢过杜蒙先生手中的那张票据塞进口袋,然后踢了旁边的椅子一脚,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相比之下,吉约奈·杜·克莱蒙的表现就要得体得多,这位警官面不改色地接过了杜蒙先生签下的票据,然后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那么,以后有机会再见了,先生们。”   “再见,警官先生。”   在克莱蒙警官也离开客厅之后,阿尔莱德终于忍不住了:“杜蒙先生,你为什么要……”   “啊,两位先生,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不过这些话都等我的仆人回来再说。”   “仆人?”   杜蒙先生的话让两位朋友都有些迷惑,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大概几分钟之后,杜蒙带来的那个叫做约翰的仆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先生,那两位先生已经坐着马车走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有说些什么吗,约翰?”   “您又来了,先生,您明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这是在两位可敬的先生面前呢。”   “我当然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我就是要听,约翰。”   “那好吧,既然您就是要这么做。”仆人约翰说,他看了看一边的路易和阿尔莱德,然后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伯纳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位茶叶商人对杜蒙先生的评价:   “那个杜兰德银行的该死走狗!” 第85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一)   “那个杜兰德银行的该死走狗!”   从仆人约翰口中说出来的这句骂人的话无疑把路易和阿尔莱德都吓了一跳——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约翰把茶叶商人那种粗鲁的腔调模仿得太像了,有那么一瞬间,路易甚至以为伯纳德又走了回来而看向了门口。   而作为被伯纳德这么辱骂的人,安德鲁·杜蒙,这位杜兰德银行的高级主管,他的反应倒是非常出乎两位朋友的意料——这位先生既不惊讶,也不生气,而是翘起了腿,舒舒服服地把自己陷进有天鹅绒垫子的扶手椅里,然后要求他的小厮:”还不错,再说一遍,约翰。”   “……什么?”   路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阿尔莱德的表情证明了杜蒙先生确实说了这样的要求,正在两位朋友一脸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的时候,仆人约翰反而是一副他早就知道的样子:“啊,两位先生,你们不要奇怪,我们先生就是这样的。”   在对路易和阿尔莱德解释了这么一句之后,约翰转向他的主人,然后模仿着伯纳德那种粗俗的口音又说了一遍:“那个杜兰德银行的该死走狗!”   “那个杜兰德银行的该死走狗!”   “那个杜兰德银行的该死走狗,呸!”   在约翰连着骂了好几遍之后,安德鲁·杜蒙总算示意他的仆人停了下来——虽然是被骂的那一方,这位先生看上去却是非常愉快的样子,简直要叫人佩服他无比良好的涵养。   “啊,先生们,我的仆人没有吓到你们吧?”   杜蒙先生笑眯眯地问站在那里的两位朋友,他说话时的样子非常文雅,叫人想不到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竟然有这样奇怪的癖好:“还请不要见怪,这是我个人的习惯之一,作为银行的职员,我们要从客人的反应中推测出他们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所以我往往会让我的仆人告诉我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杜蒙先生,我很佩服您的能力。”阿尔莱德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相信:“那么,您能从伯纳德对您的、您的评价之中推测出什么呢?”   “啊,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德·格朗维尔先生。”杜蒙眼也不眨地回答,“雅克·伯纳德先生虽然对我的处理方法非常不满意,但至少近期他是不会再做出什么事情的了,他不敢得罪那位克莱蒙警官,最多也就是咒骂我不该插手您的事而已。”   “您怎么能确定伯纳德不会再做出什么事情呢,先生?”路易忍不住问道,虽然信任杜蒙先生的能力,但他还是不怎么相信那位茶叶商人的信誉:“那位伯纳德先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先生,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法朗坦先生,您不必为此担忧,当一个人做出某件事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他能得到的利益要多得多的时候,他自然会安分守己的。”   杜蒙先生依然是那种笑眯眯的样子,在对路易解释了这么一句之后,他转向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您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伯纳德先生和克莱蒙警官那么多钱,而且还是在已经知道这个茶叶造假案件本身就是另一个欺诈的情况下?毕竟刚才谈判的时候,您的冲动可是差一点就毁了我的心血。”   “并没有,先生,您做出的选择总是有道理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阿尔莱德的神情是很明显地不太服气的。   “啊,先生,其实我知道您的想法,毕竟,年轻人总是认为在事实清楚之后,公正就应该如同太阳升起一般到来。”   杜蒙先生盯着阿尔莱德的眼睛,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但事实上,先生,很多时候,就算我们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我们也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法,以此来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在这件事里,您最大的错误不是在伯纳德的契约书上签下了您的名字,而是在一开始就过于轻率地相信了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品行。贵族与商人合作甚至联姻现在已经不是多么少见的事情了,但是您竟然毫无戒心地把一切都交给格罗斯泰特打理,任由他利用您的贵族头衔四处招摇,而不对他平时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警惕和质疑。”   这是相当严厉的责备,路易不得不出声为阿尔莱德辩解了一下:“先生,我的朋友并不是毫不关心摩尔街的情况的,他也会去那里检查货物和账本,只是谁也没想到格罗斯泰特竟然能将一切隐瞒到这个地步。”   “啊,法朗坦先生,您说的肯定是事实,但这种程度的参与是没什么用的。”杜蒙说,他的语气和缓了一点:“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犯下的罪行是真实的,只要第十二区那些造假的痕迹还在那里,我就不得不通过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来处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给他两万法郎的缘故。”   “德·格朗维尔先生,您该庆幸克莱蒙警官想要争夺第八区和第十六区下一任高级警官的位置,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委托我前来的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对我说,如果克莱蒙警官不愿意协商的话,他很乐意在巴黎警察局长托马斯先生面前,为那位警官说上几句足以让他立刻失去这个资格的好话。先生,这才是那位警官愿意松口的真正原因,否则的话,就是我再有本事也保不住您的家族的名誉,因为就算没有雅克·伯纳德,克莱蒙警官想要通过其他人来让您身败名裂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在对阿尔莱德说出这番话之后,杜蒙先生拿起他的橡木手杖,没有再理会那羞愧、沮丧、同时又因为杜兰德子爵的行为而震惊的年轻贵族,而是对路易说:“法朗坦先生,我现在要回杜兰德银行向子爵先生报告我对这件事的处理,您要和我一起去见子爵先生吗?”   杜蒙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站在他面前的路易立刻就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的,杜蒙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路易低声回答,他感觉自己都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就连脚下站的也似乎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软绵绵的棉花了:“阿尔,我,我和杜蒙先生一起去拜访杜兰德子爵,我很快就回来。”   “路易!”   阿尔莱德微微拧起了眉,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也想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表达我对他的感谢,杜蒙先生,请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去。”   “啊,德·格朗维尔先生,我的马车太小了,只坐得下两个人,而且子爵也不喜欢太多人一同拜访他——您可以给子爵先生送一张名片,和他约定下次拜访的时间。”   安德鲁·杜蒙非常轻巧地拒绝了阿尔莱德的要求,他用手杖点了点被扔在桌子上的那两份契约书:“我觉得您最好先处理一下这两份东西,还有您的仆人们,可别让他们到处乱说话。法朗坦先生,我们走吧,天已经黑了。”   杜蒙先生并没有说谎,他的马车是一部两匹马拉的轿式双座马车,确实无法容纳第三个人,不过就在他们登上马车的时候,阿尔莱德从屋子里追了出来。   “路易,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尔莱德这么问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混杂着沮丧、担忧与一丝怀疑,而路易既不敢与他的朋友对视,也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只能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阿尔,你不用担心的。”   “如果你过了十一点还没回来的话,我就去杜兰德银行接你。”阿尔莱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路易说,他同时还看了看杜蒙,但后者只是冲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阿尔莱德的这个决定出乎路易的预料,但仓促之间,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处理方法:“阿尔,你先处理好这边的事,玛丽她们肯定都吓坏了……”   “就这么说定了,路易。”   在看着杜蒙先生的马车离开之后,阿尔莱德返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他抓起桌子上那两份该死的契约书扔进了壁炉里,看着它们在火焰之中化为灰烬,随后走上二楼,喊来了自己的仆人。   “约瑟夫,你把今天你送信到杜兰德银行时看到、听到的所有事情,全都给我说一遍,特别是那位杜兰德子爵,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第86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二)   在阿尔莱德询问约瑟夫的时候,载着路易和杜蒙先生的轿式双座马车已经离开了聚集着大量寄生于上流社会的菟丝子的圣乔治街(在马车驶出这片区域的时候路易可是看到不少坐在敞篷马车上、身姿娇艳的女子和俊秀的年轻男子),经过湖水般安谧宁静的和平街(这里住着很多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但是他们却能和相邻的圣乔治街区彼此相安无事,也是奇怪!)、开始逐渐热闹起来的夏尔洛街,随后进入巴黎中心区域的泰布街和黎塞留街,再从这里驶向他们的目的地:坐落在昂丹大道五十一号的杜兰德银行。   昂丹大道和它附近的这一片区域是巴黎最繁华的中心,虽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这片拥有几十家剧场、歌剧院、咖啡馆以及数不清的高档商店的区域还是车马川流不息,人群往来络绎不绝。路易从马车车窗往外看的时候,甚至还能认出阿尔莱德曾经带着他去过的里什尔咖啡馆和比松裁缝店的招牌,这让他想起了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在那两家店铺之中拒绝了提哈松夫人肖像馆派来的皮条客,那时候的路易又怎么会想到,仅仅是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事情就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呢!   因为这片区域的车马人流实在是太多了的缘故,他们的马车花了一点时间才到达昂丹大道五十一号,驶入了杜兰德银行的侧门。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路易看到卡利斯特身边的贴身侍从卡博就站在台阶上,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很久了。   “啊,法朗坦先生,好久不见。”   在约翰为路易他们放下马车的台阶的时候,这位子爵身边的近侍微笑着和路易打了个招呼:“您未免也太慢了一些,大人一直在等着您呢。”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先生。”路易说,见到这位侍从无疑就意味着很快会见到杜兰德子爵,他感到自己说话时的声调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地变了。   “啊,卡博,这可不能怪我,你也知道,巴黎这个时候的交通总是非常令人头痛的。”   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杜蒙先生似乎把卡博的那句话当成了是对他说的,他一边顺口就接下了卡博的话,一边自己动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走吧,我们可不能让子爵大人久等了。”   “当然,先生们,请跟我来吧。”   这是路易第一次踏进这家以子爵的姓氏命名的银行,在这个时间,外省的人们大概已经吃完晚餐以减少蜡烛的消耗了,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一楼大厅的天花板上垂下了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灯,墙壁上镀金的装饰和窗户上的彩色玻璃在烛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辉,显示出那种财势雄厚的巴黎大银行特有的气派;通往二楼的楼梯边设有红木的扶手,地上铺的则是昂贵的织彩方格波斯地毯,走廊两边还每隔一段距离就安设着带有透明玻璃罩子的壁灯,将整个走廊都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   这个时候还在出入杜兰德银行的职员和客人可不算少,卡博带着路易和杜蒙走上二楼的时候,杜兰德家族的另外一位成员,加尔比恩·德·杜兰德,正好带着他的小厮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这位漂亮的公子哥儿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大概是刚从德·杜兰德子爵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乃至于他看到高级主管的时候简直是眼前一亮:“啊,杜蒙先生!这真是太巧了,我正想去找你。”   “加尔比恩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前两天才来找过我呢。”杜蒙先生说,他想必是知道加尔比恩找他是为了什么事的:“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先向子爵大人报告,您要是不着急的话,不妨在这里等我一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蒙先生,等下我们可以一起去牡蛎岩饭店吃个晚餐。”加尔比恩说,他对杜蒙先生眨了眨眼睛,然后往走廊的那一边努了努嘴:“大人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您还是小心点儿,他刚刚就把我赶出来了。”   “这么说来,您肯定是又做了一些让大人生气的事情了。”   “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最近可什么都没有做。”加尔比恩说,他有些迷惑地打量了跟在杜蒙身边的路易一眼,就在路易以为他认出了自己的时候,这位公子哥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敷衍地对他点了点头就当作打过招呼了——很显然,对于这位热爱享乐的贵族青年来说,把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记住并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杜蒙先生和加尔比恩定下约定的时候卡博并没有催促他们,但路易注意到这位近侍只是远远地对守在走廊尽头房间前的侍从做了一个手势,那个侍从就叩响了那绘有金色鸢尾花的门,显然是在向里面的人汇报他们的到来,这让他更加紧张起来,甚至非常丢脸地想要立刻转身就走。   当然了,这种荒唐的想法也只能想一想而已,但当杜蒙先生带着他踏进走廊尽头的房间的时候,路易已经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他快要像那些动不动就晕倒的娇弱小姐般昏过去了。   这是一个非常宽敞而雅致的房间——这是路易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像任何一个踏进这里的人一样,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几乎和天花板同高、放满了各式书籍和卷宗的巨大桃花心木书柜,随后才是站在拉开了窗帘的窗户前的杜兰德子爵。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这个房间和这座杜兰德银行的年轻掌控者,此刻正背着手站在窗前,似乎正透过玻璃欣赏外面夜幕笼罩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的盛景,甚至在听到他们走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回一下头。   “杜蒙?”   “是的,大人。”   如果换成别人,大概是要被杜兰德子爵的这种傲慢态度给气得七窍生烟的,杜蒙先生却是对子爵的这种做派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的样子,他摘下帽子,侧了侧身,从容不迫地向子爵报告:“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前去处理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面临的困难,取得了一些还算可以的结果。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我邀请了法朗坦先生和我一起前来拜访您,希望您不要责怪我的自作主张。”   听到杜蒙这么说的卡利斯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   “你处理的结果如何?”   “就像您预料的一样,因为他自身的掣肘,雅克·伯纳德先生放弃了他不切实际的、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索要十五万法郎的可笑想法,而吉约奈·杜·克莱蒙警官先生也愿意出手掩盖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留下的痕迹。那位警官热切地期盼能够得到您在托马斯先生面前的认同,为此不惜放弃他向来坚守的一些原则。”   子爵肯定明白所谓的在警察局长面前的认同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嗤笑了一声:“这个克莱蒙倒是很果断,他还算个聪明人。”   “是的,大人,克莱蒙警官是一位相当识时务的人,这种品质对于他那种出身的人来说算是少见的了。”杜蒙先生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路易:“那么,对于这件事,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办你自己的事去吧,记得把后面的尾巴收拾干净。”   “是,大人,那么请容许我先告退了。”   安德鲁·杜蒙很有礼貌地向子爵告别,他对路易笑了笑:“法朗坦先生,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请恕我失陪了——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尽可以派人送信给我。”   “谢谢您的好意,杜蒙先生。”路易说,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显异常:“您今天的帮助,我和我的朋友会一直铭记在心里。”   “那么,期待下一次与您的见面,法朗坦先生。”   在简短的告别之后,杜蒙先生非常轻快地离开了子爵的房间,而在那扇绘有金色鸢尾花的门被侍从关上的时候,路易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位杜兰德银行的高级主管大概早就对他面临的局面有所准备,他手里的帽子从始至终就没有放下过!   而随着杜蒙先生的离开,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路易和子爵两个人,这时候卡利斯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   “小家伙,你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是很好。”   在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对路易来说这种沉默的压力简直比任何东西都要来得可怕——之后,卡利斯特终于慢条斯理地对他面前的人说话了,在烛火的映衬之下,他的眼睛颜色看起来更偏向绿色,叫路易无端地就想起了尚年幼时母亲拿来吓唬他的睡前故事中、那些想要吃掉小孩子的狼的眼睛。   “我……我还好,感谢您的关心,大人。”   路易很艰难地回答,因为藏在暗处的铜暖气管的缘故,子爵的办公间里很是温暖舒适,但路易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甚至都没注意到卡利斯特对他的称呼:“大人,我、我为感谢您的慷慨而来,如果没有您无私的帮助,我和我的朋友就不可能脱离他人设下的陷阱,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过度的紧张,路易说出的话都有些颠三倒四,而对于他的说辞,卡利斯特只是哼笑了一声。   “你大可以收起这一套所谓的感激,我可不是为了你那个朋友才让杜蒙过去的。”子爵说,他往路易这边走了过来:“你应该知道虚伪的吹捧除了满足虚荣心之外一文不值,而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做无意义的事情。” 第87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三)   “你应该知道虚伪的吹捧除了满足虚荣心之外一文不值,而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做无意义的事情。”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卡利斯特向路易这边走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路易很想立刻逃离这个房间——即使在给杜兰德银行送信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只要能拯救他的朋友,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当他真的要面对这个现实的时候,已经深入骨髓的宗教教育和道德的教育还是让他惊恐起来;然而只要一想到如果不是对方派去的杜蒙先生,阿尔莱德就不可能摆脱伯纳德和克莱蒙那两个吸血鬼,路易的脚步顿时就像被绑上了一千斤的负累一样,沉重得他根本就挪不开步伐了。   在路易刚来到巴黎、在喜歌剧院的包厢拜访德·布戈涅子爵夫人而偶遇卡利斯特的时候,对方曾经对他说过几乎相同的话:“没有意义的所谓感谢对我而言,一点价值都没有。”现在看来,这位先生大概确实是一位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   就在路易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跨过了他们之间的那一段小小距离来到了他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近到路易能够分辨出子爵衣服上金绿丝线压绣的迷迭花图案上的枝蔓脉络。   而在路易盯着眼前那繁杂细致的衬衣花纹、完全不敢抬头的时候,卡利斯特说话了,他似乎有些意外路易居然真的就那么乖乖站在他面前:“我倒是很惊讶你居然会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上一次在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你可是把我当作了第二个莫罗妈妈,还什么大道理都搬出来了。”   “这和莫罗妈妈的事情无关,先生。”路易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委屈起来——卡利斯特的言外之意倒是很明白:不管是严格的宗教教义还是世俗的道德教导,最终都还是要在金钱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路易向来所受的教育让他始终无法真正认同这种观念,然而现实却是他确实不得不屈服并借助杜兰德银行的威势,才能让窥伺着他的朋友的财产地位的恶狼悻悻而去:“我承认上一次我确实是那么认为的,但这一次,我、我……”   他很想对子爵说“这一次您拯救了我的朋友,按照承诺,我会听从您一切的安排”,而且最好是像个男子汉一样干脆利落地表明自己会履行许下的诺言,然而那短短的一句话就像石头一样噎在心口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对于路易的说法,卡利斯特只是嗤笑了一声。   “狡辩。”子爵说,他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拿走了路易手中的帽子:“我知道你们这些把神甫的话当作天主旨意的乖宝宝们都在想些什么,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在乎,即使你认为我和多年前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不同也一样。”   “与其被当作救世主而只得到无用的感谢,我还是更喜欢直接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报答。”卡利斯特盯着路易的眼睛说,他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了路易的右手,仿佛没有注意到那下意识的抗拒一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引导着他:“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是太累了的缘故吗?这里有椅子,先坐下来吧。”   子爵的办公间里设有铺有柔软天鹅绒垫子的、供客人休息用的靠背椅,路易被卡利斯特带着跌跌撞撞地走到椅子前——就像被狮子盯上的猎物会被吓呆、无从反抗一样,他的思考能力也已经迟滞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最后还是子爵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路易才跌进那桃花心木的靠背椅里,然后愣愣地仰着头看着卡利斯特。   “啧,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在路易呆呆地看着卡利斯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在发现路易根本毫无表示之后,子爵有些恶劣地给了这么个评价,然后顺手把手中的帽子扔到了一边:“我说,你该不会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难道你的情妇没有教过你吗?”   “我没有情妇。”路易很艰难地回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卡利斯特的身影非常高大,似乎仅是他的影子就能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某种程度上,这简直是一种堪称讽刺的宿命轮回——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路易也曾面临过同样的局面,当时把他从莫罗妈妈的阴影中拯救出来的就是当时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可是八年之后,现在已经是德·杜兰德子爵了的卡利斯特却成为了当初的莫罗妈妈的那个角色,这无疑让路易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对于一位生活在纸醉金迷、习气风流的巴黎的男性贵族来说,一位正当年龄的年轻人没有情妇显然是个稀罕事儿——一般来说,这样的年轻人要么是囊中羞涩而无法供养他的情人,要么是实在是太缺乏魅力而没有愿意委身于他的人,不过卡利斯特显然是早就知道路易的情况的:“就算你没有可以教导你的情妇,你的那个朋友也从来没有和你讨论过吗?”   “先生,我已经说过的了,阿尔只是我的朋友。”路易说,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之下,他几乎是冲口而出了一番以往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这不需要其他人来教导我,先生,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错,您救了我的朋友,只要阿尔和他的家族能够保住财产和名誉,我就履行我许下的承诺。您尽可以按照您的意愿随意处置我,这是您的权力。”   说到最后的时候,路易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卡利斯特显然也没有想到以路易的性格居然会说出这样近乎自暴自弃的话来,在听明白路易的意思之后,他反倒很不高兴地拧起了眉头。   “这么说来,你把你那位朋友看得比你自己还要重要。”   “但对您来说,这种微末小事并不重要,不是吗?”   只需要想到自己即将违背自己向来虔信的教义,路易就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和卡利斯特争辩了,他撇过头去,不愿意面对子爵的目光:“先生,您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吧,但我不想让我的朋友起疑心,如果今天您能给我留下一点时间让我可以回到我的朋友身边的话,我会永远对您感激不尽的。”   “这还真是令人感动的友谊。”   在相当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卡利斯特才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他抱着手站在路易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我非常好奇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到底是为你做了什么,才能得到你这么的看重他——我还记得当年我被从圣埃蒂安赶走的时候,你可是什么表示都没有,现在却愿意为了那位先生做到这种地步,这还真是让人好奇呢。”   卡利斯特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正处于思绪混乱之中的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子爵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想法的尾巴。   “我、我当年知道你被关到了禁闭室的时候,是想要去送面包给你的。”   路易微微抬起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多年前的事情虽然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记得当时的一些细节:“可是那天晚上我想偷偷出宿舍的时候被拿当先生发现了,他大发脾气,罚我在小祈祷室里抄了好几天的圣经。等我从祈祷室出来的时候,就听到消息说你已经被你家里的人接走了。”   在小祈祷室里抄经书是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学监们对付那些他们认为需要受到惩罚、但又不至于要被关到阴暗冰冷的禁闭室里去的学生们时常用的手段。当然了,对于一些活泼好动的学生来说,他们宁愿被关到禁闭室里去喝冷水、吃根本咽不下去的黑麦面包、枕着粗糙的原木枕头睡觉,也不愿意在点着熏香的狭窄小祈祷室里对着圣母和圣子的雕像愁眉苦脸地抄写——有的时候,学监们甚至会要求他们从头到尾都跪着去做这一切,简直就是个酷刑!   作为圣埃蒂安的学生,卡利斯特自然也知道学监们这种惩罚人的手段——顺带说一句,因为他根本不会乖乖听话呆在小祈祷室里抄书、逮着空子就逃跑还会把点着的熏香从窗户扔下去的缘故,学监们一致认为这种较为温和的惩罚手段对这个无可救药的坏学生来说根本就是白费力气,所以还是把他关禁闭的多——但他对路易的这个说法显然并不是很满意:“就算是这样,后来你也没有打听过我的消息,就连一封信也没给我寄过,不是吗?”   “可是你离开圣埃蒂安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地址给别人,你连姓氏都是假的。”路易说,卡利斯特的指责让他颇感委屈:“拿当先生还不允许任何人提到你的事情,要是谈论你被他听到了,不管是谁都会被打手心,阿尔当时为了帮我打听都挨了打呢!”   这个解释无疑地取悦了卡利斯特,在盯着路易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子爵先生忽然伸过手来,在路易以为他想要就此行使他的权力、而吓得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卡利斯特却是从他的外套口袋中勾走了那个有着法朗坦家族徽章的漂亮法郎盒子——同时还有那用金链和法郎盒子系在一起的、有着格朗维尔家族印记的勃雷盖造银怀表。   “我改变主意了。”   卡利斯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两个漂亮的小玩意儿,那双狼一样的绿色眼睛紧盯着路易:“既然你现在并不是很乐意履行诺言,那我可以允许你放弃之前的承诺,但相对的,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第88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四)   按照法兰西通行的法则——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任何一位体面的绅士,都应该随身携带着他的法郎盒子和怀表,对男士们而言,这两样东西就像女士们手中拿的扇子和头上戴的帽子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也因此,当卡利斯特把他的法郎盒子和怀表拿走的时候,路易下意识地伸手阻拦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子爵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的意思是,您改变主意了吗?”   路易不由得地问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感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将要沸腾起来;就像即将被吊上死刑架的犯人忽然听到自己被赦免了一样,他急切得几乎要语无伦次了:“先生,我是否没有听错?您……您愿意允许我放弃我今天许下的承诺,是吗?”   所谓的承诺,无疑指的就是路易在送给杜兰德子爵的信件中许下的诺言,而按照杜兰德子爵之前的行事作风,那个诺言如果被履行的话,路易就必然会犯下教义最禁忌的罪孽。对于一位虔诚的信徒来说,允许他放弃这个承诺无疑就是把他从需要背叛教义的痛苦境地之中拯救了出来,因此路易紧紧地盯着子爵的眼睛,既害怕是他听错了子爵的意思,又害怕子爵会突然再次改变主意。   而对于路易的不敢置信,卡利斯特只是嗤笑了一声,他斜睨着路易。   “我说出的事情,还没有食言过。”子爵说,他非常傲慢地抬了抬下巴,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路易又焦急又慌张地等待着他说话的样子,才带着一种恶劣的捉弄再次开口:“还是说,你认为不该再有别的条件、现在就履行你的诺言比较好?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话,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现在就收取我应得的利息的。”   卡利斯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就要向路易的脖颈伸出来手——这个动作当即就吓得那坐在椅子上的人猛地往后仰去,差一点就撞在了那坚硬的桃花心木椅靠背上。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路易很慌张地喊道,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领口,尽量让自己后退到椅子的最里面,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根本没有拉开多少:“我答应你的条件,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反正不可能有什么是比违背教义更糟糕的了!   眼看路易实在是被吓得够呛,卡利斯特才收回了手,他看上去似乎还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既然你选择答应,那么,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够认真履行您的诺言。”子爵说,他抱着手看着路易:“算起来,这已经是您第三次愿意答应我的条件了,而前两次你都没有履行你的承诺,这可不是一位体面的先生应有的作为——小家伙,你要知道,不守信用的客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不太受欢迎的。”   这说的应该是之前的情人屋事件和这一次的事情,路易只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烧——圣母玛丽亚在上,上一次因为情人屋的事情而面对卡利斯特的时候他还能理直气壮,然而这一次为了自己的朋友,他只能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结果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背弃自己许下的承诺和遵守明知是错误的诺言,这两个选择,不管怎么选都是错误!   不过,比起做出被教义严格禁止的事情,路易还是宁可听从卡利斯特的条件,哪怕对方有别的心思他也只能接受了:“您的慷慨真是令人感激,大人,那么您希望我做到什么,来作为我放弃今天的承诺的代价呢?”   他特意强调了“今天的承诺”,意在提醒对方他不会接受类似的悖逆宗教和道德的、或者更过分的要求——这也不能怪路易过于谨慎,只能说卡利斯特的行事风格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这位先生可是连让情人屋的皮条客来牵线搭桥这种正派人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谁知道这次他又会提出什么奇怪的条件呢!   卡利斯特肯定听出了路易的这点小心思,他微微低头,意味不明地盯着路易看了好久,直到路易在他的注视下已经满脸通红、坐立不安的时候,这位先生才大发慈悲地开口了:“第一个条件,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离开巴黎。”   “啊……这?”   这个要求完全出乎路易的预料,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是,我来到巴黎这么久了,我的家里还在等着我回去……”   “你的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一个管家在帮忙打理各种事情,不是吗?”卡利斯特说,他似乎对路易家里的情况非常了解:“冬天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你亲自打理的农活,你只需要写信给你的管家,让他把家里的琐事管好就行。”   “可是冬天里也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要翻新房屋、修理家具还有照料牲畜……”   在子爵的目光之下,路易反驳的话越说越小声,但他还是鼓足勇气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先生,如果没有您的同意我就不能离开巴黎的话,这个必须得到您允许的时间是多久呢?”   他其实很想说“我不可能一直呆在巴黎的”,但只要想一想这位先生现在可是掌握着他全部的自由和希望,路易就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对于路易的这个问题,卡利斯特只是漫不经心地想了一想,就给了他一个答案。   “在复活节之前。”   “复活节?”   复活节是在四月份,而现在已经快要到十二月了,也就是说,按照子爵的要求,路易会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不能随意离开法兰西的首都:“先生,为什么是复活节呢?”这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因为复活节之后,巴黎的社交季就结束了。”卡利斯特说着,他手上很轻松地就把那个带有法朗坦家徽章的法郎盒子从金链上解了下来,然后这个向来被路易珍视的漂亮珐琅盒子就掉进了子爵的外套口袋里:“社交季结束后所有贵族都会离开巴黎去乡下,我想马贡会是个度假的好地方。”   路易这才想起来,阿尔莱德确实曾经和他说过,因为从伦敦带回的习惯,法兰西的贵族们会在夏天到来的时候离开巴黎到乡下去度假,直到十月、十一月的时候再回到巴黎,这期间除了贵族院议员之外不会有其他的贵族停留在巴黎;即使有的贵族因为意外不得不留下,他们也宁可呆在家里而不会在大街上露面——不过,比起这个上流社会的奢侈习惯,更让路易心慌意乱的是子爵的那句“马贡会是个度假的好地方”,这句话一说出来,卡利斯特的意思就已经是很明白的了。   “可是我、我来到巴黎的时候,只带了很少的钱。”路易说,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样才能打消子爵那种荒诞的想法:“我带来的钱肯定不够半年的开销的,而巴黎的物价又是那么高。”   这倒不是谎话——在来到巴黎之前,路易根本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在这里逗留半年之久,说实在的,要不是他之前突然生病,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在马贡的家里、坐在壁炉边安安稳稳地看着报纸了呢!不过那样一来,他的朋友就肯定无法逃离克莱蒙警官和雅克·伯纳德的圈套了,路易简直无法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悲惨局面,只能说,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   听到路易这么说的卡利斯特看了路易一眼,似乎非常不满意路易的说辞。   “我会让卡博都替你安排好,不会有什么地方需要你自己付钱。”   “我不是要问您要钱的意思,先生。”路易说,他以为子爵误解了他的意思而认为自己在向他索要钱财,顿时感觉自己脸上都发烧起来:“我有我自己的收入,虽然在您看来,我的这点收入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也不需要用您的钱。”   卡利斯特显然不想再继续和他探讨这个话题,他有些不耐烦地拿起了阿尔莱德送给路易的那个银怀表在手心里敲了敲,然后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盯着路易:“第二个条件,倒是正好和这个有关——以后不管是我的邀请还是礼物,你都不能够拒绝。”   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比第一个条件要温和得多,但路易还是仔细地把子爵的话反复思索了好几遍,才谨慎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能否知道,您说的邀请和礼物,具体指的是什么?”   “放心,不管是我邀请你去哪里,还是送给你任何东西,都不会超出你认为的道德应有的范畴。”子爵有些傲慢地回答,他似乎能够看透路易的心思:“你是在害怕什么吗?如果我想对你做些什么的话,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得到我想得到的,而不用再花费别的心思,不是吗?”   卡利斯特的话让路易有些羞愧起来,他想了又想,觉得对方确实是没有必要这么做的。   “我愿意相信您的承诺,先生,只要不超出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我可以答应您的这个要求。”   听到路易这么说的子爵看了路易一眼,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难道你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但卡利斯特没有再就此说什么,而只是接着提出了第三个要求:“第三个条件,我要你在之后的时间里,放下所有对我的偏见。”   “偏见……?” 第89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五)   听到子爵对他的第三个要求的时候,路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对您抱有任何偏见,先生。”   对于永远在沸腾、变幻、需要足够的机敏和应变才能顺利生存下去的巴黎和巴黎的人们来说,“对他人抱有偏见”其实算不上什么严重的指责,只要表面上过得去,这就只是个人无伤大雅的小小癖好而已;但对于生活沉闷、绵长又无聊,从而每一个人都需要分外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以免引起猜忌和误解的外省居民而言,任何一个超出“常理”的评价都意味着可能会带来一系列的纷争,因此路易在听到卡利斯特要求他“放下偏见”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否认了子爵的这种说法。   而对于他的否认,卡利斯特就有些不高兴了。   “你撒谎。”卡利斯特说,他微微俯下身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难道你心里不是一直认为,我只是一个不遵守宗教规训、只知道用金钱来达成目的、又没有教养又傲慢的暴发户吗?”   “先生,向圣母玛利亚发誓,我并没有这么想过!”   平心而论,卡利斯特在皱起眉来的时候,他身上那种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具有的威严气势是能够给人非常大的压力的,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未免过于接近,近到了路易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柑橘味香水的味道——这让路易只能稍微偏过头去,根本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听到了这种不可信的流言,先生,我从来没有对您有过这样的成见,更不可能认为您是什么没教养的暴发户。”别的不说,就凭德·杜兰德家族的长远历史与雄厚底蕴,他怎么可能认为身边的人属于暴发户的行列呢!   “这话听起来可不太有说服力,这是您真心的表达呢,还是说您只是为了您的那位朋友,才在我面前这么说?”   “我、我自然是从心底里这么认为的,先生。”   “然而我并不这么认为,这么说吧,也许您自己是不觉得心里存在着对我的偏见,但是你面对我时的所有选择都是与此有关的。”卡利斯特说,他语气里那个微妙的“您”字让路易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事实也确实证明这位先生可不打算就此放过面前的人:“如果您对我与对待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我希望您能解答我的一个疑惑——在您心里,您对我真正的评价是怎么样的呢?我是非常好奇这个问题的。”   这个问题可真叫人难以回答,对生活在保守的马贡小镇的路易来说,他素来更习惯于委婉地从侧面作出对他人的评价;然而卡利斯特现在是俯下身将手按在靠背椅的扶手上、整个人都将他笼罩了起来的姿态,颇有不听到路易真正的想法就绝不罢休的气势——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现在他们之间的这个距离和姿势,是非常暧昧又容易让人误会的。   路易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未免有些过于接近,他有些不安地想离开他所坐着的靠背椅、以免有人突然走进来时会产生不好的联想,然而卡利斯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在我心里,您,您是一位家世高贵又非常慷慨仁慈的贵族。”   路易结结巴巴地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的是卡利斯特的缘故,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感到相当难为情,一点也不像一位成熟稳重的绅士应有的样子:“您的家族拥有悠久的历史,并因此而享有无上的荣耀;而您的慷慨让我和我的朋友从可怕的处境之中脱离了出来,我们将会永远铭记您的恩泽。”   “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卡利斯特说,他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路易的回答并不是太满意:“如果你想赞扬的是我的家族的话,那我得说,这一类的赞美我已经听得厌倦了——不要拿对付其他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我要的是真实的、你对我的看法。”   “我……”   路易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感觉自己整个面庞都在发烧。   “这确实是我一部分的想法,但如果说出另外一部分的想法的话,我又担心您会认为我是在阿谀奉承。”   他小小声地说,非常忐忑地观察着子爵的表情。   “奉承与实话的区别,我想我还是分得清的。”子爵回答,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看着路易,分明就是在要求他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吐露出来。   而在对上子爵的眼睛的时候,路易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就像是喝了过量的杜松子酒一样;就像被那双眼睛蛊惑了一般,他真的把藏在自己心底的话给说了出来。   “在我看来,您聪明、自信又坚定,是一位非常、非常有魄力的贵族。您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办到,我很佩服您的能力和智慧。”   这真是疯了,路易心想,就在不久之前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他还认为应该离这位先生越远越好——然而他确实无法否认,不管是上一次在米萨尔歌剧院还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茶叶事件,卡利斯特在处理的时候都表现出了非凡的魄力和气势,特别是以他的身份其实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事情——毫无疑问,这才是路易对子爵的观感发生了变化的真正原因。   “我很高兴原来在你的心里,我还算是有一些优点可取的。”   卡利斯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显然没有想到路易居然会真的说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停止追问,而是将身体更加往前倾了一些:“但我可不相信你心里只有这些对我的评价,我要听一听你其他的想法。”   路易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微微垂下视线去,因为紧张,他的睫毛都在不安地颤抖着。   “如果要说还有其他看法的话,就是您……嗯,我觉得您有些过于随心所欲了一些,特别是在对待主的教导上。先生,这很容易成为别人攻击您的把柄。”   所谓的随心所欲,自然指的就是子爵那异于常人的喜好,这种喜好本身就是对天主教教义的巨大蔑视——事实上,如果卡利斯特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的话,路易绝对很乐意和对方做最好的朋友!然而当这位先生并不把宗教的训诫放在眼里的时候,向来遵守教义的路易自然也会感到很困扰了。   但很显然地,卡利斯特并不认为路易最后一句提醒是多么需要注意的事情。   “如果你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会被有心人利用的话,那你不需要忧虑,我不会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   卡利斯特再次往路易这边靠近了一点,也许是路易之前说出的话取悦了他的缘故,他并没有对路易那委婉的批评感到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路易因为他的举动而倍感窘迫的样子:“你只需要遵守你答应我的条件、留在巴黎,呆在我身边就好,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好——你明白的吧,小家伙?”   “我、我都答应您的条件。”路易说,因为卡利斯特的举动,他已经几乎能感受到卡利斯特说话时呼出的气流拂过自己的头发了——这过于靠近的距离让他心慌意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自然是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下来,只求这位先生给他留一些呼吸的余地。   “这样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可是要记得你的承诺。”   卡利斯特说,他盯着路易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后者满脸通红地连连点头之后,才直起身子来,然后非常自然地把那个带有格朗维尔家族徽章的怀表连同系着它的金链都收在了手心里:“我想,你来到这里之前,应该还没有用晚餐吧?”   这个谈话的方向转变得有些快,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没有的,先生。”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些,伯纳德和克莱蒙警官找上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路易和阿尔莱德原本是打算去布洛涅森林散步然后在外面的饭馆吃晚餐的——当然,摩尔街的茶叶造假被揭发之后,不管是散步还是晚餐都被所有人忘到脑后去了;而在跟着杜蒙先生来到杜兰德银行之后,在高度的紧张之下,路易更是想不起来还有吃饭这回事的。   “卡博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了,你和我一起用餐吧。”卡利斯特说,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他有些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我居然忘了这件事——第四个条件,你应该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喊什么先生。”   卡利斯特的第四个要求来得如此突然,原本以为自己答应的已经是所有条件了的路易愣在那里,简直是目瞪口呆:“先生,我已经答应了您三个条件的了。”   “我可没有说过我只要你答应三个条件。”卡利斯特说,他非常优雅地耸了耸肩,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这位先生看起来简直就是多年前那个令圣埃蒂安所有教师都头疼的刺头儿卡利斯特·杜瓦斯再现:“是你自己误会了只有三个条件而已,我可从来都没说过。”   路易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卡利斯特之前对自己说的话,然后他才想起来,这位子爵先生说的确实是“必须答应几个条件”,而且没有说明这个“几个”到底是多少。   “您……您这是耍赖!”   路易有点生气地指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作为一位银行家,您难道不是最应该遵守信誉的吗……呃!”   他还没有说完话呢,站在他面前的卡利斯特就忽然伸出手来,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路易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来,他一下子就呆住了,还没说完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你……”   “如果你不愿意答应我的条件的话,那就应该立刻履行你信上的诺言了,小家伙。”卡利斯特半是威胁、半是提醒地说道,他同时还心情颇好地戳了戳路易另外一边的脸颊:“我可是一点也不介意你选择用另外一种解决方法的。”   “可是您总得告诉我您到底有多少个条件。”路易闷闷地道,他往后躲了一下,避开了卡利斯特还想再掐他一把的手,这时候他看到了子爵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总算想起来自己的怀表和法郎盒子还都被对方拿走了:“您该不会等我答应第四个条件之后,立刻就说,第五个条件就是我得把我的怀表和法郎盒送给您吧?”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还没有想好第五个条件是什么。”卡利斯特说,他有些恶劣地张开手,让那个怀表掉下去、然后一把抓住那镀金表链的尾巴:“至于这个,这什么都算不上,只能勉强当半个添头。” 第90章 雾月·杜兰德子爵(六)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怀表,这是阿尔送给我的毕业礼物呢。”   路易低声对子爵说,还有一些话他没有说出来——这个怀表是有名的钟表大师勃雷盖应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请求而制作的作品,当时伯爵将成对的怀表送给自己的儿子作为成年的赠礼,后来这份礼物中的一个又被阿尔莱德送给了路易作为从圣埃蒂安毕业的庆祝;哪怕是对世代勋贵的德·格朗维尔家族来说,这也是一份相当珍贵的礼物(特别是考虑到这个家族日薄西山的现状以及那位旅居法兰西的瑞士钟表匠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如果让阿尔莱德听到子爵把他送给好友的勃雷盖造银怀表称作没有多少价值的“添头”,他大概会气得七窍生烟!   也正是因为这个银怀表的来历是如此特殊,路易才会试图从卡利斯特手中取回它——和这个怀表比起来,那个同样被子爵拿走的、从路易的祖母那里传下来的珐琅法郎盒子甚至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不管怎么说那个法郎盒子都是法朗坦家的东西,路易对它的归属有着充分的支配权;但怀表不同,把朋友的一片心意转送给他人总归是不太妥当的。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怀表而已,它的做工勉强还算可以,但它肯定是比不上你的朋友那座庄园的价值的。”   卡利斯特自然知道这个怀表的来历,他看了一眼手里那个小玩意儿盖子上G和H交织而成的格朗维尔家族徽章标记,恶作剧一般再次让它从自己手中掉下去;在路易下意识地抬起手、以为卡利斯特会松手让怀表掉到他身上的时候,子爵却又迅速地将怀表连同链子一起收回了自己的手心里:“我想就算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里,他也不会反对我拿走这个怀表作为报酬的一部分的——不管什么事情,您都不能要求一方是毫无保留地付出,另一方却连一个添头都不愿意给予的,不是吗?”   “这……”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反驳的要求——实际上,路易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而不是堕入他所惧怕的深渊,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卡利斯特的慷慨仁慈;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卡利斯特只是要走了他的法郎盒子和银怀表,这确实已经是优厚无比的对待了。   就在路易犹豫的时候,子爵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如果您连这一点代价也不愿意付出的话,那……”   “先生,我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您尽可以凭您的意愿处置这个怀表。”   一听到那个熟悉又危险的“您”字,路易当即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为了避免卡利斯特又借题发挥,他连忙出声打断了子爵的话——因为说得过于着急,他还差点就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啧。”   自己的话被突然打断,卡利斯特有些不高兴地啧了一声,不过更让他不高兴的似乎是路易对他的称呼。   “小家伙,你好像又忘记了一些才刚答应了我的事情。”   “……我觉得,您不该再叫我小家伙。”路易自然知道子爵是什么意思,但他张了张口,发现在明知卡利斯特对自己的真正心思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像呼喊阿尔莱德那样毫无阻碍地说出对方的名字,于是自然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转移子爵的注意力了。   他其实有点想对子爵说“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的第四个条件呢!”然而考虑到他所面临的处境,他完全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而只能委婉地抗议一下对方对他的称呼:“这个称呼听起来未免太奇怪了些,先生,我已经不再是圣埃蒂安里十一二岁的孩子、而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了。”   “在谈话的时候忽然岔开话题可不是一个良好的习惯,而且,您刚刚又忘记您应该履行的诺言了。”卡利斯特说,他颇感有趣地看着路易,似乎准备随时抓住他第三次喊“先生”的把柄,同时还理直气壮地给了路易一个简直堪称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并不认为喊你‘小家伙’有什么问题,难道你的年龄不是比我小吗?”   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于无赖了吧?!   “先……您是一位身份高贵的贵族,要是这种称呼被别人听见的话,大概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然后给您带来麻烦的。”   路易说,他几乎是硬生生地把差点又因为习惯而脱口而出的“先生”二字给吞回去了。   “啧,狡猾的小家伙。”   卡利斯特肯定听出了他差点就说出来的那个词,他慢条斯理地拿银怀表在手心里敲了敲。   “您既然答应了我新的条件,那就应该诚实地履行才对,总不能您前一秒答应下来,下一秒就把应该做的事情忘之脑后了。”子爵说,他故意一直盯着路易的眼睛,不允许他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是个向来按规矩做事的人,您刚刚说了对我两次‘先生’,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这可是不允许的,您应该把这两次的欠缺给弥补回来。”   “什么……?”   路易张口结舌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是尴尬的处境——在制定规则的人面前,争辩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不按照卡利斯特的话去做的话,万一卡利斯特突然再次改变想法(就像他之前很轻易地就改变了主意一样),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糟糕;但是若是真的按照子爵的意思去做吧,那本应很容易就说出口的名字却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路易相当为难的时候,就像圣母玛丽亚保佑一般,他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可行的办法。   “我……我知道的了,”路易说,他说这话时的发音又轻又快,就像展翅的信天翁快速地滑过暴风雨后的天空一般,最后的尾音非常短而含糊:“我会做到你所要求的,卡利斯特……先生。”   “嗯?”   卡利斯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路易会用这种方法来应付他的要求,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路易的做法到底是不是违反他们之间的约定:“您未免太狡猾了一些,这样的称谓似乎并不能算做符合要求吧?”   “可是我已经按照要求喊了您的名字了,您之前也没说过不允许这样做,您不能再要求您原先没有附加的规则。”路易紧张地回答,这种严格来说也是在钻空子耍无赖的做法让他感到自己脸上也有些燥热,同时也非常担心卡利斯特会不承认他这么做的有效性。   卡利斯特拿怀表慢慢地敲着手心,蹙起了眉头,似乎很不能认同路易的做法的样子——这让路易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卡利斯特的脸,试图不放过他最轻微的一个表情。   “看来在离开圣埃蒂安之后,您的性格也改变了一些,至少知道灵活地对待一些事情了。”   在一段等待审判般的难熬沉默——很难说卡利斯特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路易在不能确定的等待里更加紧张——之后,卡利斯特终于这么对他眼前的人说,这次他没有提出否定的意见。   “这是当然,卡利斯特先生,毕竟人都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   在路易第二次含糊又快速地说出“卡利斯特先生”、将他刚刚欠下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之后,卡利斯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大概是觉得这可能已经是路易能说出口的最亲近的称呼了,德·杜兰德子爵于是决定暂且先放过眼前的人:“虽然我并不是很满意你的做法,但现在不是考较修辞学的时候,我们可以先考虑晚餐的事情。”   卡利斯特这么说着,拿起阿尔莱德送给路易的那个勃雷盖造银怀表走到他的书桌前,打开了一个抽屉、然后看也不看就就把那个漂亮的小物件给丢进了抽屉里——他把怀表丢进去时是如此地漫不经心,就仿佛被他随手扔进抽屉里的不是一个钟表名匠制造的珍贵银怀表、而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子一样。   看到子爵的这个举动,路易不由得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这么看来,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子都是要不回来的了,对于任何一个稍微有身份的先生来说,出门时没有这两个配饰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这样他就不得不付出一笔计划之外的钱来购买新的怀表和法郎盒;不过比起购置新配饰,更大的问题是,他要怎么跟他的朋友解释这件事情呢?   子爵似乎对路易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在把那带有格朗维尔家族标记的怀表丢进抽屉之后,就按了一下安设在书桌边的按铃——这种按铃通过巧妙的设计与另一个地方的铃铛相连,通常被用来召唤远处的仆人、以免喜爱安静的主人被无端打扰;没过几秒钟,路易就听到办公间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那扇绘有金色鸢尾花的门就被打开了,子爵的贴身侍从卡博走了进来。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是的,先生,我已经让人在一楼的小餐厅里安排好了。”卡博说,这位近侍看了路易一眼,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块五法郎一般薄的怀表——值得一提的是,他手中的这块怀表虽然看不出是哪位著名钟表匠的作品,那精美的程度却绝不逊色于刚刚被他的主人扔进抽屉里的那一块——他把精巧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对子爵说:“现在是八点五十分,您可以有大概两个钟的时间和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共进晚餐,然后在十一点的时候出发前往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按照德·西蒙侯爵夫人近来的习惯,她大概会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伯爵的舞会上。” 第91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一)   十二点钟——这个时间点对于习惯早睡的外省居民来说,已经是大家都沉入香甜梦乡的时候了,侍从卡博却对子爵说德·西蒙侯爵夫人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才会出现在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上,这让一边的路易颇感迷惑。   就在不久之前,路易和阿尔莱德应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邀请前去参加舞会的时候,他们可是七点多钟的时候就从家里出发,而九点半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已经到达了的;身份尊贵的阿图瓦伯爵殿下倒是十点多钟的时候才出现,还让大家等了他一段时间,然而考虑到殿下的身份和他是临时起意驾临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这倒也不值得奇怪;但是除此之外,路易可没有见到在半夜十二点钟的时候才抵达布戈涅府邸的客人——那时候舞会都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不过,比起探究德·西蒙侯爵夫人这个奇怪的时间安排,路易还是更加关心另外一件事情。   “如果您的行程安排非常紧凑的话,也许我不应该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他对卡利斯特说,有刚刚的教训在前,这次他聪明地直接把对子爵的称呼给省略掉了。   听到他这么说的卡利斯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根据我们之间的约定,你不能拒绝我的邀请。”卡利斯特说,“你又打算不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应该考虑取消掉所有的条件了。”   “不、不是的,先生……卡利斯特先生。”路易有些慌张地说,自己的小心思一下子就被戳破,他只能尽力掩饰:“我没有想要违背您的条件,但如果您要前往那位伯爵的舞会的话,现在不正是最合适的时候吗?我和我的朋友上一次前往德·布戈涅府邸舞会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卡利斯特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有开口打断路易那看似还说得过去的辩解,但是面对着他那种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盘算的目光,路易说着说着,声音不知不觉就小下去了:“您……”   “现在这个时间,殿下应该还在接待从西班牙来的大使,不会这么早去德·马尔塞伯爵府邸的。”   在路易窘迫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时候,卡利斯特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我们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走吧,卡博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原来他们提到德·西蒙侯爵夫人的真正原因是阿图瓦伯爵殿下!路易这才明白过来,这时候他看到子爵已经离开了书桌前、颇有要走过来拉他的意思,就急忙从靠背椅上站了起来。   “先生,法朗坦先生,请随我来。”   一直站在那里的侍从卡博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主人和路易之间那有些奇怪的对话一样,他微微对子爵鞠了个躬,随后就走在前面为他们带路。   离开卡利斯特的办公间的时候,路易才发现比起他刚来到时,外面的走廊里已经点起了更多的灯火,亮度足以让视力最不好的老人都能看清楚脚下的路;而在卡博带着他们走过一个隐藏在拐角处的楼梯、下到一楼的时候,路易更是发现这个时候的杜兰德银行已经没有几个职员还在走动了——就算偶尔有人迎面走来碰见了他们,那些人也是非常快地退到一边、然后低头对卡利斯特脱下帽子致意,当然了,子爵基本都没有搭理他们。   “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德·西蒙侯爵夫人要到十二点的时候才会去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呢?”   两个人在走廊里并肩而行的时候如果不说话,似乎就太尴尬了些——路易绞尽脑汁,总算是找到了这么一个话题:“这个时间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卡利斯特转头看了他一眼,在壁灯的光芒之下,他的眼睛看起来越发偏于绿色,乍一看去就像野外的狼的眼睛。   “德·西蒙侯爵最近深得阿图瓦伯爵殿下重用,他的夫人自然也春风得意。”   卡利斯特慢条斯理地说,然而这个答案听上去更像是贵族们之间那种毫无意义的常见吹捧、而完全不能解答路易的疑惑。   就在路易绞尽脑汁地思索子爵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卡博回过头来,笑眯眯地为路易解释了一下:“法朗坦先生,是这样的,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跳舞的人总会疲倦起来,女士们更是因为跳舞的缘故无法一直保持妆容和饰品的完美无缺——这个时候,如果最皎洁的月亮突然出现并向大家展示她的光芒,那自然会是非常令人惊艳的。”   如果从字面意义上来进行理解,卡博所说的无非就是贵夫人们之间争奇斗艳的一点小心思而已,但路易也读过一些关于法兰西宫廷的历史书,知道法兰西的国王们颇有豢养情妇的传统——比如说著名的太阳王先后宠爱过的德·蒙特斯旁侯爵夫人和德·曼特农侯爵夫人,太阳王的曾孙路易十五心爱的德·蓬巴杜侯爵夫人(这位夫人同时也是兴盛一时的洛可可艺术的庇护人,直到现在我们都能看到这类艺术的痕迹);这些贵夫人无一不依仗着国王的宠爱而让自己的家族飞黄腾达,这么一来,卡利斯特提到尊贵的殿下也将驾临德·马尔塞府邸、以及那句“德·西蒙侯爵最近深得阿图瓦伯爵殿下重用”是什么意思其实已经是很明白的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德·西蒙侯爵大人今晚也会在伯爵的舞会上出现吗?”路易问,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殿下已经六十六岁了,而那位德·西蒙侯爵夫人还是那么的年轻美丽啊!   “德·西蒙曾经当着大家的面宣称自己是殿下最忠实的骑士,殿下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卡利斯特瞥了路易一眼,“不过我觉得,还是‘最年老的骑士’这个称号比较适合他,虽然他确实算是殿下的一条忠实走狗。”   “哦、哦哦。”   路易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恍惚地跟上了卡利斯特的步伐——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在喜歌剧院的时候,玛格丽特曾经对他们说过“这里的很多人做过的事情和我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之类的话,他当时还以为那位姑娘是在说那些和她同样身份的、依附于上流社会生存的交际花们,现在看来,也许玛格丽特说的可不仅仅指她们那一类人!   而在想到玛格丽特和德·西蒙侯爵夫人的时候,路易同时也想起了另外一位有着惊人美貌的紫色眼睛的美人来。   “先生,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今晚也会参加您要去的那个舞会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路易当即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他该问的事情,圣母玛丽亚在上!他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不受控制地就把心里思索的话给说出来了!   卡利斯特停下了脚步,而随着他的脚步同时停下来的还有在前面带路的卡博的步伐,不过这位训练有素的侍从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那里、而没有转过身来。   “先生,我,呃,我不是……”   路易慌慌张张地想要寻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但是在面对卡利斯特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比那些被猫抓过的毛线团还要找不到头绪:“我……”   “我倒是非常好奇,您今天怎么对女人这么感兴趣了。”   在欣赏够了路易的窘况之后,子爵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虽然德·西蒙侯爵夫人和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都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整个法兰西仰慕这两位夫人的年轻俊杰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如果您想要到她们面前献殷勤的话怕是不能的。”   “您误会了,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 路易说,他忽然有点赌气起来:“有您这么身份高贵、相貌俊美又富有无比的先生在这里,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必然更加欣赏您的才干,我就算有这个心思,又怎么敢和您相比呢?”   “虽然我很同意您的赞美,但是您刚刚喊了我三次‘先生’,这笔欠债还是需要还的。”卡利斯特说,他说到“欠债”两个字的时候发音就如同路易在办公间的时候喊他“卡利斯特先生”那样又轻又快,一点也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至于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您就不需要担心了。最近她的丈夫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生了病,医生嘱咐他要到萨瓦省去浸泡温泉来治疗,男爵夫人会陪同她的丈夫一起前去,她最近是没空出席舞会之类的活动的。”   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卡利斯特非常自然地伸过手去,抓住了路易的手腕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而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一直默不作声的贴身近侍在他的主人再次迈开步伐的时候、就继续在前面带起路来。   “原、原来是这样,这真是太不幸了,希望男爵大人早一些从病痛中康复。”   卡利斯特的举动出乎路易的预料——这可是在杜兰德银行里,而不是在那人龙混杂的米萨尔歌剧院!他有些慌张地左右张望、害怕被人看到子爵的举动,同时想要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但是卡利斯特仅凭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允许以此将你刚刚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 第92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二)   “我允许以此将你刚刚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   卡利斯特的话与其说是商量,还不如说是“告知”,在路易还没有考虑清楚应不应该接受他的条件之前,他就已经在身体力行地收取自己应得的利息了。   “您……恕我直言,您未免也太善于经营了一些。”   子爵的手干净、灼热而有力,路易只觉得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腕部分的皮肤似乎都要被烫伤了,他尝试了一下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卡利斯特可不是巴黎那些常见的因为沉湎酒色享乐而失去了自身的力量、而只能将强健的体魄视为下等人的特质而加以鄙视的花花公子,他想要对付路易这种素来温柔平和的人可是容易得很。   这么一来,路易就只能紧跟上子爵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同时尽量地让自己的身形和衣袖遮蔽掉子爵拉着他手腕的手,以此来避免被其他人看到而产生误会了——想想看,两位绅士既不是好朋友般的手挽着手走路,也不是友好礼貌地共同前行,而是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往前走,这该是多么奇怪的一幅景象!值得庆幸的是,也许是时间已经很晚了的缘故,这一路走过来他们并没有看到几个杜兰德银行的职员。   “您看起来有点紧张,”卡利斯特说,他肯定看出了路易的小动作之下掩藏的心思,但他并没有阻止路易的做法,而是颇感有趣地看着他慌张四顾的样子:“这要是别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我邀请您参加的是埃拉加巴卢斯皇帝的宴会呢。”   “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我想就算您真的设下那位罗马皇帝的宴会,想要得到您的宴会邀请函的人也能够把这里给塞满。”路易说,他知道埃拉加巴卢斯皇帝是一位历史上出了名的暴君,据说这位皇帝会把珠宝和毒药掺入饭菜之中来测试他的客人们,甚至当场把他们杀死:“特别是巴黎的淑女们和夫人们,我想她们肯定会很惊讶地得知您竟然也会开玩笑。”   “我倒是更惊讶您居然也拥有了幽默这种罕见的品质。”   “这可算不上多么罕见,先……相比之下,您的精明才干才是真正罕见的品质。”路易说,他差点又因为说出“先生”这个词而再次欠下一笔债务(圣母玛丽亚保佑!),这时候他们经过了一个拐角,而绕过这个拐角之后,杜兰德银行内部专门为银行家和高级主管们设置的小餐厅已经近在眼前了——最重要的是,在那个点起了灯火的小餐厅门前,站着两个穿着绣有杜兰德家族徽章的号衣的侍从。   一看到走廊尽头那两个正在等待他们主人的杜兰德家族的侍从,路易当即就下意识地甩开了子爵的手。   “嗯?”   卡利斯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直接这么做——事实上,就是路易自己在甩开卡利斯特的手后也愣了一下,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不过,他倒是没有再次拉过路易的手,而是意味深长地对有些怔愣的路易说了一句:“精明这个词对于一个银行家来说,还不算是个贬义词。”   这话可真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路易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嘴,虽然卡利斯特已经不再握着他的手,他却感到自己手腕上的温度似乎和脸上的热度一样无法消退;好一会儿,他才跟着子爵的脚步走进了那个小餐厅。   一踏入这个地方,他不由得惊叹起来。   就像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在以他的姓氏命名的银行中拥有最舒适宽敞的私人办公间一样,这间只是被简单地称作“小餐厅”的用餐室内部的空间其实足够容纳十个人来参加一场小小的宴会——路易猜测这是为了让银行家在他需要的时候,不用离开昂丹大道五十一号也能体面地招待一些身份足够高的客人,或者在下雨天不愿意外出(就算有马车,遇到下雨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的时候,可以在银行里不慌不忙地用餐。   也许是卡博早已有安排的缘故,此时小餐厅里多余的家具都被撤掉了,这让房间里显得有些许空荡。柴火烧得正旺的壁炉前,沉重的大理石餐桌上已经铺好了带有淡淡百里香香气的细白斜纹隐花桌布,系着小流苏穗子的桌布边缘优雅地垂下来;桌子两端各安设着托举着蜡烛的金烛台,两张铺有天鹅绒垫子的椅子在餐桌两边相对摆放着,而对应位置早已安放好了烧制出漂亮游鱼图案的全套金边掐丝白瓷餐具,刻有杜兰德家族“D”型标记的银质刀叉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里的每一个小餐厅都是这么大的吗?”路易环视了一圈这个小餐厅,有些好奇地问卡利斯特——他刚刚走进来的时候看到隔壁也有其他的小餐厅,但每一个都没有点起灯火。   “这是这里最大的一个,我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子爵说,他在卡博的服侍下脱去外套,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到了方形餐桌前,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示意路易坐下:“我们旁边的那一个餐厅是杜蒙和纳尔森共用的,不过杜蒙不喜欢在这里用餐,他曾经说过,‘大概只有纳尔森那样一板一眼的严肃英国人,才咽得下那些送过来就已经冷掉了的饭菜‘。”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有趣,路易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看来,您今天也要当一回英国人了。”   “如果今天的饭菜冷了的话,我就扣掉卡博一年的工钱。”子爵说,他侧了侧头看着路易,在小壁炉燃烧的火光照耀下,这位先生素来利落的侧面线条竟也显得柔和了一些,一点也不像路易刚到巴黎的时候在喜歌剧院见到的那个冷漠的银行家了:“你说是吧,卡博?”   “先生,您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些,我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工作,什么也没说过呢。”侍从卡博从路易背后探出头来,这时候他正在帮路易脱掉碍事的外套和松开领带,“按照您的这个要求,如果法朗坦先生对今晚的菜肴表示满意的话,您是不是应该奖励我一年的工钱?”   “你所说的,难道不是你的职责应该做到的吗?”   “啊呀,先生!足够的奖赏才能鼓舞足够勇敢的士兵啊!”   贴身近侍假装抱怨道,他把手中的外套交给走进来的侍从,这个侍从退出去之后,另外一个侍从带着两个穿着舍韦酒家号衣的年轻侍应走了进来,他们每人手中都托着一个银质的托盘。   “先生,法朗坦先生,”卡博对坐在餐桌前的两人说,他熟练地指挥那个侍从把侍应们手中托盘里的菜肴拿到餐桌上:“今晚的开胃菜,新鲜水果有红草莓、黄葡萄,以及从葡萄牙那边运过来的新鲜椰枣和金色蜜桃;冷盘蜜饯有蜜金桔、糖渍李子和杏脯。至于热盘,舍韦酒家准备的是他们拿手的块菰炸山鹑和脆炸银鱼。”   随着卡博对菜式的一一道来,侍从把堆成了金字塔形状的、四种新鲜水果组成的果盘摆放到餐桌上,接着是装在小巧可爱的叶子型三拼瓷盘(这是三个不同形状的瓷器,组合起来却正好能拼拢成一片椭圆形叶子的形状,相当巧妙的设计)里的蜜饯,再之后才是香气扑鼻的块菰炸山鹑和闪闪发光的脆炸银鱼——而按照卡博的说法,这一些还全都只是开胃的前菜!   “先生,这未免太过于奢侈了一些。”路易说,过于吃惊之下,他甚至忘记了他和卡利斯特之间关于称呼的约定:“答应您的邀请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而且这个时间对于外省的居民来说已经是吃夜宵的时候了,他自然更加想不到在这个点还能有这么丰盛的食物!   “这样的晚餐和我平时吃的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还要差一些。”卡利斯特回答他,他倒是没有嘲笑路易的大惊小怪:“舍韦酒家虽然享有盛名,但还是比不上各大贵族府邸的厨师的。不需要忧心太多,他们家的脆炸银鱼还可以,尝一下吧。”   可是主教导我们要懂得节俭和克制,路易心想,不过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犹豫了一会,才拿起叉子尝试了一下卡利斯特所说的脆炸银鱼——这种纤细的银鱼只有一两寸长,全身闪着银色的微光,经过油炸之后香脆非常,咬下去的时候甚至连骨头都感觉不到,让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好几条!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卡利斯特问,他看起来非常有把握路易会喜欢这道菜。   “非常美味,先……卡利斯特先生。”路易说,为了避免再次被卡利斯特秋后算账,他赶紧把刚刚不小心欠下的债务给偿清了,同时提醒自己应当更加注意一些:“就是这些银鱼太小了一点,我刚刚差点就把它弄掉了。”   “这很正常,这种脆炸银鱼的做法其实是从英格兰传过来的,虽然舍韦酒家用的是塞纳河里的鱼。”卡利斯特拿叉子叉起了一块炸山鹑咬了一口,然后对卡博做了一个手势:“英国人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开着船沿着泰晤士河捕捞这种鱼,捞上来就立刻油炸,然后他们直接用手抓着吃,这样就不需要考虑叉子的问题了。”   “原来是这样,”路易说,他想象了一下一群人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开着船追着鱼群跑的画面,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种河流上的宴会肯定很有趣,有机会的话真想见识一下!”   正在咬着炸山鹑的卡利斯特听到他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就顿了一下,然后看了路易一眼。   “我在巴黎郊外购置过一块土地,上面有一条河流经过,河里的出产也还不错。”在吃掉那块美味的炸山鹑之后,子爵对路易说,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轻描淡写:“那里离凡尔赛宫也不远,如果近期王上和殿下要到凡尔赛宫去的话,我就带上你一起去,你可以住在我那里的别墅里。”   “……什么?”   路易完全没有想到卡利斯特还能给他来上这一出,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弄懂了子爵的意思,顿时恨不得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您误会了,”路易说,他差点又脱口而出“先生”一词,幸亏赶紧打住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甚至都不需要等待殿下去凡尔赛宫。”卡利斯特说,他非常镇定地用叉子从盘子上叉起一条小银鱼:“不过你要去的话就必须抓紧时间,再过一个多月巴黎就会开始下雪了,郊外比城里要寒冷得多,对身体不好。” 第93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三)   “这……这也、也许这会是个好主意。”   路易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消掉卡利斯特突然兴起的念头——向圣母玛丽亚发誓,在说出想要看一看那种英国人创造出的河流上的宴会的时候,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然而看卡利斯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子爵是在非常认真地考虑带上他一起去巴黎郊外的别墅度假这个可能的。   就在路易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卡博的声音及时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小餐厅里那种奇怪的沉滞之感。   “先生,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他假装没有看到他的主人看向他时的那不悦的一瞥,而坦然地收获了路易感激的目光:“今天的汤也是舍韦酒家的拿手活儿,用最新鲜的鹿肉做的小牡鹿嫩肉汤。”   盛在绘有缠枝忍冬花和紫藤花图案的八角形陶瓷汤碗里的被送了上来,顶部带有鎏金牧羊人小立像的盖子被揭开之后,热气腾腾的鹿肉汤就出现在路易面前。这个陶瓷汤碗似乎刚被从炭火之上被端下来,清澈透明的鹿肉汤中,碧绿轻盈的芹菜细条还在上下翻滚,就像还在被炖煮着一样。   “那些金色的是什么?”路易问,他看到那漂亮的八角形陶瓷汤碗里除了那些碧绿的芹菜,还能看到浮动着的细碎金色。   “是金叶,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他指挥侍从把汤碗里的汤分别舀到两位先生面前的小汤碗里,免得他们还要自己动手:“最近巴黎的饭馆们蛮喜欢搞这种噱头,他们觉得这样更能提升食物的身价。”   绘有游鱼图案的小汤碗被送到手边,路易下意识地盯着汤里那些金色的细碎小点看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是被捶打成了比蝉的翅膀还要薄的、可以食用的金箔!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卡利斯特,但是对方并没有对这种被放到食物里的贵重金属表现出什么意外的样子。   “怎么了?”卡利斯特问,他优雅地用勺子搅了搅汤碗里的鹿肉汤,然后舀了一勺喝了下去。   “没什么。”路易说,他学着卡利斯特的样子用勺子搅了搅那碗汤,然后尝了一口。   入口的肉汤非同寻常的鲜美,切成细条的芹菜不仅没有喧宾夺主,反而给汤的味道增添了另一番风味;至于那些细小的金叶,就像是被融化在了汤汁里一样,路易完全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这真是了不起的手艺!”   路易对卡利斯特说,他不得不为舍韦酒家的厨师绝妙的手艺而赞叹:“我以前也喝过鹿肉炖煮的汤,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做出这种绝妙的味道!”   “那是自然,舍韦酒家在巴黎的饭店之中也算是顶尖的那几家了。”卡利斯特说,他放下勺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路易。   他的目光简直让路易以为是不是自己在喝汤的时候不小心把金箔沾在脸上了,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先……卡利斯特先生,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卡利斯特回答,但他那神态分明就是在捉弄自己面前的人:“只是这道牡鹿汤让我想起了《圣经》里一句关于神与鹿的诗句,你既然是虔诚的信徒,那自然应该知道是哪一句。”   “神与鹿的诗句?”   路易只是想了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肯定是《旧约》中的那一句“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这本应满是虔信的赞美诗在这个时候听来似乎有另外一种意味,他顿时涨红了脸:“我似乎没听过,先生,我才疏学浅,只会按照神甫的教导来学习。”   “没关系,改天我可以亲自教导你。”卡利斯特面不改色地说,这位先生充分地展示了什么才是一位银行家应有的优良品质:“我相信以你的天赋,必定能够很快就掌握的。”   “你……”   “啊,先生,法朗坦先生,现在送上来的是炖鹿髓骨肉,这也是舍韦酒家需要预定的名菜之一。”   就像上一次打破卡利斯特和路易之间那微妙的尴尬一样,这一次卡博也在非常恰当的时候带着舍韦酒家的侍应走了进来,那种恰到好处的时机简直要让路易怀疑这位侍从是不是在时刻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这一回路易学乖了,他微微低着头,看着侍从们为他们切割开那香味扑鼻的炖髓骨肉,一句话也不说,以免再次引来卡利斯特的调戏——他可不认为有侍应和侍从在旁边,这位先生就会收敛一些!   路易没有说话,但这时候近侍卡博就开口了,他非常殷勤地向路易介绍起这一道主菜来:“法朗坦先生,请容我为您介绍一下,这道炖鹿髓骨肉用的是一岁左右、刚被宰杀的牡鹿的胫骨肉,先经过烧烤到半熟的程度,再浇上葡萄酒,和捣碎的马铃薯、菠菜和生菜一起慢慢炖煮上两个小时,直到肉汁、蔬菜和髓骨肉的味道都融为一体才能算大功告成,我想您肯定会很喜欢的。”   “一般来说,其他饭店的炖髓骨肉用的都是小牛的牛胫骨,因为用鹿肉对厨师手艺的要求更高。这道菜在舍韦酒家那里也是非常受欢迎的名菜,我们先生今天下午下令去预定的时候,差点就因为时间太晚而预定不到了呢!”   “卡博,”子爵说,他似乎对自己的贴身近侍对路易的过于殷勤而感到略微不悦:“你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啊,先生,这并不是我想多话。”卡博说,他看起来颇为委屈:“我只是觉得,为了保住我今年的工钱,这是一个更好的办法而已。”   “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下子,连路易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了起来,他看着这位子爵的贴身近侍,想听一听他有什么高见。   “先生,这是很显然的,比起祈求您的怜悯而不要扣我的工钱,我还是祈求法朗坦先生的怜悯,得到他对今晚的晚餐的满意评价来得要更容易一些。”卡博对自己的主人说,他那种狡黠又机灵的模样让路易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   “我可没有办法影响你家主人的决定,卡博先生。”路易说,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这可不是一个非常好的点子。”   “您这么说会让我非常沮丧的,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不过他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沮丧的模样:“但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您想要来一杯葡萄酒吗?银行的地下有一个小小的酒窖,里面储藏着勃艮第、波尔多和鲁西荣省的葡萄酒,还有昂伏夫人在一八一一年酿造出来的最上等葡萄酒,您也知道的,那一年的葡萄歉收得非常厉害,但是那一年酿出来的酒品质也是最好的。”   “这里有昂伏夫人的葡萄酒?”路易有些惊奇地问,不过他转念一想,对于子爵这种有权有势的贵族来说,收藏有这位最著名的酿酒大师的作品大概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作为一个成长在葡萄酒产区的人,他有心想要见识一下昂伏夫人的酒,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一时不由得犹豫起来。   “派人去拿两瓶过来。”卡利斯特对卡博说,他肯定看出了路易的心思了。   “是,先生。”卡博回答,他转头对另外一位侍从示意了一下,那个侍从当即领命而去。   被派去的侍从很快就回来了,著名酿酒师的作品被倒入透明的玻璃杯里送上来,红色的葡萄酒液香气扑鼻,路易只是尝了一口,就不得不承认那位夫人的盛名确实是名不虚传的。   “我记得一八一一年那一年,因为葡萄歉收,圣埃蒂安里有好几个人提前离开了学校。”他有些怀念地对卡利斯特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已经不记得那些离开的人的名字了。”   卡利斯特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那确实是不怎么愉快的一年。”子爵若有所指地回答,不过他所说的不愉快和路易所说的不愉快是不是一回事,那就只有天主知道了。   在侍从去取昂伏夫人的葡萄酒的时候,卡博已经指挥舍韦酒家的侍应把柔软的炖鹿髓骨肉切割成了适合入口的大小送到路易面前,不得不说,美味多汁的炖鹿肉配上最出色的葡萄酒确实是无上的享受!   这一定是路易品尝过的最盛大的宴席,每一道菜的美味程度都是外省的饭馆不敢想象的,在炖鹿髓骨肉之后,卡博又陆续让人送上了其他的菜肴:一道油炸鳎鱼,配以加入了奶油的土豆泥,据卡博说这是每一个到舍韦酒家增长见识(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国家)的人都会点上一份的招牌名菜;一道苏比兹牛排,用洋葱、黄油和奶油制成的调味酱汁简直堪称法兰西厨艺的巅峰;一道用鲜奶油制作而成的鸡蛋乳脂,雪白的乳脂堆叠在刻花玻璃小碗里,看起来就像阿尔卑斯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口感却比最柔软的布丁还要顺滑。   而在所有的主菜被吃完之后,最后作为餐后甜点被送上来的是舍韦酒家著名的鹅肝酱松茸馅饼和一盘香脆的泡蛋卷,此外居然还有一个用杏仁蛋白软糖制作的小篮子。   “这是什么?”   路易很疑惑地看着那个半尺来长、被侍从提进来——没错,就是提进来,就像一位牧羊女提着她拿来采集花朵的篮子一样——的精致小篮子,他一开始还以为卡博让人拿了一个花篮进来了,还在纳闷为什么要等到吃完饭之后才想起来这种装饰性的东西。   “啊,法朗坦先生。”卡博回答,他让侍从把那个装满了花花绿绿糖果的杏仁蛋白软糖篮子放到路易面前:“这是舍韦酒家送的糖果篮子,我想您应该会喜欢。” 第94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四)   被送到路易面前的糖果篮子有半尺来长,两寸来高,不管是篮子本身还是被编织成了缠绕藤蔓样子的提手都是由杏仁蛋白软糖制成的,也就是说,只要牙口够好,把这个篮子连同它里面装着的糖果一起吃掉也是很简单的事情——杏仁蛋白软糖有着极好的可被塑造性,从两千年前起就在宴会中担任着可以被吃掉的装饰角色(据说波斯的皇帝们甚至让工匠用它雕刻出可以居住的糖果宫殿、塔楼和磨坊);而篮子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这些糖果被做成了不同的形状,加入了烤制过的松仁、榛子仁、核桃仁等各种香气扑鼻的坚果,同时还用藏红花、佛手柑汁液和肉桂等香料染成了不同的颜色,每一个都精致可爱,诱人得似乎在对人们叫喊着“吃我!吃我!”   “舍韦酒家还会给他们的顾客送糖果篮子的吗?”   路易拿起那个装满糖果的篮子看了看,既为他们所享用的这一餐的奢侈而吃惊(要知道,现在一斤白糖的价格通常在六法郎上下,而外省的一些家庭还囿于历史上糖的高昂身价而将其视为奢侈品,更不必说这种精美的糖果了),又为这种孩子才应该享有的待遇而颇感哭笑不得:“可惜我已经不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了,不然我一定会为这些糖果而开心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也许是心情颇好的缘故,卡利斯特很是放松地倚着椅子的靠背,在壁炉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金色的头发都似乎在闪着金子般的光彩。   “我记得,你在圣埃蒂安的时候,”他对路易说,顺带指了指那一篮五颜六色的糖果:“非常喜欢吃学校里那个铺子售卖的糖果,就算是并不好吃的茴香糖也一样。”   “那是因为沃克太太的铺子里卖得最多的就是茴香糖,他们有时候一个月也不会卖一次其他味道的糖果。”路易回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阿尔就曾经和我抱怨过茴香糖的味道实在是太奇怪了,他怎么也吃不习惯,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接受。”   “既然这样,你可以现在尝一下舍韦酒家制作的糖果,看看和圣埃蒂安的有什么不同。”   不消说,这些一看就非常精致美味的糖果肯定是和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的茴香糖不同的,路易这么想着,顺手就从篮子里拿起了一块薄薄的白色松仁糖果——这片被制成了书签形状的松仁糖被放在篮子的最上面,看起来可以直接夹进人们正在的书籍里去;不过,当路易拿起这片松仁糖之后,他发现原来松仁糖下面的空间并没有被糖果填满,而是巧妙地塞进了一个折叠得非常好看的浅黄色手帕,手帕有棱有角,显见得里面是包裹了什么东西。   “咦?”   他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卡利斯特,但是子爵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看起来是早就知道糖果篮子之中还有其他的东西的了。   “你不尝一下吗?”   就在路易拿着松仁糖的手停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该把手中的糖果吃掉还是放回去的时候,卡利斯特发话了,他问路易:“是不是拿到了不喜欢的口味?舍韦酒家的糖果花样还挺多的,你也可以换一个其他的味道。”   “并、并不是。”   被卡利斯特这么一问,路易一个慌乱,下意识地就把那一块松仁糖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经过烘烤的松仁清香和甜滋滋的糖果味道顿时在舌尖交织弥漫开来,不过路易却无暇去仔细品尝这其中的滋味,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糖果篮子里那个被手帕包裹着的不明物品上面了。   “篮子里有一块手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那块糖果吃掉后,把糖果篮子放到一边,对卡利斯特说:“也许是厨师把糖果装进篮子里的时候,不小心把用作装饰的手帕也给放进来了。”   即使是在外省,把手帕折叠起来用作装饰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路易曾经在马贡一位贵族举办的宴会上见到过从其他地方来的最手巧的叠手帕人(这些人到处流浪,专门为有需要的府邸折叠手帕花样,以此作为养家糊口的工作,不过收入上倒还不赖),他们能把不同颜色的手帕折叠成各种栩栩如生的花卉、水果、鸟类乃至各种乐器,然后再在宴会中布置出各种各样的花样,甚至可以把一只活的画眉鸟包裹进手帕之中让它在餐桌的最中央尽情鸣唱;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装饰出现在一个糖果篮子里都是有些奇怪的。   “那可不是不小心放进去的。”子爵对路易说,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看着路易,不知怎么地就让路易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你可以现在打开,看看里面放的是什么。”   “这……”   路易有些迟疑起来,他的理智和经验都在尖叫着警告他如果打开这个手帕,他可能又会面临一些意想不到的烦恼;不过,当他看到卡利斯特似乎已经对他的磨磨蹭蹭有些不满、而颇有亲自起身来“帮”他做这件事的意思的时候,他当即就下了决定:“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必然听从您的吩咐。”   想要解开被折叠起来的手帕并不是一件难事,路易只是拨弄了两下,那浅黄色的帕子就松散了开来,露出最中心被包裹起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花纹很是雅致的米白色刻花盒子。   “这里面放的是什么?”路易问,他把那个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人,但是卡利斯特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示意他应该把盒子打开;在对方无声的目光催促之下,路易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个刻花盒子的盖子揭开来。   即使在打开盒子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路易还是愣住了:盒子里是一个静静躺在灰色天鹅绒垫子上的、比一枚五法郎银币还要薄上一些的金色怀表,表盖上没有任何标志以至于看不出是哪一位钟表名家的作品,但是路易可以发誓他绝对没有见过比这更加精巧轻盈的艺术品;而在金色怀表另外一边的天鹅绒垫子上,则是放着一个描金流彩的法郎盒子,盒盖上一簇雍容华贵的湛蓝宝石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羽冠图案——只需要看上一眼,任何人都能判断出这两件堪称艺术品的精致物件绝对价格不菲。   “先生,这是什么?”   在极度的惊愕之下,路易竟然又忘记了他和卡利斯特之间的约定而喊出了“先生”这个称呼,不过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是像拿到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啪”地一声把那个刻花盒子的盖子盖上,然后把它放到了桌子上,和那个装满了糖果的杏仁蛋白软糖篮子一起推到了一边。   而对于他的这个反应,子爵看起来就有些不高兴了。   “看起来,你并不喜欢我给你挑选的礼物?”卡利斯特问,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我觉得它们还是很适合你的,特别是那个蓝宝石的盒子,和你的气质很相配。”   “如果您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的话,那恕我失礼,先……卡利斯特先生,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路易说,他既感到有些慌乱,又奇异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这两个礼物太贵重了,我想这肯定是您这样的贵族才应该使用的东西,而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适合用的。”   “这种说法就未免可笑了,谁都知道,每一位绅士出门的时候都应该带上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子,这是最基本的礼仪规则。”卡利斯特说,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既然你把你的怀表和法郎盒送给了我,那我自然得解决掉你所面临的问题,这么一来,给你挑选一些新的配饰也是很自然的事,不是么?”   我才没有把我的怀表和法郎盒子送给你,明明是你自己硬把它们从我身边抢走的——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他可不敢把这些话给说出来:“没有配饰确实会带来一点麻烦,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卡利斯特先生,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不过这种小小的麻烦我自己就可以想办法解决掉。”要是接受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的话,他可要怎么向阿尔解释!   “如果你是担心我挑选的礼物会让你的朋友起疑心的话,你尽可以放心,不管是怀表上还是法郎盒子上,都没有我的家族的徽章。”   就像是看出了路易的担忧一样,卡利斯特对他这么说道,他还顺带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想要有我的家族徽章的配饰的话,我可以把我现在带着的送给你。”   “您、您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路易结结巴巴地回答,他转头环顾了一下小餐厅,想要问卡博现在是什么时间,却发现那个狡猾的近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这个房间:“卡利斯特先生,我想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您还要去往德·马尔塞伯爵的府邸参加舞会,不是吗?也许我也应该向您告辞,以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   “啧。”   在路易一再的拒绝之后,卡利斯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他站了起来,走到路易身边,然后伸手拿起那个装着配饰的刻花盒子,打开来把里面的怀表和法郎盒子拿了出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路易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小配饰之间还有一条细细的金色表链相连着,只是之前这个表链被藏在天鹅绒的垫子下面、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拿出那两个小物件之后,卡利斯特微微俯下身来,那个金色的怀表从他手里滑落在半空里,轻盈得就像一枚秋天里的枫叶:“你答应了我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不会拒绝我的礼物,不是吗?出尔反尔,可不是一位体面的先生应该做的事情。”   “……当、当然,卡利斯特先生。” 第95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五)   “……当、当然,卡利斯特先生。”   哪怕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路易答应卡利斯特提出的“不可拒绝他的邀请和赠送的礼物”的要求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快就要为自己所收到的礼物价值过于贵重而头疼——作为一位素来将“节俭与克制”作为座右铭的虔诚教徒,他怎么会想到当时卡利斯特所说的“礼物”,和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间所得到的各种礼物(比如圣诞节的时候邻居们互相赠送的长笛、烛台和野味等实用礼物)实际上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呢!   不过,比起子爵手中那价格不菲的精致饰物,更加让路易不安的还是他和卡利斯特之间已经过于接近的距离。在已经知晓卡利斯特的真正心思的情况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足以对路易造成巨大的影响,更别说他们现在的状况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路易能嗅到子爵身上那好闻的柑橘调香水味,这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在卡利斯特的办公间的时候他们的那些完全不符合世俗规矩的谈话、而几乎恨不得能立刻溜走;这样一来,想要继续拒绝子爵的要求也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的话我会非常高兴,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许下的诺言可不应该每一次都由我来提醒你。”   在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路易的窘迫——当然了,也有可能早就已经发现,却故意装出没有察觉的样子——一样,卡利斯特非常自然地拉起路易的右手,然后把那枚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金怀表连同那用蓝宝石镶嵌出羽冠图案的法郎盒子一起,放到了路易的手心里。   “我、我会记得您的提醒的。”路易又不安、又窘迫地回答,他能感觉到子爵的手温度非常高,甚至生出一种自己的手心就要被对方的体温烫伤了的错觉来:“我不会再忘记的了。”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在我这里,你已经很多次都忘记了你所承诺的条件了,这可没办法让人相信你在离开我的视线之后还会记得。”卡利斯特说,他故意无视了路易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去的举动:“我认为,也许应该有一些别的东西来帮助你时刻记住你所答应的条件。”   这话听起来怎么都不太对劲,路易一下子警惕了起来,这种熟悉的语调总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什、什么别的东西?”路易相当谨慎地问,非常担心面前的这位先生又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来——不幸的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确实是有道理的。   “那自然得是一些能时刻提醒你我们之间定下的契约的东西。”卡利斯特说,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上非常强势而不容拒绝地引导着路易打开了那个蓝宝石的法郎盒子,示意他看向盒盖的内面:“我觉得在这里放上一张我的肖像会是一个好主意,这样你每一次打开法郎盒子的时候,就都会记起来我和你之间的约定了。”   “您、您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听到子爵提出的这个想法,路易简直要被他吓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没错,在法郎盒子里放上一张小肖像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欧洲都流行已久的一种风尚;但不管是哪个国家,人们都只会在随身的物品里藏着最亲密的人的肖像,这要是真的按照卡利斯特的想法去做——圣母玛丽亚在上,光是要向阿尔莱德解释这个金怀表和法郎盒的来历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要是再让阿尔莱德看到法郎盒子里还有子爵的肖像,他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他会面临的局面!   “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的话,哪怕是违背我之前的诺言,我也绝对不会收下这个盒子的。”路易说,他说话时的语调都因为过度的惊吓而变得急促起来。   “听你这么说,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绝对不行,先生,这绝无可能!”   “你拒绝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可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情。”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也确实是非常遗憾而苦恼的样子:“看来我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爱反悔的合作者,说实在的,不守信用的客人可是最不受银行欢迎的人了。”   “您当初的条件里可绝对没有这样的说法,先生,这可不是我答应了您的条件后再反悔。”   也许是卡利斯特提出的“在法郎盒子里放上他的肖像”这件事给路易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居然有胆子跟子爵争辩了起来(当然,这也可以看出对路易而言,这种做法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一件事),不过,对于他的争辩,卡利斯特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气。   “虽然我确实没有提出过关于肖像的要求,但我记得,我们在称呼问题上可是达成了一致的。”卡利斯特说,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略带笑意地看着路易,语调优雅:“小家伙,你有没有数你刚刚又喊了我多少次‘先生’?”   “……呃?”   经卡利斯特这么一提醒,路易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情绪激动时所犯下的错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子爵说他“爱反悔”似乎还真不是一个不公正的评价。   “作为一位体面的先生,我相信你会坚决遵守你的承诺的,对吧?”卡利斯特问,不知道为什么,路易总觉得他的语气非常像圣经故事里诱骗亚当夏娃吃下苹果的那条蛇:“既然这样,你难道不应该立刻把你所亏欠的都弥补回来吗?”   “这,我,我……”   路易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卡利斯特的陷阱里,可是这个难题又是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他很想再次用“卡利斯特先生”这个称呼将目前的困境给含糊过去,然而子爵却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你刚刚喊了两次‘先生’,那弥补的时候就不应该再出现‘先生’这个词了,是吧?”   “可是,我……”   路易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子爵所要求的不带“先生”一词、而直接喊出对方的名字,这让他一时之间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当路易左右为难的时候,侍从卡博再次出现在了小餐厅的门口,他手里拿着子爵之前脱下的外套,而出声提醒他那正在催促路易履行承诺的主人:“先生,我很不愿意打扰您和法朗坦先生交谈的兴致,但我不得不提醒您,出发的时间已经快到了,马车夫已经套好了马车,随时都能把您送到德·马尔塞伯爵的府邸去。”   “卡博,你应该知道,有时候过于尽职也不是一件好事。”   “啊,先生,实际上我已经尽力不打扰您和法朗坦先生的谈话了。”卡博说,“但是时间是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流逝的,如果不按照预定的时间出发,您可能会在殿下驾临之后才抵达德·马尔塞伯爵的府邸,这未免过于失礼,所以我就不得不来当这个扫您兴致的人了。”   “大人,看来我不能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听到卡博的说法,路易急忙这么对面前的人说,卡博的出现是如此的及时,乃至于他几乎要对那位侍从感激涕零起来:“我诚挚地祝愿您在今晚的舞会上得到殿下的赏识。”   如果说卡博的出现让路易抓到了救命稻草,那他的主人对自己侍从的搅局就不是很高兴了,子爵转头瞪了卡博一眼,然后才回过头来看着路易。   “耍滑头的小家伙。”卡利斯特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消说,他指的就是路易,这让路易的脸上都要烧起来了:“如果不是今天殿下会去那里……哼,这笔帐我先给你记着,下次再一并算上,你可别以为你能这样就混过去。”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子爵却是非常自然地向路易伸出手去——在路易以为他可能想要拿走金怀表或者法郎盒、而没有多少防备的时候,他飞快地用食指刮了一下路易的鼻子,然后满意地看着路易因为他这个一点也不贵族的举动而惊呆在了那里。   “您、您这是做什么?”   路易呆呆地问,他根本无法想象身为贵族的卡利斯特居然会当着他的侍从的面做出这样的举动,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简直就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圣母玛丽亚啊,一个已经成年多年的男士,被另外一位先生像逗弄小孩子一样——刮鼻子!还是当着其他人的面!   “鉴于您多次忘记了自己的诺言,而且不愿意进行弥补,”卡利斯特说,他那种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他做出的不是一个对成年人来说过于奇怪了的举动、而只是普通的举止一般,甚至看起来还想再尝试一次:“我自然要先收取一点小小的利息,作为你忘记了约定的补偿,不是吗?”   “您……这么看来,您的银行平时收取利息的多与少,都是视您的心情而定的。”   路易非常警惕地看着卡利斯特,发现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停手的时候,他急忙极力往后仰去,借此拉开了一点和卡利斯特之间的距离,这让子爵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其他的念头。   “如果你有接触过犹太人的话,你就应该知道,当债务人没有选择的时候,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想对他的债务人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往后退了一步,让走进来的侍从为他穿上外套:“相比之下,我收取的这么一点利息已经是很仁慈的了,不是吗?”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结论,路易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卡博,后者正埋头为他的主人整理衣服上的褶皱,而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子爵那些一语双关的话:“您、您说得很有道理。”   “这是当然的事情。”子爵说,在侍从服侍他穿上外套之后,路易以前看到的那个冷酷又傲慢的贵族似乎又回来了,他对着路易手中的金怀表和法郎盒扬了扬下巴:“等一会儿卡博会送你回你的朋友那里去,我并不在乎你会怎么对你的朋友解释,不过,我送的这些礼物你要随时都带着。” 第96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六)   对于路易来说,该怎么向阿尔莱德解释他原来的法郎盒子和怀表不见了已经是一件非常令人头疼的事情了——毕竟,那两个饰物一个是他祖母传给他的贵重珐琅盒子,一个是阿尔送给他的极有意义的毕业礼物,如果说是在杜兰德银行里一起丢失了的话似乎怎么也说不过去;而根据卡利斯特要他“必须随身携带着新的怀表和法郎盒”的要求,“要怎么向阿尔解释”就变成了一个更加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任务,这么一来,阿尔莱德肯定会看到这些从未见过的小玩意,路易不仅得告诉他的朋友之前的饰物去了哪里,还得说清楚他为什么会收到这些价格昂贵的新玩意儿!   卡利斯特肯定知道他所送的礼物会给路易带来什么样的烦恼,但他似乎非常乐于见到路易因此而困扰的样子,甚至在已经走到小餐厅门边的时候,他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转身走了回来。   “还有这个,”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在后者疑惑的眼神里伸手从餐桌上提起那个装满了各式糖果的篮子送到路易面前,示意他应该伸出手来接住:“我差点忘记了,你应该把这个也一起带回你那里去。”   “可是我不需要这么多的糖果。”路易说,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前那精美的杏仁蛋白软糖篮子一眼:“只有小孩子才会想要拿着糖果到处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体积小巧的金怀表和法郎盒还可以先放在外套口袋里蒙混过去,但是这么一个足有半尺来长的糖果篮子,他要怎么在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之前把它藏起来呢?   “这可不行,你不能只收下礼物,却当着主人的面把装礼物的盒子扔在一边。”卡利斯特说,他微微侧了侧头:“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不是么?当然了,走出我的银行之后,你想要怎么处置它都行,就算你想要把它送给街头的流浪汉,那也是你的自由了。”   “这……这个篮子里头除了糖果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吧?”   突然间非要他收下一个装满糖果的篮子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路易不得不很谨慎地这么问——鉴于眼前这位先生能把价格昂贵的金怀表和嵌有宝石的法郎盒就那么随意地塞到一个糖果篮子里、而完全不怕会被下人弄丢,路易实在是担心那些颜色各异的软糖下面,是不是还藏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里面没有其他的东西,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大可以把所有糖果都吃掉再看看。”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对路易的迟疑很是不满意的样子:“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是在担心什么?”   这话听起来一点可信力都没有,路易心想,他有心拒绝卡利斯特的这个要求,不过看到子爵身后的卡博看着怀表欲言又止的焦急模样,他决定还是先把糖果篮子接过来,以免子爵真的在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上失礼地迟到:“我没有这个意思,那么,谢谢您的好意,这些糖果我会……呃?”   因为卡利斯特将糖果篮子提得比较高、而他手里还拿着金怀表和法郎盒的缘故,路易不得不用双手托住那个糖果篮子的底部将它从卡利斯特手中接过来——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是没有多余的手去做别的事情的;而趁着路易的注意力全在糖果篮子上、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卡利斯特很顺利地达到了他刚才没有达成的另一个目的:在松开糖果篮子的提手之后,他非常自然地顺手揉了一把路易细软的黑色头发,这一下子就让路易的头发都变得有些乱糟糟起来。   “我很高兴我送给你的礼物你都喜欢。”   在揉乱了路易的头发之后,子爵还非常厚脸皮地对那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的人说,他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绝对能够让最能睁眼说瞎话的犹太人都甘拜下风:“很可惜我现在必须先离开,而不能带上你一起去参加马尔塞的舞会。不过,你可以在回去之后给我写上一封详细的信,然后在明天早上的时候让你的仆人给我送过来,我很乐意知道你今天在我这里的所有感受。”   “你,你……”   在路易反应过来他应该抗议卡利斯特这种一点也不绅士的举动之前,子爵已经给他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身大步地离开了这个专属于他的小餐厅;他一走出去,在门外等待已久了的其他侍从马上跟了上去,他们簇拥着他们的主人往银行外面走,而把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路易和被子爵指名留下的近侍卡博留在了小餐厅里。   “咳咳,法朗坦先生。”   在子爵和其他侍从的身影消失在小餐厅之外后,卡博假装咳嗽了两声,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即使恪守着侍从应该遵循的守则,路易还是能感觉到这位子爵的贴身近侍其实是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笑意:“法朗坦先生,您请稍等,我立刻让人把外套给您拿过来。”   “麻、麻烦你了,卡博。”路易说,面对着这位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贴身近侍,他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另一位侍从——从他身上的号衣质地和纹饰来看,他的等级肯定低于卡博——很快就把路易之前脱下的外套拿了过来,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这件外套已经被烘熨得暖洋洋的,还洒上了一点好闻的玫瑰香水;而就像服侍他的主人一样,卡博亲自服侍路易穿上了外套,然后为他整理领口,扣好袖扣,同时将卡利斯特送的金表链系在路易外套的纽孔上,把表链两头的金怀表和法郎盒子分别纳入外套两边的口袋里。   “我能把那个糖果篮子留在这里吗?”路易问,他指了指被他放到了餐桌上的糖果篮子,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系着金怀表和法郎盒的金表链,有些苦闷地皱了皱眉:“你只要让人把这些糖果拿走,然后不要告诉他就好。”   “法朗坦先生,既然大人已经说了您应该拿走它,那您最好还是不要违背他的意愿。”卡博回答,他非常委婉地建议:“如果您不想吃掉这么多糖果的话,可以在回去的路上把它们散发给路边的流浪汉,或者在路过哪个穷人的家时把整篮糖果放在门前,那些人肯定会很高兴收到这样的礼物的。”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处理方法,路易顿时被说服了。   “这听起来倒是个好主意。”   卡博为路易准备的马车是一部由两匹马拉着的轻便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马车车身线条优雅,窗帘和车厢内部装饰都是用的灰色绸缎,座位下还安设了小小的铜制暖脚炉。令人惊讶的是,这部马车的车身上居然没有像任何一部贵族们使用的马车一样饰有杜兰德家族的徽章,这让路易一开始还以为贴身近侍为他预定的是巴黎街头常见的那种出租马车,直到另外一部真正的出租马车来到他们身边,他才发觉出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来。   “法朗坦先生,请不要惊讶,您要搭乘的马车属于德·杜兰德家族所有,虽然车身上没有徽章,但搭乘这部马车绝对不会有损您的身份的。”   卡博肯定看出了路易的疑惑,为了避免他因为误会受到怠慢而生气,这位近侍这么对路易解释道:“对于任何一位贵族来说,一辆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马车也是必不可少的,平时我们大人想要不引人注目地出行的时候,他就会使用您眼前的这部马车。”   “可是,你的先生难道不是才搭着另外一部马车去参加德·马尔塞伯爵家的舞会了吗?”路易很是迷惑地问,他着实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杜兰德银行这里会出现另外一部杜兰德家族的马车——难道卡利斯特所在的地方永远有两部甚至两部以上的马车随时待命?如果子爵今天搭乘着去德·马尔塞府邸的马车不是他上一次在米萨尔歌剧院见到的那部贝尔利努式马车,那么眼前的这一部就是他见过的第四部 属于卡利斯特的马车了,这未免太过于奢侈,要知道,即使只是拥有一部最朴素的库普马车和相应的马匹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了!   “啊,法朗坦先生,对于一位体面的贵族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卡博说,他走过去亲手为路易放下马车的台阶,打开马车车厢的门:“这都是必须的,别的不说,就是今晚举行舞会的德·马尔塞伯爵大人,他单是不同规格、不同用途的马车就有六七辆,还养了三十多匹骏马呢!不过您说的没错,这部马车本来确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在您和杜蒙先生来到这里之前,大人派了人回老府邸那里取您现在带在身边的那个蓝宝石盒子,就同时也让这部马车从老府邸来到这里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听到那个蓝宝石盒子是特意从杜兰德家族的旧宅邸取来的,路易就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那个法郎盒,迟疑起来。   “这个蓝宝石盒子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吗?” 路易问,他原本还以为这就是一个材质贵重的宝石盒子而已。   “您今天看到的那个法郎盒,是当年大人的祖父去世的时候留下来的,大人素来非常珍视它。”卡博说,他优雅地示意路易先进入马车里,免得在寒冷的空气中受了寒:“至于这背后的其他缘由,您到时候可以自己去询问,我想大人肯定很乐意亲自告诉您的。”   镶嵌有贵重蓝宝石的法郎盒子是卡利斯特的祖父所留下的——仅仅是这个信息就已经足够让路易吓了一跳了;他在登上马车之后就急忙把那系在纽孔上的金表链解了下来,然后把表链一端的法郎盒子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在算不上明亮的光线之下,那漂亮的湛蓝色宝石羽冠都显得流光溢彩,显见得绝对不是普通的珠宝饰物。   “这未免也太过贵重了。”路易心想,他有心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宝石盒子背后的事情,于是从车窗里探出头去,想要让子爵的贴身近侍来到自己身边,却发现卡博已经登上了那一部被雇佣来的出租马车:“卡博,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搭乘这部马车?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呢。”   “啊,我很抱歉,法朗坦先生。”卡博从另一部马车里探出头来,对路易很抱歉地笑了笑:“请您见谅,今晚的风有些大,也有些冷,我担心坐在马车车后架上会着凉——您就让我偷个懒儿,可千万别告诉子爵大人啊!”   “可是我没让你坐马车车后架上啊。”路易说,他很是不解:“你可以坐在我身边,这样我们也能说说话。”   “那可不行,法朗坦先生,那部马车可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坐进去的。” 第97章 雾月·拾荒人   对于外省的居民而言,在十一点钟的深夜还没有进入梦乡是一件既无益于良好的睡眠习惯、也有损于并不充裕的钱包的行为——这往往意味着他们得花费不必要的金钱在照明和取暖之上,而这些费用本可以在第二天的阳光里避免;然而,对于一些富有的时髦巴黎人来说,十一点钟,夜晚才刚开始不久呢!   路易向来所秉持的自然是外省居民的作息,也因此,当他乘坐的杜兰德家族的马车载着他、跟在卡博所坐的出租马车后面驶出杜兰德银行的时候,他非常惊奇地发现他就像误闯进了传说中的不夜之城——从泰布街到路易还未曾踏足过的蒙马特尔郊区,这一大片区域作为巴黎的中心,街灯自然是状况最良好、光线最明亮的,那在城防区和拉丁区会显得苍白刺眼的街灯光芒似乎在这里都变得温柔了起来;他们一路所经过的昂丹大道、泰布街和大名鼎鼎的黎塞留街,虽然不如白天的盛况,但到处都还像沸腾的熔岩一般活跃着。   这片区域聚集着巴黎最多的咖啡馆、银行、酒店、歌剧院和珠宝商店,汇集了最高档的裁缝店、手杖店、香水店,以及其他一千家售卖不同货物的高档店铺。此时上演节目的剧院前聚集着等待主人出来的马车,即使演出已经开演,售票处还是挤着不少人,囊中羞涩的青年们(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学生)踮起脚尖向剧院内张望,希望能够好运气地看一眼今晚出演戏剧的名角;富丽堂皇的咖啡馆里,玩乐够了之后来吃夜宵的人,或者从下午六点钟到现在一直在享受着丰盛宴席的人,共同为他们萍水相逢的短暂友谊而举杯欢庆;诸多银行倒是已经灯火寥落,他们的职员会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潮水般的涌入那些恢弘的大理石建筑里,但是在它们旁边灯火明亮的珠宝店铺之中,许多殷勤的丈夫(或者是情夫,谁知道!)还陪同着心血来潮的妻子在挑选最精巧的首饰呢!   不过,他们的马车在转入夏尔洛街之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这一片区域就寂寥下来了。随着马车的继续走动,路易发现他们所身处的环境越来越安静,似乎仅仅是一条街的距离,那些无尽的繁华和沸腾的躁动就都被阻拦在了看不见的高墙后面。   毗邻着中心城区的夏尔洛街可算不上穷人的街区,这里的马路是由石板和沥青混杂修建而成的,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马车在这样的路面上行驶时有些颠簸;这里马路的边缘修有用来排水的阴沟,他们的马车驶过一座有着凸出的阳台的巴洛克式旧房子的时候,路易发现在那座房子前面的阴沟里至少聚集了四、五个背着破布口袋的拾荒人,他们似乎正在水沟的污泥里翻捡着什么。   “啊呀!”   马车驶过之后,路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从车窗里往回望去,他发现他确实没有看错——在那些拾荒人之中,至少有三个是非常瘦小的孩童,他们每一个都衣衫褴褛,矮小的身量足以叫人怀疑他们是否已经年满七岁。   这几个蹲在阴沟里的拾荒人之中,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平绒外套、手里拿着长棍子的成年拾荒人,他用那根足有七英尺长的铁棍子到处戳探,为这个临时组成的团体从水沟的最深处翻出被污泥掩埋住的所有东西,然后拿走其中的碎铜和钱币装入他宽大的平绒外套口袋里;另一个地位稍低的拾荒人背着一个肮脏的布口袋,口袋的底部已经被污水浸湿了,他拥有一盏绑在胸前的煤气灯,可以帮助其他人更好地辨认各种东西的价值,因而有权从前一位拾荒人翻出的垃圾之中拿走还稍微有价值的破布、麻袋和动物的骨头;至于其他的孩童们,他们背着和他们的衣服一样褴褛的布口袋,快乐地在那两个穿着脏兮兮的平绒外套的成年拾荒人身边跑来跑去,翻捡着即使是拾荒人也看不上的其他玩意儿——碎煤块、狗屎和断掉的绳子。   当然了,此时的路易还不知道在这些社会最底层的拾荒人之中,竟也存在着如此之多细分出来的等级——这些都是很久之后一次闲聊的时候,卡博才告诉他的;他只是为他所看到的事实而感到不安:圣母玛丽亚在上,就在巴黎最繁华的区域旁边,一群孩子——他们的年龄很可能和当年进入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学习的路易相差无几——在寒冷的冬天里,蹲在污水与淤泥之中,翻捡着垃圾!   不管路易是多么地被他所看到的那些拾荒孩童所震惊,杜兰德家族的马车都不可能为他而停留在那些浑身臭气的拾荒人面前(更何况,他也没有开口让马车停下来);不过,在马车驶出几十米的距离之后,走在前面的卡博乘坐的出租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这就让路易所搭乘的马车也不得不停下来了。   “法朗坦先生。”   两部马车相继停下来之后,卡博从出租马车里跳下来,走到路易的马车窗边:“您看到刚才那些在水沟里捡破烂的人了吗?”   “我看到了的,卡博。”路易说,他感到自己胸口有些闷闷的:“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里有好几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他们踩在了水沟的污水里。”   “是的,先生,巴黎有很多这样的拾荒人。”卡博说,他往那些拾荒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先生,我觉得您可以把一些糖果送给那几个孩子,我想他们会非常高兴收到这样的礼物的。这些人翻上一整天的污泥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五生丁的铜币,对他们来说,白糖和糖果可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稀罕东西。”   “我很乐意这么做。”   对于卡博所提出的这个建议,路易自然是非常赞成的——事实上,他还想要给那三个拾荒孩童几个法郎的施舍,不过在摸了一把口袋之后,他才想起来他那个装着零用钱的法郎盒子早就被卡利斯特拿走了,而子爵所送给他的蓝宝石法郎盒里可没有放上钱币。   “这里的街道太糟糕了,会弄脏您的鞋子的。您不需要离开马车,让我来处理就好。”   卡博阻止了路易想要走下马车的举动,他从马车车窗里接过路易递出去的那个装满各式糖果的杏仁蛋白软糖篮子(在把这个篮子给出去的时候,路易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将它交给子爵的侍从来处置),然后小心地踩过破烂的石板路,走到一个既可以让马车里的路易看到、又不会让拾荒人身上的臭气熏到路易的地方,才向那些拾荒的孩童招了招手。   早在他们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些拾荒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对于这些人而言,任何一个有钱搭乘马车——不管是出租马车还是私人马车——的人,都无疑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得到慷慨的施舍;因此卡博一招手,那些拾荒孩童当即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飞奔了过来,反而是那两个成年的拾荒者因为不能丢下沉甸甸的收获物而被落在了后面。   “喂,卡博小子,你可别让这帮脏兮兮的家伙弄脏了你的衣服!”   看到那些飞奔过来的拾荒孩童,杜兰德家族的马车夫不由得对卡博嚷了起来,他把马车赶得离卡博远了一些,那样子就像害怕那些拾荒人会同时把他的马车也弄脏一样。   “尊贵的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马车夫折腾的功夫,那几个孩童已经跑到了卡博跟前,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有着褐色卷发、打着赤脚的孩子,他看起来约有八九岁的样子,仰着头,非常兴奋地看着卡博手中的糖果篮子。   “你们刚刚在水沟里干什么?”卡博问,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被这些孩子身上的臭味给熏得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在翻沟里的泥,先生,我捡到了一个很大的骨头,至少可以从熬骨头的人那里换到一个生丁!”   一个拾荒儿抢先回答道,他得意洋洋地举起手中一根惨白的大骨头给卡博看,那骨头看起来比拾荒儿细瘦的手腕还要粗一些。   “我今天有捡到一块白布,一整块的白布,先生,完整的布!”   褐色卷发的拾荒儿显然很不高兴被同伴抢了先,就像士兵渴望被认可一样,他拼命地强调自己的功绩:“我的至少可以换上两个生丁,先生,白色的布可少见了!我们平时都只能找到被弄脏了的破布,那种的话一磅才能换上一个生丁。”   “我捡了一些狗屎,可以卖给做皮革的人,但是换的钱只够我买几个马铃薯。”最后一个拾荒儿细声细气地说,他背着一个几乎拖到脚后跟的破布口袋,口袋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的了:“做皮革的人可以用狗屎来除去皮子上的石灰,但他们很讨厌这么做,就只给我最低的价钱。”   “我很高兴你们都各有所获。”卡博说,他伸手从篮子里抓起一把糖果,然后直直地伸出手去,让那些糖果自由地落到这几个孩子迫不及待伸出的手上,以免他自己接触到这些刚从阴沟中走出来的拾荒儿:“这是那边马车里的先生送给你们的礼物,我希望你们在吃掉它们的时候,不要忘记他的恩赐。”   由舍韦酒家好手艺的厨师们精心制造出来的杏仁软糖落到了拾荒儿们的手心,还有几块因为没有被接住而直接掉到了地上沾上了尘土,但很显然,对于日常与污泥为伴的拾荒儿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那些掉到地上的糖果很快就被他们互相争抢着分掉了。   “这是什么东西?”   在争夺完之后,这些拾荒儿总算有空观察他们得到的到底是什么了,那个捡到了大骨头的拾荒儿非常惊奇地看着手里的糖果,他将它们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后尝试着把一块方形的糖果放进口中,不一会儿,他就喊了起来:“药!这是我最小的弟弟死之前吃的那种药!”   “这才不是药呢!”   褐色卷发的拾荒儿显然要比另外两个同伴要见多识广一些,他咬了一口那片状的松子仁糖,嚼了嚼,立刻就把他得到的所有糖果都一把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告诉他的伙伴们:“我尝过这种味道,这是糖!” 第98章 雾月·阿尔莱德的决定(一)   “你胡说,我弟弟之前生病的时候,妈妈给他吃的药就是这样的。”   听到自己的伙伴说他们得到的施舍是糖,那个捡到了大骨头的拾荒儿就很不服气地反驳,不过他肯定从褐发拾荒儿的举动中看出了这是“好东西”,于是将他得到的所有糖果都紧紧攥在手心里:“当时我爸爸就是去药店把这种药买回来的,他说他花了整整一个法郎又四个苏的药费,都够我们吃上两天的马铃薯了呢!”   褐发拾荒儿没有理会他的伙伴,他把得到的糖果都吃掉之后舔了舔唇,目光热切地盯着卡博手中那个装着糖果的篮子:“先生,好心的先生!您能再给我一些糖吗?我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有家里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没有尝过糖的味道。求您了,先生,再给我一些吧!”   “好心的先生,也施舍给我们几个子儿吧!”   在褐发拾荒儿向卡博祈求更多的糖果的时候,那两个穿着宽大平绒外套的成年拾荒人——他们外套里塞的那些带着泥水的收获严重地影响了他们赶来的速度——终于也跑到了卡博面前,他们还以为这些拾荒儿刚刚得到的是一些铜板:“先生,可怜可怜我们,我家里有三个孩子,他们每天都饿得直哭,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马铃薯喂饱他们!”   “是的,是的,先生,给我们几个子儿吧,我们会每天都在圣母玛丽亚面前为您祈祷的。”   那个胸前绑着煤气灯的拾荒人附和着同伴的话,不过他实际上的举动就要恶劣得多了——仗着自己身高和力气上的优势,他试图把那几个孩子推开而让自己挤到最前面去;不仅如此,他还瞅准机会一把就抢走了那个捡狗屎的拾荒儿手中的糖果,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在做什么!”   卡博自然也发现了这个拾荒人的举动,他厉声斥责了一句,同时往后退了两步,免得那些孩子会被推搡着扑到他身上;而那个被抢走了糖果的拾荒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哭叫起来。   一下子,本来安谧平静的街道就变得非常吵闹了,被夺走了糖果的拾荒儿又哭又叫,蹦跳着试图把他应得的东西从成年的拾荒人那里拿回来(这么看来,那个褐发拾荒儿直接把他得到的所有糖果都吃掉实在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而两个成年拾荒人并不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他们只顾着向卡博伸出乞讨的手:“先生,先生,行行好!我家里的孩子生病了,他们也在挨饿!”   “想要钱的话,就自己捡起来吧!”   这两个不管不顾地往他身边挤的拾荒人身上臭气熏天,举止又实在是太过可怕,卡博再度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从糖果篮子中抓起了一把糖果往他们头上砸去;两个拾荒人以为他洒出来的是钱币,于是纷纷低头搜寻着掉落在地上的好东西,趁着这个功夫,近侍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糖果塞到那个拾狗屎的拾荒儿怀里,然后把剩下的糖果连同整个篮子都递给了褐色头发的拾荒儿:“快走,快走!”   褐色卷发的拾荒儿显然没想到他的好运气会来得这么突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夺过卡博手里的糖果篮子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就飞快地顺着马路跑开了;捡骨头的拾荒儿是第二个明白卡博的意图的,他跟着褐发的拾荒儿跑出去了一段距离后,才想起他还遗漏了一个一起受欺负的同伴,于是又回过头来把还呆在那里的最后一个伙伴给拉走了:“再见,好心的先生!”   被孩子们抛弃的两个成年拾荒人笨拙地捡起了几块掉落在地上的糖果,他们失望地发现这不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银币和铜币——虽然这些制作精美的糖果价格比六法郎一斤的白糖要昂贵得多,但沾上了泥土的糖果是不可能卖出这个价钱的,他们也不可能把糖果放在装有垃圾的口袋里保存起来:“先生,好心的先生!给我们一点钱吧!我们每天要背着几十磅的东西走上二十英里,才能换到两个苏的钱的,先生,行行好!”   “你们欺负别人的时候,可不像是每天要走上二十英里的样子。”卡博很生气地说,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两个一法郎的银币扔到了拾荒人的脚下,然后扭头就往马车那边走去:“不许再跟着我们,否则我就叫巡警把你们关起来!”   一见到那在街灯光芒下闪闪发光的银币,两个拾荒人哪里还顾得上卡博,胸前绑着煤气灯的拾荒人一下子就扑到了地上,把两个银币连同地上的泥土一起抓在了手里;不过等他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拿着铁棍子的拾荒人狠狠地用棍子打了他一下:“那是我的钱!”   “谁拿到就是谁的!”   卡博没有再去管那两个拾荒人,他对马车上的路易微微颔首,然后回到了他的出租马车上,两部重新行驶起来的马车很快就把那些打架的拾荒人给抛在了身后——不过,在马车驶出夏尔洛街的时候,路易看到一个巴黎巡警在往他们来的方向走,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那在街道上打起来了的拾荒人、而准备把他们带到巡警法庭上去。   “这座城市里富有的人不少,但是贫穷不幸的人更多。”路易心想,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他曾经去过的巴黎第十二区那些穷苦的、毫无希望的人们,心情自然就变得低落起来;不过,随着他所乘坐的马车越来越接近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他的烦恼很快就变成了他要如何应对阿尔莱德的关切询问了——圣母玛丽亚在上,他从来没有如此地希望阿尔已经睡下了、而没有在等待着他回来!   也许是神圣的玛丽亚听到了路易的祈祷,当路易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他发现阿尔莱德居然真的没有在等着他,然而他也没有在家里看到他的朋友和小男仆约瑟夫的身影。   路易一开始还以为他的朋友又去见那位玛格丽特小姐了,心里还有些不高兴,但是当他把留在家里的玛丽和通萨尔老爹找过来询问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似乎比阿尔呆在家里等着他回来还要糟糕一些——按照通萨尔老爹的说法,早在八点多钟的时候,阿尔莱德就乘着马车带着约瑟夫去杜兰德银行接他了,中途马车还回来过一次,说是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那里没有找到路易,可能需要去德·杜兰德家族在圣日耳曼区的其中一座府邸那里拜访杜兰德子爵!   “也就是说,阿尔很早就乘着马车去杜兰德银行找过我?”   路易惊愕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问通萨尔老爹:“老爹,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一直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那里,但是并没有人告诉过我说阿尔在找我。”八点多钟从圣乔治街出发的话,阿尔的马车大概会在九点多的时候到达杜兰德银行,那时候路易正和卡利斯特在小餐厅里吃饭——可是,根本就没有侍从向卡利斯特通报过说有客人前来拜访之类的事情啊!   “先生,我怎么可能记错时间呢?您可别觉得我是个老糊涂,我的记性可是比约瑟夫那小子要好得多了。”   通萨尔老爹很不高兴地反驳路易的话,他还拉上了玛丽给自己作证:“我记得很清楚,阿尔莱德先生从杜兰德银行回来的时候是九点五十分,他当时还以为你已经从杜兰德银行回来了呢!他们第二次出发的时间是十点钟出头,那时候住在这条街尽头的那位文森先生正好坐着马车从我们门前经过——那个小白脸从来都是这个时间去和那个供养他的老女人偷情,他的马车还差点和我们先生的马车撞在一起了,把玛丽给吓了一大跳呢!你说是吧,玛丽?”   “是的,路易先生,文森先生从这里经过的时间向来很准时,”玛丽说,她看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当时马丁老爹实在是太粗心了,导致两部马车差点就撞到一起,那时候约瑟夫也在马车上,可把我吓坏了!”   路易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玛丽,又看了看通萨尔老爹,最后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那送他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侍从:“卡博,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可以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德·格朗维尔先生到访昂丹大道五十一号的消息,法朗坦先生,没有人向我禀报过。”卡博回答,他握手成拳,把手背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下:“不过,按照您的仆人的说法,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路易问,如果不是卡博说他可以向圣母玛丽亚起誓,他简直要怀疑侍从是不是在子爵的示意下有意隐瞒了阿尔莱德的消息了。   “是这样的,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真诚:“您也知道,我们先生掌管着杜兰德银行,又很受阿图瓦伯爵殿下的器重,所以很多人都想得到他的接见,以求得到金钱或前途上的捷径;这其中的一些人就算被拒绝了,也还是会想尽各种办法继续求见,让人实在是烦不胜烦。时间久了,杜兰德银行的一些侍从就会在遇到没有事先约定的拜访者时,不经通报我和先生知道就直接把人给打发走——我想德·格朗维尔先生应该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 第99章 雾月·阿尔莱德的决定(二)   “啊!路易先生,我知道这位先生说的是什么状况,这种事儿我以前侍候住在这里的一位公爵夫人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   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仆人,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把前来拜访的客人给打发走——这种事情听起来简直是那些不入流的中才会出现的桥段,而不太像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的下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这让路易着实有些怀疑卡博的说法的真实性,毕竟,他实在无法想象以卡利斯特·德·杜兰德那种强势的性格和作风,竟然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侍从这样的做法。   不过,同样作为看门人的通萨尔老爹看起来就对这类事情非常熟悉了,在听到卡博的解释之后,他非常自得地插进话来:“我已经忘了那位公爵夫人姓什么了,也许姓德·佩蒂特,或者德·帕特公爵夫人——她相当漂亮,也有相当多的爱慕者,您懂的,先生,那些人就像苍蝇围着肥肉一样围着她转;不过他们想要进来这里都要经过我的通报,如果他们不给我钱,我就说,‘夫人在休息,她没有拉铃之前,谁也不能打扰’,这时候大部分人都会给我塞银币、好让我放他们走进她的客厅,但总有些傻乎乎的小子什么也不懂……”   路易一开始还以为通萨尔老爹的意思是巴黎贵族的下人都有这一类自作主张的习惯,但他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太对劲起来——什么样的公爵夫人会住在依附上流社会生存的交际花和轻浮公子哥儿聚集的圣乔治街区呢?就算他不是贵族出身,他也能听出不管是德·佩蒂特还是德·帕特,似乎都不太像真正的贵族的姓氏,而且通萨尔老爹还特意强调那位“公爵夫人”非常漂亮和有非常多的爱慕者,也就是说,这座房子原来住的人……   “……他们以为自己的才华和幽默可以抵得上一万一千一百个法郎,实际上没有钱,那些漂亮娘们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   “咳、咳咳!”   眼看着通萨尔老爹越说越来劲儿,卡博非常适时地咳嗽起来,打断了看门人的长篇大论:“不好意思,我有些口渴,喉咙也不太舒服,能给我一杯牛奶吗?或者生水也行。”   “您请稍等,先生,我立刻去给您取来。”女仆玛丽说,在卡博出声之前这个姑娘已经发现通萨尔老爹说的话似乎很失礼、而暗地里使劲拉看门人的衣裳了,奈何看门人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好意;现在既然有了这么一个借口,她自然是要立刻抓住的:“老爹,你能帮我拿一下蜡烛,陪我一起去厨房吗?那里太黑了,我害怕。”   “啊呀!你们女孩子真是太麻烦了,这是在家里呢,你还这么胆小!”   虽然这么咕咕哝哝的,但通萨尔老爹还是很高兴地按照玛丽的话去做了。   “这么看来,也许这是巴黎的仆人们之间通行的一种规则吧。”   在看门人和女仆离开之后,为了缓解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路易这么对卡博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舞会上,那个在卡利斯特的权势下无视了自己的职责、而把子爵放进了他所在的休息室的侍从来。   “也许您是对的,法朗坦先生,毕竟在巴黎,绝对的忠诚是一种比最稀有的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卡博回答,他的神色毫无异常,似乎完全没有听出通萨尔老爹提到的那位 “公爵夫人”的可疑身份来:“我很抱歉我们的人给德·格朗维尔先生造成了这样的麻烦,我会向大人提议整顿那些耍滑头的下人,以免下次再出现类似的事情的。”   “你不用感到为难,这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路易说,他看了看客厅墙上那个喷泉型镀银挂钟上的时间,思索了一下是否需要让彼得老爹准备好马车出去寻找他的朋友;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不管是去了哪个区域的杜兰德府邸,阿尔莱德肯定都是找不到他的,那他就必然会再次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询问消息,自己只需要在家里等着就好;相比之下,赶紧让卡博从这里离开、免得他的存在让阿尔起疑心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他的朋友解释他今晚的离奇遭遇呢!   “时间已经很晚了,卡博先生,既然你已经完成了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交给你的任务,我想你可以回去向你的先生复命了。”路易说,他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街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车车轮驶过马路的声音、而怀疑是不是阿尔回来了,然而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发现那不过是错觉:“请你在见到你的主人的时候,替我向他表达我真诚的感谢。”   “您的意思我必然为您带到,法朗坦先生。”   近侍微微对路易躬了一身,不过他看起来有些犹豫:“您看我是否需要等待德·格朗维尔先生回来,好让我为杜兰德银行的下人不当的行为给他赔个礼?毕竟是我们的人让德·格朗维尔先生白跑了一趟,这实在是不应该出现的事情。”   “这……这就不必了!”   乍一听到卡博这么说,路易当即心里一惊,乃至于他说话时的语调都有些变了:“你的歉意我会替你传达,我的朋友素来很好脾气,他不会在意的。”   “您的宽容令人感动,法朗坦先生,既然这样,请允许我先回到我的主人身边去了。”   卡博告辞之后,通萨尔老爹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他手里拿了一杯牛奶。   “啊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吗?”   通萨尔老爹问路易,他看起来还有些失望的样子:“那这牛奶可怎么办?玛丽也真是的,她刚刚不小心把一些牛奶弄洒在地上了,不然应该能赶得及的。”   “你把它喝掉,然后把壁炉烧起来吧,老爹,时间太晚了,不然我会喝掉它的。”路易说着,指了指已经只剩下微弱火光的壁炉,顺便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公爵夫人?我好像没有听阿尔说过这回事。”   “嗨呀!先生,说句老实话,这种事情我不该说出来侮辱您的耳朵的,哪儿会有正经的公爵夫人住在这种地方!如果您在巴黎久了就会知道,有一些顶着贵族夫人头衔的都是些什么女人,她们为了给自己提一提身价,什么谎话都能说得出来。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租住在这里的人每年都在换,先生,我还记得那位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每个月光是小费都能拿到几百法郎呢!”   “这么说来,我的朋友住在这里,应该给你造成了挺大的损失的了。”   “那是当然,先生,就算都是当下人,给不同的人当下人能拿到的钱也是不同的,这中间学问大着呢!就拿我们这条街来说吧,大家都愿意给夫人小姐们当下人,而不喜欢侍候那些小白脸,他们看着一个个出手阔绰,实际上都是些吝啬鬼,只愿意在女人身上花钱!”   通萨尔老爹絮絮叨叨地和路易说着话,他把壁炉的火烧旺,然后把一张椅子拉到壁炉边上,让路易能够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等着阿尔莱德回来;后来他又经不住玛丽的央求,把她平时拿来做针线活的胡桃木小桌子也挪到了壁炉旁边,让她能够借着壁炉的火光清理一下明天要做刺绣的布料上的线头。   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让人打瞌睡的事情,不过路易现在可没有这个心思,他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怎么向他的朋友解释他今晚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签订下的那些契约呢?照实说肯定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已经触犯到了绝对的宗教禁忌,如果让阿尔莱德知道卡利斯特对他有这种心思,只怕会立刻拔枪去找子爵决斗;然而,若是什么也不说,且不管他今天能不能蒙混过去,日后卡利斯特要他履行他的诺言的时候,他要怎么办?别的不说,那一看就知道非常贵重的金怀表和宝石的法郎盒现在还在他的外套口袋里藏着呢!   圣母玛丽亚啊,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在路易想出完美的解决办法之前,他就已经听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那种声音非常熟悉,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他的朋友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路易!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阿尔莱德几乎是像一个野蛮人一样冲进了客厅,他看到路易的时候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过来,拉着路易左看右看,那样子简直是深怕他的朋友少了一根头发:“你没事吧?那个德·杜兰德没有为难你吧?”   “我没事的,阿尔,你不要担心。”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阿尔莱德满意,他抓着路易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我今晚在昂丹大道那边没有找到你——你是被杜兰德带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路易,你得说老实话,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是在撒谎。”   “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那里,阿尔,我听说了你去找我的事了,这可能是个误会。”路易说,他试图转移阿尔的注意力,于是把卡博的说法告诉了自己的朋友:“我想应该是杜兰德银行的一些下人喜欢捉弄人,所以才故意对你说我不在那里的,杜兰德子爵的侍从对我说他非常抱歉,他还让我转达他对你的歉意。”   阿尔莱德看起来压根就不在乎卡博的所谓歉意,他仔细地打量(或者说,用检查这个词更合适一些)着路易的神色和衣着,又绕着他转了两圈,确认他的朋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给了路易一个拥抱,这让路易差点一个踉跄:“你没事就好……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先休息吧!不管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了。”   “……哎?” 第100章 雾月·阿尔莱德的决定(三)   在等待阿尔莱德回来的时候,路易为了他应该如何向他的朋友解释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他实际上一直呆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杜兰德家族侍从的自作主张、他和子爵签订的那些必须遵守的契约等——而烦恼不已,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最后他居然不需要做出任何的努力就能把所有这些问题都留到第二天再去解决!   阿尔莱德倒是似乎没有看出路易那又意外又纠结的心情,也许他是认为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情已经足够让人精疲力竭了,他的朋友现在急需床铺这位世人的第二父亲(有一位作家曾经为这个比喻做出过绝妙的诠释:有谁不是一生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处于床铺和睡眠的庇护之中的呢?)的安抚;至于路易这天晚上在杜兰德银行里签下了什么期限的票据、票据利率多少、他们该如何偿还……所有这些杂乱的事儿,暂且都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再来考虑吧——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什么是比被伯纳德和克莱蒙警官那样的人找上门来敲诈更糟糕的了!   他催促着自己的朋友离开温暖的壁炉(“在这里烤火很暖和,但你必须回到楼上去睡觉”),然后挽着路易的手走到了二楼上,让约瑟夫拿来睡衣给路易换上,把他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你需要足够的休息,明天早上不到十一点,不许起来吃早餐。”   “阿尔!我肯定不会睡到那个时候的。”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就是更换睡衣的时候路易一度面临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危机:按照平时的习惯,在睡觉之前约瑟夫是会把他的怀表从外套上解下来、放到他的枕头底下让他能够在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时间的,可是因为卡利斯特的金怀表的存在,这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就成了一件让人心惊胆战的大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也许是因为他把新饰物藏在了口袋深处、而不是用金表链系在外套的纽孔上,或者是这一天经历的混乱、愤怒与惶恐已经足够让人精疲力竭了的缘故,匆匆忙忙的约瑟夫完全忽略了这个平时应做的小事情,从而让路易避免了必须当即向他的朋友做出解释的局面——哪怕只是多出了一天时间的余地呢,也总比现在就立刻被发现的好!   一八二三年雾月的这个晚上注定会是一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夜晚,即使阿尔莱德一再叮嘱说“充足的睡眠才能带给人充沛的精力,你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好,其他事情都明天再说”,路易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难以放下他所挂念的那些事情,一直到窗帘的缝隙中已经开始透入清晨那种微煦的晨光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就算在梦中他也是忧虑重重,睡得极不安稳,还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不过那些梦境到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路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驶过的马车的声音惊醒的,他习惯性地想要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怀表看一下时间,却摸了个空;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当即就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他自己的怀表早就被卡利斯特拿走了,而对方所送的金怀表还在外套里放着,圣母玛丽亚保佑它可别被整理衣服的女仆发现然后告诉她的主人!   他走出卧室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系着棕色围裙的玛丽,年轻的女仆在二楼上走来走去,似乎正在收拾着二楼上的东西。   “玛丽,现在是几点了?”路易问,他看到阿尔莱德所睡的客卧的门是打开着的,显见的他比路易要早起得多:“阿尔现在在哪里?还是他又出去了?”   “啊,路易先生,现在刚过十一点钟,至于阿尔莱德先生,他在一楼的饭厅里呢!他在那里算账算了挺久的了。”   “算账?”   在用来吃饭的饭厅里算账——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路易匆忙地洗漱完之后,连睡衣也没来得及更换就跑了下去,果然在饭厅里找到了他的朋友;顺带一提,他走到一楼的时候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真的睡到了十一点钟——也许是布满天空的乌云遮挡了太阳的缘故,他在卧室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饭厅里的小壁炉没有烧起火来,窗户也没有打开,导致房间里有些阴冷;铺了细缎纹桌布的方形餐桌上不像路易刚来到巴黎的时候那样摆满了小蛋糕、咖啡、奶油和鲜花,而只是简单地放着一个用来装面包的平底篮子,里面放着一个足有十磅重的圆形大面包以及从这个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块,这个大面包的底部还沾满了面粉,很是粗糙;篮子边的两个白瓷碟子上一个盛着桃子酱,一个盛着一小块用来抹面包的黄油,除此之外整个餐桌上就只有几个放在一起的熟鸡蛋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昨天的事情影响的缘故,这张平时颇为热闹的餐桌现在显得有些寂寥,就连那雅致的细缎纹桌布都似乎变得暗淡起来了。   路易走进饭厅的时候阿尔莱德正坐在餐桌旁边,神情专注地在一个墨绿色的本子上勾画着什么,他手边的碟子上放了一块咬了几口的干面包,旁边还有一叠写了字的纸,看起来似乎是一些账单。   “啊,路易,你醒了!我就说你会睡到十一点才醒过来的,昨天你肯定累坏了。”   阿尔莱德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对他指了指放在对面座位上的葡萄酒瓶和杯子,示意他得自己动手把酒给倒出来:“约瑟夫出去了,你先随便吃一点东西,填填肚子。”   “我想我应该是睡得太久了些,所以现在还不是很饿。”路易说,不过他还是拿起了一块被切开的面包,随便往上面抹了一些桃子酱,然后拿着它走到阿尔莱德身边:“你在写什么,怎么不去书房里写?”   “我在清算我还有多少还没有付清的账单。”阿尔莱德回答,他也拿起旁边的面包咬了一口,然后有些含糊不清地叹了口气:“圣母玛丽亚在上,要是没有把清单列出来,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还欠着这么多的债务!”   “债务?”   听到这个词的路易顿时吃了一惊,他连忙走到阿尔身边去看那个本子,只见白色的纸张上一行行地列出了阿尔莱德尚未支付的账单:   买水的费用,应付10法郎;   应付柴火商人9法郎又两个苏零四个生丁;   洗衣店的费用,合计应付17法郎又五个苏;   布依松的裁缝店尚要付175法郎;斯托勃的裁缝店,140法郎;   让森鞋店,120法郎;韦迪埃手杖店保养手杖的费用,40法郎;   乌比冈香水铺子,100法郎;默里斯的鲜花店,150法郎;   应付给杂货商人埃尔伯180法郎又七个苏   ……   “我的天呀!”   一笔笔的债务清单写了整整一页纸还有多,路易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惊恐地发现他的朋友竟然还欠着一千四百多法郎的债务(其中大部分都是置办各种衣服的费用),这个数额快已经接近他一半的年收入了:“圣母玛丽亚在上,阿尔,你怎么会有欠下这么多的债务!”   “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欠了几百法郎而已。”阿尔莱德说,他看起来也很是羞愧:“这些花费都是在不同的店铺里赊欠下来的,我之前想着,我父亲给我的年金足够支付马车和房租的钱,那茶叶生意上的收益就可以让我稍微地奢侈一下,没想到……”   “你说的这些都是巴黎正经的店铺,而不是像索洛涅·格罗斯泰特那样的人,或者犹太人开的店铺吧?”路易有些着急地问,他伸手指了指那一行应付给杂货商人的钱:“别的不说,你单是在这家杂货店就欠下了将近两百法郎的账单!圣母玛丽亚在上,你都在那个杂货铺购买了什么?”   “我早上打发约瑟夫去询问的时候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多,所以杂货铺的老板就列出了清单给我。”阿尔莱德说着,把他手边的那一叠单据递给路易:“我核算了一下,总数确实是没错的,埃尔伯家的货物价格相对这附近的其他杂货店来说还算公道,所以我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很多东西都是在他那里购买的。”   路易把那一叠单据拿过来,逐一看过去:没有花纹的手帕三打,5法郎;有花纹的手帕两打,8法郎;蜡烛,三个月里一共购买了五次,共41法郎;两套黄铜餐具,每套二十法郎;掺了白糖和西班牙香水的鞋油 ,5法郎;白糖,六法郎一斤,共15法郎……他把整叠账单从头翻到尾,发现都是一些平时吃的、用的东西,除了最为昂贵的蜡烛和餐具之外,其他的每一个金额都不是很大,但加起来就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目了。   “阿尔,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债务才好?”   简要地计算了一下清单上较大数目的金额、发现总数确实和180法郎相差不远之后,路易就把那些清单都放回餐桌上,他心知自己的朋友之前肯定是被索洛涅许诺的巨大收益迷惑了头脑,才会花费大量的金钱在服饰和打扮上,甚至做出这种连手帕都要按打购买的事情来(以一个外省人的眼光来看,杂货铺清单上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不必要的,换而言之,大部分都是些漂亮却无用的玩意儿);不过,既然事实已经发生了,那他们只能勇敢地去面对:“你现在还有多少法郎可以动用?我来巴黎的时候也带了一些钱,我们必须先把这些债务给清理掉。”   阿尔莱德没有回答,这时候女仆玛丽走了进来,她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先生,路易先生的行李都整理收拾好了。”玛丽对坐在那里的阿尔莱德说,“我是现在把彼得老爹叫过来,让他把路易先生的行李放到马车上去呢,还是等约瑟夫回来再说?”   突然听到玛丽这么说的路易简直是大吃一惊。   “玛丽,这是怎么啦?你把我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年轻的女仆看起来比他还要吃惊。   “路易先生,您不是今天就要回马贡去了吗?我弟弟已经拿着您的护照到邮局给您办理身份签证手续去了啊!”   “这、这,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啊!你怎么会认为我突然就要回家了呢?”   “是我让玛丽给你收拾行李的。”   在路易和玛丽面面相觑的时候,阿尔莱德发话了,他把自己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目光盯着那一叠被放在桌子上的单据,而没有看自己的朋友:“巴黎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但是你在这里呆了太久了,路易,你该回家去了。” 第101章 雾月·阿尔莱德的决定(四)   “啊呀!”   听到阿尔莱德对路易说出“你该回家去了”这种话,就连女仆玛丽都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对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位体面或者自诩体面的人而言,热情地招待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一个最基本的准则,哪怕朋友们前来拜访的时间再长也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更别说当着客人的面下达逐客令了;如果有谁做出了这种事情被传扬出去,那他肯定是要被大家嘲笑为没有教养的暴发户、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的——这也是玛丽根本没有怀疑离开巴黎是路易自己的意愿的原因之一,谁能想到阿尔莱德作为一位贵族,竟然会想要把他的朋友赶走呢!   不过,作为被阿尔莱德“驱逐”的一方,路易却是一点也没有被羞辱的恼怒和愤恨,相反他整个人都因为他的朋友的这句话而惊慌起来。   阿尔莱德要求他离开巴黎的这个时间未免太过凑巧,昨天路易才答应了杜兰德子爵说他不会离开巴黎,今天阿尔就连他的意愿也不询问一句就强硬地要求他回马贡去,甚至在路易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让约瑟夫先去办理身份签证手续——圣母玛丽亚在上,他真诚地祈祷这只是一个巧合,而不是他的朋友已经发现了什么!   “阿尔,你怎么突然就想要让我回去了呢?还是这么着急地要我今天就离开。”   路易惴惴不安地观察着他的朋友的神色,但阿尔的神情非常沉着冷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开了个玩笑:“难道说你已经厌倦了我呆在你这里白吃白喝?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吃的少一些,每天只喝生水、不喝葡萄酒也行的。”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路易,你必须今天就离开巴黎。”   阿尔莱德说这些话的时候盯着桌子上的账单,没有看他的朋友:“等约瑟夫把你的护照拿回来,你就和彼得老爹出发,先去我父亲那里,然后就回家去——我会让玛丽给你们准备好路上吃的面包和葡萄酒的。”   “阿尔!这未免也太过着急了,我……”   “我也会给我的父亲写一封信,为我之前不懂事的行为向他道歉并祈求他的原谅,这封信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带到夏布利给他。”阿尔莱德说,他根本就没有要听取路易自己的意见的意思,说完之后就转头冲客厅里喊了一句:“通萨尔老爹!你在外面吗?”   “我在这里呢,先生!”   看门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饭厅里的路易和玛丽,又看看阿尔莱德:“先生,我问过理查德先生的了。”   “他怎么说?”阿尔莱德问,他把手上的鹅毛笔扔到了空着的碟子上。   “理查德先生说他不需要来这里看过就能做出决定,他很相信您的品格,毕竟您是一位出身高贵的贵族,绝对不会像他见过的一些无赖那样拿里头早就烂掉了的坏家具来冒充好的。”   “这话听起来很好听,但我可不会相信,毕竟他知道我这里的家具都是从谁那里买来的——所以,他愿意出多少钱呢?”   “理查德先生说他愿意出一千法郎,但要求额外送给他一些餐具,先生,他说这个价钱绝对公道。”   “这可算不上公道,我买这些家具的时候,他的兄弟从我这里赚了两千五百法郎的钱,现在不过是隔了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就想要从我这里再赚上一千五百法郎了。”   对于阿尔莱德的这个说法,看门人只是耸了耸肩。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先生,都是这样的,想要把新的家具买回家里要花上大笔的钱,但旧的家具可就卖不出价钱了!”   阿尔莱德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对看门人说:“你帮我转告理查德先生,他可以在我这里挑两套餐具,但他得付我一千二百法郎。”   “理查德先生可能会认为这个价钱太高了的,我的先生。”   “啊!通萨尔老爹,你替一个有钱的商人操心什么呢?他愿不愿意是他的事情,你只需要帮我转告他就好。不过他们那样的人,只要有便宜可占,哪怕是魔鬼的油锅里的金币他们都会去捞起来的。”   “好吧,先生,既然您这么要求,那我会把话带到的。”   通萨尔老爹走出去之后,阿尔莱德故意无视了欲言又止的路易,而对着玛丽指了指桌子上那个放在平底篮子里的大面包:“玛丽,你把那个面包切下来一些,用纸包好给彼得老爹带上,再给他们准备一些别的吃的。”   “可是,先生,”玛丽说,她有些犹豫地看着路易:“这难道不应该先问一问路易先生的意思吗?——我,我的意思是,路易先生可能不喜欢这种面包。”   “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玛丽。”阿尔莱德说,他说话虽然算得上温和,但语气里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是很容易就能听出来的。   “好、好的,先生。”   玛丽有些慌张地拿走了那个装着大面包的篮子,于是饭厅里就再度只剩下了路易和阿尔莱德两个人,而路易也总算能和阿尔莱德说一说他的想法了:“阿尔,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准备把你所有的家具都卖掉吗?”   阿尔莱德转过头来看着路易,面对自己的好朋友那真挚的担忧,他微微抿了抿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索洛涅从我这里骗走了太多的钱了,卖掉这些东西可以让我先还清一部分的债务。”   “可是听你和通萨尔老爹说的话,这些家具是要贱卖的了。”路易说,他其实有些埋怨他的朋友以前不应该花费太多的钱在家具上,但现在埋怨也是没有用的了:“就算那个家具商人愿意给你一千二百法郎也不够,剩下的账单要怎么办?你手头上的钱肯定不够了的,还要继续付房租、买面包的钱和其他各种各样的费用……而、而且,要是玛格丽特小姐想要来你这里拜访的话,你却把家具都卖了,这到时候可怎么办?”他可是记得玛丽说过,这里的家具其实大部分都是因为玛格丽特的喜好而置办的呢!   听到路易提起玛格丽特,阿尔莱德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我应该不会再去找她的了。”在沉默了很久之后,阿尔莱德告诉路易,他说这话时的语速非常快,就像在表达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我之前一直以为我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真正地成为她的‘先生’,结果我却把事情搞砸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德·杜兰德,我父亲多年的心血和我妹妹的将来都会被我断送掉,这样的我,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去找她呢?就算她不知道我的事情,我现在又能给她什么呢?她们那样的人一晚上就能花掉一千法郎,甚至更多,这样的花费我是支付不起的。”   “我很快就会从这里搬出去,搬到拉丁区或者沼泽区那些房租更低的地方去,在巴黎只有马车的花费不能裁剪,但房租和别的用度上节俭一些是没问题的。只要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我就会按照我父亲期待的那样在巴黎谋求一个记者或者书记员的职位,至于这里的家具——贱卖就贱卖了吧,我已经不在乎了,反正新租的房子也肯定是放不下这些家具的。”   路易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的朋友,他没想到只是一晚上的时间,阿尔莱德就已经从索洛涅带来的阴霾之中振作起来、并且已经有了相当详细的对未来的计划了。   “我相信你的决心和能力,阿尔,毕竟你曾经对我说过,不会有什么事情是比每天只能依靠一个法郎在巴黎这座城市里生存更艰难的了,你肯定能做到你想要做的事情的。”   “我当然能做到,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好好地呆在马贡等待我的好消息就好。”阿尔莱德说,他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路易有些凌乱的睡衣领子:“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做一个记者的,说不定不需要两年,你就能看到‘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主编’这个称呼出现在法兰西最大的报纸上呢!”   “可是,阿尔,比起现在就离开巴黎,我还是想稍微等一段时间,等你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了再考虑回马贡的事情。”   一听到路易的这个想法,阿尔莱德的声音顿时就严厉了起来。   “这绝对不行!”阿尔莱德说,他的语调是如此的严厉,乃至于把路易都给吓了一跳:“你今天就必须离开巴黎,这里的其他事情我都会处理,你不需要再理会——你和德·杜兰德签下的那些票据也一样。”   “票、票据?”   本就心虚之下乍然听到 “德·杜兰德”这个姓氏,路易差点被惊得跳起来,但阿尔莱德的话又让他感到很迷惑:“什么票据?我,我没有和他签订过票据啊?”   “可是我宁可你和他签下了要还十万法郎的合同,也不愿意你什么都没签——你拿回来的那个怀表和法郎盒,是怎么回事?” 第102章 雾月·往昔的回忆(一)   “你拿回来的那个怀表和法郎盒,是怎么回事?”   阿尔莱德那严厉的诘问就像雨月到来前的惊雷一般劈在路易的心头,几乎让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什、什么法郎盒?”   尽管早有预感,但真的听到阿尔莱德如此质问的时候,路易仍然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下眩晕起来;他慌张地四下张望寻找玛丽的身影,却没有看到那个很可能因为一个无心的举动而导致了他如今处境的女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尔。”   阿尔莱德简直要被自己好友的举动给气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细细的金链,链子的两头系着的正是路易昨天收到的那两个礼物——薄得就像一片叶子的金色扁怀表和镶嵌着羽冠图案的蓝宝石法郎盒子,即使是在光线并不明朗的屋子里,这两个精致的小饰物也因为自身的材质而熠熠生辉。   “这是今天早上玛丽整理你的衣服时,从衣服口袋中发现的东西,她感到非常迷惑,就把它们拿给了我看。”阿尔莱德说,路易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拿过那两个小东西,却被阿尔一下子就躲过了;他把两个小饰物举高了一些,厉声质问:“这是什么?我见过这一类的宝石盒子,没有两千法郎是没办法买下来的,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东西?我送给你的银怀表和你自己的法郎盒呢?”   “这,这个,我……”   这个问题路易根本答不上来,他支支吾吾地想要把事情含糊过去,阿尔莱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这些都是谁给你的?是那个德·杜兰德吗?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东西?”   说到“德·杜兰德”这个姓氏的时候,阿尔莱德看起来简直恨不得把手里的那两个奢侈的小玩意儿给直接扔进塞纳河里:“回答我,路易!”   “我……你的金怀表是怎么回事,我的怀表就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能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在阿尔莱德的步步紧逼之下——也许就像某位医生曾经指出过的那样,人们会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总而言之,就在那一瞬之间,路易忽然想到了阿尔莱德那据说是被“送到了钟表店去修理”的、带有格朗维尔家族徽章的勃雷盖造旧怀表和他现在正在使用的新的金怀表,从而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借口,于是那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当然了,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一看阿尔莱德那当即沉了下来的脸色,路易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他有些慌乱地解释:“阿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只是……”   “我那个金怀表,是之前和那些巴黎的花花公子哥儿们一起玩乐的时候,认为原来那个银怀表太过笨重、不够体面才换了的。”   阿尔莱德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但这可不意味着路易这次能够轻易蒙混过关,他盯着路易的眼睛,不放过他最细微的一个神色变化:“我承认我当时是被那些虚假而无意义的享乐冲昏了头脑,也被索洛涅的谎言所蒙蔽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现在你却说这些东西的来历和我那个怀表的来历是一样的?路易,你是被什么所蒙蔽了?你应该知道,有的东西是绝对不能碰的,那不仅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更会让人的灵魂堕入无底的深渊。”   如果这时候一位陌生人走进来听到这些话,他大概会以为这只是朋友之间的一次坦率的交谈,而不会察觉到阿尔莱德最后一句话下面隐藏着的惊涛骇浪;不过,这些若有所指的话落在路易的耳朵里,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惊肉跳了。   “阿尔,我向圣母玛丽亚发誓,我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你所说的、不管是超出了法律限制还是教义反对的事情。”   路易自然明白阿尔莱德所说的“让灵魂堕入无底的深渊”是什么意思,更知道一旦昨天卡利斯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一旦被传扬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不管是他们所信奉的天主教、还是被天主教徒们视为异教徒的清教,都将同性之间的事情视为该下火狱的绝对禁忌,除非是像太阳王的御弟那样的高贵地位,否则,任何一个稍微有体面的人都还是避免和这个话题沾边为好;然而,受制于他曾经答应了卡利斯特的条件,他只能这么向自己的朋友保证:“我向你发誓,我以前从未有过任何这样的念头,以后也绝不会做出超出教义、道德和法律限制的事情来。”   “我自然知道你没有真的做过那样的事情,这个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否则,就算要拼上我家族的名誉,我也昨天就让那个德·杜兰德下地狱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尔莱德很不优雅地磨了磨牙,看起来如果他手中那两个小饰物的原主人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卡利斯特的那张脸来上一记重拳:“以你的性格,只会认为那样的念头连想上一想都是一种亵渎,但你没有在巴黎长久呆过,不知道那些犹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用些什么样的卑鄙手段!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昨天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见那个杜兰德的!”   “阿尔,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并不是犹太人啊!”   “但在我看来,一个聚敛金钱的银行家和一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把所有的信仰和道德都抛到脑后。”   “阿尔,”路易说,将一位血统纯正的贵族和向来被视为贪婪的吸血鬼的犹太人相提并论未免太不尊重,他觉得自己的朋友有些过于不理智了:“你不该这么说德·杜兰德先生,如果昨天没有他伸出援手,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可怕遭遇。”   “啊,是的!他确实是实实在在地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不然我家族最仰赖的资本就要落到那个贪婪的茶叶商人手里去了。”阿尔莱德说,他盯着路易的眼睛:“对于他们那种人来说,无私的帮助是不可能的,他们付出了什么,就要加倍地赚回去——所以,路易,我该为那位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的帮助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这回,路易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达成过类似的协议、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还因为他发现了似乎自己越为子爵说好话,阿尔莱德就会越发生气。   “我要为他的帮助付出什么代价呢,路易?”阿尔莱德问,他抓住了路易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管你和德·杜兰德之间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他的钱我会还给他,哪怕他要和我的庄园同等价格的金币,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还债也奉陪到底;但是你必须记住,你和这件事是毫无干系的——你绝对不能卷进来,更不能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情来,明白吗?所以你给我乖乖地回马贡去,在家里好好地呆着,读书、祈祷、打理你家里的土地,或者物色一位美丽的姑娘做你的新娘——怎么都好,把巴黎的一切都忘掉,就当作一场噩梦一样。”   阿尔莱德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种真切的关怀和担忧是很容易就能感受到的,这让路易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要怎么和他的朋友说出卡利斯特和他之间的那些约定呢?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让人为难的处境,既不愿意欺骗自己的朋友,又不能违背自己许下过的诺言,最终,面对阿尔莱德的关切,路易只能扭过头去:“阿尔,我现在暂时还不想离开巴黎。”   阿尔莱德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往他的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   “不为什么,阿尔,我就是还不想离开而已。”路易说,他鼓足了勇气:“你不能按照你的意愿来安排我应该做什么,阿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了,我有按照我的心意行事的权利。” 第103章 雾月·往昔的回忆(二)   按照这个时代通行的规则,一位青年,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财产、地位甚至已经结婚了,只要他的父亲还健在(特别是父子间存在经济上的依赖的时候!),人们就还是会习惯性地认为真正的一家之主是他的父亲,而孩子只是“半成年”的“成年者”,这种传承了上千年的习惯之下,父辈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出身平民的路易甚至比出身贵族的阿尔莱德还更加被视为社会意义上的“成年者”,因为他确实有这个自主的权力而已经无需考虑父辈的意志。   听到路易这么说的阿尔莱德沉默了一会,他的脸色非常阴沉,就在路易胆战心惊地以为他要对自己的说法大发雷霆的时候,阿尔莱德却转身想往餐厅外走去。   “阿尔!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一下那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阿尔莱德回答,从他的声音中强压的怒火来判断,他想要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探讨的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友好的话题:“我得好好地问一下那位银行家先生,他是给你喝了什么吉普赛女巫的魔药,才会让你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阿尔!”   这话一下子让路易想起了好友昨天面对伯纳德的敲诈时曾经拿起过的那把手枪,这可把他给吓了个够呛,急忙追上去一把就拉住阿尔莱德的胳膊,央求他:“阿尔,你冷静一些!这和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的。”   “这让我要怎么冷静!”   阿尔莱德很是暴躁地回答,他一把甩开了路易的手,但马上,他就为自己对好朋友的粗暴态度而后悔了——很明显,路易是被蒙蔽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卡利斯特·德·杜兰德,不是吗?于是他反身抓住路易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朋友立即清醒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啊?路易,你这是在悬崖的边缘跳舞!你还宁可听那个犹太人的话,也不肯听我说的话!”   “阿尔!”   路易被阿尔莱德的举动弄得有些头晕,眼看着阿尔莱德似乎已经将卡利斯特视作了伊甸园中引诱亚当夏娃的毒蛇、而颇有要立刻去找他算账的迹象,路易不得不吐露了一些自己的心声:“阿尔,德·杜兰德先生真的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品行恶劣的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是没有办法从克莱蒙警官的陷阱之中逃出来的,不是吗?而且他……以前在圣埃蒂安的时候,他也曾经给予过我很大的帮助,我、我还是比较相信杜兰德先生的品格的。”   “看在那个金怀表和法郎盒的份上,你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我也绝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路易,你被他蒙蔽得太深了,你需要一个可以让头脑清醒的环境来让你冷静下来。”   阿尔莱德非常气愤地说,显然他认为卡利斯特一定是用什么法子欺骗了他的朋友,才让路易有了这样的错觉:“除了昨天的事情之外,我可不记得那位先生还曾经给过我们什么值得铭记的帮助——如果你就是不肯离开巴黎的话,我就现在让马丁老爹套上马车去当面质问一下杜兰德先生,看看他到底是对你说了什么、才会让你对他的并不存在的品德有这样的误会!”   路易张了张口,他有心想要对阿尔莱德说些什么,却正好看到玛丽有些迟疑地从饭厅外走过——女仆装作不经意走过去的时候频频往这里面张望,她的手里还拿着用来切面包的小刀,显然是在厨房里的时候听到了这边的声音、而担心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主人和客人会吵起来。   “阿尔,我们都冷静一下,等一会儿再谈论这件事吧。”   路易对阿尔莱德说,他不愿意自己想要对阿尔莱德和盘托出的秘密被第三个人——特别是那还是一个女孩子——听到,那样的场面只需要想象一下就足以让他失去大部分的勇气了。   这一顿的早餐吃得两个人心思各异,路易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面包上涂的到底是黄油还是果酱,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给占据了。   阿尔莱德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在草草吃完早餐之后,他让玛丽收拾桌子,告诉女仆说他们暂时不需要任何人上到二楼上去打扰;在吩咐完这一切之后,阿尔莱德把路易带到二楼的书房里,然后亲自把书房的门关上。   “现在你可以对我说一说你的想法了。”   阿尔莱德对路易这么说,不过看他的神色,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路易有什么样的理由想要留在巴黎,他都是不会听的。   路易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椅子上放了一个靠枕,铺着软绵绵的天鹅绒垫子——这让他感觉自己似乎陷在一片云朵般的柔软里,连带着连同记忆也似乎一起陷入了久远的时光之中。   “阿尔,你还记得我们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路易说,他停了一会儿,才有勇气让自己再次说出那个曾经给他带来深重阴影的女人的名字:“学校里的女佣,莫罗妈妈吗?”   阿尔莱德显然没有想到路易首先提起的居然是以前寄宿学校里的一个女佣——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已经做好了决斗准备的战士突然发现对面的敌人开始撤退,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乃至于他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来理解一下:“莫罗妈妈?呃……哦,哦,我想起来了,‘好胃口的莫罗妈妈’嘛!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如果有人听到“好胃口的莫罗妈妈”这个称呼,大概会以为那是一个爱吃东西的肥胖女人,就像木偶戏之中身材高大臃肿、裙子里能藏下好几个孩子的纪戈涅妈妈一样;然而事实上,莫罗妈妈身材丰腴但并不肥胖,甚至还算得上是小有姿色,尽管这姿色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消减,但在女性极其稀少的寄宿学校里,还是能博得一些男性的殷勤的——而她对于所有的殷勤都是来者不拒,同时更是对年轻男子的爱情嫩芽有着天生的好胃口。   “你既然知道她的外号,那你应该知道她这个名号的来由是怎么回事。”路易说,提到这些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都在沉甸甸地往下沉,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也是在她离开圣埃蒂安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外号的,据说她和圣埃蒂安里的很多学生都有着那种风流关系,有人还打趣说她确实是很多人的 ‘启蒙妈妈’;还有传言说她的情人里包括了圣埃蒂安的某位教师,那段时间大家都在私底下猜测到底是哪位毫不挑剔的先生。”   不管在哪个时代,这一类男女之间的风流八卦总是最能吸引人的好奇心的,阿尔莱德显然也不例外;不过,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微笑也飞快地消失了:“路易,你的意思,你……你?”   路易没有说话,他呆呆地注视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圣母与圣子画,过了好一会儿,才疲倦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手掌里。   “是的,阿尔,就是你以为的那样。”   路易喃喃地说,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再次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仍然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痛苦:“莫罗妈妈曾经也想对我……她,她用各种方法把我叫到她的屋子里,有一次她几乎就要得手的时候,是从那里路过的卡利斯特闯进去救了我……”   “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过!”   阿尔莱德几乎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般跳了起来,他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得知,自己的朋友竟也会和这件多年来被他视为风流笑谈的事情相关:“路易!圣母玛丽亚在上,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半句过!”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懂,也就什么都不敢说。”路易低声道,他几乎要没有力气抬起头去看自己的朋友了:“后来莫罗妈妈不是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圣埃蒂安了吗?那就更加没有说的必要了,阿尔,我很抱歉,这么多年来我都瞒着你……”   “这不是你的错,路易,你没有任何的错误。”   阿尔莱德急切地走到他的朋友身边,蹲下身来抓住了路易的手:“我很抱歉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天哪,路易,如果你觉得这种事说出来会让你感到不开心的话,那就不要再说了,等到哪一天你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你再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再瞒着你了,阿尔。”路易慢慢地说,他感觉朋友的安慰让他有了一点直面那些痛苦回忆的勇气:“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就连接受我忏悔的神甫也不知道……也许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会感觉好一些。”   随着路易的回忆,时间,往回拉到了1814年与1815年之交的那个冬天。 第104章 雾月·往昔的回忆(三)   对于法兰西的大部分人、甚至整个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国家来说,1814年与1815年都是极其重要的年份,在这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先是统治了法兰西数百年之久的波旁王族在多位外国君主的军队保护下,回到巴黎再次登上王位(当然了,这个让外国君主有理由干涉法兰西内部事务的举动也引发了广泛的不满);而那位从教皇手中夺过冠冕自我加冕为王的拿破仑·波拿巴——这位先生在自由党人的口中是法兰西真正的“皇帝”,在保王党的眼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拥有的魔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后来为了避免再次引发大乱子,神圣罗马皇帝不得不软禁了自己那与这位先生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外孙——先是在1814年5月被元老院废黜之后被流放到了厄尔巴岛,随后又在1815年的3月秘密从厄尔巴岛离开、再次回到巴黎;就像上帝显灵一样,国王非常狼狈地逃跑了,拿破仑·波拿巴轻而易举地再次登上了易主未久的宝座,但这一次上帝的庇佑没有持续多久,仅仅一百天之后,这位先生就因为在与威灵顿公爵的战争中失败而不得不宣布退位,这一次他被流放到了被严密监视着的圣赫勒拿岛,直到1821年在那座小岛上死去。   在这时代的风雨飘摇之中,就连远离巴黎、对外界的变化感觉迟钝的圣埃蒂安寄宿学校也同样嗅到了异样的信息。学校里人心浮动,1814年5月之后,学监和教师们就禁止学生们提到拿破仑·波拿巴的名字,有段时间甚至到了不允许外界的任何信件进入圣埃蒂安的地步——就像以往数百年的历史一样,这座学校试图用厚重的围墙和严格的禁锢来让自己的学生远离外界的纷纷扰扰,好让他们一心固守对天主的纯洁信仰,同时用心学习那些经过严格挑选的、不会让他们的灵魂遭受污染的无害知识。   路易是在1814年的春天从圣埃蒂安的中班升入大班的,按照寄宿学校的规则,升入大班的学生会被分成神学班(这个班级以虔诚的信仰为唯一的评判标准,目的是为了培养将来的神甫,以对抗日渐侵蚀法兰西的异教徒势力)、法学班(这个班级的学生毕业后大多选择进入巴黎的大学继续学习法律,期望获得为国王效力的机会)、数学班、哲学班等不同的班级,他们会在班级里学习不同方向的知识,好为他们日后的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   经过慎重的考虑后,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为阿尔莱德选择了法学班,而路易的父亲吕西安·杜·法朗坦则为他选择了哲学系的班级——吕西安先生希望他的独子以后能够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来守护他好不容易经营下来的一点家业,这么一来,所学习的知识过于专业深奥的法学班、数学班等班级就不适合路易了;而哲学班尽管被戏称为“庸人的班级”,它所教授的却是更加偏于实用的知识——包括礼仪、法律、记账和算术等,这无疑是吕西安先生所需要的。   而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正是从这一年的秋天开始。   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在圣埃蒂安,只有大班里已经接近毕业的学生才会被学监们视作可以和他们平等对话了的“成年人”;然而对于圣埃蒂安的另外一些人来说,只要是升入了大班、甚至一些中班的学生都是她们可以下手的猎物,因为十六、七岁的年龄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特别是下等人们!)来说早已经是可以视作成年人的年纪了,若是在贫苦的农民之家,这个年龄只会提前得更早——越是下等人,成家生子的年龄就越早,尽管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支付不起十五个法郎的登记费用、而无法在婚姻登记官那里留下名字。   从路易进入大班起,莫罗妈妈就开始了她满怀心机的举动,她开始叫路易帮她做一些小事情,包括为她取下挂在她屋子里的残破镜子、找到“不见了”的玻璃球扣环,甚至为她擦一擦裙裾上不小心溅上了的泥点!这个狡猾的女人就像一个满怀耐心的猎人,让自己的猎物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进入了她所设置的陷阱。   而相比之下,路易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莫罗妈妈这一系列举动背后的反常——是的,有谁会去怀疑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女佣呢?在他进入圣埃蒂安以前,莫罗妈妈已经在这里当女佣了,她曾经为年幼的孩子们梳洗头发、整理衣裳,在生活上照顾他们;路易和他的伙伴们小的时候还绕着她那木桶似的宽大裙摆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在偷吃糖果的时候还央求过她给予庇护、好避开学监们的视线——有谁会去怀疑这样一个既是照料他们生活的女佣、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久未见面的母亲的角色的人呢?更何况,即使普通女子通常会面临的那种灾难性的衰老并没有降临在她的身上,莫罗妈妈也已经四十多岁,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了!   很显然,年龄的增长并不能阻止莫罗妈妈那颗浸满风流的心,而是让她对于年轻男子的爱情有了更大的胃口;与此同时路易的“愚钝”和“不开窍”也必然让她很恼火,因为哪怕她“无意间”在路易为她擦裙裾上的泥点的时候挽起裙子、露出平时绝对处于裙裾掩护下的穿着吊带袜的腿,那漂亮的少年也并没有意识到他应该做些什么,而只是很温顺地提醒她“莫罗妈妈,您可不要着凉了”而已——这对于一个情场老手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不亚于无人问津的羞辱。   在多次的试探之后,莫罗妈妈逐渐失去了耐心,她断定这个向来温顺的好学生在风流方面简直就是一只呆头鹅,而决心一定要亲手为他开启情场的大门;于是在那一年十二月的某一天,借着天气寒冷、她的火镰打不着火的借口,她把路易喊到自己的小屋里,要求他帮助自己点燃炉子里的火。   这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路易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走进莫罗妈妈的小屋的,而这也确实是一件并不怎么困难的事情:火镰很快就打着了,火绒和干草被点燃,炉子里的火也就烧了起来。   炉子被烧旺之后,莫罗妈妈却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我的脖子后面好像有虫子在咬我。”这位风韵犹存的丰满女佣用一种娇滴滴的语调对少年说,毫无警惕的少年就根据她的要求走到她身后,为她握住那被撩起来的长发、同时认真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虫子。   “莫罗妈妈,我没有看到有虫子。”在一番搜寻——当然了,绝不是莫罗妈妈所希冀的那种搜寻——之后,路易对女佣说,这时候天真的少年仍然没有意识到他落进了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也许您是弄错了,或者您需要一点香水。”   “这不可能,我明明感觉到了,应该是一只讨厌的跳蚤。”莫罗妈妈说,这位女佣以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拉过少年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褡上、暗示他应该把它解开来:“它肯定在这里面,你得帮我找到它,把它抓出来。”   “莫罗妈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不对劲了——即使圣埃蒂安的学监们再怎么严防死守,学校里血气方刚的学生们也总会有办法弄到一些外界的“禁书”,路易也因此不小心听到过一些学生私下里讨论该如何解开女人的胸褡、肩带和吊带袜,纵然对此懵懵懂懂,他也知道那是应该被禁止的事情——因此莫罗妈妈的这一举动无疑让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让他只想立刻从这里逃开:“莫、莫罗妈妈,我、我让莫罗老爹来……”   “啊呀,傻孩子,你提那个倒胃口的老头儿做什么呢!”   女佣非常娇媚地抱怨,她可不愿意放过这个到手的肥羊:“你真是个傻孩子,我的上帝啊,你其实已经是个大人的了,难道你不知道一个大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请、请您放开……”   路易几乎快要急哭了,他想要把自己的手从女佣手里抽出来,然而平日里需要干活儿的女佣的力气可比他要大得多;不仅如此,女佣整个人都往他身上依偎过来,试图用各种手段来唤起少年的热情:“好孩子,难道你不想尝一尝快乐的味道吗?来,我教你……”   女佣的触碰让路易更加惊慌失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平时的宗教训诫起了作用,而让他在面临悖德境地的时候拥有了力量,但更大的可能是莫罗妈妈以为他必定会掉入陷阱而放松了警惕——他一把挣脱开了莫罗妈妈抓着他的手,然后从那个小屋子里跑了出去,任凭女佣气恼地在后头呼唤他的名字。   “我可得迟早让你再也跑不掉!”   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路易似乎听到莫罗妈妈这么对他说。   这简直是一个噩梦般的打击,从那天开始,不管莫罗妈妈再怎么寻找借口,路易也不愿意再踏足那个位于花园旁边的女佣小屋一步了。他同样想尽了办法想要避开莫罗妈妈的视线,不管上课还是下课都和其他人一起走,但这在增进了他和朋友们的友谊的同时并没有能让他避开女佣的阴影:女佣们是要为学生们清扫卫生、整理床铺、分发食物的,这不管哪一个环节都避不开莫罗妈妈的存在!   最深重的噩梦出现在1814年圣诞节之后的那一天,当时为了庆祝圣诞节的到来(同时也是为了向掌权的当局示好、以免被当作支持拿破仑的自由派分子),圣埃蒂安举行了盛大的庆典,那一天每个人都忙着参加庆典、祈祷和互相赠送礼物,路易也得以在那热烈的氛围里暂时忘记了自己所受的煎熬;庆典之后的第二天大家都还懒洋洋地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黄昏的时候,路易总算想起了他还有一门功课没有写完,于是拿起了本子想要去找阿尔莱德一起抄写作业,却在经过走廊的时候看到了正在和数学大班的教师罗格朗先生说话的莫罗妈妈。   “啊,法朗坦,你来得正好。”   路易发现莫罗妈妈的存在的时候,他想要退出这个走廊已经来不及了,正在和莫罗妈妈说话的罗格朗先生已经发现了他,教师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吩咐这个隔壁班的学生:“你帮莫罗妈妈把这桶水提到她那里去。” 第105章 雾月·往昔的回忆(四)   “法朗坦,你帮莫罗妈妈把这桶水提到她那里去。”   路易听到罗格朗先生这么吩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圣埃蒂安通行的规则,除非是做了错事被惩罚,否则作为学生,他们是不用干这种女佣和男下人们干的活儿的;毕竟这所学校一开始是为贵族们而设立的,那些贵族老爷们可不会乐意自己的儿子(即使是不受重视的儿子!)去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   然而,同样的,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里,教师的权力就像父亲的威严一样不容置疑,即使罗格朗先生并不是主管路易所在的哲学班的教师,他发话的时候路易也不能明着违抗,否则很有可能会因为“蔑视教师的权威”而招来学监的处罚。   “先生,”路易说,天知道向来对每一位教师言听计从的他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很乐意听从您的吩咐,但我拿着要写作业的本子,没有办法再多出一只手来帮莫罗妈妈做这件事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先把东西交给我。” 罗格朗先生很是威严地说,“正好,我正想和亨利先生讨论一下哲学班的功课状况,好决定需不需要为你们增加一些课业上的难度——拿过来吧。”   亨利先生是主管哲学班的教师,这么一来,路易是无路可退的了,他不得不把手中的拉丁文本子交给了罗格朗先生,然后按照这位教师的吩咐提起了那个装了水的木桶。   “他得帮我把这桶水提到炉子旁边,它太重了,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挪动它。”   莫罗妈妈娇滴滴地对罗格朗先生这么说,换来后者赞同的点头:“听到了吗,法朗坦?你就按照莫罗妈妈的话去做。”   “……我知道的了,先生,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找您。”   有罗格朗先生在走廊这里等着他回来拿作业本,也许莫罗妈妈就不敢对他做出什么——路易是这么想的,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他帮莫罗妈妈把那桶水提到了她的屋子前,然后就再也不愿意踏进那个屋子一步了,结果女佣要求他:“你可是答应了罗格朗先生,会帮我提到里面去的。”   “对不起,我可不想让罗格朗先生久等,我要回去拿我的作业本了。”   路易放下水桶,转身就想离开,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有谁能够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呢?——莫罗妈妈伸手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这位平时需要劳作的女佣力气大得路易完全挣脱不开,在路易顾不得男子汉的颜面而惊叫起来之前,她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把少年推进了那个被他视为女巫的城堡的小屋子,甚至还顺手把门给锁上了。   “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用粗糙的树枝制成的门闩落下的声音还未消散在空气中,女佣就像蛇一样往路易身上依偎过来:“你怎么在发抖?你在害怕吗?真是的,我是要教你做一些愉快的事情啊!”   “请、请您不要这样。”   路易试图挣脱女佣的手,然而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女佣的力气非常大,而她所穿着的宽大长裙子和带有荷叶边的衬裙几乎要将路易整个人都淹没在布料的纠缠之中;因为窗户窄小的缘故,这个屋子里的光线比外面要昏暗得多,在炉子微弱的火光照耀之下,原本应该和善可亲的女佣看起来简直就是那些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里的老巫婆。   路易整个人都在发抖,面对这样陌生的、似乎从未见过的被欲望驱使着的莫罗妈妈,他感到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一直以来坚信的信念在崩塌:“莫、莫罗妈妈,求求你,我,我不想在这里……”   “啊呀!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嘛,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坏孩子。”   女佣故意曲解了路易的意思,她贪婪地盯着少年那漂亮的面庞,伸出手去摩挲那似乎脆弱得一折就会断掉的白皙脖颈,那是她已经再也不可能得到了的、独属于年轻人的生命力,令人嫉妒的青春年少:“是哪个姑娘在我之前教会了你这些呢?之前你还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你可得好好地安慰一下我啊!”   那种饱含着欲望的触碰实在是让人反胃,路易几乎要作呕起来,他拼命挣扎,不停地往后面退去,一直到他再往后退就会撞在墙上为止:“求你了,莫罗妈妈,求您不要这样,罗格朗先生还在、还在等着我……”   “他不会再等着你的了,我可爱的小马儿,我的小蜜糖。”   女佣既轻快又自得地对那被逼到了墙角里的少年说,她看起来非常有把握的样子:“他很听我的话,我想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啊,不用管他,我亲爱的小伙子,你今晚应该有一个愉快的回忆……”   “砰!”   就在莫罗妈妈眼看就能得偿所愿的时候,屋子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狠狠地砸了一下,那突然响起的沉闷响声将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要被别人发现了——路易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过度的惊恐和羞愧几乎让他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他想他肯定完了:事情会被公布在大家面前,他会被指控为品行不端的通奸者,然后名誉扫地、被学监赶出圣埃蒂安去,从此背负着世俗所不容的罪名活着。毕竟,有谁会相信他并不是自己走进这里,而是被莫罗妈妈强行带进来的呢?   “谁?”   莫罗妈妈也有些惊慌,但这位女佣的心理素质显然不同于常人,她很快镇定下来,用一种略带撒娇的口吻对外面问了一句:“是谁在敲门?真是的,我在换衣服呢!”   “咚!”   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回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往门上扔了一块石头一样。   在这一声闷响之后是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沉寂,过了大概十秒钟——或者半分钟,反正对路易来说,这短短一段时间的沉寂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只听一声巨响,用来当作门闩的粗陋树枝啪的一声断裂开来,那由薄木板制成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喂,我说!”   门被打开了,但是走进来的不是路易以为的前来捉拿通奸者的人群,而是隔壁数学班那个向来以不服管教的顽劣而出名、从小班到大班都令圣埃蒂安的教师们感到过头痛的卡利斯特·杜瓦斯——这位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刚刚一脚踹坏了木门的为非作歹行为,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狮子不屑于伪装自己是无害的羔羊一样;他金色的头发在夜色开始降临的黄昏之中就像金子一样闪着微微的光芒,而那双少见的蓝绿色眼睛看着木屋里的人的时候,叫人不由地想到那些站在权力的顶端俯视平民的傲慢贵族们。   “我可不管你们想要干什么,但这都不是把门关上的理由。”   他非常倨傲地这么宣布,那样子就像一位国王在对他的臣民下达命令一样。   卡利斯特这种直接踹坏木门闯进来的举动显然把莫罗妈妈也吓得够呛,但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后并没有其他的人跟着,这让她当即松了一口气;不过,就像一位医生指出过的那样,过度的惊吓总是会让人们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在听到卡利斯特的话之后,她竟然妩媚地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是也想来参加我们的欢乐吗?” 第106章 雾月·往昔的回忆(五)   “这么说来,你是也想来参加我们的欢乐吗?”   莫罗妈妈这么说着的时候仍然紧紧地抓着路易,她给卡利斯特抛了一个媚眼,同时故意让青年看到自己刚刚弄乱了的衣裙下显露出来的成熟色相——显然在圣埃蒂安无往不胜的经历让莫罗妈妈对自己的魅力极有信心、从而认为卡利斯特也会臣服在自己的裙子之下(毕竟整个圣埃蒂安里也就寥寥那么几个女性!);对于胃口旺盛的女佣来说,路易这种文弱清秀的少年固然可口,但总归是少了一些被征服的乐趣,而卡利斯特身手矫健又灵活,这样的青年无疑更加符合她的心意,为什么要拒绝在可口的甜点之外先来一道丰盛的主菜呢?   “开什么玩笑,我对你们关起门来想要干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   面对莫罗妈妈这种堪称极度厚颜无耻的邀请,饶是卡利斯特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他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微微提高了声音:“但我可不喜欢看什么强人所难的戏码,至少今天不想看——把他放开。”   “这可不行,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我亲爱的小先生,就是学监也管不了我,更别说是你了。”   莫罗妈妈用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回答,这位女佣已经从刚刚的惊慌之中镇定下来了,她媚笑着把自己的脸庞往路易那清秀白净的面庞上靠过去:“如果你不想被你的教师惩罚的话,那最好现在就乖乖地离开这里,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啊,当然了,你也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把门带上,然后来到我这里——难道你不想也尝试一下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吗?”   “呵,你还是跟你的魔鬼下地狱快乐去吧!”   事实证明,对于离经叛道惯了的卡利斯特来说,莫罗妈妈那隐隐的威胁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还起了一点反作用——女佣的话音才刚落下,卡利斯特就像一只愤怒的狮子般大跨步地冲了过来;他的气势是如此地惊人,以至于女佣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位先生不仅完全无视了她的话、还打算从她的手中把她刚刚诱捕到的猎物夺走。   “你这个可恶的坏家伙!”   莫罗妈妈尖叫着后退了一步,她一边抓着路易的胳膊,一边转身想去拿起那放在火炉旁边烧火用的棍子来惩戒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学生;然而卡利斯特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灵活得多,还没等莫罗妈妈碰到她的目标,他已经非常轻易地就辖制住了女佣的手——他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莫罗妈妈当即就痛得叫出了声来。   “我说过了,我可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卡利斯特以一种阴森森的语调对女佣说,他盯着女佣的眼睛,几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她那抓着路易胳膊的不安分的手:“你以为用那个老头子就能威胁到我?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大可以试试看——反正你们这些下等人,也就只会用这种下贱的手段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卡利斯特非常用力地推了女佣一把,这一下就让女佣尖叫着摔在了泥土夯实而成的地面上——为了显示出自己的美貌和纤细的腰肢,女佣不仅颇有心计地增加了衬裙的数量,还将胸衣束得非常紧,这就导致了她被推倒在地上之后因为胸衣的束缚而呼吸困难,一时间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卡利斯特一把拉起因为惊恐而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路易,带着他从这个昏暗的小屋子里逃了出去。   临走出去前,卡利斯特还不忘对那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女佣扔下了一句极具嘲讽性的话:“啊,忘了说了,我对皮肤皱巴巴的老女人可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你年轻个三十岁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这句极其嘲讽的话绝对给了最害怕自己年老色衰的女佣一个深重的打击,乃至于后来她不惜一切代价挑动了主管卡利斯特所在的数学班的罗格朗先生来给卡利斯特找麻烦,以此报复卡利斯特对她的伤害——不过这也是后来很久之后,路易已经拥有了能够回忆与面对这一天的勇气的时候才猜测出来的,在当时的情况之下,饱受惊吓的他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更不用说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他被卡利斯特拉着从那个女巫的小屋子跑了出去,穿过缠满枯死的紫藤花、树木枝叶凋零的小花园,最后跑到了一个用来存放损坏了的家具的小仓库附近。   这个地方平时都没有什么人会来,更别说是在刚刚庆祝过圣诞节的时候了,直到走到这里,卡利斯特才停住了带着路易一直走的脚步。他放开了路易的手,转过身来,有些暴躁地冲那还处于惊吓中、尚未回过神来的少年喊道:“你是个傻子的吗,谁让你进她的屋子的!”   “我,我没有想进去那个屋子……”   路易有些呆呆地开口,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满是被风吹得冰冷的泪水:“我,我不想进去,是她把我拉进去的……呜,呜呜呜……”   “就算她拉你,你就不会把她推开?一个女人而已,难道你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   “我,我,呜呜呜……我没有……”   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轻易流眼泪的,软弱和多愁善感都是只属于女人的事情——这是这个时代的男人从婴儿到成年都在接受的训诫,然而在刚刚那样不堪的经历之后,路易只感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坚信的某些东西崩塌了,委屈、后悔、恐惧、后怕等多种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让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为自己辩解:“我不想和莫罗妈妈在一起,我一直躲着她的,是罗、罗格朗先生……”   卡利斯特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不过他很快就从路易那语无伦次的叙说里猜测出了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都什么时候了还把那个老头子的话当作圣经,看来你不仅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你还简直就是傻瓜一个。”   明明是做了一件把无辜的羔羊从恶狼的嘴下抢出来的好事,这位卡利斯特·杜瓦斯先生却偏要在言语上一点也不饶人——若是一位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教师此时正好从这里路过,只怕还会以为是这位向来横行霸道的“坏”学生又把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学生给欺负哭了呢!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嘲讽着,卡利斯特还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他伸手有点粗暴地拉过了哭得满脸都是泪的路易,气哼哼地拿手帕用力给他擦眼泪:“别哭了,现在才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以后记住了,要离那个老女人远一点!”   在给路易擦完脸之后,他盯着少年那因为想要抑制哭泣而被咬得通红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大概实在是忍不了那里曾经被莫罗妈妈触碰过,于是再次用手帕的一角在那里狠狠地揩了一下:“以后你再见到那个女人就躲远点,罗格朗的话你就只当他在放——只当他不存在,懂了吗?”   “我,我知道了……”   事实上也不需要卡利斯特多加提醒,自从这一次的事情之后,路易根本就再也不敢做出这种一个人落单的傻事儿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所采取的保护自己的方式有些对不起他的朋友们,但那段犹如惊弓之鸟的时间里,他确实是依靠着和阿尔莱德或者其他人共同进出的方式躲过了莫罗妈妈的几次报复的——尽管路易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埋藏在心底、而他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人看出异常。   一直到很久以后,路易才有勇气回忆那一段阴暗得仿佛有无形的乌云笼罩的日子,又花了这么多年,他才有勇气把当时的情况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和盘托出——也许对于热衷享乐的花花公子们来说,被女人看上和调情并不是什么耻辱、反而是一种值得大肆炫耀的事情;但对于严格遵守宗教规诫和世俗道德规范的人而言,这根本是一场不愿意触及的噩梦。   阿尔莱德向来把这一类的事情视作笑谈,贵族的出身和在巴黎多年的经历让他实际上并不反对这一类的调情,但当他得知自己的朋友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还为此留下了深重的阴影的时候,他就完全忘了自己对这类风流韵事的态度,而恨不得能立刻回到当时的圣埃蒂安去,好找个机会把莫罗妈妈住的屋子给掀了。   “我的天哪,她怎么敢这样!她怎么敢!”   听完了路易的诉说后,阿尔莱德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极其愤怒地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书房里走来走去,如果这时候莫罗妈妈站在他面前,他大概会违背最基本的绅士原则、而忍不住动手揍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一顿:“后来呢?后来她……她还有试图对你……吗?你怎么都没对我说过!当时我要是知道她竟然敢这么干,我一定要在她的脸上来上一拳!”   “她……她后来也找过我几次,但我都没有上当。”路易低声说,他感到对自己的朋友非常抱歉:“毕竟当时,我不管走到哪里都和你,还有查理、埃克托他们一起……所以后来,莫罗妈妈就找卡利斯特的麻烦去了,她肯定联合罗格朗先生给他制造了不少的困难。” 第107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一)   在路易不管走到哪里都和他的朋友一起之后,无法报复路易的莫罗妈妈很快将目标转移向了卡利斯特,她绝对利用罗格朗先生掌管数学班的便利给卡利斯特找了不少麻烦——至少在那段时间,“隔壁班的那个杜瓦斯又惹事了”这一类的传闻简直就成了圣埃蒂安的家常便饭;而且不得不说,阿尔莱德对卡利斯特那种“爱惹事、爱打架”的坏印象,有相当大一部分也是在这个时候留下来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1815年1月的时候(也就是路易那件事发生不久之后),罗格朗先生就因为突如其来的神经衰弱而无法继续主持数学班的工作,为他诊断的医生认为他必须“放下所有的烦恼,在萨瓦省的温泉之中好好地呆上三个月”,于是针对卡利斯特的行动也停止了:罗格朗先生暂时离开了圣埃蒂安,他那些即将毕业的学生由学监拿当先生暂时代管。这位教师再次回到圣埃蒂安是在一年之后,也许是在疗养过程中受到了一些品德高尚者的感化(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事情!),罗格朗先生回来之后就变得温和、友善起来,并且成了一个无比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后来没有再找过路易的麻烦——这时候卡利斯特和莫罗妈妈都早已经离开了圣埃蒂安了。   莫罗妈妈是在1815年的三月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圣埃蒂安的,而卡利斯特离开的时间要比她更早一些,是在这一年的二月——不客气地说,他算是被圣埃蒂安赶走的,而如果用稍微体面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提前离开”。当时距离圣埃蒂安按传统会在三月举行的毕业典礼仅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像他后来对路易说的那样,“圣埃蒂安从来没有出现过在毕业典礼前一个月‘提前离开’的学生”,当时这在圣埃蒂安里无疑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   一力促成了这件事的是学监拿当先生,尽管他下令不准谈论任何关于卡利斯特的事情,但大家都在私底下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暂时替代罗格朗先生来管理数学班的学监——拿当先生素来以严肃、公正的为人和对传统制度的极度推崇而令学生们又尊敬又讨厌——甚至都等不及三月份的毕业典礼到来,而非要做出这种把一个即将完成学业的学生从学校里赶出去的决定;结合卡利斯特·杜瓦斯在被赶走之前还被关了好几天禁闭的事实(流传的小道消息说是他在拿当先生掌管数学班期间,因为多次和同班的同学打架而被处罚),最终大家得出的结论都是:为人严肃的学监一定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惹是生非、怎么也不服管教的学生了,所以才会下定决心要让他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   如果卡利斯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儿子的话,这样的惩罚确实是极其严厉的了:在圣埃蒂安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最后却在毕业典礼之前离开,那自然是不会得到学校的校长、学监们出具的推荐信的(阿尔莱德进入巴黎大学的时候,来自圣埃蒂安的推荐信就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而且,背负着被赶走的名声,卡利斯特回到老家之后要面对多少异样的目光呢!   正是因为知道这样严重的后果,路易才违抗了校规,做出了后来直接导致他被关到祈祷室里抄经书、从而错过了和卡利斯特最后的告别机会的事情——他在半夜试图偷溜出宿舍,去给还被关在禁闭室里的卡利斯特送一些吃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根本就没做过这类事情的好学生还没有迈出宿舍的大门就被发现了,正处于气头上的拿当先生当即下令把犯了宵禁的路易关到阁楼上的小祈祷室去,勒令他呆在那里抄写经书。等到路易被放出来的时候,卡利斯特早就被他的家族接走了,据看到他坐着没有徽章的马车离开的那些学生的说法,“连他的父亲都没有来!”   出现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是拿当先生和莫罗妈妈之间有什么勾连、于是利用身为学监的权力公报私仇——是的,路易也曾经怀疑过这个可能,就像他怀疑罗格朗先生和莫罗妈妈之间存在着见不得光的关系一样;但也是在卡利斯特离开圣埃蒂安之后,拿当先生就向校长建言说“圣埃蒂安里不应该存在太多的女人,她们只会让学生们变得软弱,从而失去男子汉的气概”——这些话是针对哪些人的简直不言而喻,于是那一年的三月,莫罗妈妈就和她那软弱无能的丈夫一起从圣埃蒂安消失了,和她一样被圣埃蒂安解雇的还有另外几个女佣。路易无从得知其他人是否和莫罗妈妈一样都做出过那样的事情,但拿当先生的公正是无可置疑的:虽然他古板、顽固又执拗,还独断专行得很,但在品行上他确实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学监。   虽然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拿当先生的决定太过于绝情,不过现在再回过头去看这件事的时候,事情就变得相当微妙了:想想吧,卡利斯特的真正身份——一个拥有长远历史的贵族家族的继承人,因为其家族保王党的立场而被迫隐姓埋名进入与身份不符(毕竟圣埃蒂安里还存在着路易这样平民出身的学生)的寄宿学校,然后又在波旁王朝恢复统治之后从那里离开——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所谓圣埃蒂安的认可和推荐信,因为他的家族在国王流亡期间一直保持的对王室的忠诚,就已经是最好的担保了!   “所以当时他会在毕业之前就离开圣埃蒂安,应当大部分都是出于他父亲的决定——啊,是了,那时候德·杜兰德先生的祖父好像正是病重的时候,这肯定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回顾着整件事情经过的阿尔莱德同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对路易说:“拿当先生肯定是想要把他给赶走的,但只要想想小德·杜兰德先生在圣埃蒂安呆了那么多年,这期间他怎么惹事圣埃蒂安都没有说要驱逐他……所以,应当是当时杜兰德家族认为国王的统治已经稳固,加上他祖父生病的事情,才会在拿当先生提出之后就默许了这个决定,好让他们的继承人早点回到巴黎这个权力的中心。只是小德·杜兰德先生的身份不能对外说出去,于是事情看起来就似乎是拿当先生一个人的独断专行了。”   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了卡利斯特对他的朋友的帮助,于是对“那个犹太人”的称呼也就变成了“德·杜兰德先生”,不过路易没有发现阿尔莱德的这个变化,他还沉浸在当年的往事之中、无法轻易挣脱出来。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就是那位拿破仑·波拿巴先生从厄尔巴岛逃出来的事了。”路易说,当年这件事情给所有人的震惊绝不亚于那位先生在俄国的那场大溃败:“自那之后圣埃蒂安里就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事情,我当时、当时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了……”   “啊,是的,是的!”阿尔莱德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当时谁知道那位先生会从厄尔巴岛逃出来,又有谁能知道他那么快就又失败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房里不停地走动,在转了好几圈之后,阿尔莱德终于停了下来,似乎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路易,我很抱歉这么多年来我竟然都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这样不幸的事情,我很抱歉。”阿尔莱德对路易说,“我非常感谢德·杜兰德先生在那样的情况下勇敢地帮助了你,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你继续留在巴黎的——我自己就是贵族,所以我对所谓贵族的品行实在是再了解不过的了,特别是在巴黎这样的城市里。如果他还是当时那位卡利斯特·杜瓦斯先生,那说不定我还会多相信他一些,但是对于现在这位子爵先生的品行,我并不抱以任何希望。”   “阿尔!”   路易没想到即便是知道了卡利斯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事情之后,阿尔莱德居然还是坚持认为卡利斯特不可信任、而非要他离开巴黎不可:“你这么说,未免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过于不公平了些……”   “啊,是的,是的,我承认我对他是有一些偏见。”阿尔莱德说,但他显然并不打算改正:“说实在的,在巴黎这么多年,我所听到的关于那位先生的风闻都不怎么好,我是不愿意你和他扯上任何关系的。要不是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事情还可能会有别的尾巴,我都想和你一起离开巴黎、到你那里去住一段时间了,毕竟我想要动用那笔七万法郎的存款本金来还给那位先生的话,我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甚至把我赶出家门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笔钱是不能随便动用的呀!”   阿尔莱德非常坚定地做了一个手势。   “既然我的父亲已经把这笔钱和那座庄园都交给了我,”他对路易说,这时候两人都听到楼下传来了约瑟夫“先生!先生”的喊叫:“那怎么处置它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愿意把它们用到我认为最紧要的事情中去。”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阿尔莱德就走过去打开了书房的门,让约瑟夫到二楼上来——因为他在密谈之前定下的规定,可怜的小男仆只能在一楼急得团团转。   约瑟夫很快走了上来,他手里拿着那决定路易能否离开巴黎的护照。   “签证手续都办好了吗?”   阿尔莱德问,他以为事情肯定是万无一失的,结果男仆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先生,我在邮局呆了那么久,就没看到有谁能拿到离开巴黎的许可。”   “那就好——你说什么?”   阿尔莱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男仆的话,就连路易也被这意想不到的结果惊呆了,不过显然,在巴黎呆过很多年的阿尔莱德的反应要更快一些,他马上追问男仆:“你的意思是邮局暂停了签证手续的办理?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先生,想要到外地去的人挤满了邮局的大厅,可是职员们说什么也不肯给办手续。”约瑟夫说,他看了看四周,就像确认了身边没有监听的秘密警察之后才压低了声音,对房间里的两位先生说出了他从旁人那里听到的传言:“据说,是有拿破仑党人潜进了城里,想要对国王陛下和王弟殿下不利——现在警察局的人在到处搜捕那些人,就连‘猎狗’都出动了!” 第108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二)   让约瑟夫压低了声音才敢说出来的“猎狗”可不是贵族们豢养了用来打猎的那些猎犬,而是当年由阿图瓦伯爵亲自建立起来的、独立于法兰西所有警察局之外的秘密警察组织,之前在米萨尔歌剧院的时候,卡利斯特曾经用来吓唬过阿尔莱德的所谓“探子”,实际上指的是他们。这些秘密警察奉命到处嗅探波旁王朝的反对者的信息,如果有谁被他们抓到把柄,那就像被猎狗咬住的猎物一样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因此心怀恐惧的人们都以“猎狗”来称呼他们。   “这……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阿尔莱德自认为他和他的家族对国王的忠诚和推崇都是无可置疑的,但因为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玛格丽特的缘故——那个姑娘经常受到巴黎警察局探子的监视,这其中有没有“猎狗”的身影,谁都很难说清楚——他本能地对所有的警察都非常不喜;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支持那些想要反对国王的统治的人:“那位拿破仑先生,他不是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可是他还有一个儿子活着,虽然他一直住在奥地利那里。”路易说,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而且,我记得当年那位先生的死讯从圣赫勒拿岛传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事情是真的,那一年在罗讷省不是还发生了有人宣称自己就是逃出来的那位先生、想要借此煽动叛乱这样的荒唐事儿吗?”   他们压低了声音谈论的“那位先生”,指的自然是曾经两度登上帝位的拿破仑·波拿巴,这位先生不仅在活着的时候以他的军队铁蹄让欧洲诸国的国王都胆战心惊、联合宣布他为“一个最卑鄙的罪犯而非所谓的法兰西皇帝”,就连他已经死去两年之久了,都还能以一己之名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这也未免太荒唐了一些,谁都知道,就算那位先生的党羽再怎么宣称他的儿子应该是‘拿破仑二世’‘罗马王’,帕尔马亲王也一直被他的外祖父软禁在奥地利的维也纳,就连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一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如他父亲的党羽所希望的那样登上王位了。”   阿尔莱德压低了声音对路易说,他对于那些给他的计划带来了麻烦的拿破仑党人感到相当恼火:“难道他们还想再复现一次那位先生取得王位的奇迹吗?那可能得祈祷天主会分外开恩才行。”   可能在那些人心里,即使只是拿破仑·波拿巴的儿子而不是那位先生本人,也要比抛弃自己的国家逃跑的国王要好一些——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但他并没有把自己这个相当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来:“这么说来,我们近期行事必须格外小心一些,免得被秘密警察当作同情拿破仑分子的人而惹来麻烦了。”   不过这样一来,离开巴黎的签证手续是办不成——至少今天是办不成的了,路易也就不必再继续在自己的诺言和自己的朋友之间左右为难,这无疑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和路易的轻松心情正好相反,阿尔莱德正为了自己的计划落空而烦恼着呢,他苦苦思索着要怎么办才能拿到通往夏布利的签证,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路易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于是立刻就作出了一个决定:“这样子不行,巴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要进进出出,我就不信邮局会真的一个签证都不给人们办理——我现在亲自到邮局去一趟。如果约瑟夫说的都是真的、谁都不能办理签证手续的话,我就去求见巴黎邮局的局长,对他说你家里有一些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不管怎么样都请他给你发了签证才行。”   “这……”   路易自然想不到阿尔莱德还能找到这么个办法,他当即就傻眼了,试图阻止他的朋友:“阿尔,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不如等上几天,看看情况是什么样再说……”   “不,我觉得非常有这个必要。”   阿尔莱德非常坚决地说,显然他并不乐意自己的朋友再继续留在巴黎这个污浊的大都市,而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可能的道德危险了:“约瑟夫,你拿好那本护照,让马丁老爹现在就套好马车——路易,我回来之前,你不要离开屋子一步,知道吗?现在外面说不定已经到处都是警察局的探子了,你要是被他们碰上、又拿不出护照可是会有麻烦的。”   这些话倒也不只是为了吓唬路易,按照法律的规定,每一本身份护照上除了持有者的姓名、地址等信息之外,还会记载着持有人是否有犯罪记录——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的时候,路易曾经见过的那个被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残酷压榨的搬运工人,就是因为身份护照上留下了曾经犯罪的信息而找不到其他的雇主、只能接受茶叶商人严苛的工作条件和少得可怜的工钱;虽然说路易这样的容貌衣着不太可能会被当作犯罪者,但若是不走运碰上了有心找茬的“猎狗”,那也会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一旦做出了决定,阿尔莱德的动作从来都是非常迅速的,他根本就不听路易的劝告,不出半个钟,马丁老爹驾驶的马车就载着自己的主人驶出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直奔邮局而去。   路易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阿尔的马车远去,抛开对卡利斯特许下的诺言不谈,他其实也非常不愿意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而去请求别人——是的,任何一个曾经尝试过这种请求的人都会明白这种不情愿的心情——然而他想尽了所有借口都无法改变自己朋友的决定,于是只能闷闷不乐地在二楼的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试图用眺望窗外的风景这种方式来排解烦恼。   也许是居住在这里的居民都过于推崇贵族阶级的作息——绝不早起,也绝不早睡——的缘故,白天的圣乔治街区称得上安谧祥和,叫人无法想象这其实是一片聚集了上流社会寄生者的区域;现在这里没有那些叫卖杂货的小贩的吵嚷,马车的声音也似乎远在四个街区之外,而那些晚上会在街灯的光芒下显得如同粼粼波浪的远处的屋瓦,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出了一种让人着迷的壮阔起伏来。   正在路易站在卧室的窗边欣赏着这在马贡小镇上难得一见的盛景、而试图将自己的烦恼暂时忘却的时候,看门人通萨尔老爹走上了二楼来。   “先生,”通萨尔老爹对路易说,这位看门人侧耳倾听了一下一楼的动静,确定玛丽正在厨房里清洗着餐具、而彼得老爹是在马厩里给马儿修剪鬓毛之后,他才带着爱耍滑头的仆人们特有的那种狡猾又得意的笑容,从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金线刺绣出鸢尾花图案的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来:“刚刚我走出去、想要去杂货店里买一点鼻烟丝的时候,街上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喊住了我。他让我不要惊动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把这个小东西悄悄给您送到这里来,还说您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有人让你给我送东西来?谁让你送的?”   听到通萨尔老爹这么说的路易相当惊愕,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大概又是卡利斯特所说过的“不能拒绝的礼物”,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让人直接送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来——圣母玛丽亚在上,幸亏阿尔莱德刚刚乘着马车出去了,否则……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场面!   “是谁送的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那个人把帽子压得很低,我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你能现在立刻走出去找到他,告诉他说我这里现在不方便收下,请他先拿回去给他的主人吗?”   “那大概是不行的,先生,那个人把东西交给我之后就走了,我肯定是找不到他的了。”   路易踟蹰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想收下这个所谓的礼物(圣母玛丽亚啊,这可是在阿尔莱德住的地方!);然而,如果这真的是卡利斯特让人送过来的东西的话,那是绝对不能留在阿尔莱德的下人那里的,他只能把通萨尔老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落入他手心的物件体积不大,却颇有重量感,从手帕包裹下的棱角来看,里面应该是一个类似于昨天他收到的、装着金怀表和法郎盒的那种小盒子。   在把东西交给路易之后,通萨尔老爹却没有立刻就离开二楼回到门房里去履行他看门人的职责,而是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人不会突然走上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他才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路易:“先生,这是您的情人给您送的礼物吧?”   看门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简直要把路易吓得脑子里都一片空白了。   “圣母玛丽亚在上,老爹,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啊,先生,您不用担心我会泄露您的秘密!通萨尔老爹的嘴向来很严实的。”看门人说,他脸上是那种下等人特有的又狡猾、又市侩、又得意的笑容,同时搓了搓自己那粗糙的手掌:“这样的事儿我见得多了,年轻的小伙子嘛,有那么一两个情人一点都不奇怪!就算和朋友看上的是同一个漂亮姑娘,这样的事儿在巴黎也是多了去了的,先生,您一点也不需要害怕,我会为您保守您和玛格丽特小姐的秘密的。” 第109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三)   “玛格丽特?这和玛格丽特小姐有什么关系……通萨尔老爹!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上帝啊,你真该到神甫那里去,好好地忏悔一下了。”   当通萨尔老爹说出“这是您的情人给您送的礼物吧?”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坚定,以至于路易以为自己和卡利斯特之间的约定已经到了连下人都能发现的地步、而吓得连呼吸都要快要停止了;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令人哭笑不得:这位看门人大概是看多了那些下等剧院上演的轻佻下流戏剧,而竟然以为他和阿尔、还有玛格丽特之间上演了一场俗套的三角恋——否则就不需要非要等到阿尔莱德出去的时候,才偷偷地给路易送来礼物、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吗?   听到路易这么斥责的看门人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显然他并不相信自己那凭借经验和直觉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先生,难道事情不是我所想到的那样的吗?”   “当然不是,这和玛格丽特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知道你到底误会了什么。”路易说,这乌龙真是让人又生气又好笑,他板起脸来:“行了老爹,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还有你这种猜测可千万别在你家先生面前说出来,不然他要扣掉你的工钱的时候,我是不会帮你说话的。”   “好吧先生,那这么看来您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一位可心的情人了。”通萨尔老爹嘟嘟囔囔地说,大概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这位看门人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弄错了:“看来她也是对您满意得很,不然也不会给您礼物了——您要不要把那个手帕交给我?”   “手帕?你要手帕做什么?”   路易有些奇怪地问,他低头看了看那一方用来包裹礼物盒的丝质手帕,发现手帕上用贵重的金线刺绣出了相当漂亮的鸢尾花图案,而且因为是包裹着东西的缘故,从外面看不出手帕上到底有没有卡利斯特家族的徽章标记——也就是说,为了稳妥起见,这东西是不能随便给看门人的。   “您不是不想让阿尔莱德先生知道您的情人的事情吗?那您可以把那块手帕给我,这样我就拿到了我应有的小费,而您也不必头疼要怎么把它藏起来才不会让先生发现了。”   看门人相当狡猾地回答,他看着那方手帕上的金线的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块摆在眼前的无主金币。   “难道让你把这个东西拿进来的人没有给你小费吗?”路易说,他可不太相信以看门人的性子,居然会做出在收到报酬之前就先付出劳作这样的事情。   “啊呀,先生!”看门人很不满地嚷了起来,但他立刻就把声音压低了:“把东西送进来是一件事,保守秘密又是另一件事,那当然是不能只收做一件事的费用的,您说是吗?”   “你、你真是!”   面对这样耍起无赖来的看门人,路易只能头痛地摸了摸额角:“好了好了,这个手帕我想留着,我给你两个苏作为小费吧。”   “四个苏,先生,您至少得给我一个银币嘛!您心爱的小姐肯定也不会乐意您只给忠实的仆人一个铜币的。”   于是价钱就这么敲定了,路易想要赶紧把看门人打发走,结果一摸身上,才想起来他现在不但没有装零钱的法郎盒子在身上——原本的法郎盒被卡利斯特拿走了,新的那个又还在阿尔手里——就连他从马贡带来的放在箱子中的其他钱财,今天早上大概也都在玛丽打包行李的时候被收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状况,路易只好走到阿尔莱德的卧室里去,他相当心虚地在那里的抽屉中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个用来装零散用钱的木盒子,于是从中拿了一个最小面值的20生丁银币给了看门人,叮嘱他:“你可得记得,绝对不能让你家先生知道这个事啊!”   “那当然,先生,老爹说到做到!”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通萨尔老爹,路易急忙走到他的卧室里,把那包裹在礼物外面的手帕拆开,里面果然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酸枝木盒子,大小只有成年男子的手掌心那么大。   出乎路易的意料的是,放在酸枝木盒子里的并不是他所担心的、类似昨天的金怀表那样名贵的礼物,而是一些有趣——或者说,相当富有童趣的东西:那是四块烧制出了彩色图案的、小巧玲珑的鹅卵石形琉璃,每一块都只有一个五法郎的银币那么厚,大小则正适合握在手里把玩。   “他怎么又给我送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路易心想,他曾经在拜访马贡的税务局长夫人的时候,见过那位夫人拿着这种上面绘有图案的琉璃玩具给她的孩子讲解图案里的宗教故事——换而言之,这东西其实就是贵族和有钱人们拿来给孩子们看的奢侈版故事画:“难道他还把我当作当年会哭鼻子的孩子,认为我会对这些玩具感兴趣?”   他非常纳闷地拿起了其中一块琉璃石,发现上面绘制的图案是一头鹿:雄鹿的身躯像亚瑟王时代那只引导骑士们的公鹿一样是白色的,它的头上有着分岔明显的鹿角,脚下踩着一条狰狞的毒蛇尸体,而自己正在扭过脖子去吞食能够解毒的毛粪石。   无论用什么眼光看,这都只是一副常见的将鹿视为基督自身、认为它们是不死不朽的神迹的宗教图画,只不过被奢侈地用彩色琉璃烧制出来而已(还是在这么小的琉璃上,工匠花费的心思肯定比大幅的宗教画要多得多!),路易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忙翻看起剩下的其他琉璃石来,果不其然,这些琉璃石上面的图案故事虽然都不相同,主题却全都是和鹿有关的:   第二块琉璃石上的故事是圣徒休伯特正在与一头牡鹿交谈,传说这位圣徒在遇见神鹿带来的神迹之后就改变了信仰,成了基督的虔诚追随者(不幸的是,这位圣徒大概给神鹿的同族们带来了厄运:他后来被奉为了猎鹿人的守护神);   第三块琉璃石上的图案就要简单得多,整个图画里只有一头威风凛凛的雄壮公鹿,它身材高大,神情威严,脖子上套着一个精美的项圈;绘制这头雄鹿的工匠手艺是如此精湛以至于路易甚至能看到项圈上的小字:“Caesaris sum,noli me tangere(别碰我,我属于凯撒)”。这无疑是传说中那头象征着王朝正统性和合法性的、谁也不能伤害的雄鹿了,不过,也许绘制雄鹿的工匠自己也知道从亚瑟王到亨利三世、甚至那位拿破仑先生都宣称说自己曾经见过这头属于凯撒的神圣之鹿,于是他狡猾地在这块琉璃石的背面加上了一句俏皮话:“每一位伟大的君主都需要一头长寿的雄鹿”,同时还在旁边留下了一个“M”的字母标记;   而最后一块琉璃石上的图画同样相当简单:一头鹿,一头正在小溪边低头喝水的鹿——在路易所信奉的教义之中,喝水的鹿代表着再生,而这种观念的来源无疑正是那一句和鹿有关的诗:“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如同鹿切慕溪水。”   “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我的心……”   路易把玩着这些绘有鹿的琉璃石,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两句诗念了好几遍。他自然知道这段诗其实是表达信徒对主的崇敬的,但只要想到曾经对他说出过这句诗的那个人,他就觉得脸上发热,怎么也没有勇气念出那最后一句了。   “那个……那个混蛋。” 第110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四)   “那个……那个混蛋。”   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这个声音,这让路易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是阿尔回来了,慌张地到处张望,却没有看到朋友的身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就把心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   “呀!这真的是太不像话了。”   这一回路易是真的慌张起来了,他为自己无意识间出现的这种行为感到不安甚至惊惶起来:明明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的违背宗教道德,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信徒,他应该对此警惕万分才对;可是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卡利斯特已经是这种亲近到了可以抱怨的关系了呢?这种埋怨中带着亲近的口吻,若是被不明所以的人听到,大概还以为是一位急着想要戴上香橙花环的新娘在抱怨自己迟钝的未来夫婿呢!   “一定是昨天的时候太累了,晚上又没有睡好,我才会做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圣母玛丽亚在上,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路易自言自语地说,他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原因,似乎这样就能抚平自己的“过错”,而把他对子爵的那种奇怪的复杂心情给埋藏起来:“是的,一定就是这样,我需要冷静一下。”   他把那块绘有饮水小鹿的琉璃石放下,走到窗台边,想要借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让自己发热的面庞和头脑都冷静一下,平复一下心情。   白天的圣乔治街区显得安静又和平,一眼望去,这里的建筑品味高雅,街道整齐,没有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扯着嗓子叫卖的扰人清梦的小贩,绝对算得上巴黎这座嘈杂而庞大的大城市之中一处难得的清净之地了;不过,若是被这里街道的外表蒙蔽的人走进那些装饰繁复华丽的建筑去拜访一下它们的主人,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在这种安静之下,隐藏的尽是无休止的欲望和永不停息的争斗:若是想要在这里寻求心灵的平静,那可能是有些困难的。   路易有些心不在焉地站在窗边打量着外面的情景,他的心思还全都在那放在桌子上的小玩意儿之中呢:他看到街道上有一户人家的女仆打着哈欠走出来,直接把一盆干净的水泼到了地上,任这在巴黎需要花钱才能从卖水人那里得到的珍贵资源就此流入了水沟里;另一家的两个男仆在搬动着一个沉重的壁炉防灰栅,他们应该是要趁着主人还在睡觉的功夫把这物件清洗干净、再安装回壁炉上面,好让主人在想要的时候可以把脚搁在那铜制的防灰栅横档上烤烤火;还有一家,男仆正拿着两把用来给鞋子上蜡的刷子走出来,看起来是要拿去杂货店里修理一下。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圣乔治街区的一些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但是当路易将目光转向街角的时候,他忽然在街角的阴影处发现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将帽子压得非常低的男人,那个人既不像是附近邻居的仆人,也不太像偶然从这里路过的人——他走得非常慢,似乎在装作不在意地观察这附近的各个住家和进出的仆人们。   “那是那个把东西送过来的仆人?”   路易的第一反应——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刚才通萨尔老爹对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强调说把礼物交给他的人戴着帽子——就是那个人是卡利斯特派来送东西的仆人,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那个人虽然也看到了他,但却没有对他有多余的示意,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很快地转移开目光了,并没有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比其他住家更多的注意力;如果说这是卡利斯特的仆人在观察路易有没有收到他的主人的礼物的话,那这位仆人未免也太不称职了些。   “天!那大概是个警局的探子!”   在短暂的迷惑之后,路易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可能是正巧看到了一个便衣警察——是的,这片街区实际上是如此地有伤风化,那么就像作为交际花的玛格丽特会被警察局的探子监视住处一样,他看到了一个这样的探子又有什么稀奇呢?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急忙离开了窗边,又走回到桌子那里,卡利斯特所送的那些绚丽的小玩意儿和那一方用来包裹酸枝木盒子的手帕都还静静躺在胡桃木的桌面上——遇见一个便衣警察实在是一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候:即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路易还是产生了一种下一秒外面的那个探子就会冲进来,对着众人宣布他“与另一个男人有着超出常理的往来、犯下了与道德不符的罪行”然后把他带走的荒诞错觉。   “我得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这些都不能让阿尔看到。”   路易对自己说,探子的出现无疑提醒了他:不管他昨天答应了卡利斯特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之间所定下的约定以及对方对自己那种毫不掩饰的心思,实际上都是既不符合宗教的规训、也不符合世俗法律的规定的,这是必须掩盖起来的事情。他感到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既害怕会自己刚才的举动让外面的探子看出什么(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又害怕阿尔莱德会正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从而让自己无法对他交代这些琉璃石的来历。   他一开始想把那些琉璃石装回盒子里,然后把整个盒子都藏在阿尔莱德的书房里——书架顶上、柜子或者壁橱的后面,这样说不定会让阿尔和女仆以为这是前面在这里住的人留下的东西;但这个念头很快就不得不打消了:整个二楼都被玛丽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个姑娘每隔几天就要对整个书房进行一次整理,想要瞒过尽职尽责的她是有些困难的。再说了,万一阿尔莱德真的拿到了通往夏布利的签证许可,他就不得不离开巴黎,到时候被留在这里的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可怎么办呢?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阿尔莱德随时都会从邮局回来,路易急得在二楼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要把那些给他带来了烦恼的小东西都给藏起来。他一度想要在那些放在窗台外面、栽种着忍冬和旱金莲的花盆里挖上几个坑,然后把那些琉璃石都埋进去(就像罗宾汉把自己抢来的财宝埋起来一样!),可是这样对待那些精致的小东西未免过于粗暴了一些;后来他又想把那些琉璃石都放到插着玫瑰的花瓶中去——肯定不会有人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花瓶里放的不仅有鹅卵石,还有一些昂贵的小玩意儿!但这样一来,它们就还是得冒着被给花瓶换水的女佣发现的风险,而且事情还是一样的:他可没办法在离开的时候带走它们。   就在路易几乎要无计可施的时候,玛丽走到二楼上来了。   “路易先生,”玛丽对路易说,她看起来既有些开心又有些担心:“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了,阿尔莱德先生还是没有回来,看来您今天是没办法离开巴黎的了——您需要我先帮您把行李都解开吗?” 第111章 霜月·突如其来的意外(五)   “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了,看来您今天是没办法离开巴黎的了——您需要我先帮您把行李都解开吗?”   听到玛丽这么说的路易顿时灵机一动。   “这是当然,玛丽,你先把我的东西都放回原来的地方吧。”   “这真是太好了,先生!”   年轻的女仆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一样穿过二楼,跑来跑去地帮路易把那些一大早就被打包起来的行李给解开,然后把一些可能要用的衣服给拿出来挂回衣橱里。   “啊,玛丽!”   受到女仆欢乐的心情影响,路易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当然他并没有忘记把那些琉璃石都装回酸枝木的盒子里、然后把那方手帕也折叠起来紧紧地塞进去:“你难道不会觉得我在这里做客,会让你的工作量增加吗?”   “我为您费的心思并不比我为阿尔莱德先生费的心思要更多呀,先生!再说了,为您费心,我是很乐意的,这里只有阿尔莱德先生一个主人的话就太寂寞了,之前他就老是不在家。”   但是如果阿尔今天就能把签证手续办下来,就得麻烦你再多收拾一次了——路易在心里有些抱歉地对玛丽这么说,他若无其事地把盒子的盖子盖好,然后拿着它走出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递给了玛丽:“你这么说的话我真是太高兴了——啊,玛丽,这个盒子麻烦你帮我放到我的箱子最下面去,这是比较重要的东西。”   玛丽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路易递过来的盒子,她迟疑了一下,显然是在疑惑自己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个没有标记的酸枝木盒子——天知道女仆这短暂的一个迟疑让路易有多担惊受怕!——但她以往得到过的教养发挥了作用:在确定这不是自己主人的东西之后,女仆就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打开来看一眼,就按照路易的吩咐去做了;于是卡利斯特送过来的这些小东西就被放进了路易的箱子最里面,一劳永逸地杜绝了被阿尔莱德发现的危险。   “先生,您不知道,我们都不希望您这么快就离开巴黎。”   玛丽可不知道路易的心思,她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和路易说话:“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莱德先生为什么就这么着急着想要您回去!在刚刚经历过昨天那样可怕的事情之后,难道他不应该希望自己的朋友陪伴在身边吗?”   那是因为他认为我留在这里会面临比昨天更危险的局面——路易心想,他心知肚明阿尔莱德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既不愿意承认、也不可能对自己说出那些可怕的猜测,所以才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想要让自己离开巴黎,离开可能存在的陷阱;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对女仆说的,所以他找了个其他的理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里的租金太贵了,阿尔需要换一个住处好节省一些金钱,那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他添乱。说实在的,我也想回家去看看了,我离开家里已经太久了——圣母玛丽亚在上,我来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耽误这么长的时间!”   虽然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但是现在路易说阿尔莱德会换一处地方居住的时候,女仆还是呆了呆,不自觉地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先生,阿尔莱德先生会换住处吗?”   “那是当然,玛丽,昨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呀。”   “那他会住到哪里去呢?”   “这——这还不知道呢!他还没有跟我说。”   路易有些奇怪地看着女仆,他还以为女仆是在担心阿尔莱德会在更换住处的同时裁减仆人的数量,于是安慰她:“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你会和约瑟夫分开,一位体面的先生,怎么都是需要几个男女仆人的。” 特别是对阿尔莱德那样出身的贵族来说!   “啊,是的,是的,先生。”   玛丽在意的显然不止这么一件事,她胡乱答应了两句,匆匆地拿起一把剪刀就走到一楼去了,走下楼梯的时候还差点摔倒、而把路易给吓了一跳。   “玛丽,你可得小心点啊!”   阿尔莱德这一去邮局,就一直到下午太阳已经西沉的时候才回来。   “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前来拜访?”   他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这么问玛丽——这时候他甚至连帽子都还没有脱下来呢!   “没有,先生,今天没有人来拜访。”   玛丽有些疑惑地回答,这姑娘自然不会知道特洛伊的木马早已穿过阿尔莱德所设下的屏障、而来到路易身边了,她甚至还在不知不觉之中帮着路易把痕迹都掩藏起来了呢!   这个结果显然还算让阿尔莱德满意,他把帽子和手杖交给女仆,就急匆匆地走到二楼上去了。   “路易!路易,你在哪?”   还没有完全走到二楼上,阿尔莱德就喊了起来,而路易早就走到了楼梯边等着他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易问,他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等了整整一天,心情也从成功藏起了那要命礼物的轻松愉快渐渐变成了坐立不安的担忧,要不是玛丽阻拦说“没有护照的话最好不要到处乱走”,他都想要让彼得老爹套上马车去邮局里找阿尔莱德了。   “我在邮局里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大家都想得到外出的特许,就有非常多的人挤在那里想求见邮局长。”   阿尔莱德说,这应该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他的下嘴唇紧紧地绷着:“我等了挺久,传达的人总是对我说‘局长没空,他在忙着接见有身份的客人’;后来我给了他一个二十法郎的金路易,他才说愿意把我的身份传达给他的主人知道。”   和高高在上的官僚以及那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仆人打交道绝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路易自然也深知这个道理:“那后来呢?你有见到邮局长吗?”   这回阿尔莱德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觉得在只有他们的二楼上谈论这件事仍是不保险,就把路易拉到了书房里。   “阿尔?”   “邮局局长没有理会我的请求,他对我说‘先生,这段时间谁都拿不到离开巴黎的许可的,您尽可以先把这件事安排在后面了’;但是,看在我父亲的面上,他还是给我透露了一点消息。”   在亲手把书房的门给关上之后,阿尔莱德又把窗户给关上了,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路易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恐的秘密:“城里根本不是潜进了拿破仑分子这么简单——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昨天晚上就动手了!昨天晚上殿下从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上离开的时候,有人藏在街道的拐角里,对着殿下的马车开了一枪——天主保佑,那颗子弹没有打中他们的目标,而只是让殿下身边随侍的一个小贵族的马受了惊吓。那个贵族因此受了一点伤,而殿下则是大发雷霆,下令严查,才会有今天警察局和‘猎狗’在城里到处抓人的事。”   “我的天哪!”   路易完全没有想到在一张通往外地的签证许可之下,竟然还藏着这样骇人的秘密,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个和阿图瓦伯爵殿下有关的、在三年前死在这种相似阴谋之下的一个人,那个人不仅具有无可争议的高贵血统,还与阿图瓦伯爵有着最密切的血缘关系:“天哪,殿下肯定气疯了,毕竟就在三年前……贝里公爵!”   他所说的贝里公爵,就是阿图瓦伯爵的次子,这位出身高贵的公爵在1820年在和朋友一起走出巴黎歌剧院的时候被等在那里的刺客刺杀身亡,只留下了一个身体孱弱的遗腹子(因为没有足够有身份的出生见证人的缘故,甚至有恶毒的流言说那个孩子并非公爵的真正子嗣)——贝里公爵有可能在阿图瓦伯爵之后继承王位,所以那无疑是一次旨在令王室绝嗣的谋反之举;这样一来,爱子早年遇刺身亡、如今自己也险遭刺杀的伯爵殿下是怎么样的心情,那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是的,是的,就在三年前,贝里公爵就是死在了刺客的手里,就在巴黎歌剧院的门前。”阿尔莱德说,一直呆在巴黎的他自然知道这桩三年前的惨案,他脸色有些发白:“我想签证是有段时间办不下来的了,你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这时候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都是不明智的。”   路易答应了,按道理说这样的事情干系重大,他不该还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然而阿尔莱德所说的那个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却正好那么巧就是昨天晚上卡利斯特因为殿下会出席、而不得不去赶赴的舞会!   他踟蹰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阿尔莱德:“阿尔,你……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在刺杀中受伤的那个贵族是谁?”   听到路易这么问的阿尔莱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盯着路易,那样子要不是他没办法拿到离开巴黎的签证,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路易送回到他的马贡老家去:“路易,你、你,你啊!” 第112章 番外·如何赶走一位教师   1815年1月的冬天,圣埃蒂安所在的地区已经开始下雪了。   因为家族的保王党立场而不得不隐瞒身份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当时他所使用的化名是卡利斯特·杜瓦斯,那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氏——此时已经在圣埃蒂安呆了将近十一年,即将毕业,他却越来越厌烦这所沉闷、呆板得连狗都仿佛要按照钟表发条来吠叫的寄宿学校了;而他所在的数学班的教师罗格朗先生近来对待他的不善态度无疑更加激化了他的逆反倾向。   在罗格朗先生的班级之中,卡利斯特·杜瓦斯绝对是最不讨教师喜欢的学生之一,当初卡利斯特的父亲为他选择了数学班(是的,这类选择与其说是学生自己的兴趣,还不如说都是父亲们的旨意)的时候,罗格朗先生就非常不情愿这个桀骜不驯的刺头儿来到自己的班级,最后是在学监的一再要求之下,他才勉强答应的。这在一开始就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埋下了不和的种子——卡利斯特在数学班学习的那三年简直是对双方的折磨:教师认为自己的权威应当如传统那般至高无上,而年轻气盛的学生绝不肯像社会规则要求的那样对他的教导者惟命是从,于是禁闭和体罚就成了一种家常便饭。   也许命运之神就喜欢和凡人开玩笑,师生之间的对抗在卡利斯特即将毕业的时候本已趋于缓和,但是自从圣诞节的时候卡利斯特从女佣莫罗妈妈手里抢走了一个叫做路易·杜·法朗坦的猎物之后,矛盾就隐秘而激烈地被激化了。   罗格朗先生和莫罗妈妈之间存在着一种不道德的关系,这一点是不需要置疑的——也许是这位教师的妻子对宗教过于虔诚、甚至到了在并排对床之间挂上冷冰冰的十字架而将夫妻关系变为一纸空谈的缘故,莫罗妈妈很轻易地就控制了这个得不到妻子情感回应的可怜男人;在卡利斯特闯进她的小屋抢走了她看中的漂亮孩子、还老是阻止她继续对那个孩子下手之后,恼怒的女佣就利用罗格朗先生主管数学班这个优势,开始持续不断地给他找麻烦。   对于这个时代的学生来说,被斥责、体罚和禁闭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即使是出身高贵的王子公主在面对家庭教师的管制和惩罚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说“我不”的权利。教师们可以粗暴地对待他们不喜欢的学生,而无需考虑其他任何关于地位和身份的事情(以上帝之名,“我是他的老师”这一句就够了!);所以借用了教师的天然权力的莫罗妈妈和罗格朗先生自然不会想到,身为学生的卡利斯特竟然会有策划一场针对他们的报复的能力和勇气,而他也真的成功实施了——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甚至可以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然从圣埃蒂安毕业!   当然了,在策划这场报复的时候,我们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先生是绝对不会承认说有隔壁哲学班那个叫做路易·杜·法朗坦的小家伙的因素在的,即使他有几次看到法朗坦见到罗格朗先生的时候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只能眼泪汪汪地抱着书贴着墙根走;他认为自己的行动纯粹就是对这么多年来罗格朗先生对他的“关照”的回报:毕竟,他马上就要从这所该死的学校毕业了,如果不在离开之前给自己的教师留下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的话,那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好学生,不是吗?   构成了卡利斯特的复仇核心的是一个陶罐,一个算不上精致的、在圣埃蒂安非常常见的陶罐:这种罐子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出售的时候只需要几个苏,学生们可以用它来加热前一天吃不完的米饭和剩菜,当然也有人拿它装上水放在壁炉上烧开,用来当暖手炉或者暖脚炉。因此,把这种带有盖子的陶罐放在壁炉旁边是不会令人怀疑的,也不会有谁会无聊到去揭开盖子看看里面让人倒胃口的剩饭。   作为一个常年在圣埃蒂安东游西逛的刺头儿,卡利斯特·杜瓦斯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搞到了一个这样的新陶罐,随后他又花了两天时间,从圣埃蒂安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块破破烂烂的石棉布——这种布有着极好的隔热保温性能,因而是用来给离开了火炉的陶罐保持住温度的理想材料;与此同时,他还花了三个法郎——罗格朗先生绝对做梦也想不到,最后把他弄到神经衰弱的人需要付出的金钱其实如此之少——雇佣了寄宿学校外面一个农民的儿子,那个十岁的孩子从城镇外的森林里给他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两条冻僵的蛇。   “先生,它们绝对是活的。”在把那个装有蛇的罐子交给他的时候,那个农民的儿子这么对卡利斯特保证:“我刚刚把另外一条扔进了火里,它‘噌’的一下子就窜走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还能再给您找几条来。”   事实证明那个孩子并没有说谎:那两条在冬天的寒冷里冻僵了的蛇在接触到了火炉的温暖之后,就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懒洋洋地呆在了罐子里;这些冰冰凉凉、滑腻无比的长条绳子其实没有毒性,即使咬人一口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毕竟,卡利斯特只是想要给罗格朗先生和他的姘头送上一份“惊喜”,而不是打算直接让他们去接受上帝的审判。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卡利斯特在一个寒冷的深夜从已经宵禁的寝室里溜了出去,他从火焰已经熄灭了的壁炉边取走了那个要命的罐子、用石棉布包裹起来保持住里面的温度,然后娴熟地踩着教师们巡查间的空隙溜出了宿舍,走到花园边那个独属于莫罗妈妈的小屋那里——他踩的时间非常准,因为这一天不需要他巡查的缘故,罗格朗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和女佣纠缠在一起了。   “愿天主保佑你们的灵魂!”   在用树枝把罐子里的蛇从窗户的空隙中挑进去之前——屋子里的人早已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注意到窗户被悄悄地从外面打开了一道缝隙——卡利斯特装模作样地在心里为他的教师祈祷了这么一句,他认为自己的祈祷还是非常有诚意的:如果天主认为罗格朗先生是无罪的,那他的这一点小小恶作剧就会什么作用也没有;而如果这些蛇真的游到了莫罗妈妈的床上,那就说明天主对他们的悖德之事也看不下去了、而决定要惩罚他们,不是吗?   他借着黑夜的掩护,用树枝把两条不愿动弹的长蛇从窗户送进了莫罗妈妈的小屋,随后立即离开了现场以避免被发现的可能:这些长着鳞片的细长东西一旦离开了罐子里的温暖环境,那必然是会自发去寻找新的热量来源的,否则它们就会冻僵;而在女佣的木屋里,离它们最近的热源,无疑会是……人类的体温。   从结果来看,卡利斯特的计划是非常成功的,只不过受创最大的并不是他最想报复的那个女佣——他还没有溜回自己的寝室呢,就远远地听到花园那边传来了一声牛一样的男人吼叫声,那声音恐怖得就像传说中被残暴的罗马皇帝关在烧热的铜牛中处死的犯人绝望的呼喊一样。   圣埃蒂安的学生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声可怕的吼叫,第二天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但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罗格朗先生勉强露了个脸,随后几天,他几乎是完全从圣埃蒂安消失了,随后医生宣布说罗格朗先生 “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无法再担任任何职务”,于是学监拿当先生暂时接替了数学班教师的职责。   罗格朗先生被神秘的意外击倒了,但是莫罗妈妈可没有,这个女人的神经简直就像藤蔓一样坚韧,罗格朗先生已经到了要离开圣埃蒂安去萨瓦省温泉疗养的地步,她却只是惊惶了几天就变得若无其事起来,甚至很快又看上了一个新欢、而把那神经衰弱的可怜男人给忘在了脑后。   这样的结果自然不是卡利斯特想要的——事实上,比起一直针对他的教师,他更讨厌的还是那个女佣(卡利斯特坚持认为,这是因为这个女人对他的觊觎严重地冒犯了属于贵族的尊严的缘故,即使他在圣埃蒂安使用的身份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于是他开始策划第二次的报复,这一次他从外面搞到了两条不同种类的蛇:同样无毒,但如果被它们咬上一口,那可是会相当受罪的。   不过,也许是第一次的报复太过顺利以致于用光了所有好运气的缘故,卡利斯特刚把新的装有蛇的罐子拿到手,他就因为同班的一个蠢材的挑衅而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失败:那天那个叫做皮埃尔的老是跟他对着干的对头因为和他吵架被反讽了回去,情绪激动之下一把抓起了他放在壁炉旁边的陶罐,伸手进去抓了一把——   ——于是原本只是想砸卡利斯特一脸剩饭的皮埃尔从罐子里抓出了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那一天这位向来自诩男子汉的学生尖叫得简直要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一个杰出的女高音歌唱家。   而当闻讯赶来的学监拿当先生看到那条被皮埃尔扔在地上、还在到处爬的蛇的时候——他、的、脸、都、青、了。 第113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一)   在路易的签证因拿破仑党人行刺阿图瓦伯爵的阴谋而受阻之后,阿尔莱德的计划也出了一点问题。   对于现在的阿尔莱德来说,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房租是过于昂贵的了,他原本是打算在路易离开巴黎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寻找一处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的住处——在巴黎,这往往意味着要和房东和其他房客一起分享同一栋公寓,他是为此做好了准备的——然后立刻从圣乔治街这里搬出去,好拿回他之前提前支付的部分租金;然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主人可不乐意自己已经到手的钱从指缝间溜走,那位先生连面也没露,只派仆人给了阿尔莱德一个回复:“先生,您尽可以在这里住到圣诞节到来,想要提前搬走的话也无所谓,但是那笔钱是不会还给您的。”   “那个狡猾的老头子!”   仆人离开之后,阿尔莱德气得这么跟路易抱怨:“谁会在圣诞节的时候搬家,他就是想要我到时候继续住下去!”   “阿尔,这样的话也好,我们可以有多一点时间来寻找新的住处。”   路易还没有经历过这种被房东扣押租金的事情——毕竟他在马贡有自己的房子,那自然是不需要考虑这种事的——看来钱是拿不回来的了,他只好安慰自己的朋友:“你昨天和我一起去看的那栋房子,虽然每个月30法郎的租金确实很便宜,但实在是太破旧了,并不是很适合你的身份,这会对你和其他人的交往造成困扰的,不是吗?”毕竟不管在巴黎还是在马贡,住处都是和地位息息相关的啊!   他指的是昨天阿尔莱德带着他一起去看的位于拉丁区的一处房子,那是一栋年龄已经足够做他们曾祖父的老公寓上的四楼,环境对于那些身份低下的工人来说相当不错,但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一对比的话那就是非常糟糕了——单是在那里停留的一小会儿,他们就得知了二楼的住户是一个不知名绯闻小报(这已经是非常委婉的说法了)的记者、三楼是两个惯于坑蒙拐骗的古董贩子;然而,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当然也有带他们去的经纪人的鼓动的原因在!),阿尔莱德当时竟然颇有“这样的房子和住户也可以接受”的意思,这让路易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会因为矫枉过正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新的住处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如何平衡有限的预算和必须的体面更是一门微妙的学问,不过前来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理查德先生——这位精明的家具商人以相当低的价格收购了阿尔莱德的大部分家具,于是前来查看他的战利品——在得知他们的烦恼之后,这位商人叫了起来:“啊,先生们!既然你们有马车,那你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沼泽区的房子呢?那里的房租也不贵,又安静又体面,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大概是对你们这些喜欢玩乐的年轻人来说,那里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路易问,他想起之前阿尔莱德似乎说过拉丁区和沼泽区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拉丁区他已经去过两次了,但沼泽区他还没去过呢!   “一个——怎么说呢,法朗坦先生,这就需要您自己去到那里才能体会到了。”理查德说,商人打量着阿尔莱德和路易,似乎在衡量他们是否能够融入到沼泽区特殊的氛围里面:“那里住的都是些相当体面、相当虔诚的人,就是离泰布街、昂丹大道这种玩乐的地方远得很——我指的可不仅仅是地图上的距离。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推荐我的一位老朋友杜·迪布瓦先生,他住在沼泽区的马西荣街,前几天才对我说他二楼上的租客最近搬走了,他正在寻找德行良好的、有身份有体面的新住客。”   听起来想要成为那位杜·迪布瓦先生的新租客还需要经过相当的考量,路易当即来了兴趣:“那么,理查德先生,杜·迪布瓦先生那里的租金是多少呢?”   “80法郎一个月,先生们,这在巴黎可算不上贵,马西荣街的好名声可是出了名的。”   确实不算贵——一年也就是将近一千法郎的租金,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勉强在巴黎生存下来而已——路易犹豫起来,但阿尔莱德显然被理查德先生的话打动了。   “我可以拜托您,明天带我们去拜访一下杜·迪布瓦先生吗?”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作为报酬,家具商人得到了一张八成新的胡桃木脚凳;第二天是星期天,理查德先生特意要求他们必须先参加完附近教堂的弥撒仪式才可以出发去沼泽区。   “这是非常、非常必要的事情。”理查德先生这么对两位朋友强调,“如果你们疏忽了宗教仪式的话,那是不可能得到马西荣街的接纳的。”   参加星期天和宗教节日的弥撒仪式对于一位虔诚的教徒来说自然非常重要,但是路易并不是很喜欢圣乔治街的教堂,除非必要,他都尽量避免去那里——原因无他,让我们想一想住在这一片街区的都是些什么人吧:被供养的男性和女性,这些依附于上流社会和半上流社会的人可不会顾忌什么神圣的场合,他们能将一切地方都变成风流浪荡的场所!   这一次的弥撒也是一样,路易在圣乔治街区教堂里就可以见到最新流行的女装和男装,甚至都不用询问裁缝最新的时尚: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还流行将领口开到最大的低胸装,而这一次不知道哪位贵妇带起来的流行风气(或者是受到了哪位神甫严厉的抨击),来到教堂的妇女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披上了薄薄的轻纱披肩,以此作为对肩膀和胸脯的遮掩——不过,那些“经过纺织的空气”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反而让女人们能更加自如地卖弄风情。望弥撒的时候就连神甫的眼睛都忍不住往那些跪下来祈祷的虔诚女子身上看,更别说其他的男性了。   对一位虔诚的教徒来说,这真是一种令人恼怒的情况,因而等路易和阿尔莱德乘着马车进入沼泽区,发现这里的宗教氛围居然异常浓厚、简直毫不逊色于外省的虔诚肃穆的时候,路易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里给人的感觉,简直和马贡一模一样!”   如果说泰布街、昂丹大道和布洛涅森林是巴黎最年轻、匆忙、充满活力的区域的话,那么沼泽区无疑是一片垂暮老人的安谧区域,它们之间的差别简直要比外省和巴黎的差别还要大——在这里,就连空气都是冰凉的、沉重的,街道两旁的建筑并不比拉丁区的要新,却要端庄沉肃得多;房屋外表没有斑斑驳驳的,那些样式老旧的装饰都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出一种历经风雨的贵族般的庄严气度来,叫人看了就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区域,远离巴黎的喧嚣与诱惑。肃穆的氛围无处不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人们衣着保守,简直不像是在巴黎、而更像是在外省:男人们的衣着严肃,基本就没有穿巴黎的花花公子们喜爱的那种踏脚裤的;而不管是外面走过的女人还是在窗户里做针线活、被马车的声音吸引而探出头来看的妙龄少女,都像曾经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上格格不入的德·莫雷尔子爵夫人一样戴着紧紧裹住头发的头巾,裙裾也相当简素。   “这片区域的居民,对宗教的虔诚信仰是出了名的。”   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路易:“我想我们如果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租金相对贵了一些,也是非常好的选择。这里的空气让人肺部凉爽,而一个虔诚的邻居能随时提醒我们时刻不忘记主的教诲。”   原来阿尔莱德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路易这才明白为什么理查德先生一提到沼泽区,阿尔莱德就颇为意动了。   他们这两天的相处就颇为奇怪,除非必要,阿尔莱德根本就不愿意在路易面前提及德·杜兰德子爵,于是连带着连杜兰德银行的杜蒙先生都被刻意忽视了(即使那位先生因为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事情,频繁派人给阿尔莱德送新的消息);而路易因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和琉璃石的事情,也不敢再在阿尔莱德面前提及卡利斯特,这就导致了他连卡利斯特送给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子都没能拿回来——阿尔莱德就像是已经忘了这回事一般,直接把自己的金怀表和一个旧的法郎盒给了路易。   两位朋友都心知肚明这是因为谁的缘故,路易对此既愧疚又不安,阿尔莱德则是费尽了心思想要把自己的朋友从他认为危险的边缘拉回来,这时候信仰无疑是最好的切入口,因此阿尔莱德做出这种想要移居到有着大量虔诚信徒的沼泽区来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在路易无言以对的沉默之中,他们的马车穿过了安谧的修女街,进入了马西荣街,然后和等候在那里的理查德先生的马车会合,在他的带领下去拜访住在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杜·迪布瓦先生。   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房子是不消说的,这栋建筑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但收拾得相当干净,出租的又是比较方便的二楼,带有五个房间、两个储藏室和两个仆人间,空间相当宽裕;住在三楼和四楼的住户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同时这片街区的好名声无疑会对阿尔莱德有一定的帮助:不管怎么说,虔诚总是没有错的,至于年轻人喜好的花花世界,那还是暂时放下为好。   杜·迪布瓦先生年纪五十开外,为人严肃,他有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一家住在这栋四层公寓底层富裕的七个房间里,因此考量他的未来房客的时候简直是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问到后来的时候,路易简直要以为这位先生不是在挑选一个住在他二楼上的租客,而是在挑选未来的女婿了。   不过,很难说杜·迪布瓦先生没有这样的打算——当得知阿尔莱德的父亲是一位伯爵、而他每年仅依靠年金就有着数千法郎的收入(当然了,阿尔莱德隐瞒了关于他的庄园的一切事情)的时候,这位先生非常满意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而他的妻子明显更喜欢路易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当她得知路易并不会在巴黎停留多久的时候,这位夫人的失望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先生们,你们想要什么时候搬过来都可以。”   在一番交谈之后,杜·迪布瓦先生非常爽快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房租不消说是按照80个法郎来收的,但这位先生慷慨地提供了新的方便:“我可以允许你们使用屋子后面的柴房,至于地下室的酒窖,你们需要的话也可以用。”   阿尔莱德非常恳切地请求他说,自己非常喜欢这里的房子和街区的氛围,但他要等到圣诞节之前才能搬进来,这期间的租金是否可以商量一下。   “啊,这没问题,不是什么大事。” 杜·迪布瓦先生说,显然他对这两位年轻又漂亮的青年的欣赏已经压过了那区区几十个法郎的租金了:“这个房子可以给您留着,到时候你们搬进来,可以和我们一家一起去这里的教堂参加圣诞节的庆祝仪式。”   “杜·迪布瓦先生这么相信您,连您的押金都没有收,您可不能辜负他的好意。”这时候理查德先生插话了,他说的这句话显然深得他老朋友的心:“虽然您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搬进来,但实际上您已经算是马西荣街的一员啦!我的老伙计,这样的话,他们还是先拜访一下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比较好。”   杜·迪布瓦先生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对摸不着头脑的两位新租客解释说:“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信仰虔诚,品德高尚,而且为人非常和善,我们这里的人都非常敬重她,任谁新来到这里都会去拜访她的。先生们,请跟我来吧,我很乐意把你们引见给夫人。”   这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当路易和阿尔莱德跟着他们将来的房东先生得到允许、走进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今天已经有了一位客人,一位贵族访客,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第114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二)   杜·迪布瓦先生带着他的两个新房客踏进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时候,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正安静地坐在年迈的伯爵夫人身边,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给伯爵夫人念诵着上面的篇章:“亚当生塞特之后,又在世八百年,并且生儿养女……”   也许是为了让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夫人能够听得清楚的缘故,卡利斯特念书时的声音非常温和缓慢,那样子分明是一位举止得体、温柔随和的绅士,而简直要叫人想不出来他平时那种倨傲的样子;不过,当四位客人走进来客厅之后,他就停止了诵读,转而看向了前来拜访的人们——或者说,看向了一行人之中的路易。   “啊,夫人,”卡利斯特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莱德一见到他,就立刻抢前一步,把路易挡在了后面:“迪布瓦先生和另外几位先生来拜访您。”   在远离昂丹大道杜兰德银行的沼泽区马西荣街,居然还能如此巧合地遇到卡利斯特——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路易简直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而认错了人;不过,子爵一开口说话,那种熟悉的、让人不自觉就想磨牙的语调就告诉了路易:这并不是他在做梦,卡利斯特确实就在他面前。   “啊,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原来您也在夫人这里!”   杜·迪布瓦先生走在路易和阿尔莱德前面,因此这位先生并没有发现他带来的其中一位客人神情有些异常、而另外一位客人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他非常自然地和子爵打了个招呼,似乎对卡利斯特出现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身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您今天也是独自一人来看望夫人的吗?”   “我倒是很希望能够带着另外一个人一起来拜访夫人,迪布瓦先生,可惜他总是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卡利斯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看了路易一眼,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在阿尔莱德的眼里,简直比斗牛士对公牛的挑衅还要更快地就让他恼火了起来,幸亏杜·迪布瓦先生对他们之间的暗流一无所知,他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加尔比恩先生又遇到一些导致他不能和您一起来的事情喽?”   这个“又”字怎么听都怎么奇怪,但是卡利斯特居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对我说他牙疼得非常厉害,起不了身,更搭不了马车。”   “这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我敢打赌,等您回去的时候,加尔比恩先生的牙疼已经好了。” 迪布瓦先生说,他转头看了自己的两位新房客一眼,非常自豪地对坐在壁炉前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介绍:“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将要来到我们这个街区居住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来自夏布利的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来自马贡的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大概圣诞节的时候就会搬到我那里去。”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七十多岁,满头银发,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祥和气质,能够让看到她的人就不由地想起家中慈祥的老祖母。这位夫人的丈夫曾经颇有权势,但是突如其来的大革命不仅夺去了德·洛佩兹伯爵的生命,还夺走了她拥有的宏伟住所和大部分财产;如今,即使时间已经推进到了1823年,旧时代的深深印记还是在这位夫人身上显现了出来:她穿的裙裾仍然是专制时代流行的款式,料子是上好但已显得陈旧了的缎子,上面没有昂贵的蕾丝花边装饰或者其他的花哨点缀(这对一位巴黎贵族女性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而她所居住的地方虽然比不上贵族府邸的豪华宽敞,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布置得也非常得体,透着一种旧贵族特有的优雅——即使落魄也不能打败的优雅。   夫人显然对这种马西荣街新成员的拜访并不陌生,听到迪布瓦先生的介绍之后,她从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上拿起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戴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路易和阿尔莱德好一会儿。   “真是两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说,她看起来非常愉快:“先生们,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真诚地祝愿你们在主的保佑之下永远身体健康。”   “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夫人。”   即使心里并不待见坐在夫人旁边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阿尔莱德还是表现出了一位贵族青年应有的良好教养,不过他走到夫人面前的时候故意站在了子爵那一边、而尽力让自己的朋友离这位银行家先生远了一点。   “很高兴见到您,夫人,愿天主保佑您的身体健康。”   路易自然也发现了阿尔莱德这个微妙的动作,这让他在面对子爵那种似笑非笑的视线时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只能赶紧借由向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问安的举止来掩饰自己加快的心跳。   迪布瓦先生并没有察觉出阿尔莱德的小动作,在两个年轻人向伯爵夫人问安之后,他热心地给路易和阿尔莱德介绍坐在那里的卡利斯特:“先生们,这位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他的堂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的母亲是夫人唯一的孙女,不过加尔比恩先生住的地方实在是离沼泽区太远了,所以子爵先生就经常代替他的堂弟来探望夫人。”   住的地方离沼泽区太远——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没有什么说服力,加尔比恩有属于他自己的马车,不需要自己步行,怎么可能会因为距离太远就不来探望自己的曾祖母呢?再结合一下一开始的时候迪布瓦和卡利斯特的谈话,路易猜测真相应该是那位喜爱玩乐的公子哥儿并不喜欢沼泽区浓厚的宗教氛围,才老是找借口不肯和他堂兄一起来的。   “啊,迪布瓦先生,不用麻烦您介绍,我认识这两位年轻人。”卡利斯特说,他优雅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屈尊降贵地向阿尔莱德伸出了手:“我知道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的父亲费尔南伯爵是一位德行非常值得敬重的贵族,而他的儿子就和他一样是一个既聪敏智慧、又心地善良的人。”   这——这一定是在讽刺他在茶叶生意之中,因为轻信而被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欺骗的事情!   阿尔莱德气得狠狠地磨了磨牙,他非常用力地握住了卡利斯特伸出的手,暗暗使劲儿试图给对方一个教训,但嘴上的话说得非常漂亮:“我很讶异居然能得到您的赞许,先生,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说实在的,比起您的聪明和能力,我的优点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面对阿尔莱德手上的“热情”和看似谦卑实则挑衅的话语,卡利斯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就面不改色地回击了过去。   “我很高兴原来您对您的能力有着清楚的了解,德·格朗维尔先生,不过您也不必因此过于沮丧,毕竟天主赐予我们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   “……?” 第115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三)   语言是一门精妙的艺术,擅长这门艺术的人完全可以巧妙地运用不同的词汇、语调甚至眼神,再加以一点手势,就表达出与他们说出的话有着微妙区别甚至完全相反的真正意思——从这个定义上来说,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应当算得上一位高手,他的回应直接就把阿尔莱德给气蒙了。   “先生,您的见识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钦佩,而您的指教也一样让人受益无穷。”   对于卡利斯特的“指教”,阿尔莱德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在说出那些拐弯抹角的话的时候,阿尔莱德自然想不到子爵居然会这样回答他;在他所受的教育里,谦卑是一种美德,而含蓄的双关语更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语言艺术,谁能料到卡利斯特居然将他的自谦之语说得就像他真的能力低下一样,还反过来“安慰”他“不需要为此过于沮丧”!   上帝啊,什么叫做“我很高兴原来您对您的能力有着清楚的了解“,什么又叫做”天主赐予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这种话难道是一位有教养的先生该说的吗?   阿尔莱德被子爵这不按常理的出牌给气了个够呛、却又不得不尽力保持一位贵族应有的风度,然而始作俑者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在阿尔莱德还在绞尽脑汁想要组织反击的语言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非常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对路易伸出了手。   “法朗坦先生,“卡利斯特说,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像路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泛泛之交、而让人想不到他们之间其实存在着许多不合理的约定:“在夫人这里见到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很高兴看到您的身体是一如既往地健康。”   “感谢您的关心,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卡利斯特,还要当着阿尔莱德和那么多人的面和对方打招呼——圣母玛丽亚在上,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卡利斯特的长辈(即使那只是他的堂兄弟的曾祖母)!这让路易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了,他鼓足勇气伸出了手,同时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以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异状:“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您,先生,这真是太巧了。”   卡利斯特的手非常修长、有力,同时带着一种干燥的炽热,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接触,路易都生出一种自己的皮肤会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伤的错觉来。   “也许这就是天主的安排,法朗坦先生,毕竟主是无所不能的。”   卡利斯特并没有握着路易的手多久——就像只是和一个真正的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样,在一边的阿尔莱德气到眼睛喷火之前,他已经放开了路易的手,但这可不意味着这位先生不会借此做一点别的小动作:在松开手的时候,他故意用指甲在路易的手掌心里挠了挠。   路易自然想不到卡利斯特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搞这种小动作,当意识到手心那轻柔的痒意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发挥了作用,他都要被吓得失礼地跳起来了——圣母玛丽亚呀,这个家伙是在干什么!这要是被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或者另外两位先生发现,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相较于路易的惊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就要镇定得多了,在松开路易的手之后,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向理查德先生点了点头就权当是打了招呼、而徒留路易面对阿尔莱德狐疑的目光:“理查德先生,很久没有见到您了,听说您的儿子最近刚从苏格兰回来。”   “啊,是的,子爵先生。”理查德先生说,这位家具商人很知趣地没有试图和这位贵族银行家握手,看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贵族对商人阶级的轻视:“他在那里可算是受了大罪儿,每次给我写信的时候都对我抱怨说那地方既寒冷又荒凉,什么穿的用的都没有,吃的也除了马铃薯就是麦糊粥,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   “今年的气候可是冷得很,一点都不正常,真让人担忧明年会是怎么样。”迪布瓦先生插嘴说,这位先生看向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种天气不生炉子的话呆在屋子里都受不了,苏格兰那种地方肯定更让人难受!啊,夫人,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膝盖还痛吗?巴黎的天气总是这样,叫人意想不到它明天又会如何。”   “我已经老啦,迪布瓦先生。”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笑眯眯地说,她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点:“除了去教堂望弥撒之外,我每天能做的只有坐在壁炉旁边向天主祈祷,等待主的召唤而已。”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年老的男仆走了进来,他默不作声地给几位客人搬来了几张带有布勒式雕花(典型的旧时代花样!)的乌木椅子,这些椅子看起来就和伯爵夫人的年纪一样古老。   在两个年轻的访客之中,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明显对路易更加喜爱,她开口要求两个年轻人都坐到自己身边来,但把离自己更近的那把椅子指给了路易,当然了,这同时也意味着路易离卡利斯特要更近一些:“先生们,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啰嗦的话,就坐得离我近一些吧,我这里想要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陪我说说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啊,夫人,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难道您身边不是有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在吗?”阿尔莱德说,他很不乐意自己的朋友和那个家伙太过靠近、但又不好拒绝夫人的要求,只能狠狠瞪了卡利斯特一眼:“我可是‘有幸’见识过子爵先生的手腕和能力的,有他那么出色的人在,您肯定是看不上我们的了。”   他特意加重了“有幸”二字的发音,结果子爵压根不搭理他的挑衅——卡利斯特这次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种“我不屑于和蠢材计较”的眼神就差点把阿尔莱德给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么说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是和子爵先生打过相当的交道的了。”   杜·迪布瓦先生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先生之间的恩怨,而只以为他们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互相别苗头——这两位都是贵族,出现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德·杜兰德子爵是那样傲慢的个性呢!他更加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这样的话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一个认识的人总比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要让人信得过。两位先生,子爵先生经常会来马西荣街看望夫人,以后你们见面的时候也会多起来的,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想这一定是天主的安排。”   ——谁愿意和这讨人厌的家伙多见面!他巴不得这个杜兰德离自己的朋友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他们眼前呢!   阿尔莱德默默地磨了磨牙,而和他的心情正相反,听到迪布瓦先生的说法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迪布瓦先生,我喜欢这个孩子。啊,当然了,我也很喜欢那一位先生,但我更偏爱这一个。”   年已七十多岁的伯爵夫人拉着路易的手对迪布瓦先生这么说,这位夫人的年龄放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是令国王都要羡慕的长寿了(比较起来,那些工场里的工人的平均死亡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所以她一点都不顾忌地表现出了自己对路易的偏爱:“这孩子是叫做路易是吗?”   “是的,夫人,我的名字是路易·杜·法朗坦,您叫我路易就好。”   路易很温柔地回答,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老祖母,她爱路易胜过自己的生命——不过,一想起祖母,就不能不想到祖母留给他的那一对珐琅法郎盒子,现在它们中的一个在阿尔莱德那里,而另外一个……圣母玛丽亚在上!卡利斯特今天不会正好把它带在身上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当即把路易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抬头去看卡利斯特。   卡利斯特今天穿的是缎子的白衬衫、高领的羊毛背心和黑色长裤,衬衫的扣子一直紧紧扣到脖子上,再配上一件剪裁合适的外套;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如同所有人一样分别放在外套两边的口袋里,这让路易无从分辨出金链的其中一头是不是系着那个带有他家族徽章的法郎盒,而只能困惑地盯着那唯一显露出来的、被系在外套纽孔上的金链,极力回忆它和自己被拿走的法郎盒上的金链是否有不同之处。   “他应该不会带着上面有其他家族的徽章的法郎盒子到处走吧?”路易心想,按常理来说以卡利斯特的聪明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而且他记得子爵当时是把它和阿尔莱德送的那个怀表一起放在了杜兰德银行的办公室里——但是,以这位先生的脾气,谁能打包票说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呢?   他这种打量的目光自然瞒不过卡利斯特,不过子爵先生似乎因此误会了什么,他对路易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换了一个更加舒适一些的姿势,把自己斜靠到了椅背上,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路易的外套纽孔上系着的、和他送出去时明显不同的表链,那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我送给你的东西呢?”   路易这才想起来,子爵送给他的、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他应该随身携带的金怀表和蓝宝石的法郎盒子,目前还被阿尔莱德扣押着呢——圣母玛丽亚在上,他根本没有想过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卡利斯特,还想着要慢慢找机会把东西从阿尔那里要回来啊!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可不知道就在短短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和她喜爱的另一个晚辈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交流,她拉着路易的手,端详着这个漂亮的青年,越看越是喜欢:“好孩子,你们今天有去教堂望弥撒、领圣餐吗?” 第116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四)   “好孩子,你们今天有去教堂望弥撒、领圣餐吗?”   宗教、信仰与虔诚——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话就像在大冷的天里忽然间给路易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把他对杜兰德子爵那些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奇怪心思给冲刷干净了。   “……当然,夫人,我们是在聆听完主的教导之后,才到您这里来的。”   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低声回答夫人的问题,但这回他尽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触碰到卡利斯特——他说的当然都是事实,他们确实在教堂里望完弥撒才前来马西荣街的;然而不知为何,在这个似乎连空气里都布满了对主的歌颂的沼泽区、在慈祥如同老祖母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面前,明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却生出一种自己正在撒谎欺骗世人的错觉来——而这一切烦恼的根源,无疑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了,天知道要是这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没有遇到他,路易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烦恼啊!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可不知道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坐在她面前的青年就有那么多的想法,她只是很高兴自己邻居的新房客对天主的虔诚:“这么说来,你们今天是按时参加了弥撒仪式喽?你们每个礼拜天、每个节日都会这么做吗?”   “那是当然的事情,夫人。”   路易正在心绪烦难的时候,阿尔莱德说话了,也许是本就有意借助沼泽区的虔信氛围、好让自己的朋友从某人那些迷惑人的伎俩里走出来的缘故,他非常适时地接过了夫人的话头,对自己和朋友的虔诚大加夸赞,以此来让路易更加心生不安:“我们每个星期天和每一个应该去教堂的日子都会准时前往,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能越过这件事去。毕竟,没有任何事情是比聆听主的教导和拯救我们的灵魂更重要的了。”   “这才是年轻人应当真正重视的事情,先生们。” 迪布瓦先生说,他非常赞同阿尔莱德的说法:“遗憾的是随着我们社会的进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忘记了他们的祖父母传下来的这些好习惯了。那些喜爱玩乐的年轻人,他们每天都有空和那些女戏子一起玩到半夜两点钟,却不愿意在礼拜日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花费上一点时间聆听神甫的布道,好拯救他们堕落在奢靡生活里的灵魂。”   如果是在外省,按时参加礼拜这样的事情不消说是日常生活之中最基础也是最重大的事情了,能与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并列的只有出生、婚礼与死亡,外省有自己的思维和逻辑体系,这个体系会自动排斥一切“不合常理”的存在;然而在浮华喧嚣的大都市里,对金钱的追求吞噬了一切,于是最基本的坚守也成了一种奢侈(而且有时候去教堂的人的心思也很值得怀疑,想想圣乔治街区教堂里那些打扮妖艳的礼拜者们!),而让人不由得为那些迷途羔羊的灵魂担忧——至少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在听到阿尔莱德的话之后,她忽然就忧愁起来。   “啊,要是我的加尔比恩也如同这两个年轻人一样,那该有多好!”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有些伤心地对卡利斯特说,提到她的曾孙子的时候,这位饱经时代的风浪、已经是在随时等候主天主召唤的贵族夫人,此时也不过是一位忧心自己心爱的孩子的普通曾祖母而已:“上一次我写信给他,要他陪我一起去教堂的时候,他连给我回信都不愿意,真够让我伤心的。我一直在为他向万能的主祈祷,希望哪一天主的声音就能够被他听到,那样加尔比恩才能放弃他那种过分放荡了的生活,回到他应走的那个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道路上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路易不由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卡利斯特,颇有些好奇他那位堂弟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他的祖母如此伤心忧闷——难道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是因为自己过着清规戒律之下简朴的生活,所以对加尔比恩那种巴黎花花公子的标准生活方式感到不高兴?若是按此推测的话,迪布瓦先生的那句“他们每天都和女戏子玩到半夜”倒是有了非常明确的目标指向和解释了,作为夫人的邻居,他肯定是知道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是为了谁而忧愁的(不过说实在的,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差点就以为那位先生是在讽刺阿尔莱德之前的生活了!)。   面对路易好奇的眼神,卡利斯特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他对路易挑了挑眉,但似乎并不打算解答一下路易的好奇心:“您不必过于为此担忧,夫人,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在那之前,您只需要保重身体、静静等待主的安排就好,我相信无所不能的主必然会做出最好的安排。”   他居然也会有说出这种“等待主的安排”的话的时候,这可真是少见——路易默默地想,上一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这位先生说的话、做的事可没有把什么主的教诲放在眼里啊!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只怪加尔比恩先生。要我说,当年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对加尔比恩先生的安排未免过于轻率了一些。”   杜·迪布瓦先生插进话来,也许是和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做了多年邻居的缘故,这位先生说的话堪称直言不讳,当然了,他也不忘向卡利斯特点头致意:“先生,您千万不要认为我这些话是对您的祖父有什么不满的想法,恰好相反,我对老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能力和果决致以深深的敬意。但说实在的,当年他确实不应该把您的堂弟送到异教徒的国度去,让一个失去了父母照顾的孩子落在那些英国人的手里。要知道,英国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都正派正经得很,但若是论下流无耻和道德败坏,我就还没有见过比他们还要厉害的。”   “啊,我的老伙计,你又何必在夫人面前提起这些让人扫兴的话呢!我想当时要是有办法的话,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疼爱的孩子送到另一个国家去的。”   这回说话的是理查德先生,这位家具商人肯定看出了在迪布瓦先生说出那些话之后、卡利斯特那种微妙的不悦,他绞尽了脑汁想要为自己过于耿直了的老朋友做一点弥补:“不过,我倒不觉得及加尔比恩先生现在的生活是什么大问题,夫人。这么说吧,我敢跟您打赌,不需要多长时间,也许只需要过个一两年,您就能看到您心爱的孩子回到您所希望的正轨上了。”   “这是怎么说呀,理查德先生?”   家具商人的话无疑引起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极大的好奇心,即使明知道家具商人可能是在哄骗她,夫人还是侧过了身子,想要听一听理查德先生的高见:“您是根据什么这么认为的呢?难道说您其实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占卜家,看到了一些我们都看不到的未来?”   “啊,夫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已经变得和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一样富有了,毕竟他手里有着一整个银行,随他想要拿到多少钱就有多少钱!”理查德先生说,他非常夸张地做了一个手势:“我只是按照我在巴黎这么多年的经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而已,毕竟您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富有的、贫穷的,英俊的、丑陋的,正派的、轻浮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在巴黎和伦敦这类大城市里,类似加尔比恩先生那样喜欢玩乐的年轻公子哥儿一点不少见,夫人,要我说的话,年轻人嘛,犯一点儿错误也是正常的!您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主的奇迹就显示在这里,到了某一个节点的时候,不管是多么放浪形骸的年轻人都会变得成熟理智起来的,他们的转变会快到让人瞠目结舌。您可能想不到,我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一个前一天还在女演员的怀抱里厮混的年轻人,忽然间听到了天主的告诫,于是从此和过去的不好习惯一刀两断,变成一位为人正派、品行端正的无可挑剔的先生了,若是不说,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过去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已经见证过了很多次这样的奇迹,夫人,我毫不怀疑这种奇迹也将出现在加尔比恩先生的身上。”   事实证明,理查德先生能够从一个底层的小木匠白手起家到拥有现在的家业,确实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展露出了相当欢欣的笑容;而随着夫人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之前迪布瓦先生谈到卡利斯特的祖父时的那种紧绷的气氛也就随之消失了。   “啊,确实是这样,我的老朋友,如果没有你我还真是想不到!”   就是迪布瓦先生也对自己朋友的话频频点头,称赞道:“这样的年轻人我也知道几个,他们也曾经在歌剧院里和女演员们厮混过,为了她们不惜倾家荡产;但就像你说的,奇迹忽然出现,他们认为自己该结婚了,或者该洗心革面了,于是从此就变成了一个正派的好丈夫、好先生,任谁也挑不出他们的毛病来——就像那句话说的,主永远不会放弃他的羔羊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放心了,先生们。”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非常高兴地说,不过,她并没有忘记求证这一类说法的真实性:“迪布瓦先生,您说您知道有这样的年轻人,那您说的那几位年轻人里,有谁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吗?”   “啊,这,这我就得好好地想一想了……”   “迪布瓦先生。”   就在迪布瓦先生苦苦思索那些见证了神迹发生的年轻人名字的时候,卡利斯特慢吞吞地开口了,他说话时的口吻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其实是不需要多想的事情,不是吗?难道您面前,不是正有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吗?”   被卡利斯特如此说的房东先生先是愣了一愣,过了几秒钟,他反应过来,非常高兴地一拍手掌:“啊,您说的很是!我怎么就把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给忘了,德·格朗维尔先生之前还是住在圣乔治街的呢!”   “……什么?” 第117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五)   阿尔莱德绝对想不到即使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他们原本谈论的是加尔比恩的事情,卡利斯特也能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他本来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迪布瓦先生和理查德先生的谈话,试图从中找出另外一位德·杜兰德先生到底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才会让他的祖母如此忧心呢!   也因此,在他将来的房东因为卡利斯特不动声色的引导而将话题转向他的时候,错愕的阿尔莱德错过了最初几秒钟的最好反击时机,而只能任由房东先生滔滔不绝地向伯爵夫人讲述他到底是如何见证了神迹的了:“夫人,就像您所看到的那样,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之前住在圣乔治街区——德·格朗维尔先生,容我说句得罪人的实话,那片街区确实不是您这样的身份应该住的!虽然我没有去过那里,但那里的糟糕风气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听说那里的人连做礼拜都不虔诚,她们甚至把教堂当作可以卖弄风骚的场所,当成了王宫剧院那样的地方!”   王宫剧院——对于一个体面的巴黎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的代名词,一般来说与这个地方相提并论的,要么是那充斥着偷盗成性、屡教不改的十几万贫民的硝石库流民习艺所,要么就是一些更加臭名昭著、更加低贱的所在了;当然了,我们也可以从迪布瓦先生无意间说出的这个类比之中,窥探出沼泽区严守清规戒律的居民们对于类似圣乔治街这样的“堕落地区”的微妙心理来。   在巴黎呆了这么多年的阿尔莱德自然也知道王宫剧院是什么样的所在,他的笑容不由得变得勉强了起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迪布瓦先生的真正目的是向伯爵夫人论证信仰所带来的奇迹,所以他接下来就大肆赞扬阿尔莱德决定搬家的选择是多么明智:“您也知道,就算都是在巴黎,不同街区之间的气质也是天差地别的,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从一个国度搬到另一个国度。夫人,我想一定是万能的主的安排,才会让德·格朗维尔先生选择离开那个堕落成性的圣乔治街区、远离那些品行不端的邻居,而选择了搬来马西荣街这里和我们作伴。”   “啊,迪布瓦先生,您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既然一不小心就被卡利斯特摆了一道,阿尔莱德也只能咬牙接下了房东先生的话,不过他可不会愿意就这么轻易向银行家俯首认输:“我之前确实住在圣乔治街区,而且还会在那里住到圣诞节到来,您说的没错,也许正是万能的主安排了理查德先生的指引,我才有幸来到这里拜访您和夫人,也才会有幸能够加入到马西荣街来——不过我得说一句,先生,即使今天我没有前来拜访,您其实也可以在您的身边找到一位符合您所描述的年轻人的。”   听到阿尔莱德这么说的迪布瓦先生相当惊讶。   “这可就奇怪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您还是第一次来到马西荣街呢,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别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的呢?那位先生是谁呀?”   “他就在您的面前呢,先生。”阿尔莱德说,他看向了坐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身边的卡利斯特:“我以前有幸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在同一所寄宿学校学习过,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德·杜兰德先生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时候,那可是相当不喜欢参加弥撒仪式,他甚至为此违逆他的教师,从而被学校里的学监责罚过好几次呢。”   “啊呀,还有这种事!这是真的吗?”   这下子,不仅迪布瓦先生,就连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都有些吃惊,而坐在夫人旁边的路易已经急得连连给阿尔莱德使眼色、示意他的朋友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是当然的事情,夫人,我可是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子爵先生被学监罚站了好几个小时,要他对着墙壁反思自己的错误呢——当然了,那次德·杜兰德先生到最后也没有承认自己确实犯了错误就是了。”   阿尔莱德假装没有看到路易焦急的示意,他挑衅地给了坐在那里的子爵一个与其说是歉意、还不如说是示威的微笑:“不过,现在看来,德·杜兰德先生已经是一位虔诚的、信仰坚定的、合乎我们的世俗规矩的好教徒啦!先生们,夫人,这可是当年学监和教师们用尽了所有聪明才智都不能达到的成就啊,子爵先生竟然出现了这样巨大的转变,这难道不是一个只有万能的主才能创造的奇迹吗?”   这还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关于主的神迹的绝佳例子——迪布瓦先生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而连连点头,但理查德先生肯定已经看出了这两位年轻贵族之间十足的火药味了,他看起来是既想笑、又不敢真的笑出声,生怕会被记仇的贵族给记上一笔。   “这是真的吗,我的孩子?”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地问卡利斯特,这位夫人其实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但很显然地,在巴黎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浪之后,子爵先生已经具备了相当过硬的心理素质,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回答了伯爵夫人:“我想德·格朗维尔先生可能记错了人,夫人,也许类似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但我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你说是吧,法朗坦?”   “啊,这?”   突然被牵扯进了话题中心的路易一下子傻了眼,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面不改色的卡利斯特,又不由得转头看了看自己那明显是要和子爵对着干的好朋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非常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   “先生,过去的事情太过久远,我已经不记得多少关于我们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时的事情了。”   直接赞同卡利斯特的话显然是不可能的,那无疑是将阿尔莱德置于了撒谎的处境;而以路易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当着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面,说出“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确因此被学监惩罚过”这样可能会让老人家伤心难过的话来——即使那位先生在圣埃蒂安的时候,确实没少因为提前从礼拜天的宗教仪式上溜走而受到教师的惩罚!   这么一来,路易只能硬着头皮,试图以含糊的言辞来蒙混过去了:“我的记忆力向来不太好,夫人,而且当时年纪又小,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也不太关心,就更不记得许多的事情了。”   “路易!”   阿尔莱德显然想不到路易居然没有帮他说话,他瞪圆了眼睛、有些气呼呼地望了路易一眼,然后就转开了头,自个儿生闷气去了;而卡利斯特则是满含深意地看着路易。   “啊,是的,我居然忘了。”子爵说,他的视线从路易脸上往下移,最后落在了路易的外套纽孔上系着的金链上:“法朗坦先生的记忆力确实是不太行,他老是忘记东西,还是连和别人郑重定下的约定都能忘掉的那种。”   “先生,我很抱歉,这也不是我愿意的。”   路易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他当然明白卡利斯特真正指的是什么——圣母玛丽亚在上,谁能想到一个普通的对新房东的拜访都能遇到他呢!如果路易知道子爵也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他肯定要先想办法尝试把那个金怀表和法郎盒从阿尔莱德手中拿回来!   “这都是什么话!好孩子,你别听他胡说。”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慈爱地拍了拍路易的手安慰他,转头就责备起卡利斯特来:“我说,我的孩子,你该给路易先生道个歉,这种令人伤心的话是不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的——圣母玛丽亚在上,我记得你是十年前回到巴黎的,也就是说那都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那么久远之前的事,难道你还指望谁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吗!”   “是八年前,夫人,不过您说得很是。”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夫人的批评,他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向路易伸出了手:“法朗坦先生,这是我的不对,还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原谅我刚刚那些不妥当的言辞。”   这又是一个阿尔莱德始料不及的状况,他瞪着卡利斯特向路易伸出的手,气得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来了;然而子爵的理由非常正当而无可挑剔,就算是路易也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应了卡利斯特,以免被在场的另外两位先生当作不懂礼仪的乡下人:“先生,您未免言重了,这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   卡利斯特的手一如既往的炽热,再加上他伸过手来时看着路易的那种专注的目光,让路易在握上他的手的时候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   “啊,夫人,年轻人的活力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一次卡利斯特并没有对路易做什么小动作,在他们这短暂的一个接触之后,终于咂摸出了阿尔莱德和杜兰德子爵之间的不对付的迪布瓦先生笑呵呵地对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么说,显然他一点也不认为年轻人之间闹一点小矛盾是什么大事:“您看,年轻人们就算是吵架或者互相不搭理呢,也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我们这些老人家就不行了,就算想和他们一样吵吵闹闹的,也闹不动啦!”   迪布瓦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没有恶意,但听到的阿尔莱德就很不乐意了,然而碍于一位贵族应有的体面,他只能把所有的不满都在心底埋藏起来——他脸上那种标准的贵族笑容都快要僵硬了。   “是的,迪布瓦先生,我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非常高兴地回答,她笑着看看卡利斯特,又看看路易,再瞧瞧阿尔莱德,那样子就像一位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孙儿们彼此打闹的慈祥老祖母:“啊,看着这些孩子,就像回到了当初我的小玛莉亚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你和加尔比恩都还很小,你们老是打架,而那时老马克西米连先生还在,玛莉亚也在,你的父亲、母亲和叔叔也都还在!” 第118章 霜月·不速之客   年幼时的卡利斯特、加尔比恩,他们共同的祖父以及他们各自的父母——从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话来看,德·杜兰德家族也曾经如同其他繁盛的贵族家庭一样聚居在一起,只是现在,时代的风浪和时间的摧残已经让这个家族只剩下了年轻的杜兰德子爵和他的堂弟了:夫人那怀念的神情,以及那一句残酷的“他们那时候都还在”已经说明了一切。   路易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关于卡利斯特家人的记忆——印象中只有还在圣埃蒂安的时候,卡利斯特曾经诓骗过路易说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后来得知自己被骗了的路易还为此生了几天的闷气;除此之外,卡利斯特就没有对路易说过什么关于他家族其他人的事情了,就连他送给路易的那个蓝宝石法郎盒子,也还是他的侍从卡博告知,路易才知道那是卡利斯特的祖父(而且他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位老人的名字是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留下来的呢!   而一谈到已经回归了天主怀抱的故人,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情绪就慢慢变得低落了起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出现类似的人生感叹:“没想到一眨眼时间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当年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的热闹啊,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婆子还在等待天主的召唤啦!”   “夫人,请您不要为此伤心,我们都会有回归天主的怀抱的一天,我相信万能的主会给予我们最好的安排的。”   卡利斯特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谈论自己家族那些已经逝去了的亲人,他安慰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如果这是主的考验的话,我们也只有默默地接受,我想玛莉亚夫人是绝不会希望她的祖母为了她而感到悲伤的。”   迪布瓦先生和理查德先生也纷纷劝说起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来,在众人的安慰之下,年迈的老人才渐渐从那伤感的情绪之中走出来,只是她仍然显得非常遗憾。   “我的孩子,我并不仅仅是为玛莉亚他们已经回归天主的怀抱而感到忧伤。”夫人对卡利斯特说,“我只是同时也想到了加尔比恩,主啊,要是他的父亲现在还在该有多好!他以前是很崇拜他的父亲的,如果你的叔叔还在,那孩子也不至于无人管教、而落到现在的地步了。”   看来加尔比恩那种浪荡公子哥儿的生活方式确实给他恪守宗教规训的曾祖母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而那位公子哥儿又是卡利斯特的堂弟,想必这也给银行家带来过不少麻烦——一想到这,阿尔莱德就有点幸灾乐祸地拿胳膊肘碰了碰路易,当然了,他嘴上说得是非常好听的:“夫人,您未免为此忧虑太过了些,有德·杜兰德先生这样绝佳的榜样在,您是根本不需要为加尔比恩先生担忧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还有子爵先生在呢,不是吗?”   “那是当然,德·格朗维尔先生。”   面对阿尔莱德那似乎若有所指的话,卡利斯特甚至都不需要思考就呛了回去:“我对加尔比恩的将来非常有信心,毕竟您这样从过于奢靡的、不符合自己身份的生活里挣脱出来的现成例子就摆在这里,我想加尔比恩想要做出正确的决定的时候,他遇到的困难不会比您更多一些。”   “你……!”   “阿尔!”   为了避免自己的朋友真的做出什么失礼的行为,路易不得不轻轻地拽了一下阿尔莱德的衣袖,小声哀求他:“阿尔,拜托,你可别说了!”   这下子,阿尔莱德是没办法再做出什么事情来的了,他只好相当气闷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杜兰德子爵温言细语地安慰伯爵夫人,而路易在一边也不时地劝慰两句——不过,说起来,就像路易没办法想象加尔比恩在年幼的时候竟然会和他的堂兄打架(毕竟那位先生现在见到卡利斯特时可是规矩得过了头!)一样,阿尔莱德在此之前也根本没有想过“温言细语”这种形容词还能和这位传言中冷酷无情的贵族银行家搭上边,因此他看着卡利斯特这么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得无法形容。   “先生们,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来探望我这个老婆子。”   路易和卡利斯特、以及另外两位先生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从低落的情绪里真正走出来,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钟左右,该是吃午餐的时候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于是邀请客人们留下来一起用餐:“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空陪我吃个午饭,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里的饭菜粗陋的话。”   “这是当然,夫人,这是我们的荣幸!”   在马西荣街吃的这一餐饭绝对是路易自来到巴黎以来吃得的最清淡的一次,不管是餐前冷盘、主菜还是浓汤,都带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几乎让路易以为他回到了正在遵守斋戒规定的马贡老家;也正是因此,路易才知道加尔比恩为什么不乐意来探望他的曾祖母了:对于那位已经被巴黎各种手艺高超的酒家、饭店和咖啡馆宠坏了胃口的花花公子来说,马西荣街的饭菜肯定就像用瓶底灌出来的葡萄酒一样乏味无聊。   让我们来看看遵守着“节制饮食”的教义的沼泽区居民,他们的饭菜都有哪些吧,说实在的,这种粗茶淡饭确实与一位贵族夫人的身份一点也不相配:前菜是一碟切开了的瑞士式连巢蜂蜜、一碟黄油和十几个煮熟了的鸡蛋,水果有散发着香味的草莓和鲜杏,但是数量并不多;主菜是一尾配有生菜、土豆和小萝卜,再浇上用新鲜的黄油制作的白沙司的大菱平鱼,以及一道配上橄榄和马铃薯一起炖出来的黑水鸡(这种两栖类动物非常符合斋戒的要求,因此是信徒们喜爱的食材);一道浓汤,里面放了百里香和小肉丸,此外还有一盘汤渍蔓青和一盘青豆——所有食物刚刚够吃,一点也不浪费,一切都是简朴的,节制的,在这里食物回归了它的本源。   用餐的时候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不知道为什么,沼泽区的居民似乎如同外省一般将切面包视为了一家之主才有的权力,于是在用餐之前,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厨子拿到餐桌上来的并不是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习惯了的那种切开的面包片,而是一个足足有十磅重、甚至底部还沾着面粉的那种大圆面包。   已经七十多岁了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自然是没有力气去为客人们切开这么厚实的面包的,于是这个一家之主的权力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与夫人有着密切关系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身上,而这位子爵先生巧妙地利用了他所拥有的这个权力,在分面包的时候小小地刁难了一下路易的朋友:他切给阿尔莱德的面包比给其他任何一个人的都要多得多。   这么一来,阿尔莱德可就遭了大难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吃这种粗糙的干面包,但是当着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和他未来的房东先生的面,又是在沼泽区这样笃信宗教的地方,他怎么能把他得到的食物给剩下来呢?要知道,教义并不怎么谴责暴食的罪过,因为这是所有罪行里最轻微的一条,但是贪婪和浪费可是被严厉谴责的!   “那个杜兰德,他一定是故意的!”   在吃完午餐之后,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客人们又逗留了大概一个钟头,他们陪着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玩了几局惠斯特牌后才告辞;而马车一驶出马西荣街,阿尔莱德就非常气愤地和路易抱怨:“他故意给了我那么多的面包,害得我差点就在夫人和迪布瓦先生面前失礼——迪布瓦先生大概还以为我是那种贪吃到停不下来的人呢!”   “阿尔,你多心了,迪布瓦先生不会那么想的。”路易说,杜兰德子爵的手段他也看在眼里,他只能绞尽脑汁地试图安慰他的朋友:“我想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他当时只是正好在和夫人说话,就没有注意到他把面包切多了而已。”   这话一说出来,阿尔莱德当即气得掐了路易的脸颊一把,不过他的手一落到路易脸上就变得轻柔起来,到底没舍得用力:“路易!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今天都没有帮我说话,就帮着那个德·杜兰德了!”   “我、我也没有帮着他呀!”   被阿尔莱德掐住了脸颊的路易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话,他觑着阿尔莱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么,阿尔,你还是决定到时候搬到马西荣街去吗?”   “我为什么不搬?这么好的房东和好‘邻居’可是难找得很!”   阿尔莱德气呼呼地瞪了心虚的路易一眼:“反正我是圣诞节之前才搬过去,我就不信了,在那之前我都没办法把你回马贡的签证给办下来!”   “啊,这……”   他们的马车驶出了沼泽区,慢悠悠地向圣乔治街区驶去,在快要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到穿着浅黄色裙子的玛丽坐在房子前面的台阶上,似乎在等待着主人们的归来,而路易的马车夫彼得老爹和看门人通萨尔老爹也都陪伴在她身边。   “真是奇怪,玛丽坐在外面干嘛?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阿尔莱德有些纳闷的对路易说,然而当马车驶近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足够看清楚坐在台阶上的“玛丽”的时候,两位朋友都是大吃一惊。   “圣母玛丽亚在上,怎么是她……玛丽!她怎么敢!”   坐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台阶上的,确实是名叫玛丽的女子——只不过不是阿尔莱德雇佣的女仆玛丽,而是路易曾经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见过的、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一起的那个玛丽。 第119章 霜月·奇异的女人(一)   在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犯罪还没有暴露的时候,路易曾经跟着阿尔莱德去第十二区的摩尔街找过他,当时在索洛涅身边就有一个和他住在一起、名字也叫做玛丽的风尘女子——因为被她调戏过的缘故,那一次的见面可谓给路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索洛涅畏罪潜逃之后,路易以为那个女人肯定是跟着索洛涅一起潜逃的了,谁能想到她居然胆子大到还敢出现在阿尔莱德的住处这里!   和上一次见面时袒胸露背、完全不成体统的装扮比起来,这一次摩尔街的玛丽衣着要稍微端庄一些,她穿了一袭浅黄色的旧裙裾,头发也正正经经地挽了起来,再戴上一顶洗得发了白的包发帽,看起来就是一个在巴黎非常常见的、以给人帮佣为生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阿尔莱德还以为是他的女仆坐在台阶上的缘故。   “先生!我抓到了这个女人!”   一见到驶回来的马车,彼得老爹就当即对车厢里的主人嚷了起来,他同时还警惕地注意着他身边那个玛丽的动向,看样子是在防备她会突然逃走。   “我才不是被你抓到的。”坐在台阶上的玛丽说,她看起来甚至有点不满彼得老爹那种对待犯人般的语气:“明明是我自己走过来你们这里的。”   这真是一个令人又惊又气的状况,阿尔莱德甚至连等待约瑟夫过来给他打开车厢门和放下马车台阶都等不及了,他伸手一把扯开了马车门的插销,推开门跳下马车,几步就冲到玛丽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厉声问,同时转头试图在周围寻找他那位大学同学的踪迹:“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玛丽说,她随随便便地理了理自己那破旧的裙裾,从一个破口上摘下几根断掉的线头来:“我找不到他,也弄不到钱和食物。我现在很饿,而且已经有三天没有喝过酒了,你让你的人给我拿一点吃的来,再给我一点喝的。”   “别想耍滑头!你如果不老实说,我就把你送到监狱里去!”   阿尔莱德厉声说,要不是素来的教养限制住了他的行动,他甚至恨不得抓住对方的肩膀、然后把这个女人身上的秘密都给摇晃出来:“你肯定知道格罗斯泰特在哪里,是他派你来的吗?让一个女人来出头算什么男子汉,叫他出来见我!”   “我说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已经找了他好几天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玛丽又伸手调整了一下包发帽的带子,她看起来完全就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如果你想把我关到监狱里去的话,你就叫巡警来吧,反正我们这种人,就算死在监狱里也比在外面活着挨饿要好些,至少那里还给黑面包吃。”   “你!”   阿尔莱德简直要给眼前的这个女人给气到眼前发黑——巴黎用来关押下等人的拥挤监狱完全就是伤寒、霍乱、肺结核和其他传染病的温床,想要在那种地方幸存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妖女肯定知道以他的性格做不出这种亲手把人送上死路的事情来,才故意这么激怒他的。   “阿尔!”   路易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阿尔莱德身边,他警惕地看着那个一脸无所谓地坐在台阶上的女子,非常担心他的朋友会被这个女人给迷惑了去:“阿尔,你不要跟这个骗子多话,我们把这里的警察喊过来吧!”   “她在我们这里转悠了挺久的了,路易先生,我看到中间也有巡警盘问过,但她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招混了过去。”站在玛丽旁边的通萨尔老爹说,他看看身旁的马车夫:“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个卖花的女人呢!后来彼得老爹走出来看见了她,叫了起来,说她是个骗子,我们才把她抓住的。”   “因为我记得她,先生,在第十二区的时候她和那个骗子是一伙的,我记得很清楚。”   坐在台阶上的玛丽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手抚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同时给看门人和马车夫都抛了一个媚眼。   “如果我不想出现在这里的话,你们连我的影子都摸不到。”玛丽说,她非常理所当然地向阿尔莱德伸出手:“有什么事情等一会儿再说,现在给我一点面包和葡萄酒,馅饼或者别的东西也行,我快要饿死了。”   阿尔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考虑到索洛涅的茶叶骗局涉及到他的家族的名誉,他只能让这个女人先走进他的住处,以免他们之间说的话被路过的人听到。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一走进客厅,阿尔莱德当即对玛丽质问道,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你和格罗斯泰特合谋骗了我那么久,现在却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来问我要面包和酒?玛丽,我对女人的宽容也不是无限度的,如果你告诉我格罗斯泰特在哪里的话,我倒是可以把食物给你。”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年轻女仆正坐在窗边给手帕刺绣花样,听到阿尔莱德这么严厉的责问的时候,可怜的姑娘还以为她的主人是在对她说话、而吓得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摩尔街的玛丽瞅了瞅那个吃惊地看着他们的年轻姑娘,又看了看阿尔莱德和他的朋友、仆人们,如果是普通女子落到了这个境地怕是早已经心生惧意的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尔莱德,你何必对着我发脾气呢。”玛丽相当轻巧地说,她用手指绕起一缕从包发帽中掉落下来的散发,在那一瞬间之间,这位昔日也曾经是歌剧院炙手可热的头牌、如今却已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的女子的神情,和阿尔莱德所爱慕的那位受众人追捧、骄纵任性的交际花玛格丽特竟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诓骗了你的是索洛涅,而不是我,不是吗?” 第120章 霜月·奇异的女人(二)   “这么说来,你是早就知道格罗斯泰特的阴谋的了?”   当摩尔街的玛丽说出“诓骗了你的是索洛涅,而不是我”这种话的时候,这句话下面隐藏着的诸多信息再加上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简直要把阿尔莱德给气得失去一位体面先生应当拥有的良好仪态、而咆哮起来:“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   “啊,如果你说的是那些茶叶的话,那我确实知道那些经过他手的东西里面有猫腻,但那都是他干的事情,我可什么都没有做过。”   玛丽很无所谓地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讨论“下一顿饭应该吃什么”那样平常,而完全无视了被她惊呆了的人们:“当然,我猜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毕竟我们这种女人在你们眼里说什么都不值得相信,你们肯定会把我当作他的同伙。“   “难道你不就是他的同伙吗?你知道他的阴谋,还和他住在一起,你们……你们这两个……混账!”   路易已经被这个女人给气得够呛的了,他不得不用深呼吸来让自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需要走到外面去把巡警招来:“阿尔,我们不用跟她多说了,我们把她送到警察局去吧!这些合谋欺骗他人的家伙,他们就该在监狱里呆着,直到供出所有同伙为止!”   玛丽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可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我可爱的金币先生,”这个奇异得就像谜一样的女人说,她优雅地用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你,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吗?啊呀,真是的,男人们一旦狠心起来,真是叫人害怕啊!”   “难道你不该呆在监狱里等待你的同伙,再和他一起接受法官的审判吗?”   “但这样一来,你们的秘密可就保不住了哦。”   玛丽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她相当有风情地斜睨了一眼路易:“索洛涅逃跑了,阿尔莱德却什么事也没有,这中间肯定有其他的因素在——我猜猜,是他的家族用了什么手段把事情压下来了?你们要是把我送到监狱里去的话,我可不保证我会把我胡乱的猜测告诉法官哦。”   “你!”   这简直是一击致命的威胁,路易简直要被这个女人给气得眼前发黑,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个骗子!圣母玛丽亚在上,这简直太可怕了,你一定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我漂亮的小可爱,你对着我生气的话就未免找错了人,我可没有欺骗过你的朋友,我只是什么也没做而已。”   这回玛丽说着说着就拖长了音调,就在几秒钟之间,她的整个姿态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妩媚,就像她所身处的不是巴黎一个声名不好的街区、而是在一百盏汽灯照耀下的歌剧院大舞台:“你没弄清楚吗,我——什么也没做,也就是我既没有帮助索洛涅做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们他做了什么,仅—此—而—已—”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是那种歌剧院里女演员唱歌的长咏叹调了——尽管无情的时间和过多的烈酒已经损害了她昔日的优美嗓音,但她随意唱出来的这一句也是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人无法企及的。   而在唱歌般地说完了话之后,玛丽轻巧地拎起裙摆,她真的像一个在歌剧终了之后谢幕的著名女演员那样轻浮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让自己的裙摆都飘扬起来、露出裙子下穿着破旧鞋子的脚(这是一个相当轻佻、相当不雅观的动作,也只有那些轻浮的女演员和街边的女人才会这么干),然后像一只垂死的天鹅那样,姿态优美地把自己倒进了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里。   “我快要饿死了,”在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玛丽就像完全忘了他们刚刚在谈论什么一样,把目光投向了窗边那个和她有着同一个名字的年轻女仆:“可爱的小姑娘,能给我拿几块面包来吗?葡萄酒也要,最好再来点杜松子烈酒,啊,我真是太想念它的味道了。”   女仆玛丽手里还拿着刺绣的手帕,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问她要面包的奇异女子,最后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她的主人;但阿尔莱德脸上的阴沉神情肯定把她给吓坏了,这姑娘最后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在一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阿尔莱德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这句话,在这期间,摩尔街的玛丽一直在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的家具(其中一部分已经卖掉了,否则她还可以看见更多)和装饰,她那种轻松自在的样子就像她是一位被邀请前来的客人、而不是一个无处可逃的嫌犯——即使是路易和阿尔莱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胆量确实革新了他们对女人的固有认知。   “摩尔街那里已经被查封了,我现在无处可去。”玛丽说,她的脚相当轻佻地踢了一下裙裾的下摆,引得看门人不受控制地盯着它看:“最近街上的警察又在到处抓人,我可不想整天跑来跑去的躲开他们,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等风头过去。”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哪里?”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他在哪里的话,我就不用来找你们了。”   “这么说来,你是把我这里当成免费的旅馆了?”   阿尔莱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他冷冷地看着玛丽,受制于他家族的名声,他肯定不能把这个女人交给巡警的,不然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造假丑闻可怎么办呢?但是要他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他也是不甘心的:“当初索洛涅逃跑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你一起走,你不是他的姘头吗?”   路易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的朋友——这是一句非常粗俗的话,以阿尔莱德的身份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过考虑到他激愤的心情,这失态也可以理解了。   “我可算不上他的姘头,他只是出于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心肠,愿意让我住在摩尔街的沙发上而已。”   如果是普通女子面对这样侮辱人的粗俗话语,怕是早已经将手上的东西砸在阿尔莱德脸上了——至少站在窗边的玛丽在听到这句姑娘们不应该听到的话的时候,就已经红了脸、恨不能立刻走出去;不过,这样的粗俗话对于摩尔街的玛丽来说,显然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常见,甚至都没能让她红一下脸:“他那种人啊,只有金钱才是他的姘头,为了钱,他甚至连个情人都没有,一点也不怕别人笑话——哪怕是像一个大学生那样养一个便宜的情妇呢!结果,他连他房东的女儿都嫌不划算。”   在这里,我们必须谨慎地指出一下——巴黎的大学生们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洁身自好、勤奋好学,他们之中的相当一部分在艳羡巴黎的繁华的同时,也学会了上流社会的一些风流做派;这种风流的结果到头来往往是无情的抛弃,因此在巴黎就流传着一句对房东们的告诫:“如果不想被戴绿帽,或者把女儿送上陌生人的床,那就不要把大学生领回家。”谚语相当粗俗,但它是有效的,这也是之前阿尔莱德屡屡告诫他的女仆必须对维利耶·杜·特纳保持警惕的原因之一。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一个还没结婚的女孩子应该听的,因此阿尔莱德几乎是立刻就扭头对站在窗边的女仆发话了:“玛丽,你出去,到厨房里去!”   “是,先生。”   温顺的女仆就像得遇大赦一般,咬着嘴唇、低着头就走出去了:摩尔街的玛丽对大学生的那句评价肯定让她很不开心,但这温柔的姑娘什么也没有说。   “给我的面包再涂上一点黄油!”   摩尔街的玛丽对着年轻女仆的背影说,她像蛇一样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里,甚至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够了,玛丽!”   阿尔莱德简直是忍无可忍了:“真是够了,我要把你从这里赶出去——你给我起来,别赖在我的椅子上,托你和索洛涅的福,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具了!”   “那可不行,阿尔莱德。”玛丽说,这个女人简直比巴黎街头的流氓还要无赖:“你要是不让我住在这里的话,我就睡在你的屋子外面,然后看到人就说你有了新欢、所以把我赶了出来——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第121章 霜月·奇异的女人(三)   “这简直太过分了,先生,我们不如把她关起来吧?”   玛丽的撒泼耍赖就连向来只关心他能拿到多少小费的看门人都看不下去了,他给自己的主人提了一个看起来颇为可行的建议:“我们不要让她从这里走出去,这样她就没办法在外面败坏您的名声,只需要找一个废弃的小储藏室,把她关在那里,”说到这里的时候看门人停顿了一下,给了阿尔莱德一个眼神,同时用手做了一个可怕的手势:“没有人能熬过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屋子,先生,没有人,只需要关上几天,她就会什么都说的,到时候您想怎么对待她都行了。”   这手段听起来可怕得就像要对付那些精神失常的病人,玛丽肯定听出了通萨尔老爹的言外之意,她瞅了那个看门人一眼。   “这个法子对我来说没用,再说了,他才不会做这种事情。”玛丽说,她耸了耸肩膀:“他要是能做得出这种狠心的事情的话,早就被索洛涅拉着一块坑蒙拐骗去了,那个家伙向来只对无害的羔羊下手,而不会去招惹能要人命的狼。”   “得到你这种评价可一点都不会让我高兴。”   阿尔莱德强压着自己的怒气,他盯着玛丽看了很久,似乎真的在思考通萨尔老爹的建议的可行性,但最终他还是转头看了一下路易,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我会给你一点面包和酒,你吃完就从我这里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阿尔莱德对玛丽说,他的声音就像从石头的缝隙中挤出来的一样:“我不想和女人计较,但我也不会让你留下来的,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   听到这些话的摩尔街女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斜睨了阿尔莱德一眼。   “如果我从这里走出去了的话,你这辈子都再也不会看到我了的哦,阿尔莱德。”玛丽说,这回她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在开玩笑:“你就算让人跟在我后面也不可能找到索洛涅在哪里的,但是你们一定会发现到头来你们连我在哪里也找不到了,向圣母玛丽亚发誓。”   “你!”   这个妖女简直就像吉普赛人那样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她把阿尔莱德弄得又恼怒、又无可奈何起来:“没人想要跟踪你,我说了,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我也不喜欢有外人留在我住的地方。”   “把我留在这里并不会让你付出多少成本,我只需要一块地板,和遮风的墙壁而已。客厅啊,厨房啊,马厩啊,你让我睡在哪里都行。”玛丽说,她完全无视了阿尔莱德后面的那句话,而吃吃地笑起来,转头对着看门人抛了一个媚眼:“当然啦,如果你想让我睡在你的门房那里、让他当我的看守的话,我也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那样别人来拜访你的时候,他得到的小费我就要拿走一半了。”   “啊,啊这,先生……”   糟糕的是,看门人看起来还真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的样子,他紧紧盯着玛丽那双在裙子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的脚,吞了一口唾沫:“先生,这,我应该能看好她……”   “行了,通萨尔老爹,看你那个丢人的样子!”   阿尔莱德相当恼火地瞪了看门人一眼,就连彼得老爹也颇有些看不过去、而拿肩膀撞了一下看门人,这才让看门人不得不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给收起来。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的话,就不要把你那些做派带进来,我可不想被巡警找上门来说我收留了一个……一个不检点的女人。”   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地想了好一会儿之后,阿尔莱德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转头严厉地警告起玛丽来——到头来他还是没办法对这个女子做出什么狠心的事情,甚至连“妓女”两个字都无法对她说出口。   “阿尔,你这是怎么了?”   路易完全想不到只是短短的一会儿时间,阿尔莱德就改变了态度,他猜测最大的因素应该是玛丽说的那句“你们会再也找不到我”,但不管怎么说,把这样一个在他看来是敌人的女人放在自己家里,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阿尔,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已经有一个玛丽了,不需要再多来一个。”   “啊,我可爱的金币先生。”   玛丽拨弄着包发帽上用来固定的带子,很轻松地抢在阿尔莱德开口之前对路易说话了:“如果你觉得不应该同时有两个玛丽的话,我可以给我自己改个名字——你觉得‘玛格丽特’怎么样?这个名字比‘玛丽’要好得多了,是吧?”   “这难道只是一个名字的问题吗?”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简直要怀疑玛丽不是来到这里寻求庇护、而是故意来激怒他们的了——玛格丽特是阿尔心爱的姑娘的名字,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是故意的吧?难道她的同伙就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等着她被从这里赶出去然后再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玛丽,你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不然我可不确定我会不会立刻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   即使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玛格丽特来往,阿尔莱德也不能容忍玛丽拿他心爱的女子开玩笑,而对于他严厉的警告,玛丽只是耸了耸肩。   “那好吧,先生们。”她说,“那么你们想要我改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只要你们想,我可以是玛丽、玛格丽特、安琪儿、蜜赛儿,甚至圣母玛丽亚、或者任何一个你们喜欢的女戏子都行。啊,让我想想,近几年好像还有个走了好运的叫做克洛迪娅的女演员,她算是巴黎屈指可数的几个从不那么好的女人成功变成好得多的女人之一了,也许我也可以把自己叫做克洛迪娅,看能不能也交个好运。”   被玛丽这么一打岔,路易这才忽然想起来,她所说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之所以能“交好运”嫁给男爵,而从地位低贱的女戏子一跃成为贵族夫人,那都是因为她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情人,而卡利斯特为她出了一大笔嫁妆,这是整个巴黎都知道的事情。   “克洛迪娅这个名字可不多见,我可不想让别人误会我对德·杜兰德子爵的情人有什么想法,你就不能另外想一个名字吗?”   阿尔莱德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似乎没有看出路易那一瞬间的不自在——当然了,也有可能他完全是故意的:“你的身份护照呢?你改什么名字我不管,但如果你想留下来,就必须把你的身份护照交给我,否则你就自己从这里出去。”   玛丽往刚刚女仆走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面包怎么还不来?等我吃完了,我就给你。”   “不行,你必须立刻交给我。”   阿尔莱德坚持要先把玛丽的护照拿到手,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因为这个女人把那个护照藏在了她的吊带袜里;而在她撩起裙子、咯咯地笑着从吊带袜里抽出那份护照的时候,除了通萨尔老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裙子下的风光看(当然了,彼得老爹很快就纠正了他身边这位伙计的不当举止),在场的两位先生和其他人都恨不得能一头钻进地缝里去。   “你以后再也不准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情。”   把那本身份护照拿到手之后,阿尔莱德草草翻了翻,确定了那不是伪造出来的,就强作若无其事地警告玛丽:“如果你不能做一个端庄的、至少看起来是正经人的女人的话,我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另外,你不准接触这里的火源、食物和钥匙,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必须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哦,我知道的了,先生们。”   玛丽咯咯地笑着,显然是对她成功地戏弄了阿尔莱德感到非常满意:“那么你可以让那个叫做玛丽的可爱小姑娘给我拿面包来了吗?对了,我决定改个名字——就叫‘莫伊娜’吧,这样你们就不会把我和她给混淆起来了。” 第122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一)   “阿尔,你这是怎么想的?我们不能让那个女人住在这里,这太危险了!”   在女仆玛丽奉阿尔莱德的命令给摩尔街的玛丽——现在我们该叫她“莫伊娜”了,这个名字里有“好运”的意思——拿来面包和葡萄酒的时候,路易把阿尔莱德拉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他无法想象那个女巫到底是给他的朋友下了什么吉普赛人的迷药:“你怎么能答应她呢?如果她晚上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像罗宾汉那样给她的同伙开了门,我们难道不是就处在危险之中了吗?”   “如果索洛涅是想让她和他里应外合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拿着枪等着他的。”阿尔莱德说,他往屋子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莫伊娜正漫不经心地咬着面包,自从他认识她以来,那个女人似乎就没有把她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过:“放心,路易,晚上的时候她必须呆在最里面的储藏室里,而我会把房门从外面锁上的——我倒想看看她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路易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阿尔莱德的意思:他的朋友大概是想利用莫伊娜的存在把索洛涅给引出来。   “这太危险了,太危险了,阿尔,你这是在尝试把火药放在壁炉旁边,而打赌天主的旨意会不会让它爆炸。”   这听起来就不是一个好主意,路易焦虑得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踱来踱去,从他们这里往街道尽头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一个巡警走过去的身影:“阿尔,我们不能把她交给巴黎的警察局吗?”   “那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路易,我可不想再劳动那位子爵先生来帮助我们收拾残局了。”   阿尔莱德顺着路易的视线看了一眼巡警远去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而且我暂时还不想让她被送到疯人院去,那种地方,一旦进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她说她什么也没做,这倒很可能是真的,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她确实就是这种性格:什么都明白,但什么也不说。事实上我一直觉得她其实是清醒的,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清醒得多。”   “就算她真的什么也没做过,但对罪恶保持沉默,这本身就是犯罪。”   “你不明白,路易……算了,我会让玛丽看紧点她的。她是不是和索洛涅合谋,只需要几天就能看出来了,狐狸尾巴总归是藏不住的。”   “阿尔!玛丽太单纯了,她根本就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啊!”   “我们这座房子里有整整六个男人呢,路易,如果这都能让她耍了去的话,那只有天主的旨意可以解释的了。今晚我会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但对玛丽就没必要说了,是的,我们的小姑娘很容易心软,如果今晚莫伊娜找借口对她说肚子疼、要玛丽给她开门的话,我们应该就可以准备把枪对准门外的索洛涅了。”   于是这一天晚上,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男人们几乎是彻夜未眠,不管是主人还是男仆,都竖起了耳朵听着房子里面和外面的动静,等待着那个欺骗了阿尔莱德的骗子什么时候到来。他们手边都准备好了蜡烛、猎枪和子弹,但这些东西最后并没有派上用场:莫伊娜接受了阿尔莱德要她住在那间没有窗子的储藏室里的要求,甚至连只有稻草铺成的床铺都没能阻止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难道她是想先让我们放下警惕心,再发动突然袭击?”   在漆黑的夜里等待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等到六点钟左右、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了的时候,阿尔莱德让路易去休息一下,结果他一下子就睡到了十一点钟才醒过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路易走到一楼去找阿尔莱德的时候,他居然看到女仆玛丽和莫伊娜呆在一起,而莫伊娜正一边哼着歌一边给玛丽编织着头发,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花儿——而且,她今天还换上了一件新的蓝色裙子,如果路易没有记错的话,那是玛丽非常喜欢的、自从他来到巴黎就只在约瑟夫生日那天穿过的那一件;而在她们旁边,彼得老爹就像监狱里犯人的看守般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莫伊娜的一举一动,似乎害怕她对玛丽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玛丽!”   路易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眼前的画面让他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想想吧,昨天还一副疯疯癫癫做派的莫伊娜,竟然今天就和阿尔莱德的女仆亲亲密密地呆在一起了!他不由得开口叫了一声女仆的名字,结果两个女子(毕竟莫伊娜之前的名字也是玛丽)都向他看了过来。   “先生,”彼得老爹对自己的主人说,“阿尔莱德先生带着约瑟夫出去了,他要我们不要惊醒您。”   不消说,他守在这里也是阿尔莱德离开之前授意的了。   “啊,路易先生,您醒啦。”   女仆也非常欢快地说,她回头对莫伊娜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给路易先生准备面包”,于是莫伊娜手上就非常灵巧而快速地为她把那已经编织出了波西米亚花样的棕发给盘了起来——说实在的,以她编发的手艺,她其实完全可以去当一个殷实人家里负责侍候女主人梳妆打扮的女仆。   “彼得老爹,你去帮我打点洗漱的热水来,那木盆太重了,玛丽搬不动它。”   “保证立刻就给您办到,我的先生。”   彼得老爹大声回答,他用眼神对自己的主人示意了一下莫伊娜的存在,而路易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彼得老爹这才放心地走开了。   “看在圣母玛丽亚的份上,你应该离玛丽远一点。”   打发走了彼得老爹和玛丽之后,路易对莫伊娜说,他对这个伤害了他的朋友的女子还是非常不信任:“她还没有结婚,但我想她很快就要订婚的了,为了她的名誉着想,你不能离她太近。”   “啊,我知道。”莫伊娜若无其事地说,她手里还拿着一把缺了齿的梳子:“今天早上有个男人来找过她,那个小姑娘还高兴坏了,她说那个男的给了她五十个法郎,还对她说他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以后也会有非常体面的身份来迎娶她。”   她说的应该是玛丽的情人维利耶·杜··特纳,不过,维利耶居然会给玛丽钱倒是让路易非常意外,他还以为那位先生是一个子儿都不愿意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人呢:“原来如此,难怪我看她今天这么高兴,原来是事情解决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呆在一起?如果让维利耶知道你的身份,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这回,莫伊娜只是歪了歪头,她注视着路易的眼神让路易不由得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幅《圣子与圣母》画中圣母玛丽亚的眼神:沉静、悲悯而雍容,这似乎不是她这种身份应该有的眼神。   “路易先生,我喜欢这个女孩子。”莫伊娜说,“看到这个姑娘就像看到了过去的我,怎么,因为我的身份,我连喜欢她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莫伊娜的反问让路易一时有些语塞,不过这个女子其实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她接着又发表了一通她的高见:“不过,我可不喜欢今天早上那个男的,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稳重正派的人,玛丽的话,还是你这种性格的人比较适合她。”   “那是一位巴黎大学的大学生。”路易说,他可没办法想象自己和玛丽一起站在神甫面前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份肯定是配得上玛丽的身份的,虽然她现在做着女仆的工作,但她过去也曾经是小有资产的商人家里娇养的好女儿。”   莫伊娜笑了,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手臂,而手上还拿着那个缺了齿的梳子。   “我可不这么觉得,这无关身份,而只关乎女人的直觉——这么说吧,我觉得那个男的并不爱她,但玛丽深深地爱着他,她已经陷进去了,路易先生,我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痴情的女孩子,最后……算啦,何必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她把梳子收了起来,然后开始哼起一首民间小调,不过仔细听的话,其中一句歌词似乎是“我心爱的人啊,把你的头颅捧在我怀里深深亲吻”,节拍和其他的片段还有点不太搭,应该是她自己改的歌词——看来莫伊娜那疯疯癫癫的毛病又犯了。   玛丽可不知道莫伊娜曾经说过的这些话,彼得老爹给路易拿来了热水,而她准备好了早餐,没过多久,阿尔莱德带着约瑟夫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件,因为一边走路一边的缘故,他进来的时候还差点撞在了门框上。   “啊,路易,你醒了!”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看了看坐在客厅的窗边做着针线活的玛丽和莫伊娜,对路易扬了扬手中的信:“我等一下还要出去一趟,你留在家里,杜蒙先生约我下午见面。”   “你要到哪里去找杜蒙先生?”路易问,他望了那两个坐在一起咕咕叽叽地说着女孩子间的悄悄话的女子一眼,明白阿尔莱德的意思是让他留在家里看着莫伊娜,以免这个女人趁着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弄出大乱子来。   这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但阿尔莱德思考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拿不定该不该告诉路易。   “杜蒙先生约我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见面。”阿尔莱德说,一提到杜兰德银行,他就变得有些不高兴起来:“他在信里还邀请了你,但我不会带你去的——我们两个之中,总得留一个人在家里。” 第123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二)   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不能没有男主人,特别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故而他们不能一起去杜兰德银行——这倒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就是不知道阿尔莱德不想让路易见的是不是那位杜蒙先生了。   “如果我去杜兰德银行的时候有其他人上门拜访,你就好好招待客人,但不管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在离开之前,阿尔莱德这么告诉路易,当然了,如果来的是索洛涅·格罗斯泰特,那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我也让通萨尔老爹准备好了猎枪和子弹,也和巡警打过招呼,虽然我并不觉得他敢在白天的时候出现,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于是在阿尔莱德带着约瑟夫——他倒是很想把男仆也留在家里,但一位先生身边不能失礼地没有仆人侍候——到杜兰德银行去之后,路易从书房里拿了一本画报,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看着玛丽和莫伊娜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同时试图从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口中探出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踪迹来。   “索洛涅啊,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的钱袋子,就算睡觉也不会摘下。”   莫伊娜肯定知道路易的心思,她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温煦阳光,同时一点也不介意出卖一点关于索洛涅的小秘密:“至于里面到底有多少钱,那就谁也不知道了,但他的钱袋里肯定不止有法兰西的货币。”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路易问,这应该算是他们之间难得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即使非常痛恨那个狡猾的罪犯,他也不得不承认索洛涅对于犯罪的想法确实令人大开眼界;但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只为利益的阴谋家,居然会收容一个身份低贱的风尘女子在身边,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好奇:“你说过他做什么都只为了钱,可我是想不出来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的。”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难道他就不能是被我的美貌和魅力折服了吗?”   这里面应该是有一些玛丽不能听的内幕,至少莫伊娜在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姑娘之后,就给路易抛了一个媚眼,然后相当不端庄地咯咯笑了起来:“我以前在法兰西歌剧院里迷倒那些公爵、伯爵,让他们为我花钱花到破产的时候,你大概还把你的小脑袋埋在圣经里呢!我亲爱的路易先生。”   “但是听阿尔的说法,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路易说,时间的流逝对于女人的容貌而言无疑是最残酷的:“你总不可能十年前认识的他吧?”   这回莫伊娜就不理他了,她自顾自地哼着歌,手上的针线却做得飞快,而玛丽拿起一块她已经完成了的帕子递给路易。   “先生,”玛丽说,也许是因为她心爱的维利耶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完满解决的缘故,这姑娘今天一整天都非常快活:“你看,这上面的百合花多漂亮!我之前不小心让它被剪刀划出了一道口子,还以为肯定要赔钱的了,结果莫伊娜姐姐不仅把它补上了,还绣上了一整枝的花朵,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呢。”   被玛丽递给路易的手帕是上好的丝绸料子,质地柔软,绣有一枝连花带叶的百合花——针脚精美,花样简直能以假乱真,不客气地说,这方手帕如果放在那种高档的手帕店里,至少能卖出五个法郎。   “我以前也做过绣花女工的活儿,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莫伊娜漫不经心地说,虽然看起来并不在意,但她肯定很喜欢玛丽对她手艺的赞美:“那时候一天就要绣上两匹布的花样,如果不能做得又快又好的话,就连饭也吃不上。”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刺绣手艺之一。”   就算是路易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既然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应该不会过得特别艰难才对……怎么、怎么去了歌剧院呢?”   工作虽然是贵族们既鄙视又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件事,但对于市民阶级以及路易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在声名上,自食其力的女工还算是比轻佻的女演员要稍微好一些的;一直以来,道德家们都把后者认为是受到虚荣和物欲的驱使才跳入那种名利场里的人、而对此大加鞭挞。   而对此,莫伊娜只是瞅了路易一眼,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天真的小男孩。   “先生,难道您认为就凭这点东西就能在巴黎挣够水、马铃薯、房租、木柴和衣服的钱?钱倒是有,但那都是布料商人们的,和女工无关,既然这样,您就别怪别人为了生存而什么都会去做了。”   这句话可把路易给堵了个无言以对,正在尴尬的时候,看门人带着一个人走进来了,他甚至都没有先通报一声。   “路易先生,有个人找你。”通萨尔老爹说,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把跟在他后面的人让了出来:“他说他是奉他主人的命令来的。”   “谁……我的天,卡博!怎么是你?”   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路易一下子站了起来——没错,跟在通萨尔老爹后面的是卡利斯特的贴身近侍卡博,他今天没有穿带有杜兰德家族徽章的侍从服,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仆人;奇怪的是,他手里还抱了一件浅蓝丝绸底子的黑色天鹅绒大斗蓬,因为它又厚又长的缘故,即使折叠了起来,斗篷的底部还都快垂到了卡博的膝盖上。   “啊,路易先生,好久不见,我为我的主人向您问安。”   贴身近侍笑嘻嘻地和路易打招呼,对坐在窗边的两位姑娘则只是点了点头;这位侍从容貌算不上英俊,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非常讨喜:“先生,我们先生就在外面的马车里,他来邀请您和他一起去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   “他……他在外面?”   这还是卡利斯特第一次直接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来,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大胆了,如果正好被阿尔莱德撞上——路易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忽然想起子爵曾经说过他曾经在这里安插过眼线,也就是说,他肯定是知道阿尔莱德不在的事实的:“他怎么不进来呢?”   对于路易的这个问题,卡博只是对他眨了眨眼睛,就回避了正面回答:“您需要我为您换衣服吗?只需要普通的舒服的衣服就好了,在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里不用穿得多么正式的,那本来就是一个专门供先生们休闲放松的地方。啊,对了,这是先生让我拿来的斗篷,这样您走出去的时候就不会着凉了。”   “可是我不能把家里扔下不管……”   阿尔莱德出去之前可是说过他应该留在家里——路易踟蹰起来,不过实际上他考虑得更多一些:诺言,莫伊娜,索洛涅,玛丽,没有主人的家,以及……他之前的法郎盒和金怀表!它们都还在阿尔手中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不用担心,我向您保证,您现在离开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晚上您回来的时候就会是什么样。”卡博说,他给了路易一个狡猾的眼神:“每个主人都有不在家的时候,这时候就是忠诚的仆人的责任了,不是吗?”   “啊,是的,是的,先生,您尽可以放心去,我保证给您看好家里。”   看门人抢着回答,他不断用眼神暗示路易他可以承担起监视莫伊娜的职责——而从他这么积极的表现来看,卡博进来之前大概是给了他不少小费的。   就这样,在卡博的催促之下路易不得不更换了衣服,不过卡博甚至都没有让他穿上他自己的外套,而是直接把他带来的斗篷抖开给路易披上了——那件斗篷的里子是里昂丝绸而外面是最上等的黑色天鹅绒,非常厚实,长度则几乎到路易的脚踝处,披上去的时候比毛皮大衣还要暖和得多。   “您不需要外套这种东西的,我保证,这一点也不会失礼。”   侍从这么向路易保证——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因为按照默认的社交规则,正式着装的时候外套和相应的饰物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导致路易总觉得很不自在;但卡博怎么也不肯告诉他这其中的缘故,路易再问的时候,他就笑着让路易去问他的先生。   而当路易披着斗篷走出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他看到他之前见过的那部没有任何标记、看似普通的杜兰德家族马车停在门前的台阶上,坐在马车里的卡利斯特披了一件和他一样的黑色大斗蓬,看起来还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太慢了点,路易。” 第124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三)   “你太慢了点,路易。”   今天的卡利斯特穿了一件双排扣的衬衫以及一件黑色的罩衫,同样没有穿外套而只是披了天鹅绒的斗篷;虽然言语上嫌弃着路易的速度太慢,但在路易登上马车之后,卡利斯特还是让卡博给他拿来了一只黑熊皮做的暖手筒和一个专门放在马车里使用的小巧脚炉,这么一来,路易整个人都被厚实的斗篷、暖手筒和暖脚炉给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了——虽然他完全不觉得在这个天气里有这样的必要。   “你要带我去哪里?”路易问,他既有些好奇卡利斯特的邀请,又放心不下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安全:“我这里有一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如果我和阿尔都不在,我有点担心她……”   “如果你说的是摩尔街的那个疯女人的话,那倒是不用担心,我的人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的。”卡利斯特回答,“我知道她在你们这里。”   “啊呀!”   这回路易真的是大吃一惊了:“你知道她是谁?”   “你的朋友遇到克莱蒙警官之后,杜蒙向我提交的报告里有谈到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身边有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很怀疑那是大概十年前法兰西歌剧院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特罗亚的女演员,不过她最原本的名字应该是玛丽·特罗亚,是巴黎第十二区的一个绣花女工。”   女演员、玛丽、绣花女工、法兰西歌剧院——听起来一切都对上了。   “她确实有着一手绣花的好手艺,而且也说过她曾经在法兰西歌剧院呆过,这么看来,杜蒙先生的猜测是对的了。”路易说,他对摩尔街的玛丽的过往非常好奇:“你的意思是说,她真的曾经是法兰西歌剧院炙手可热的女演员,就像……就像我们曾经去过的喜歌剧院里,声名斐然的安琪儿小姐那样?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呢?”从备受追捧的著名女演员到沦落街边的风尘女子,其间的差距已经不足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了!   这时候马车已经开始缓缓驶出圣乔治街区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谜团还缠绕在路易的心上,这部马车里唯一知道答案的另一个人却不乐意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关心一个女人,这还真是少见。”卡利斯特说,他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紧盯着路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来讨论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比如说,承诺了诺言却不履行的人,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呢?”   “呃……什么、什么代价?”   一听到这句话,路易就不自觉地把自己往那厚重的斗篷里缩了缩——无可否认,他确实有一点逃避这个话题的心思,因为他已经连自己到底违反了多少次承诺都数不清了。   虽然路易不记得了,银行家却是记账的一流高手,他把路易的失误都一一指了出来:   “您说过没有我的同意,您不会离开巴黎,但是您却悄悄让人去邮局办理离开巴黎的签证。”   一听到那个熟悉的、一听就不怀好意的“您”字,路易顿时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开了——他现在跳车逃跑还来得及吗?   “我、我没有想要离开巴黎啊,我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的。”路易有些底气不足地向自己的债主抗议,即使那确实不是他自己做出的事情:“那是阿尔的决定,他瞒着我让仆人去邮局办理的,你不能因此而认为我想要违背承诺。”   卡利斯特没有理会他的争辩,他继续给路易列账单:“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那里的时候,您一直都称呼我为‘先生’,而不是按照我们的约定来称呼。”   “圣母玛丽亚在上,那时候、那时候阿尔、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和另外两位先生都在啊!” 他怎么可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称呼卡利斯特的名字!   “这不是开脱的借口,而且,您还把我送给您的法郎盒和怀表都扔在了一边,完全忘了您答应过我会把它们一直带在身上。”卡利斯特说,他瞄了一眼路易在斗篷下露出的那一点点衬衫领子:“就算今天您没有穿外套,这个事实也是无法否认的。”   “我……”   对于最后一点,路易觉得还是需要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我没有把你的礼物扔到一边,是阿尔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了。”   “啊,那就更糟糕了!”卡利斯特叹了一口气,“您的意思是,您的朋友拿走了它们,您却没有阻止他?难道您是认为他的意志比我的心意还要重要吗?这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   路易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他还没有从卡利斯特的逻辑陷阱里回过神来,子爵先生已经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发起了不依不饶的责问:“仔细算来,您违背了这么多的承诺,那么,您觉得您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你、你想要怎么样?”   路易有些迟疑地问——毕竟他确实有很多承诺没有履行;而卡利斯特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提出了一个堪称匪夷所思的要求:“为了弥补您的过错,我觉得等我到您的家乡度假的时候,应该得到您房间里的一张并排对床作为补偿。”   “什么?”   这下子,如果他们不是坐在马车里,路易绝对要跳起来了:“圣母玛丽亚在上,不行,这绝对不行!”   在这里,我们必须先知道子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谓并排对床,就如它的名字那样是两张并排放置的同型床,每张床有各自的帷幔和被褥,中间还往往有矮矮的栏杆阻隔,但只需要稍微抬脚就能跨过去;以及最重要的,这种床往往是给那些结婚多年、已经厌倦了彼此的夫妻使用的。   “为什么不行呢?”   对于路易的反对,卡利斯特倒是气定神闲:“难道你和德·格朗维尔先生之前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吗?我只是要求一张并排对床而已,甚至都还没要求得到他那样的待遇呢。”   “这不是一回事,先生,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路易说,他的脸蛋火烧火燎的,连耳朵都红透了:“如果您非要这么要求的话,我、我、我就再也不会和您说一句话的了!”   看来路易的决心是无可动摇的了,卡利斯特只能非常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您总是这样,仗着我的宽容而一再地违反您的诺言。”   “那我真诚地祈求您给予我更多一点的宽容,并为此感激不尽。”   “既然这样,我可以暂且保留对您行为的追究,以及对您要求得到补偿的正当权力,待到我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提出来。”子爵说,他专注地看着路易:“您觉得如何?”   这回,路易连再和子爵说话的勇气都快要没有了,他往窗户那边靠了靠,同时伸手拉开了一点窗帘,试图让马车外冰凉的空气透进来冷却一下他已经红透了的面庞。   “现在吹了冷风,等一下走进玫瑰花俱乐部的时候又会感到热,这样可能会生病的。”   卡利斯特肯定看出了路易的心思,他若无其事地从路易肩膀上伸过手去把窗帘给拉上了,不过他话里的那个“玫瑰花俱乐部”倒是吸引了路易的注意力。   “之前、卡博不是说我们是去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吗?怎么又变成‘玫瑰花俱乐部’了?”   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路易才鼓起勇气打破了马车里的寂静,把他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啊,那是因为莫利斯尔庞夫人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她在自己的公馆里种满了献给圣母玛丽亚的玫瑰花。”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刚才的事情影响:“你知道的,如果我们在谈话的时候,在座位的上方悬挂一朵神圣的玫瑰花,这就意味着花下进行的谈话必须保密。正因为如此,有圣母玛丽亚的玫瑰在,她的俱乐部里就什么世俗的礼仪规矩都不需要理会,而且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话都可以谈而不必担心会有人泄露出去了——当然了,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和神圣的王室是不应当谈论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现在是冬天了啊!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还会有玫瑰花吗?”   “这就是我们不需要穿外套但是需要斗篷的原因。”   一直到走进莫利斯尔庞夫人夫人俱乐部的时候,路易才知道卡利斯特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坐落在一条清静高雅的巷子里,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座稍微华丽的巴洛克式小楼,但当他们在卡博的带领下走进这里的时候,路易当即就发现了这座俱乐部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根本不在同一个季节里——这座房子里温暖如春,即使只是穿着单衣也不会感到寒冷;而精心栽培出来的不同种类玫瑰花枝蔓繁茂,不管是含苞待放的还是已经怒放了的玫瑰花都随处可见,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冬天里的巴黎。   ——这座俱乐部本身就是一个暖房,一个无比奢侈的、在寒冷的冬天里用最先进的手段维持着春天的温度的温室。 第125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四)   路易曾经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举办盛大舞会的府邸里见过一座附属于建筑、在冬天里开满了郁金香的温室,也曾经在杜兰德银行卡利斯特的办公间里感受到暖气管带来的春天般的温暖,但他还没有见过这种直接将温室花园和建筑物结合起来的、奇妙而奢侈的所在:这座公馆本身既是供绅士们玩乐的俱乐部,又是一座活生生的玫瑰花园;这里各种各样的玫瑰花树就像纺织女工手里的棉线一样被灵巧的工匠编织成了矮矮的墙壁、稀疏的篱笆和足以遮挡视线的屏风,同时又被用作墙壁上的装饰、桌子上的摆设和柱子上的花纹;在它们的枝蔓之下,整个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就像被一层开满花朵的植物薄毯给覆盖了起来,不消说,为了平衡植物和建筑之间的关系,以及维持足以让花朵盛放的温度,这里的主人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是巨大的。   在这样的一座温室里确实不需要外套或者别的东西,只需要穿着单衣就可以自在地行动——也是在这时候,路易才明白卡博那句“您不需要外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先生,今天夫人不在这里,您是想在一楼呢,还是去二楼您的包间?”   他们走进玄关的时候,穿着白衬衣和藏青色踏脚裤的侍者就迎了上来,路易注意到,侍者并没有称呼子爵的姓氏。   “二楼。”   “好的,先生们,请跟我来。”   想要去通往二楼的楼梯就需要穿过几个由玫瑰花树分隔而成的小客厅,在经过这些客厅的时候,路易发现了一些相当奇特的东西。   “那是……伦勃朗和提斯安的画?”   他们所经过的几个小客厅里都安设有桌椅,但似乎每个客厅的主题都不同:有两个客厅里摆设了放满书籍、画册和报纸的书架,有人正在里面看着报纸;一个客厅里随意地放着一些出自最一流天才之手的雕塑,看起来还刚被人挪动过;再另一个客厅,却是摆满了只有炼金术士才会使用的诸多器具,两个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提炼他们的贤者之石;还有一个客厅,路易甚至看见了好几套专门用来研究咖啡的设备!   而这其中,最吸引路易注意力的无疑是那些挂在小客厅里的绘画了——他至少看到了一幅伦勃朗的《祈祷的贤士》和一幅静物画,以及提斯安的一幅《少女的肖像》;这些出自著名画家手笔的作品被随意地挂在玫瑰枝叶交缠的客厅里,在不经意之间展示出了这里主人雄厚的财力。   “是的,莫利斯尔庞夫人品味高雅,她收集了许多艺术品放在她的俱乐部里。”卡利斯特回答,他问路易:“你想仔细看一下吗?还是说你想参观一下一楼,这里的一些东西还是比较有趣的,你可能会喜欢。”   路易犹豫了一会儿,他其实不太想被这里的其他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但不可否认,他刚刚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确实让他非常好奇。   “如果、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   “那我们可以在一楼绕一圈,然后再到二楼上去。”   于是卡利斯特打发走了玫瑰花俱乐部的侍者,他亲自带着路易参观起一楼的每一个客厅,像一位普通的朋友那样给他介绍起莫利斯尔庞夫人的种种奇思妙想来。   就像卡博曾经说过的那样,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确实是一个“专门供先生们放松的地方”,而简直叫人想不到这里的主人其实是一位女性;除了火枪和斗兽之外,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做:、绘画、饮酒、打牌、占星,研究天体的运行和钻研炼金术的奥妙,甚至可以自己动手制造出一整个能放在屋顶上的风向仪!   而在他们参观的时候,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有一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没有向子爵打招呼(路易发现这里的人彼此之间都不打招呼,也许就像卡利斯特说过的那样,这里不需要世俗的礼仪),而是非常直截了当地问卡利斯特:“我听说将要制定对贵族进行赔偿的法案,以弥补我们在过去三十多年间因为民众的愚昧而造成的损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这些钱?”   “我还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也许您得到的是未经证实的消息。”卡利斯特回答,他同时反问那个年轻人:“您不是才娶了一位富有的新娘吗?我听说她给您带来了整整六十万法郎的嫁妆,她的父亲还答应为您偿还您名下的债务,怎么,您现在又缺钱了?”   “啊,我又不像你那样有着一整座银行,怎么可能会有钱够用的时候呢?要不是我父亲逼迫和看在嫁妆的份上,我才不会娶一个乡巴佬的女儿,说真的,她身上那股昂古莱姆的泥土味儿简直就像噩梦一样。”   那个年轻贵族肆无忌惮地抱怨着自己的妻子,从他的口气中可看不出一点对于他夫人的爱意:“不过,她现在怀孕了,感谢圣母玛丽亚,我以后都不用碰那个女人了。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我说不定还能在得到一个继承人的同时再得到另外一笔嫁妆。”   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的路易顿时脸色都苍白起来——这里面隐含的意思无疑是希望他的妻子在生产的时候死亡(这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常见的事情);对于一个做丈夫的人来说,这样的心思未免太过于可怕了些。   “您未免对您的妻子过于冷酷了一点。”卡利斯特说,他同时给了路易一个安抚的眼神。   “怎么!难道我不是已经准予她冠上我家族尊贵的姓氏了吗?!”   这种对话真是让人不愉快,在那个年轻人走开之后,路易不由得伸手拉了拉卡利斯特的衣袖。   “这里好像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了,我们到二楼去吧。”路易说,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看那些艺术品了。   这倒是正符合卡利斯特的心思,于是他带着路易离开了一楼的那些小客厅,不过这可不意味着他们不会遇上这里的其他人——在他们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有个约莫三十多岁、蓄着胡须的绅士几乎是追着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人从二楼跑了下来。   “喂,我说,先生!”   那个看起来是个英国人的绅士手里还拿了一本厚厚的书籍,他一边走一边试图让前面的年轻人停下脚步:“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再认真讨论一下,我认为,霍乱通过臭气扩散的理论是不能成立的,三年前荷兰的海尔蒙德港口就出现了霍乱,当时正刮着大风,而霍乱逆着风向出现了……”   “我的天呀!”   被这位绅士追着探讨瘟疫成因的年轻人简直是叫苦不迭:“先生,约翰逊先生,我只是相信我们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教导而已,我对医学没有更多的兴趣,更不想看什么关于尸体的解剖图。”   好嘛,有了年轻人这句话,那位英国来的约翰逊先生总算是停住脚步了,他失望地到处张望,试图寻找下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在他把目光转向他们之前,卡利斯特就一把拉过路易的手,带着他快步离开了楼梯。   而当子爵把路易带进他的包厢的时候,路易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那两位先生在讨论的是什么?”他问卡利斯特,感觉自己所听到的话相当不真实:“他们在讨论——霍乱和瘟疫?还有尸体?在这里?”   “这一点也不奇怪。”卡利斯特说,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些笑意:“那位约翰逊先生是这里的常客,他是个英国人,对医学非常感兴趣,也很愿意和别人一起探讨其中的问题,但是——嗯,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来这里的大多数人只是想无拘无束地玩乐一下而已。”   “原来是这样,但是再之前的那位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路易问,他这才发现卡利斯特还拉着他的手,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急忙把自己的手从子爵手中给抢救出来:“我、我觉得,他的态度简直不像是对待他的妻子,而是在对待他的奴隶。”   “哦,那个年轻人是一位伯爵的次子,而他的父亲不愿意分割家族的财产给他,所以给他娶了一个外省贵族的女儿,好让他得到一笔足够他生活的嫁妆。”   卡利斯特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他对路易指了指餐桌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可以坐到那里去:“对于他们那样的贵族来说,婚姻不过是获取钱财,以及还上债务的一种手段而已,他自然不会在乎。” 第126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五)   结婚不过是偿还债务的一种手段,而不是在神祝福下的神圣结合——这种说法对于一位虔诚的信徒来说简直不可接受,但无可否认地,比起新娘的容貌、教养和品德,大多数求婚者更加关注的确实还是她的父亲能给出的陪嫁金额,毕竟因为嫁妆太少而不愿意签收嫁妆清单、导致婚约被毁掉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可算不上少见。   “这么说来,那位先生大概宁可迎娶一份没有新娘的嫁妆,也不会愿意要一个没有嫁妆的新娘。”路易说,他忽然想起了阿尔莱德的妹妹玛德莱娜——那位姑娘现在还在修道院里,费尔南伯爵说过他最多只能给她准备七万法郎的嫁妆:“您知不知道如果一位伯爵想要把他的女儿嫁出去的话,他需要准备多少的嫁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卡利斯特问,他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就猜到了路易想问的是什么:“你那位朋友还有尚未结婚的姐妹?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和门当户对的家庭出来的年轻人缔结婚约,他的家庭至少得准备二十万法郎才行;当然了,如果那位小姐足够厉害或者足够迷人,也许她能找到不需要嫁妆就愿意娶她的人。”   二十万法郎——路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明白阿尔莱德为什么会一头扎进索洛涅的圈套里了。   “如果拿不出这么多嫁妆呢?”   “这是很多贵族都会面临的问题,有的人会选择把女儿关在修道院里一辈子侍奉天主,不出嫁的人自然不需要嫁妆这种东西。”   不是因为虔诚的信仰、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嫁妆,才被迫进入修道院里终身不嫁——对一位贵族小姐来说,这样的结局未免太残忍了一些:“可是那位拿破仑先生之前颁布的法典规定过,女儿和儿子应当享有同等的继承权……”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如果严格按照这个法典来执行的话,大部分贵族都会把女儿送到修道院里,同时要求长子以外的儿子都签署放弃继承权的声明书,这样才能保证家族的基业不被分散而导致家族衰亡。”   卡利斯特对路易解释说,传承了上千年的长子继承制威力就是如此地巨大,而为了保护家族的地位不致于下降,贵族们绝对会舍弃除了长子外的其他孩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刚刚那位粗暴地对待自己妻子的先生?他的父亲就是不愿意把财产分给次子,才为他缔结了那样的婚事,我敢说他在结婚的同时已经签署了关于重新分割继承份额的契约书了。”   路易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卡利斯特认为这个话题应当结束了,他拍了拍手,随后卡博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玫瑰花俱乐部的侍者。   “先生,您需要现在用午餐吗?”   卡博笑眯眯地问,就像这里的侍者一样,他已经把穿着的外衣给脱掉了,但并没有拿在手上,应该是像路易他们的斗篷一样交给了俱乐部的人去保管。   “现在可以送上来了。”卡利斯特说,他转头看了一眼路易:“这里的牛排和甜点都还算可以,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其实我现在还不饿。”   路易小小声地回答,他今天早上起得太晚了一些,导致虽然已经是应当吃午餐的时候了,他却并不是很饿。   “没关系,我们也不需要非常正式地用餐,完全可以花上几个小时一边玩一边吃——午餐本来就不需要着急的。”卡利斯特说,他指了指包间里的放着的那个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书架:“这里有报纸、画刊和书籍,也有惠斯特牌和塔罗牌,不管你想要葡萄酒还是雪茄都可以让他们拿来——不过,你是不抽烟的对吧?”   “我父亲不允许我抽烟,他认为那是一种贪婪的恶习。”路易说,他这时才注意到这间包厢虽然小巧,却和下面一楼的小客厅一样安设了书架、柜子和桌椅,甚至在角落里还有一张舒适的小沙发,足够让人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消磨上一整天。   “这些书籍是属于您的,还是属于莫利斯尔庞夫人的?”   他走到那个一人多高的书架前,打量了一下上面放着的书籍,发现几乎都是关于各个国家的游记、历史和传说趣闻的书籍,而严肃的著述和宗教的福音在这里都寻觅不到任何踪迹。   “其中的一部分属于我,有时候我会在这里消磨上几个小时,什么也不需要想,这对紧绷的思维很有帮助。”卡利斯特说,他也走过来,相当随意地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如何准备宴会》拿给路易看,这让路易愣了一会儿后,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圣母玛丽亚在上!原来您也需要考虑‘如何准备宴会’这样的问题的吗?我还以为您会全都交给您的管家和厨师去处理。”   “管家并不能代替主人所有的职责,这是一个合格的主人应有的修养,虽然随着时代的变化,这本书已经不再那么合时宜了。”卡利斯特一本正经地说,他还顺手把那本书翻看给路易看:“你看,比如说这一章,‘如何优雅地切割一只野猪’,过去的每一位贵族可都是要苦苦练习这样的技艺,好让自己的机智和敏捷能够在宴会上给国王留下深刻印象的。”   路易倾过身来,就着子爵的手往那翻开的书页上看了一眼:书页上画着的是一只巨大的、长着獠牙的野猪,它在烤熟之后被人们摆出了一个攻击的姿势,似乎下一秒就会对着人们冲过来;不过,野猪的身上同时还插了至少几百只铁做的叉子,也许当时的厨子是想用这种办法表现它已经被火烧掉了的粗硬鬓毛,结果后果却是这原本巨大狰狞的野兽突然间就变得相当滑稽了。   “上帝呀,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刺猬!”   插画看起来确实是相当有趣,况且编篡这本书的人还在插画旁边写上了处理这种餐桌上的战利品的方法,第一句话就是“拔出您的宝剑把野猪的头砍下来,必须表现出相当的男子汉气概”,这让路易忍了又忍,还是不由得笑出了声:“天啦,难道你们在餐桌上也要和野猪搏斗的吗?”   “对十七世纪以前的贵族来说那自然是一种搏斗,只不过对手是其他的贵族,而战利品是国王的赞赏和淑女们的爱慕而已。”   “这可真是一种贵族才会有的烦恼。”路易说,他可没办法想象卡利斯特在宴会上拔出长剑、对准一只餐桌上的野猪宣战的场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愉快起来了:“我能看一下这本书吗?我现在很好奇除了一整只的野猪之外,中世纪的贵族们还会给他们的客人提供什么样的菜肴了。”   “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动物和烹饪手法都能在这里找到。”卡利斯特回答,他却没有如路易所请求的那样把书本交给他,而是若无其事地翻开了下一页:“你看,他们还会把一整只的孔雀烤熟之后再安插上华丽的羽毛,就像它还是活的一样,不过这样一来,负责切割孔雀的贵族面临的问题就要棘手一些了……”   这样一来,路易就只能就着卡利斯特的手来看这本相当有趣的烹饪书了,就像子爵提到的那样,书册里收录了几十种对珍贵的野生动物的烹饪方法,包括小鹿、天鹅、孔雀、羚羊、野猪、野鸭、雉鸡等;而对于如何优雅地处理这些餐桌上的珍馐也有相当详尽的描述,虽然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有的描述相当地滑稽:“抓住它的角,驯服那只羚羊”“断开天鹅的翅膀并展示它的优雅”“用刀子而不是手指,为它献上美丽的伤痕” ……若是人们只看到这些没有配图的文字描述,他们甚至会以为客人们要参加的其实是一场与野兽的战斗呢!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路易不知不觉之中就看得入了迷,直到卡博敲了敲包间的门然后走进来的时候,路易才忽然惊觉过来——不知不觉中,他和卡利斯特之间的距离似乎过于靠近了一些。   “先生,路易先生。”卡博对包间里的两个人说,他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路易那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俱乐部的厨子近来琢磨出了一种新的甜食,他们把玫瑰花瓣和接骨木花瓣一起用糖浆慢慢熬煮过,再浇在新鲜采摘下来的草莓和杏子上——味道相当特别,我想路易先生肯定会喜欢的。” 第127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六)   “这听起来就像是专门给小孩子准备的零食。”   明明他和卡利斯特之间只是距离离得近了一点,其他什么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当卡博走进来的时候,路易居然有一种奇怪的心虚与慌张之感;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对卡利斯特这么说了一句,从面前的书架上抽走了一份报纸、然后离开了那个角落——他甚至连他拿的是一份什么样的报纸都没有看清楚。   “但是可不会有人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的,先生。”卡博说,他转身从包间外的侍者手中接过装着甜食的盘子,然后走进来,把它送到坐到了桌子边的路易(而不是先送到他自己的主人那里!)面前:“您尝试一下?这里厨子的手艺向来不错,我敢说您肯定会喜欢的。”   被送到路易面前、用小枝罗勒装饰的银盘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切开了的草莓和鲜杏,浇在上面的糖浆已经凝结成了漂亮的通透琥珀色外衣,其中那些仿佛缩小了一百倍的接骨木花瓣和玫瑰花瓣清晰可见——厨子肯定花了相当多的精力来把那些它们切割出花瓣应有的形状。   路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卡利斯特,而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上:“尝一下吧,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让他们换一种。”   “我对甜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路易说,但他还是把报纸放在了一边,拿起银叉叉起了一枚草莓。   新鲜摘下并被切开了的草莓还带着一点酸酸的味道,但和混有花瓣的琥珀色糖衣外壳一起被咀嚼的时候甜度却变得刚刚好了,而点缀的花瓣就像融化了一样完全让人感觉不出来它们的存在;不过,最让路易惊奇的是在这些味道之外,他居然还尝出了一种似乎不应存在的滋味。   “这些甜食吃起来还有杏仁的味道!”他既惊奇又有些不确定地对卡利斯特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那是因为熬煮糖浆和花瓣的时候,厨师用的是杏仁露而不是水。”卡博说。   这真是一种奢侈的行为,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巧思确实是让这道甜食变得更加吸引人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路易虽然说着自己对甜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却不由自主地又吃了两块。   在甜食之后送上来的是玫瑰花俱乐部特有的、用烤土豆和甜菜根做配菜的香煎牛排,选用的原料相当讲究——从英格兰用船运来的牛(我们不得不承认,虽然英国人刻板得就像墙上的挂钟,但那里良好的气候却孕育出了最好的牛类),新鲜宰杀之后挑选出最好的后臀尖部位(根据炼金术士的说法,这个部分藏着的‘五元素’最齐全,对人的身体也最好),再经过厨师的巧手简单烹制就成了令人垂涎欲滴的名菜;不过,和其他任何一个酒家饭馆的牛排都不同的是,送上来的香煎牛排都被切成了正好一口吃下的大小的,按照卡博的说法,这是为了让先生们免于用餐的时候要放下手中报纸、而不得不中断愉快的的苦恼。   “我想莫利斯尔庞夫人肯定是一位相当细心的女性。”   在得知将牛排切开的用意之后,路易对坐到了他身边的卡利斯特这么说,他相当好奇那位能够建造并经营着这样一间俱乐部的夫人是怎样的一位女性:“听起来,她并不是一位贵族,她是哪个大商人的妻子吗?”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的话,就不会有任何贵族愿意来到这里了,贵族们可是挑剔得很的。”卡利斯特说,“而且仅仅是为了维护这个俱乐部里建筑和那些玫瑰花,她就每年都至少要花上十万法郎,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听起来这里面有着相当的隐情,路易不由得好奇起来:“那么,那位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这回卡利斯特没有说话——他似乎忽然间就被他手中的报纸深深吸引、而忘记了路易的疑问了,直到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路易再一次提出自己的问题,他才慢吞吞地回答:“莫利斯尔庞夫人曾经是一位以品味高雅出名的女演员,不过她现在托庇于巴黎一位身份尊贵、位高权重的公爵大人,而她的丈夫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他所有的权力去了外省。”   有了这样的一句话,很多的东西就是不需要解释的了,路易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另外一个曾经也是女演员的人来——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前还谈论过她呢。   “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您说过您知道玛丽·特罗亚的事情,就是现在正呆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那个女子。”路易说,他回想着当时卡利斯特的话:“您说她曾经是法兰西歌剧院的女演员,事实上,她还对我说过,她当时还是歌剧院的头牌。”   “这倒是事实。”   “也就是说,她真的曾经像喜歌剧院的安琪儿小姐那样,是所有人都追捧的名角儿?”   “按照杜蒙的说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安琪儿现在在巴黎的女演员里只能说是勉强排得上号。”   “上帝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啊!”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惊恐的命运啊!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玛丽·特罗亚,或者说现在的莫伊娜,她曾经在法兰西歌剧院明亮的灯光之下展示自己天仙般的美貌和天籁般的嗓音,曾经备受狂热观众的追捧、备受王侯贵族的青睐与追求,也必然曾经奢华无度、一掷千金,对世间最美味的佳肴不屑一顾,但是她最后却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沦落到在巴黎最贫穷的第十二区喝廉价的黑茶蔗子酒,在寒冷的冬夜里无处安身!   而对于女演员这样堪称从天堂坠落地狱的悲惨命运,身为贵族的卡利斯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吃惊的神色。   “对于那些歌剧院的女人来说,这样的命运才是常态,而类似莫利斯尔庞夫人这样幸运的,才是天主赐予的奇迹。”他说,“毕竟,当美色衰退的时候,就是追求者们散去的时候——不过,玛丽·特罗亚的情况有些特殊,她从歌剧院消失的时候其实还算不上无人问津。”   这话可把路易给弄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说,她当时其实还可以在歌剧院呆下去?”   “没错,她当时虽然已经失去了头牌女演员的位置,但还是可以作为第二、第三女主角的。”卡利斯特说,他把手中的报纸翻过一页去:“不过,在她心爱的情人因为一些事情被送进疯人院里、然后死去之后,她就从法兰西歌剧院消失了。当时的传言是她因为伤心过度疯了,但杜蒙探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他对我说,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当年玛丽·特罗亚的情人很可能是被她亲手送进疯人院去的,因为有传言说他当时已经准备抛弃她、而迎娶一位富有的寡妇。”   “什、什么?”   路易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一个很可能把自己的情人给亲手送进了疯人院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现在就在他和阿尔所住的房子里!   他回想起莫伊娜曾经哼过的那首歌,里面的歌词是什么?“我心爱的人啊,把你的头颅捧在我怀里深深亲吻”?如果、如果她真的做出过那样的事情的话,那她会和同样是犯罪分子的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呆在一起也就说得通了,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你知道玛丽·特罗亚的情人是怎么被送进疯人院的吗?”   路易急切地问,他急于弄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我担心她会以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我不能让阿尔冒险……”   “德·格朗维尔先生又不是她的情人,你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卡利斯特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看了路易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仿佛他正在看的报纸上面有什么特别让他感兴趣的事情:“至于当年特罗亚的情人是怎么被送进疯人院的,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先……卡利斯特先生!”   路易整个人都快要急疯了,他发现子爵似乎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的样子,于是不得不伸出手去抓住了卡利斯特正在看的报纸,央求他:“拜托了,请你告诉我吧!我很担心那个女人会对阿尔做出什么事来。”   正在看的报纸被路易抓住,卡利斯特只能叹了口气,他抬起眼睛看着路易,慢吞吞地问:“你真的想要知道?”   “当然!”   “那你坐过来,靠近我一点,这是一个需要悄悄说的秘密。”   路易犹豫了一下,他往包间的门口看了一眼,发现卡博似乎正在包间外面和侍者说着话:“就、就这么说不行吗?”   “不行。”卡利斯特说,“这件事情不能被第三个人听到,如果你不愿意凑过耳朵来,那就算啦。”   路易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到底是对阿尔莱德处境的担忧压过了他多余的顾虑,他往卡利斯特那边挪了挪,然后倾过了身体去:“她、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玛丽·特罗亚的情人当年是被侍候他的仆人告发,然后被送进疯人院的。”   卡利斯特慢吞吞地说,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地相近,以至于路易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耳朵和脖颈上了:“他犯下的罪是,在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做了一些严重违反自然规律的、关于淫欲的罪行。”   “……?”   路易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卡利斯特话里的意思,而在明白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庞和耳朵都“轰”地一下子红成了熟透的龙虾壳。 第128章 霜月·路易丝小姐(一)   “上帝呀!”   在明白卡里斯特话里的意思的那一瞬间,路易整个人都恨不得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隙来让自己钻进去了;他一下子就松开了抓着子爵正在看的报纸的手,转而慌慌张张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把它拿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你、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话!”   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淫欲,都是教义所规定的罪行,而违背自然规律的、不以生儿育女为目的的色欲无疑更是罪加一等——但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位虔诚的教徒而言,想象一下这些罪行都是罪过,更别说对着他人说出来了。   “您这话真是叫我伤心。”   相比于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报纸里的路易,子爵倒是非常悠然自得,这回换成了他伸出手去,捏住路易手中报纸的一角拉下来,好让报纸后面路易的脸能够露出来:“难道我在说出来之前,没有告诉过您‘您最好不要知道’?难道您不是因为焦虑您的朋友的安危,而一再要求我必须说出来?现在我告诉了您那位先生是因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而被送进了疯人院的,您却又怪罪我犯下了多言的罪过了,这真是让人伤心。”   “圣母玛丽亚在上,你可别再说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路易心想,那一堆的“您”听得他头晕眼花,而那过于惊人的真相更是让他只需要想一下就从头红到了脚——上帝呀,他现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既然您这样要求,那我肯定是恭敬不如从命的了。”   卡利斯特相当优雅地放开了捏住路易报纸的手:“但是您到时候可不能再以此为借口,指责我说我没有把其中的细节都告诉您了——虽然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有趣的,玛丽·特罗亚这个女人也算得上果断狠决了,她如果是个男人,说不定能在巴黎闯出一点名堂来。”   “……”   这个人肯定又在诱惑自己跳进他的陷阱里,就像猎人布置好了捕捉的陷坑来等待猎物跳下去——路易的理智这么警告着他,然而不可否认地,对于阿尔莱德的安危(毕竟那个女人现在就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和对莫伊娜的过往的好奇混杂在一起,到底还是让他犹豫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犹豫的路易下定是否要继续探寻莫伊娜过往秘密的决心,侍从卡博就先走了进来,他相当纳闷地看着用报纸把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的路易。   “路易先生,您的耳朵和脸都很红。”卡博说,他左右看了看:“是这里让您觉得太热了吗?”   “不、不是,我没事。”   卡博这么一问,路易只感觉自己脸庞的温度更高了,然而他又不能对侍从说出真相,只好闷闷地回答了一句。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人给您拿一杯果汁冰淇淋来,但是按道理来说,这里的温度应该是正好的。”卡博说,他转身从俱乐部的侍者手中接过一个用铜盖子盖着的洁白瓷盘送到桌子上:“玫瑰花俱乐部最近来了一个伊比沙岛那边的厨子,他的拿手好菜是伊比沙岛当地一道叫做‘霍西林德’的菜,您要现在尝一下吗?”   “霍西林德?那是什么?”   这听起来颇有些古怪的菜名叫人好奇非常,路易稍稍把报纸移开了一些,他先悄悄地瞧了一眼卡利斯特,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这无疑让他吓了一跳,于是急忙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把视线转向了卡博送上来的盘子:“这听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名字。”   “啊,是的, ‘霍西林德’是伊比沙岛传说中一个侠盗的名字,他专门劫富济贫,如果晚上他听到有谁家里吃不上饭了,他就往那个人门口放一袋粮食。”卡博解释说,他看看自己的主人,又看了看路易——这位侍从肯定看出了什么,但他相当聪明地没有问出什么逾越他身份的话来:“于是伊比沙岛的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在每年冬天的时候用汤、鸡蛋、杏仁、糖和肉桂,以及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肉类,放在一起做成以他名字命名的菜。”   卡博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盖在瓷盘上的盖子,于是这道奇特的“霍西林德”就呈现在了路易面前:这道菜整体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就像一个凝固了的牛奶果冻,最顶部洒上了糖霜和炸过的杏仁片作为装饰,而在其下能隐约看到被捣碎了的肉类的影子。   而在尝了一口卡博舀到他碗里的“霍西林德”之后,路易惊奇地发现这道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菜肴居然尝起来相当好吃,迥异于法兰西的做法和调味颇有异国风味;唯一不好的大概是里面的鸡肉被捣碎得太过彻底,乃至于吃起来有一些粘牙。   “这是甜的!”路易对卡博说,他不自觉地又尝了一口:“虽然以前没吃过,但我还挺喜欢这种味道的。”   “听到您这么说,厨子肯定会很高兴的,先生。”卡博说,他看向了自己的主人:“之前我们先生尝到这道‘霍西林德’的时候,他就说您肯定会中意这种口味,今天来之前还特意让人先来预定了,毕竟这道菜做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这……”   按道理来说此时他应该和卡利斯特说些什么,但路易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感觉自己耳朵仍然在火辣辣地烧——他现在可没有勇气和子爵道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卡博说完之后,玫瑰花俱乐部的侍者又送来了几道菜:一盘蛋黄龙虾,洁白的龙虾肉和金黄的蛋黄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一盘稻米布丁,稻米、香草、牛奶和肉桂的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还有一盘相当好吃的糯米肉饼,味道简直要叫人拍案叫绝。   如此一来,这倒是让路易暂时得以摆脱了窘迫的境地,而在三道菜肴都送上来之后,卡博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包间,此时路易才终于有勇气继续和子爵说话了。   “您、您说玛丽·特罗亚和她的情人之间,还有一些事情。”路易说,为了避免再次一头栽进对方的陷阱里,他特意强调了问的是“她”,并且准备随时捂住耳朵、以避免听到一些虔诚的人不应该听到的词语:“她……她当时还干了什么?”   “您确定想要知道?”卡利斯特反问道,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报纸给放到了桌子上:“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您该不会又指责我吧?毕竟,您刚刚可是要求过我,‘可别再说了’的。”   “我、我……”   路易窘迫得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想了又想,只好为自己刚刚的话道歉:“我很抱歉,刚刚我不该那样对您说话的,拜托了,请您告诉我吧——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会影响到阿尔的安全吗?”   “只要你的朋友不要因为对女人的胃口太好而招惹上她,他就不会有事。”   在欣赏够了路易的窘迫和脸红之后(相当恶劣的爱好!),卡利斯特终于慢悠悠地回答了,他大发慈悲地给路易解释了一下:“玛丽·特罗亚有着超乎于寻常女人的极强报复心,不过这种报复心只用在了她曾经的情人身上——杜蒙认为,她的情人罪行刚被揭发、被送进疯人院的时候,他应该还是清醒而强壮的;不过,他不该轻率地将自己能够从那里出来的所有指望都寄托在特罗亚的身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先给了他虚假的希望,然后再一手将这个希望摧毁,于是那个年轻人就真的疯了,所以他最后死在了疯人院里。”   “什么?”   这可真是个叫人脊背发凉的事情,路易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简直想要立刻冲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去,让阿尔莱德把莫伊娜赶走了——上帝呀,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得能把自己曾经的情人置于死地的女人,谁知道她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有了莫伊娜的事情在前,即使玫瑰花俱乐部的饭菜再好吃、玩乐有再多花样,甚至卡利斯特说“有我的人在看着她,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路易都觉得坐立不安的了。   “看来我不该让你知道她的事情的,这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在离开玫瑰花俱乐部的时候,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似乎有一点不高兴:“既然你的朋友选择了让她留在他那里,那自然是有他的打算的,你还在担忧什么呢?”   “我想在知道那样可怕的事情之后,没有人能真正安心的。”路易回答,他拉开了马车的窗帘往外面看,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六点多了,道路旁边的街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既担心阿尔莱德还没有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又担心他已经回到了家、而发现自己丢下家里跟着卡利斯特出来了:“我们能赶在阿尔回来之前回到家吗?”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辆轻便的卡布利欧雷二轮敞篷马车从他们的马车外经过,那部敞篷马车上坐着的戴着饰有黑色和白色羽毛的帽子、有着明亮蓝色眼睛和棕色长卷发的美丽贵族少女正好转过头来,她看到坐在这部没有徽章的马车里的卡利斯特的时候显得相当地惊讶。   “啊,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那位小姐轻轻地喊了一句,这是认出了子爵了,这么一来,路易和卡利斯特都不得不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而按照应有的礼仪向那位小姐致意;不过,路易觉得这位小姐看起来非常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那是谁家的小姐?”   在那位贵族小姐的马车过去之后,路易不由得问卡利斯特,他绞尽脑汁想要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啊,是了,当初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上,就是阿图瓦伯爵殿下驾临的那一次,她和阿尔跳过舞,还得到了殿下的称赞!”   “那是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她的父亲是德·瓦特维尔男爵,听说男爵原本是想要让他的女儿一直呆在修道院里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个月前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么说来应该是一位和玛德莱娜一样被送到修道院里去教养、直到可以结婚的年龄才被家里接回来的贵族小姐了——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他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位小姐的马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似乎是想要调转方向往回走。   “她的马车夫怎么在这种地方停下来?”   这里的街道可算不上宽敞,前面的马车停下来准备调转方向之后,路易他们的马车就不得不也跟着停下来了;虽然这让人有些不悦,但按照“礼让女士”的原则,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需慢慢等待前面的马车调整好就好,但是突然之间,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的马车夫在调转方向的时候也许是过于心急,他抽了马儿一鞭子,结果那健壮的马儿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带着那轻巧的二轮敞篷马车一头撞到了街灯的灯柱子上。   马车翻了,而街道两边步行而过的、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尖叫了起来。 第129章 霜月·路易丝小姐(二)   “上帝呀!”   作为轻便马车的一种,卡布利欧雷二轮敞篷马车一般被设计得非常轻巧简洁,但再怎么小巧的马车一旦侧翻,马车上的乘客的命运都只能祈祷上帝的庇佑了——在这个时代因为马车出事故而被摔死、或者被卷入车轮底下而亡(特别是那些穿着带裙撑的繁复裙子的女士们!)的事情可不少见。   “圣母玛丽亚在上,谁来救救我们家小姐!”   闯了大祸的马车夫凄惨地呼救起来,他摔伤了自己的右脚,只能尽力抓住缰绳,试图让自己的马儿安静下来,但是那冒失的马儿响亮地打着响鼻,蹶着蹄子,非常不听话地左右摇摆着头、想要挣脱缰绳的束缚。   “我们得立刻下去帮忙。”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不等卡博跳下车后架来给他们开门就自己一手拔开了马车门扇的插销,跳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此时街边回过神来的女人们都尖叫了起来,有几个反应敏捷的男人奔跑过来,试图帮忙控制住那失控的马匹。   不幸的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在马车侧翻的时候就被从座位上甩下去摔在了地上,她肯定吓坏了,惊叫着试图逃脱那可能被卷入车轮下的险境,却因为过于惊恐而无法动弹;在眼看着那因为受伤而愈发狂躁的马儿就要往她那边踩踏而来的时候,正好赶到的卡利斯特一把抱起她,将她带到了街道边缘,远离了那不停嘶鸣的伤马的马蹄和可能会再次带来伤害的马车。   “德·瓦特维尔小姐,您没事吧?”   落在子爵身后的路易和卡博赶到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把自己身上的天鹅绒斗篷解下来给路易丝小姐披上了,那厚实的斗篷完全把可怜的姑娘给裹了个严严实实,同时也把她沾染上了污泥的裙裾给遮盖住了。   “我、我……”   被吓坏了的路易丝小姐脸色苍白,她的帽子已经歪了,花费了大量心思打理的发型凌乱,用来固定帽子的帽针也掉了一枚,整个人都瘫软在卡利斯特怀里,瑟瑟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先、先生……”   “先生,这位小姐看起来不是很好,也许她需要一点嗅盐。”   来到子爵身边的卡博这么对自己的主人提议,也许是从他们的服饰上判断出了这是有身份的贵族,一些街边的人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听到卡博的话之后,叫了起来:“我这里有嗅盐,正要拿给我的主人!你们给我一个金路易,我就卖给你们了。”   一个金路易——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但是卡博连眼睛都不眨地就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一个金币抛给了那个女人:“拿来!”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得到五十法郎的女人又惊又喜,她用牙齿咬了一下那枚金币,确定那是真的之后,把一个装有嗅盐的瓶子塞给卡博就跑了;而卡博拧开嗅盐瓶子的盖子后将它送到路易丝小姐的鼻子底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啊呀!这位小姐看起来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也许她需要一个女仆帮她把束得太紧的胸衣解开。”   人群中有人幸灾乐祸地这么说,但马上就有人反驳道:“我倒觉得她需要一位医生给她放一点血,受到过度惊吓的人总是这样,他们的血液会因为惊恐而变得粘稠,必须减少一些才行。”   让一群身份低下的平民围着一位贵族小姐品头论足,这未免太不像话了一些,卡利斯特看了身边的路易和卡博一眼,几乎是立刻就作出了一个决定。   “德·瓦特维尔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回德·瓦特维尔男爵的府上,您需要您家人的照料。”卡利斯特对路易丝小姐说,他和卡博交换了一个眼神,而侍从当即就心领神会:“先生,我和法朗坦先生先到别院等您。”   卡利斯特点了点头,而一头雾水的路易还没有搞明白所谓“别院”指的是什么呢,子爵就对他说:“你和卡博一起在别院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等、等等……”   路易原本想说“我可以自己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但是卡博悄悄拉了他的斗篷一下,于是迷惑不解的路易只好暂时先不说话了;而卡利斯特已经招手让他的马车夫把马车赶了过来,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扶着路易丝小姐上了他的马车。   “路易先生,我们现在只好先搭乘出租马车回去了。”   在杜兰德家族的马车载着子爵和路易丝小姐离开这片街区之后,卡博看了一眼正焦头烂额地收拾残局的瓦特维尔家族的马车夫(他在几个勇敢的年轻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让受伤的马儿安静了下来),对路易说道:“请您谅解,这绝不是对您有怠慢的意思,而是……呃,谁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情的。”   “这、这没有什么所谓。”   路易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着子爵的马车离去的方向——那部没有徽章的马车很快就拐过街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卡利斯特扶着路易丝小姐登上马车的情形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一种奇怪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的心情冒了出来,让路易觉得自己胸口都有些堵堵的。   卡博并没有发觉路易那奇怪的情绪——也有可能他看出来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等了大概两刻钟,在两部装饰着柑树花和金丝带、专门用来接送新婚夫妇的出租马车(卡博认为这种低档的出租马车过于怠慢路易的身份而不愿意拦下它们)路过之后,他们总算见到了一部装饰较为高雅的、卡博认为勉强配得上他们身份的出租马车——顺带一提,这部出租马车的价格是每小时两个法郎,足够外省一个五口之家一天的花费了。   “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和您一起坐在车厢里。”   拦下马车之后,卡博对路易请求道,而路易自然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们要去哪里等你的主人?”   在登上出租马车之后,路易这么问坐在他身边的侍从,他并不是很想去卡博所说的别院:“其实我可以自己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我担心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他找不到我的话会着急的。”   “啊,路易先生,那座别院离这里不远的。”卡博说,就像他的主人一样,这位侍从自动把路易那句他想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话给忽略掉了:“那座别院是杜兰德家族的产业之一,平时都空着,但也有仆人和女佣在,绝对不会怠慢到您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啊,算了。”   路易叹了一口气,他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觉得他大概是没办法在阿尔回家之前赶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了:“你说那座别院离这里很近,也有仆人侍候着,那你家先生怎么不把那位德·瓦特维尔小姐带到那里去呢?”   听到路易这么说的卡博转过头来看着路易。   “我想主人就是不想把那位小姐带到那里去,才要把她送回她的家里的,先生。毕竟如果遇到一位这样的夫人小姐就需要一座别院的话,我们先生有多少座别院都不够用啊。”   “啊?”   这听起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路易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卡博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说?”   “我以前有跟您说过的,先生,很多人都想接近或者求见我们先生,为此不惜不择手段。”卡博说,他耸了耸肩膀:“比如说像刚才的德·瓦特维尔小姐那样,故意让马车夫把马车弄翻、好让我们先生来一个‘英雄救美‘。”   “什、什么?”   “啊,是的,就是这样,先生,您不需要怀疑,上次我们先生就遇到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只不过当时那位夫人是想请求我们先生给予她的丈夫一个油水丰厚的职位。”卡博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在开玩笑:“所以您不要为此生气,如果今天出事的只是一个平民的话,不需要先生出面我就可以解决;但德·瓦特维尔小姐是一位贵族,而我们先生也是,以他的身份,遇到这一类事情时他是必须这么做的,否则巴黎的贵族们会认为他没有一位贵族应有的风度、而给他招来不必要的非议。”   “我、我没有生气!” 第130章 霜月·路易丝小姐(三)   听到卡博请求他“不要为此生气”的时候,路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否认了这种说法——按照卡博的说辞,即使那位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是故意把马车弄翻的,身为贵族的卡利斯特也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来扮演拯救落难美人的骑士的角色,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呢?   “啊,是的,是的,先生,我知道您不会生气的,您的脾气向来非常之好。”卡博说,他狡猾地偷换了概念:“我只是认为我需要为我们先生辩解一下,以免您误以为我们先生是为了向美丽的德·瓦特维尔小姐献殷勤而故意丢下您的,毕竟这种事情总是很容易令人误会。”   “……我没有这么想过。”路易说,他尽力让自己忽视掉刚刚看着卡利斯特扶着路易丝小姐登上马车时那种异样的心情:“不过,你确定这真的是出于德·瓦特维尔小姐的授意,而不是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而已吗?我可没办法想象一位出身尊贵的小姐会做出这种事情,只是为了让你们先生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这也太危险了,简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听到他这么说的卡博笑着摇了摇头。   “路易先生,您大概不知道,为了得到一个结婚的机会,美丽又尊贵的小姐们也是会不择手段的,毕竟对她们而言,婚姻是她们唯一可以抓住的事情。”卡博说,他甚至有闲心研究起路易丝小姐的小心思来:“您大概不知道,德·瓦特维尔家族现在的财政情况可算不上好,他们在当年的叛乱中失去了太多的产业,这么多年都没能恢复过来。之前德·瓦特维尔男爵就因为拿不出给他女儿的嫁妆,而有心让那位小姐永远呆在修道院里——既然这样,德·瓦特维尔小姐怎么不可能孤注一掷呢?刚刚的那一段路,只需要再往前走半刻钟就能回到宽敞的大道上了,但她的马车刚从我们的马车身边过去的时候,我可是听到她喊了马车夫的名字、要他立刻掉头往回走的。”   “先生,我敢说整个巴黎,没有几位先生是比我们先生更受未婚的小姐们欢迎的了,这可不是我在说大话。您想想,一位足够富有到可以不在乎新娘嫁妆的多寡、家世和身份又足够高贵,同时年龄又正好相当的、不像那些五六十岁的老鳏夫一样看着就令人生厌的年轻又俊美的贵族,难道不正是最好的丈夫人选吗?”   “……”   这倒确实是事实——路易有点赌气地想,毕竟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拥有的金币就像莱茵河的河水一样无穷无尽,他之前还做出过花上五十万法郎来让出身并不好的克洛迪娅小姐登上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的宝座这样的事呢!如果哪位尊贵的小姐能够用爱情俘获子爵的心,那她肯定是不需要为嫁妆的数量不足而发愁的了。   在卡博和路易闲聊的时候,载着他们的出租马车驶过了宽敞的林荫大道,拐进了一条清静的小巷子,最后停在了一栋三层的小楼前——这就是卡博所说的杜兰德家族的别院了。   这座别院是一栋古朴的老式住宅,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部都颇有旧贵族时代的特色,一共拥有五个大小会客室(过多的会客室正是专制时代建筑的特色之一)、一个餐厅、两个祈祷室、两个书房,此外还有足够住下一大家子人的七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花园,用来把这座建筑与邻居的院子相隔开的旧式山墙上装有镀金的风向仪,甚至还带有两个可能只能起到装饰作用的小墙角塔——典型的旧贵族时代的产物!   “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坐在壁炉旁边烤烤火。”   卡博把路易安置在了一楼的会客厅里,那里有柔软的沙发、温暖的壁炉和可以用来消遣的一些报纸画刊,他命女佣给路易拿来了一杯加了新鲜奶油的热咖啡,然后就带着男仆到二楼的衣帽间去找卡利斯特的外套去了——之前他的主人把自己的斗篷给了路易丝小姐,作为一位合格的贴身近侍,他还得赶紧让仆人拿上新的外套到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去呢,毕竟一位先生身边没有随身侍候的仆人可不像话!   这样一来,独自一人的路易就在一楼呆着了,他捧着咖啡四处走动,非常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别院内部的装饰,发现这里家具的风格和他曾经去过的德·布戈涅子爵府邸非常相像;不过,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处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放在镀金画框里的肖像画,画上的老人有着和卡利斯特、加尔比恩如出一辙的蓝色偏绿眼睛,头发花白,神情严厉,简直要让人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开口责问正在和他对视的人;虽然肖像右下角的落款时间写的是那位拿破仑先生统治下的1807年,这位老人却仍然穿着大革命之前那种繁复华丽的贵族服饰,手里则是拿着一根带有杜兰德家族家徽的鹰头镀金手杖,从他的服饰和配饰之中,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拿破仑时代的影子。   “他年老之后,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路易站在楼梯的台阶之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位老人肯定和子爵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而不需要多久,从二楼走下来的卡博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测:“先生,这是我们先生的祖父,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子爵大人,先生的父亲有幸继承了这位大人的名字。”   “啊呀!”   路易吃了一惊,他还以为这是杜兰德家族哪一代的先祖,没想到就是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曾经说过的那位子爵先生:“他就是决定把卡、把你们先生送到圣埃蒂安寄宿学校,把加尔比恩先生送到英国去的那位子爵大人?他的肖像怎么会挂在这里?”   “因为那位大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路易先生,在国王陛下被迫移居国外的那些年里,因为财产被不断剥夺,杜兰德家族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从各处宅邸聚居到这里来。”卡博说,他把手中的外套交给男仆,让他尽快到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去把它送给他的主人:“事实上,我们先生刚从圣埃蒂安回来的时候还在这里住过,只不过……嗯,他当时的运气不太好,正好赶上了那位拿破仑先生从厄尔巴岛跑了出来,这可让他跟着那位大人一起吃了不少苦头。” 第131章 霜月·杜兰德家族   “他们……他们当时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路易有些迟疑地问,当年的卡利斯特·杜瓦斯被赶走得是如此突然,而他却因为触怒学监而错过了与对方最后的告别,随后的几年里他就再也没有得到什么关于卡利斯特的消息了;仔细推算起来,子爵从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离开的时候,正好是1815年那位拿破仑先生从厄尔巴岛离开、纠集他的追随者卷土重来的前一个月,如果当时杜兰德家族是认为国王的统治已经稳固、才决定要将他们的继承人从寄宿学校里接回来的话,那上帝一定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这可不仅仅是遇到了一些困难那么简单,先生。”   作为卡利斯特的贴身近侍,卡博倒是非常乐意告诉路易他的主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险境,虽然按道理来说,这些事情是不应该让杜兰德家族以外的人知道的:“当年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大人因为身体不好,就算国王陛下回到了巴黎,他也一直住在这里调养;而我们先生刚被从圣埃蒂安接回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对他非常不满,认为他举止没有规矩,‘不像是一位贵族,反而像个乡下的野小子’,于是让先生和他的祖父一起住在这里,期望那位大人的严厉管教能让先生知道悔改——结果,您也知道的,那一年的3月20日,那位拿破仑先生又回到巴黎了。”   “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为了保存家族的血脉和地位,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大人让他的儿子追随着国王离开了巴黎,但他却把先生留了下来——说句不该说的话,路易先生,如果当时我们先生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现在杜兰德家族的主人就应该是加尔比恩先生了,他当时还被留在英格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里。”   “圣母玛丽亚在上!这是为什么?”   让自己的儿子随着国王离开,却把第三代的继承人给留在身边——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至少路易就没办法理解那位子爵大人的想法:“既然他能安排他的儿子离开,为什么却要把他的孙子留在巴黎呢?难道不能让他们搭乘同一部马车一起走吗?”   “事实上,这是那位大人有意为之的,先生。”卡博回答,他望了一眼镀金画框里神情严厉的老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位大人向来认为,一位贵族应当像大海里的礁石一样不惧任何风浪,这样才能磨练出足够坚毅的心性,即使他们要面对的可能是死亡的威胁——当时可是有传言说,那位拿破仑先生一旦回到巴黎,就要把所有拥护国王的人都以叛国罪吊死,然而即使这样,那位大人也坚持要留下来;当然了,那位拿破仑先生最后没有真的这么做,但仆人们听到传言都跑了,我们先生甚至不得不自己亲自去打水和烧火,同时还得战战兢兢地担心着下一秒钟警察就会找上门来。”   虽然卡博说得轻描淡写,但路易只需要设想一下,当年的卡利斯特所身处的那种随时可能遭遇死亡的危险处境,他就感觉自己要眩晕起来了。   “上帝呀!也许我们得感谢那位拿破仑先生是足够宽宏大度的了。”路易说,他由衷地为此感谢圣母玛丽亚的保佑,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明白为什么从圣埃蒂安离开之后,卡利斯特的变化会如此之大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是没办法理解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决定的,也许这就是大人物的格局和眼光,但我还是认为不应该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境之中,而目的仅仅是为了考验他的意志力和他是否足够幸运。”   “也许您是对的,先生,但就像我们无法违抗上帝的安排一样,做儿子的也不能违抗父亲和祖父的安排,那有违于我们的宗教、道德和法律的要求。”   这倒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真理——父亲对儿子的权威总是至高无上的,就像国王对他的子民一样;不过这样一来,路易倒是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似乎除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之外,他就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提起过那位先生,他甚至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那位拿破仑先生回到巴黎的时候,你们先生的叔叔、加尔比恩先生的父亲,他在哪里呢?”他对卡博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同时环视了一下整个一楼的客厅和楼梯,试图寻找其他的画像:“那位大人是怎么安排他的?他是跟着他的哥哥一起追随着国王陛下,还是留在了巴黎?”   这本来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卡博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愕然,甚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还是路易第一次看到这位贴身侍从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路易会提到加尔比恩的父亲。   “啊,路易先生。”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卡博垂下了眼睛,避过了路易的视线:“加尔比恩先生的父亲安德烈·德·杜兰德先生哪儿都没有去——他在很早的时候,在一八一二年就已经将灵魂托付给天主了。”   “这……我非常抱歉,卡博,愿天主保佑安德烈先生的灵魂。”   路易没有想到加尔比恩的父亲去世得如此之早,他当即为自己莽撞的提问而向卡博道歉,值得庆幸的是卡博并不认为这是对杜兰德家族的冒犯:“这没什么,先生,您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情况,这不是您的错。”   侍从似乎并不是很愿意提到那位安德烈先生,于是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银怀表看了看时间。   “先生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肯定是德·瓦特维尔男爵那边想要让他留下来一起用晚饭。”侍从对路易说,他同时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是否有马车的动静:“但我想我们先生肯定不会留下的,他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您想要玩牌吗?我可以陪您玩几局惠斯特牌,我可喜欢玩这个了。” 第132章 霜月·告白(一)   卡利斯特一直到将近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才回到他的别院里,当时路易正和卡博坐在客厅的壁炉旁边玩着一个叫做“三十二张”的纸牌游戏,而他正处于上风;听到门外马车停下的声音的时候,已经快要将自己面前的筹码输光了的侍从灵机一动,将手里的纸牌全扔到了桌子上,然后跳了起来:“啊,先生回来了!”   “嗳,你……”   路易自然是想不到卡博居然也会有耍赖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侍从已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兴冲冲地离开了牌桌,跑出去迎接他的主人去了。   路易盯着那些被扔在牌桌上的纸牌发了一会儿呆,将自己手中的牌也放下,站了起来——在等待这里的主人回来的时候,他曾对卡博提出“我应该先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去”,但卡博央求说“如果您不等先生回来就不告而别的话,他肯定会责怪我的”,于是就算再怎么担心阿尔莱德会因为找不到他而慌张,他都只能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呆在这里;现在卡利斯特总算从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归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又不是很想走出客厅去见对方了。   这种奇特的、路易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卡利斯特就带着卡博走了进来,子爵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双排扣长外套——这是卡博一个小时前命人从这里送到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去的,而他之前的那一件蓝底丝绸的天鹅绒大斗篷却不见踪影了。   “我在德·瓦特维尔男爵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   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扫了一眼路易身边的牌桌,倒是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只是伸开手让卡博为他脱下那碍事的长外套:“你们刚刚在玩牌?这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法子,我耽误的时间没有让你等得不耐烦吧?”   “没有,我们玩得很开心,我还赢了卡博好几局。”   路易下意识地回答,他往客厅门口看了一眼,发现之前卡博从这里派出去的男仆正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听从他的主人的召唤,但他手里也没有那件厚重的天鹅绒斗篷:“你的斗篷呢?”   这句话一问出口,路易当即就后悔了,他看到卡博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随后才继续低下头去为子爵整理衬衣——他不该问的,路易心想,之前子爵送路易丝小姐回家的时候,那件斗篷被披在了那位小姐身上,一位又有风度又富裕的先生肯定不会要一位被吓坏了的小姐把他的斗篷还给他的,这是任谁都能想到的应有的风度,不是吗?   卡利斯特似乎也没有想到路易会突然这么问,他甚至愣了一下,不过只用了几秒钟的功夫,他就反应了过来。   “你说的是我给了路易丝小姐的那件斗篷?”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似乎非常愉快:“我把它留在德·瓦特维尔男爵府邸了,男爵和他的夫人都坚决要求我把弄脏了的斗篷留下来,等他们的仆人清洗干净之后再还给我。”   “这么说来,男爵大人和夫人肯定是对您非常感谢的了,毕竟您将他们的女儿、美丽的路易丝小姐从车轮底下拯救了出来,还把她送回了家。”   “这倒是确实,男爵原本还打算把我留下来一起用晚餐的,但我说还有一位朋友在等着我,他才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   “也就是说您错过了和一位美丽的小姐,以及她的家人一起共进晚餐的大好机会。”路易说,子爵那种愉快的语气让他胸口就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样,他有些赌气地坐了下来:“也许我该和您约定下一次再见面的,这样您就不需要匆匆忙忙赶回来,而不得不遗憾地推拒男爵大人的邀请了。”   此时卡博已经为他的主人整理好了衣摆上的褶皱,他把子爵脱下来的那件黑色双排扣外套拿在手里,然后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往客厅门口退去——他这么做的时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路易注意到的时候,简直要怀疑这位侍从是不是学习过踮起脚尖走路的芭蕾舞了。   卡利斯特倒是没有理会卡博的举动,他走到牌桌前,自己动手拉过一把椅子来,在路易对面坐下了——按道理来说,一位贵族是不应该自己亲自动手做这种下等人做的活计的,但在拉开椅子之前,卡利斯特既没有呼唤卡博的意思,侍从似乎也没有走过来为他的主人拉开椅子的打算:他就像完全把他的主人给忘了一样,一走出客厅就看不见影子了。   “平心而论,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确实相当漂亮,是位令人倾心的美女。”   在自己动手拉开椅子在路易对面坐下之后,卡利斯特相当悠哉游哉地将双腿交叠在一起,他摸了摸下巴,认真地点评起那位姑娘来:“当然了,她的胆量就像她的美貌一样令人吃惊,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贵族小姐敢在我面前耍故意让马车翻车这种手段——可惜她只是个女儿,否则,她哥哥在家里的地位大概就危险了。”   “啊,那也是因为是您,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才会愿意冒这个险!”路易说,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侍从的话还给了他的主人:“毕竟一位富有到可以不在乎新娘嫁妆的多寡,同时家世又高贵、又年轻、又英俊的还没有缔结婚姻的贵族先生,正是做丈夫的最好人选,不是吗?”   “原来您是这么看待我的吗?这真是让我高兴。”卡利斯特说,他往后一仰,把自己舒适地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不过您倒是提醒了我,杜兰德家族确实是需要一位女主人,我也不用考虑她的嫁妆是否足够配得上我们家族的地位,只要她能给我们家族生下继承人就好——我想想,德·瓦特维尔家族素来有着多产的美名,那位小姐也是著名的贝莱修道院教养出来的,她倒确实是一个合适的新娘人选。”   路易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而瞬间凝结成冰了。   “您……您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吗?”   路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轻飘飘的,真是奇怪,按道理来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触犯最害怕的宗教禁忌、而让灵魂在死后有堕入火狱的危险了:“您认为路易丝小姐是合适的新娘人选?”   “当然,您不觉得像路易丝小姐这样有胆量、有谋略的姑娘,正是杜兰德家族最需要的女主人吗?虽然她的手段现在还幼稚了一些,但我相信只需要给她时间和指点,她会毫不逊色于任何男人的。”   “是的,是的。”路易回答,虽然壁炉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着,他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冷,一秒钟也无法在这个屋子里呆下去了:“那么,我祝您能够早日获得路易丝小姐的芳心,也祝您的家族早日迎来您期望的继承人。先生,但天色不早了,我要先回我的朋友那里去了。”   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起身太急还目眩了一下,然而那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侧过身来,一把抓住了他下意识扶住牌桌边缘的手。   “您这是什么意思?”   卡利斯特用一种相当惊讶的口吻问,他简直是在责备路易了:“什么叫做‘祝我早日获得路易丝小姐的芳心?’难道您认为我想要迎娶那位小姐做妻子?这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您把我对您的心意置于何处?”   “可是这难道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吗?”路易问,他只感觉胸膛里似乎有无名的怒火在燃烧,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您难道不是有意让德·瓦特维尔小姐成为您家族的女主人吗?既然这样,我祝您早日迎娶您心爱的新娘,又有什么过错呢?”   “我确实认为她有资格做杜兰德家族的女主人,但我可没有说过我会迎娶她,你不能把我没有说过的话硬是栽到我的身上。”   这回,卡利斯特也站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抓过了路易的另一只手:“难道你忘记了,我的家族这一代除了我,还有加尔比恩在?在我不会结婚的情况下,如果他跟路易丝小姐缔结婚姻,难道您能认为,那位小姐不是整个杜兰德家族的女主人?”   “你当然……什、什么?”   这个转折来得太过突然,路易整个人都懵住了:“你、你是想让加尔比恩迎娶她?”   “我认为这会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当然了,前提是那位路易丝小姐足够聪明,能用她的智慧和美貌俘获加尔比恩的心。”   卡利斯特不慌不忙地回答,他拉了路易一下,而后者真的呆呆地顺着他的力度往他这边走了一步,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非常接近:“加尔比恩向来喜欢拈花惹草,有个聪明的妻子管着他,能省我很多功夫。至于我,比起‘路易丝’,我还是更喜欢‘路易’。” 第133章 霜月·告白(二)   “比起‘路易丝’,我还是更喜欢‘路易’。”   卡利斯特的这句话听在路易耳里,几乎像爆炸的火药将房屋夷为平地一般让他的脑子瞬间就一片空白了;他下意识地往客厅门口看了一眼,想要搜寻卡博的踪迹,却发现狡猾的贴身侍从早就不见了,甚至连原本守在门口的男仆也不见了踪影。   “你、您……”   他结结巴巴地连着说了好几个“您”,才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寻找出一个似乎勉强合理的解释来:“你……你有着一整座银行,那、那自然是、是喜欢金路易的。”   对于一个法兰西人来说,路易既是金币的代称,又是非常常见的人的名字,但“金路易”就毫无疑义地指的是那些面值二十或者五十法郎的金币了,故而我们的法朗坦先生才会这么强调——仿佛这么一来,子爵就不过是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而不是说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一样。   “不,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些金币。”   对于路易这种纯属掩耳盗铃的行为,子爵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可不打算让面前的人继续把脑袋埋在沙子里:“早在杜兰德银行的那天,甚至更早,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您就已经明白我对您的心意了,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们都是男人!”   路易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手从卡利斯特手中挣脱出来,但对方反而抓得更紧了;他感觉子爵手心的温度是如此之高,几乎要将他的皮肤都烫伤了:“这、这是我们的宗教和世俗都不允许的。”   “我并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不管它是法律还是宗教规定的,那只不过是用来束缚庸人的枷锁而已。”卡利斯特说,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路易:“就算是你,在为了你的朋友而向我求救的时候,不也是把所谓的规诫抛在脑后了?”   “可、可是……”   路易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感到自己头晕目眩起来,可那年轻俊美的贵族还不打算放过他,就像追逐的猎狗誓要抓住属于自己的猎物:“您的心里并非没有对我的爱,否则,您就不会为路易丝小姐接近我而生气。”   “我没有。”   “你有。”卡利斯特非常肯定地回答,“你因为她接近我而生气,因为我送她回家而恼怒甚至嫉妒,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心里存在着对我的爱,不是吗?”   “不、这不能……神甫说过的,爱是一种下流的罪孽。”   路易喃喃地说,他不敢抬眼去跟子爵对视,而整个人都几乎要瑟缩起来——在他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育里,爱应该是内敛的、克制的,即使是丈夫对妻子有着过多的爱意都属于下流,更别说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了了:“这、这是不应该的,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一片混沌了,无数的问题拥堵在胸口,可是想要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所受的教育却不允许他说出口: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不是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他们之间,隔着阶级、身份、性别、法律和宗教的鸿沟;所谓的“爱”,是否真的能够存在于两个男人之间?如果真的存在,它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种子,什么时候萌发的枝芽?这许许多多的疑问与困惑,最终只能化作一句含糊的“为什么”,可是他真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只怕路易自己也不知道了。   对于路易那充满困惑的疑问,卡利斯特用他的实际行动作出了回答——他拉起路易的右手,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上帝!你在做什么!”   路易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就像被火烫到了一般,他一把把自己的手从子爵手中挣脱了出来——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随后他往后退了两步,因为过于急切的缘故,他差点撞上背后的椅子而摔倒在地上:“圣母玛丽亚在上!你、你怎么能!”   “我的祖父曾经教导过我,所有事情的答案都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只是我们愿不愿意倾听内心的回答而已。”   相较于路易的惊慌失措,子爵的反应就要镇定得多了,他那种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刚刚做出的不是那不容于世俗的举动、而只是端起了一杯葡萄酒:“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一时之间肯定是无法在形成已久的观念中胜出的,但我也不希望您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而刻意忽视您内心真正的声音。”   路易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你……”   “您可以慢慢地想,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不会逼迫您。”卡利斯特说,如果换做平时的路易,大概在听到那个“您”字的时候就会警惕起来了:“我明天就要和其他人一起,随同阿图瓦伯爵殿下到巴黎郊外的达弗赖城去,因为德·西蒙侯爵和他的夫人邀请了殿下驾临他们在那里买下的别院——殿下会在那里住上几天,也可能半个月或者一个月。”   “我希望在我从达弗赖城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明了了您的内心,并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如果您愿意,我将为您安排一个在杜兰德银行担任我的秘书的工作,这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当然了,如果您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时候就愿意让杜蒙给我捎去您写给我的信,我会欣喜若狂地跪下来感谢天主的垂怜,并且立刻就骑着马奔跑回来见您。”   “我只害怕,天主会将雷霆之怒倾泻到我们的头上。”路易说,他感到自己喉咙干涩,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了。   卡利斯特笑了。   “我倒觉得,您与其担心所谓天主的惩罚,还不如先担心一下您的朋友是否会为您今天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子爵说,他优雅地对路易伸出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我送你回圣乔治街去吧——虽然我不是很喜欢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因为我一想到你和他如此亲密就非常嫉妒,但让忠诚的朋友等待太久总归是不太好的。”   子爵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如此恳切,这让路易反而迟疑了起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而卡利斯特只是拍了拍手,没一会儿,之前不知道去了哪儿的卡博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啊,先生,路易先生,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贴身侍从快活地说,他手里拿着卡利斯特的外套,以及一件厚重的蓝底丝绸黑色天鹅绒大斗蓬——正是和引发了这一场风波的斗篷同一款式的、属于路易的那一件。 第134章 霜月·阿尔莱德的愤怒   当杜兰德家族的马车穿过街灯照耀下的街道,停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前的时候,钟表的时针已经即将指向晚上九点钟;而一看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卡利斯特和路易,坐在门房里的通萨尔老爹就像屁股底下有烧红的烙铁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   “啊,路易先生!”看门人的大嗓门在这安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突兀,他匆匆走出来,又回头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张望了一下,尽可能委婉地提醒晚归的人:“先生已经回来了,他因为找不到你,已经急得快要疯了!”   “呃……”   才走下马车就听到这个消息,路易不由得一个晃神,差点一脚踩上长斗篷的下摆而在台阶上摔倒,幸亏他身边的卡利斯特一把扶住了他。   “当心一点!”卡利斯特说,不知道为什么,路易居然觉得子爵说话时的声音里颇含笑意:“反正德·格朗维尔先生已经回来了,你不需要为此着急。”   “路易!”   没过多久,听到外面动静的阿尔莱德就从房子里冲了出来,他还穿着白天外出时的衣服,不过披了一件用来保暖的丝绒长外套;然而当他发现回来的不仅是自己的朋友、还有一个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从满怀焦虑变成了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还要浓郁的阴沉:“啊,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呃,阿尔……”   阿尔莱德称呼子爵姓氏时的那种语气实在不善,路易不由得呼唤了他的朋友一句,结果阿尔莱德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等一下再收拾你!”,于是路易一下子心虚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好久不见了。”   卡利斯特就像完全没有听出阿尔莱德那咬牙切齿的语气一般,非常自然地和阿尔莱德打了个招呼,仿佛他们不是几天之前才在马西荣街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那里见过:“看到您是如此的有活力,我真是非常高兴。”   “这都是托您的福,大人。”   阿尔莱德说这句话时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石头的缝隙里挤出来的,他像一根柱子一样杵在卡利斯特面前,一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更别说按照礼仪邀请子爵进入他的居所了:“我对您拨冗把我的朋友送回来的行为表示无比的感谢,但时间不早了,大人,恕我就不邀请您进来坐一坐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德·格朗维尔先生,毕竟没有事先让人送来名片是我的失礼之处。”   子爵非常从容地回答,他转头看了一下身边的路易,满怀深意地表示:“下一次我一定让人先送来名片,啊,是了,希望到时候我也能有幸地邀请到您一起参加我们的娱乐。”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和路易一起。”   “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祝您回去时一路顺利,我就不送了!”   卡利斯特的话绝对把阿尔莱德气了个够呛,他一把拉过路易的手就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走,而丝毫不顾礼仪地把德·杜兰德子爵抛在了门前的台阶上;路过通萨尔老爹所在的门房的时候,阿尔还不忘对看门人吼了一句:“老爹,把门锁了,检查各处的窗户,别让小偷钻了空子溜进来!”   “好的,好的,我一定做到,先生。”被阿尔莱德的怒气吓到了的看门人连连应声。   在沉重的门扇被关上之前,路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卡利斯特,因为距离已经太远的缘故,他看不清子爵的表情,但那个人似乎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直到关上的门彻底掩去了他的身影。   “啊呀,你的小路易可算是回来了!”   路易的举动肯定是更加激发了阿尔莱德的怒气,至少在他们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客厅的时候,等候在那里的玛丽、约瑟夫和彼得老爹都因为阿尔莱德阴沉的脸色而不知所措,只有很不雅观地翘着脚坐在椅子上的莫伊娜敢说话,她吃吃地笑出了声:“你已经找回你的路易了,怎么脸色还像是丢了一百个金路易一样臭?”   “够了,你回你的地方去,让玛丽把门锁上!”   阿尔莱德毫不留情地对摩尔街的女人说,他下令谁也不准到二楼上来,随后拽着路易就走了上去;而一走进二楼的书房,他就一把把门甩上了。   “阿尔?”   阿尔莱德之前应该是正坐在这里的书桌前写信,他们走进来的时候,随手用墨水瓶压住的信纸还摊开在桌子上;为了节省照明的费用,这里只点起了一根蜡烛,而更多的依赖从窗户外面透进来的苍白街灯光芒照明,这让路易有些看不清楚站在他对面的阿尔莱德的神情:“阿尔,你、你在生气吗?”   “我当然有理由生气。”   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阿尔莱德才说话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而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重了许多,他非常严厉地责备路易:“你怎么能毫无戒心地一个人跟着那个杜兰德出去?难道我离开之前,没有告诉过你要留在家里看着莫伊娜吗?”   “我、我有告诉通萨尔老爹,要看着她……”   “通萨尔老爹要是能看得住那个女人,鲸鱼都能在陆地上游泳!”   阿尔莱德咆哮起来,他对莫伊娜的称呼都变了,可见他愤怒到了什么程度:“那个犹太人带你去了哪里,他对你做了什么?那个混蛋,他也就敢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哄骗你走,如果我当时在,我一定要把他轰出去,一步也不准他踏上我这里的门!”   “阿尔,卡利斯特先生不是犹太人……”   “路易!”   “他不是坏人,阿尔,你不能总是对他抱有偏见。”路易说,他鼓足了勇气:“没有告诉你就出去是我的不对,但德·杜兰德先生是带我去了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那、那是个挺有趣的地方,我在那里遇见了许多有身份的年轻人,他们每一个都风度翩翩,知识渊博。”   “啊,莫利斯尔庞夫人的玫瑰花俱乐部,他倒是会挑!”   阿尔莱德自然听闻过玫瑰花俱乐部的传闻,但他激动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稍微缓和一些,反而更加恼火了:“他为什么要带你去那里?我倒是不知道,你和他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深厚的交情,能让他带着你去莫利斯尔庞夫人的地方!”   “我、我们是,是需要谈论一些事情。”   路易回答,不过因为这纯属胡扯八道的缘故,他的声音都因为心虚而低下去了;然而阿尔莱德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他追问路易:“你们能有什么事情是要在我不在的时候谈的?”   路易支吾起来,他自然不能说卡利斯特大概只是想带他去那里玩半天而已,只能绞尽脑汁地寻找借口:“我,呃,德·杜兰德先生想要邀请我在他的银行里取得一份工作,他向我保证这不会有失我的身份。”   “这听起来像是个骗局,他为什么需要聘请你在他的银行工作?”   对于路易的借口,阿尔莱德一点也不买账:“难道我们的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已经快要破产,才会连一个可以用的、受过大学教育的人都找不到了,而不得不邀请他以前在圣埃蒂安的同学帮忙?他愿意给你多少的薪水?说实在的,我很乐意为他推荐几个巴黎大学的学生,那些穷学生要求的薪水肯定比他可以开出的要低得多。”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在毫不留情地嘲讽路易没能接受大学教育,糟糕的是,这还真是事实,虽然这个事实让路易有点受伤,因为他确实想不出如果在杜兰德银行工作的话,自己能给卡利斯特帮上什么忙:“阿尔,我觉得,也许我可以……”   “够了,你不用说了!”   阿尔莱德已经不愿意再继续听下去了,他满怀怒气地对路易宣布:“我不会再让那个杜兰德有机会哄骗你的,从明天开始,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和我一起去,我会尽快为你办好回马贡的手续——如果他有什么想对你说的,尽管让他来找我!”   他这么作出了决定,同时也真的这么践行了,从第二天开始,阿尔莱德如果要离开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他就一定要带上路易一起,而把严格看管莫伊娜的任务交给了路易的马车夫彼得老爹。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路易回首这段往事的时候,他都在想,如果那一天卡利斯特没有趁着阿尔不在带他去了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阿尔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阿尔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那一天他们中如果有一个在家里,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有一个主人在,玛丽的悲剧是否就能够避免,那个美丽的、单纯的、对她心爱的人怀着最赤诚的爱意,却被她所信任的情人下流无耻地出卖了的年轻女孩,是否就不会在遭受那样严重的创伤之后,过早地带着怨恨逝去?   一切都没有答案,他所惧怕的天主的惩罚没有降临到他和卡利斯特的身上,却降临在了他们的亲近之人身边,也因此在他们之间划下了深深的鸿沟,让所有的美好都分崩离析——   ——那一天路易和阿尔莱德回来得很晚,他们没能成功办好离开巴黎的签证,而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已经乱成了一团。   维利耶·杜·特纳趁着他们不在的时候,从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诱拐走了玛丽。 第135章 霜月·卑鄙的背叛(一)   玛丽是在维利耶·杜·特纳的哄骗之下,自己从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走出去的。   当时阿尔莱德带着路易和约瑟夫到邮局去了,马丁老爹为他们驾车,于是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就只剩下了她、莫伊娜、看门人通萨尔老爹和马车夫彼得老爹;彼得老爹因为要给马匹洗澡,就把莫伊娜喊到了后院的马厩去帮忙(同时也是监视她的行动),而看门人坐在门房里陶醉地吸着鼻烟的时候,年轻的女仆自己从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走了出去。   通萨尔老爹后来为自己叫屈说,他当时确实看到了玛丽往外面走,但他以为她是要到杂货店去买东西,因为她前一天才对他说过“家里的蜡烛快要用完了”这样的话,所以他才什么也没有问;即使她迟迟没有回来,看门人也只以为是维利耶·杜·特纳又来了,因为那个大学生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绊住她的脚步——有谁能想到,那个维利耶的心肠竟会如此歹毒,又有谁能够想到,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以后肯定会拥有体面地位的大学生,会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事后的抱怨和后悔总归是于事无补的,总而言之,当忙碌完的莫伊娜想要找玛丽的时候,粗心大意的两个男人才发现他们的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而在他们四处寻找她的踪迹时,邻居家的看门人跑了过来,他幸灾乐祸地问通萨尔老爹:“你们是不是在找你们这里的女仆?”   “当然!”   “啊,那可就糟糕了,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上了一辆出租马车。”邻居家的看门人说,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就是平时经常来找她的那个男人,嗨呀,她还和我打了个招呼,说他们要到杂耍剧院看戏去,请我帮忙告诉你们她要晚一些才回来——嗨,得了吧,这样的事儿我见得多了,他们肯定是私奔了,不会回来的了!”   “这不可能!”   不管是通萨尔老爹还是彼得老爹,都认为邻居家的看门人纯粹是在胡说八道,玛丽怎么可能在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情况下,就那么跟着维利耶走了呢?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玛丽却还是没有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神了。   而当阿尔莱德和路易回来,得知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的时候,阿尔莱德的第一反应就是质问这屋子里唯二的另一个女子:“你怎么能让她跟着维利耶走?你该看着她的!”   “难道她的脚长在我的身上吗?” 莫伊娜很恼火地回答他,“她比我要自由得多,至少这里这么多的人,就没有一个想过要看看她在做什么!”   两个人差点就因此争吵起来,幸亏路易及时地拉开了他们,他极力压抑着心里隐隐的不祥预感,和阿尔莱德商议:“我们必须快点把玛丽找回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晚上单独和维利耶呆在一起。”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非常担心以维利耶那个好色的性子会对玛丽做出什么事情来,阿尔莱德也考虑到了这一因素,他当即决定让路易带着其他人到杂耍剧院去寻找玛丽和维利耶的踪迹,而他带着约瑟夫到拉丁区维利耶租住的地方去找他们。   这又是一个致命的失误,那天晚上路易没能在杂耍剧院找到玛丽,而当阿尔莱德带着约瑟夫找到维利耶的房东的时候,被他们拍门喊起来的、打着哈欠的房东睡眼惺忪地告诉他们,维利耶·杜·特纳在几天前就搬离了这里。   “那么他搬到哪里去了呢?”   “谁知道?他好像发了一笔大财,还请他的朋友们在布朗东铺子吃了一顿,听说点了整整五份里脊牛排!”   如果说玛丽和维利耶的事情在此之前只是让人有不详的预感的话,到这里它已经变成了笼罩在所有人心头上的阴云,阿尔莱德当即去了玛丽曾经提到过的、维利耶将要在那里任职的隆尚日报社,然而就像任何一家报社一样,那里白天和晚上都是没有记者在的:他们只会在每个月领取薪酬的时候出现。   “完啦,完啦!”得知杜·特纳早已搬走的时候,通萨尔老爹当即大喊起来,他不停地用手指在胸口划着十字:“他们是私奔了,私奔啦,主啊,保佑他们是私奔了吧!”   如果得不到世人认可的私奔都要祈求天主的保佑的话,那还有什么是需要祈祷的呢?重新汇聚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人们都不敢去猜测更加可怕的可能,约瑟夫早已经六神无主了,他一直在哭,哀求他的主人:“先生,我姐姐不可能扔下我走的,求求你,把她找回来吧!”   然而天主并没有听到通萨尔老爹的祈祷和约瑟夫的哭泣,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奇迹没有出现;第二天天一亮,一夜未睡的阿尔莱德当即和路易一起去拜访了杜蒙先生,他给了杜蒙的仆人一百法郎,这让仆人冒着触怒自己主人的危险把杜蒙先生给叫醒了。   而当还穿着睡衣的银行高级主管听完玛丽之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他直接告诉路易和阿尔莱德:“我很遗憾,两位先生,但也许你们需要一点心理准备。以我的经验来说,那个姑娘是凶多吉少的了,我们只能祈祷她还活着,至于别的事情,那是一概无法指望的了。”   他是对的。   杜蒙先生的人最后是在一个声名狼藉的情人屋里找到了失踪的女仆。   当路易再次看到被送回来的玛丽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天还爱说爱笑的女孩蜷缩在出租马车里,头发蓬乱,脸色灰败,歇斯底里地拒绝任何人特别是陌生男人的靠近;她的脸上、手上满是淤青和伤口,而穿的裙子已经被撕破了,任何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个女孩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可怕事情。   “姐姐呀!”   约瑟夫一看到他的姐姐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即扑到了马车的车辕边大哭起来,他徒劳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的姐姐,然而玛丽却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抗拒他的靠近。   “上帝呀!上帝呀!”   即便是素来铁石心肠的通萨尔老爹看到这凄惨的一幕也不由得哆嗦起来,他不停地用手指在胸口划着十字,如果不是彼得老爹支撑着他,他几乎要瘫软下去了;阿尔莱德则是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紧紧抓着路易的手,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在这一片的混乱、哀叹、愤怒与哭泣之中,唯有站在路易和阿尔莱德身边的莫伊娜显得特别冷静,她站在石头的台阶上,紧紧抿着唇,凝视着出租马车里蜷成一团的少女。   “主啊,”莫伊娜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生怕惊动什么人:“这个孩子,被毁了。”   她慢慢地走到出租马车那里,推开了对不愿下车的玛丽束手无策的马车夫,踩着马车台阶登了上去;随后她跪在马车里,一点一点地接近那遭遇了不幸命运的少女,温柔地握住了那双胡乱挥舞的手,最后将女仆抱在了怀里。   “玛丽,玛丽,”莫伊娜说,她抱着身心遭受重创的女孩,而仿佛没有感觉到后者正用力抓着她的胳膊:“好孩子,是我,不怕了,不怕了,好孩子。”   她温柔地哄慰着犹如惊弓之鸟的女孩,就像一位母亲安抚做了噩梦的孩子,可是,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噩梦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随后乘着马车赶过来的杜蒙先生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叹着气看着莫伊娜把玛丽带下了马车,然后把女孩带回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那间属于玛丽的、狭窄又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接近玛丽身边,即使是玛丽的弟弟约瑟夫也一样。   “这都是什么世道!”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杜蒙对路易和阿尔莱德说,他侧耳听着储藏室里传出来的低低安抚声,又看看跪在储藏室外嚎啕大哭的约瑟夫:“主啊,这都是什么世道!一个最下贱的妓女,都要比我们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要道德高尚得多!”   “我是在莱辛夫人的花店里找到那个姑娘的。”   被杜蒙先生派出去寻找玛丽的线人这么告诉他的雇主,他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对约瑟夫的哭泣和阿尔莱德的愤怒完全视而不见,叙说的时候理性得近乎冷酷:“那里的人说,是一个卢瓦扬口音的外省男人以一千五百法郎的价格把那个姑娘卖给了他们,价钱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谈妥了,他向他们保证她 ‘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还没有被采摘过,性格顺从’;不过那个姑娘不听话,才接了一个客人她就要寻死,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的,花店里的人才肯让我以一千法郎的价钱带走她——杜蒙先生,您得把这笔钱和我的酬金一起给我,否则那个女人是属于我的。”   “我给你一张票据,你自己到银行里去支取。”   杜蒙先生疲惫地说,他匆匆签下了一张支票,交给了线人:“如果你能找到出卖了里面那个姑娘的人,就来告诉我,我会再付给你同样多的钱。”   线人耸耸肩,表示他知道了,接过支票就走了出去;而当他一离开,阿尔莱德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拳砸在了坚硬的桌子上,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巨响:“维利耶·特纳!那个该死的混蛋,混蛋!恶心下贱的猪猡!”   “我们必须立刻报警,把维利耶·杜·特纳抓起来。”路易虚弱地说,他已经必须扶着桌子的边缘,才能让自己不要倒下去了:“我们得把他送到监狱里去,让他得到法律的制裁。”   这本应是一个正确的办法,然而杜蒙先生当即就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路易继续说下去。   “不,先生们。”杜蒙说,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你们绝对不能报警,否则的话,被抓到监狱里去的,会是那个可怜的姑娘。” 第136章 霜月·卑鄙的背叛(二)   听到杜蒙先生说玛丽会被抓到监狱的时候,路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是要把维利耶·杜·特纳送到监狱里去,不是玛丽。”路易说,一想到那个女孩子悲惨的遭遇,他就几乎要哽咽起来:“我们、我们得让他付出代价!”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然而这是行不通的,路易先生,这只会给那个姑娘带来更多的不幸。”杜蒙说,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您得知道,我们的法律、法官和陪审团都不认为女人有足够的智力和能力来做出判断,她们唯一被要求的就是贞洁与顺从,而那个姑娘已经在一个不名誉的地方失去了她最可宝贵的清白了——这么一来,即使她提出控告和指认,人们也只会把她视作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而不会相信她的任何一句话;同时,警察可能会以道德败坏、自甘堕落或者卖淫罪把她抓起来,罪名如何就全看他们的心情了,因为她既有一个情人、又自己走进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情人屋里,这是在她提出控告的时候就能确定的。”   路易自然知道在他们这样的时代,一个失去了名誉的姑娘会面临怎样的不堪处境,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想象不到一位受到了严重伤害的、并非出于自身意愿而失去名誉的姑娘,竟然会在被伤害之后还要被剥夺更多的权利:“杜蒙先生,玛丽不是自己走进那个什么夫人的花店,她是被那个男人卑鄙地出卖了!”   “可是谁能为她证明呢,先生们?证人在哪里?”   和路易的激动比起来,杜蒙显得非常冷静:“就算你们能找到出卖了那个姑娘的人,只要他一口咬定那个姑娘是自己自愿走进那个情人屋的,谁又能为她证明,是那个男人欺骗了她、把她卖给了莱辛夫人的花店?难道不能是她在女仆的工作之外还兼做着另外一份工作,于是在晚上的时候自己走进了那个花店,只为了得到几十个法郎来买一件新衣服吗?”   “我们可以找到莱辛夫人花店里的人,让他们为玛丽作证。”阿尔莱德说,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要鼓起来了:“刚才你的人不是从那些人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吗?我们可以多出一些钱,让他们指认维利耶·杜·特纳,指认他犯下的卑劣的罪行。”   杜蒙摇了摇头,他换了个姿势,用手杖支撑着自己。   “行不通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这行不通的。”杜蒙说,他叹了口气:“巴黎有着几百家这样的情人屋,他们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些被他们坑害的可怜姑娘和她们愤怒的亲人们,如果她们有的话。没错,只要给钱,那些下人就会透露一些消息,但如果想要他们在法庭上指认给他们供货的人、他们的老板或者进入那些情人屋来消遣的人,那就无异于指望狼不会吃肉而改吃青草——不管是在警察还是在法官面前,他们都只会咬定姑娘是自己走进去的,甚至还能告诉法官她从其中得到了多少法郎。”   “而我们的法官和警察往往会采信他们的话,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先生们,我敢说我们的警察局高级官员们十有八九都是如此——他们在那些情人屋里玩的时候是不用给钱的,不仅不用给,他们还能从情人屋的老板那里获得法律规定以外的额外收入。”   这些话就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在两位朋友的心上,路易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忽然意识到,巴黎,这座繁华的法兰西明珠的光芒之下,掩藏着的邪恶与罪孽其实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难道我们就没有什么办法,来惩治那个卑鄙的背叛者吗?”   “至少法律是不可能指望的,先生们。”杜蒙回答,他往储藏室那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像她一样不幸的姑娘其实很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唉,先生们,给她请个医生来吧!我想她会需要一些能让心神安定一点的东西。”   “我这就让人去请穆勒医生。”   阿尔莱德回答,他紧紧咬着牙关,眼睛里满是愤怒和不甘:“路易,你留在家里,我要再去隆尚日报社一趟,问一问他们的主编是否知道那个卑鄙小人的下落。”   他转头看了跪在储藏室外的约瑟夫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的嚎啕大哭已经停了下来,此时他正垂着头盯着地面,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只看了约瑟夫一眼,阿尔莱德便放弃了带着他一起去的想法:“我自己去,彼得老爹,麻烦你去请穆勒医生——约瑟夫!”   阿尔莱德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跪在那里的约瑟夫忽然跳了起来,整个人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一样,不管不顾就往外面冲了出去。   “约瑟夫!”   “小子!”   彼得老爹和通萨尔老爹同时喊了起来,马丁老爹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一把从他身边撞过去的约瑟夫,却被直冲而过的男孩重重撞开了,疼得他直龇牙咧嘴:“上帝!这小子要干什么!”   “抓住他!”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杜蒙先生,他冲着门外自己的仆人大喊了一声,仆人当即就追了出去,他和后面跟上来的两位马车夫一起,整整跑过了半条街道才把那个孩子给抓住了。   然而约瑟夫并不愿意跟着他们回自己的主人那里,他剧烈挣扎着,对彼得老爹、马丁老爹又踢又咬:“分开我!放开我!”   三个仆人好不容易才把不听话的少年给带回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这闹出来的动静还惊动了街道上其他的住户,路易看到好几位邻居家二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衣着妖娆的情妇和女仆们从窗户上探出头来,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场闹剧。   “约瑟夫,你这是怎么啦?”   玛丽的事情还没有个头绪,约瑟夫就又给他找出这样的麻烦来,阿尔莱德简直是焦头烂额:“你不陪着你姐姐,你要去哪儿?”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放开我!”   被马丁老爹和彼得老爹反剪着双臂的少年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出来;他眼睛通红,显然之前是听到了杜蒙先生说的那些话:“那个花店,我要去烧了它!让我去烧了它!”   他那种癫狂的状态实在是让人害怕,就在一干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杜蒙先生抡起了手杖,将它当作一根棍子般一下子抽在了约瑟夫身上。   “小子,你要是想让你姐姐明天就看着你被吊死在绞刑架上的话,就尽可以去找那个花店。”   杜蒙先生俯视着疯狂的约瑟夫,他说的话非常冷酷,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态像极了那个他为之效命的人:“你信不信只要你冲进去砸一件东西,他们会以盗贼或者纵火犯的名义把你处死?”   “我不怕死,我死也要杀了他们!”   “啊,棒极了,一个不怕死的勇士。”杜蒙说,他往玛丽所在的储藏室抬了抬下巴:“那你的姐姐怎么办?”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他的死穴,约瑟夫满腔的悲愤和勇气一下子衰颓了下来,他委顿在地上,用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坚硬的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一来,阿尔莱德肯定是不能带上约瑟夫出去的了, 他只能在没有贴身仆人侍候的情况下独自去了隆尚日报社,不过这一次他依然扑了个空:报社的工人告诉他,第二天才是记者们结账的日子,建议他到时候再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阿尔莱德就再次去了隆尚日报社,而把路易留在了家里照看玛丽、莫伊娜和约瑟夫;大概九点钟左右,留在家里的路易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清脆又急促的马蹄声,这声音径直穿过街道停在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前,几分钟后,一个他以为应该在巴黎郊外的人带着他的侍从走了进来。   “杜蒙让人送信说,你这里的仆人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情。”   卡利斯特对呆住了的路易说,他的披风上还带着赶路时沾染到的雾气和露珠:“所以我回来看看你,不过等会我还得赶回去达弗赖城殿下那里。” 第137章 霜月·卑鄙的背叛(三)   直到卡利斯特走到路易面前、向他伸出手来的时候,路易才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对方是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   路易问,他握住子爵伸过来的手,发现因为在寒风之中赶路的缘故,卡利斯特的手非常冰凉,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还是把自己的另一只手覆了上去,想要让对方暖和起来:“你们是骑着马赶回巴黎的?从达弗赖城?”   “我本来是给先生准备了马车的,但先生认为马车太慢了,就和我一起骑了马回来。”   跟在卡利斯特后边的卡博说,他把自己双手拢在一起哈了一口热气,这个动作让路易反应过来,他急忙拉着卡利斯特的手把他带到客厅的壁炉边,自己亲自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柴,然后又喊来看门人,让他赶紧去给主仆二人拿一些葡萄酒来暖暖身体。   一番忙碌之后,卡利斯特捧着一杯葡萄酒坐在了温暖的火炉边,因为他那件赶路用的披风已经沾染了露水的缘故,路易把之前子爵给了他的那件天鹅绒斗篷找了出来,以免卡利斯特因为受了风寒而生病——当然了,因为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只有一件这样的斗篷的缘故,贴身侍从只得到了路易的一件旧外套作为替换。   “我听杜蒙说,你们这里的女仆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情,弄得你非常烦恼。”坐在椅子上的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环视了一下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你的那位朋友呢?”   “阿尔去了隆尚日报社,他想要找到那个出卖了玛丽的人。”   路易回答,他在子爵对面坐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疲惫非常,自从玛丽出事以来所有的悲伤、愤怒、茫然和劳累似乎一下子全涌了上来,他忍不住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卡利斯特:“先生,您大概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愤怒的事情,也不曾想过世界上会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   卡利斯特安静地听完了路易的诉说,他沉思了一会儿,作出了和杜蒙一样的判断:“如果你们是想要让那个男人得到法律的审判的话,那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莱辛夫人花店的人和那一天出现在她们店里的客人一同指认,否则我们的法律确实是对这类事情视而不见的。”   想要让一个妓院(虽然他们打着花店的名号!)和妓院的嫖客一起指认他们的皮条客,这何异于指望河水倒流!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子爵也这么说的时候,路易还是沮丧不已。   “先生,就连您也没有办法吗?”   卡利斯特摇了摇头。   “就像巴黎城里的很多情人屋那样,莱辛夫人的花店拥有一位侯爵大人的庇护。”卡利斯特说,“我不能告诉你那位大人是谁,但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强迫他们的人出庭作证,更别说这其中还可能牵涉到一些贵族的名誉了,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站上法庭的。”   “可是,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维利耶·杜·特纳逍遥法外?在他做出那样卑鄙的事情之后?”   “法律无法涉及到的事情,自然只能用法律之外的手段解决,我会让杜蒙追查那个男人的下落的。”卡利斯特说,他拢了拢斗篷的领子,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路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而让自己陷入过分的烦忧之中。忧郁是健康最大的敌人,我不愿意你为了一个女仆而损害了自己的身体。”   “我……”   路易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起来,他不得不仰了一下头,以免自己在对方面前失态:“我、我只是为玛丽感到不值,她是个那么善良的姑娘,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如果非要说有错的话,那大概是她不应该爱上那个混账东西。”   “主的旨意我们无法预料,但我相信,万能的天主会给予我们最好的安排。”卡利斯特安慰道,“就算是最狡猾的狐狸也不能永远躲在洞穴之中而不出来觅食,只要那个男人还在巴黎,我的人迟早会找到他的,”他比了个手势,“到时候你们想怎么处置他都行。”   正说着话的时候,穆勒医生来了,这位医生也许是喝多了酒,鼻子通红通红的,头发乱糟糟的,态度也非常恶劣,一直在喋喋抱怨,而跟在他身后的彼得老爹陪着笑脸,唯恐他一个脾气上来就转身走了。   “啊,先生们!”   一见到路易和卡利斯特,穆勒医生就大声地抱怨起来,他似乎没有认出子爵来,而把他当作了阿尔莱德:“这么一大早的,你们就让人去吵醒我的睡眠,仅仅是为了让我来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看病!怎么,她是昏过去了,还是又在发疯?我都说过了,你们要像对付疯人院里的疯子一样把她绑在床上,你们偏又不听!”   “玛丽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水,穆勒先生,我很担心她。”   路易站了起来,即便这位医生态度非常无礼,他也只能当作没有听见而默默忍受——穆勒医生自认为以他的名气却要给一个卑贱的女仆看病,是一件非常有失他身份的事情,于是不仅向他们索要双倍的出诊金,还每次来都要抱怨个不停。   他亲手接过了医生身后的学徒手里的出诊箱子,陪着这位医生走进了玛丽和莫伊娜所在的储藏室,而礼貌地请那位学徒留在外面:因为受到了过度刺激的缘故,玛丽对所有男人的接近都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反应,他们之前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能够接受医生为她看病的。   用作当作女仆房间的储藏室并不宽敞,在玛丽出事之前,这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却是乱成了一团,原本用来当作床垫的稻草和干活用的抹布散落得到处都是,但这里已经没有人有心情去收拾它们了。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玛丽正僵直地躺在那用硬木板搭成、铺了稻草和床单的窄床上,她的眼窝深陷、脸色灰白,嘴唇干枯,眼睛要好久好久才会眨上一下,如果不是她的胸口尚有起伏,人们甚至会怀疑她已经回归了天主的怀抱——曾经的那个鲜花般美丽活泼的少女已经被摧毁了,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了一个令人心痛的枯萎了的躯壳。   “玛丽。”   莫伊娜原本正拿着沾了水的棉花给玛丽湿润嘴唇,而约瑟夫躲在离她们最远的角落里——自从玛丽出事之后,他就一步也不愿意再离开他的姐姐、却因为玛丽的抗拒而无法接近她,于是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守着她们;在看到医生的身影之后,莫伊娜凑到玛丽的耳边,轻轻地安抚她:“玛丽,医生来给你看病,不要害怕,不怕啊——”   玛丽没有反应,她就像一具尸体那样躺在那里,既不哭也不说话,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抽走了,而只剩下躯壳漠然地应对这世间的一切。   “她需要放一点血。”   穆勒医生并不情愿在一个女仆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他草草地花了几分钟问了莫伊娜几句,就轻率地得出了结论:“这会让她感觉好一些,然后你们再按照我的法子,去药剂师那里买一点‘杰·格勒夫药剂’,那种药很有奇效,它会让她好起来的。”   “可是,她已经连着两天既没有吃什么东西,也没有喝多少水了。”路易说,他有些不安地提议,“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让她吃一点面包和牛奶?”   “啊,先生!”穆勒医生很不耐烦,“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喝,所以她的血液已经变得非常粘稠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时候如果不给她放一些血,过于黏稠的血液会要了她的命的;至于她太久没有吃东西,这倒不是什么问题,所有服用过杰·格勒夫药剂的人都报告说他们服用之后会变得精力充沛,很有力气。”   “虽然您这么说,但所谓的‘杰·格勒夫药剂’的效果可能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神奇,穆勒医生。”   站在储藏室门口的卡利斯特说,他敏锐地指出了一些穆勒医生的谬误:“一个月前《莱茵报》上就已经有一位医生发表了一封告公众书,告诉人们说所谓的‘神药’杰·格勒夫药剂,不过是几个不入流的药剂师构建出来的骗局而已,他们在药剂中加入了糖、咖啡和鸦片酊,以此给服用的人造成了精力增加的假象。”   “我说,这位先生。”   自己的医术被人当面这么质疑,穆勒医生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您大概不知道,我行医二十多年……”   就在穆勒医生转身要和卡利斯特理论的时候,也许是听到了陌生男人的声音,一直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的玛丽忽然转了一下头,看向了门口。   “啊啊啊啊!”   在定定地盯着门口的几个男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大声地尖叫了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玛丽胡乱挥舞起了双手,她抓住了她手边所有她能抓到的东西:木做的枕头,用来充当床垫的稻草,以及莫伊娜原本拿在手里给她擦拭嘴唇的棉花,甚至是那个盛着水的木碗——所有这些,全都胡乱的、一股脑地被发疯的女子往路易和卡利斯特身边砸了过去。   “姐姐!”   “玛丽!玛丽,你冷静下来!”   “我的天!她又发疯了!”   穆勒医生显然是见过这种状况的,他抱着头躲过那向他砸过来的木碗,随后一矮身就逃出了那个储藏室,还不忘埋怨被他甩在身后的路易和卡利斯特:“我都说过了,你们最好是把她绑起来,就像疯人院对付那些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样——可是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不能那样对她,拜托您想个法子吧,医生!”   这自然也不是路易第一次见到玛丽这个样子,他又伤心又忧心,然而这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让唯一能接近玛丽的莫伊娜去收拾残局而已:“您开什么药我都让人去给她买来,只要能让她好过一些。”   而等莫伊娜好不容易把玛丽安抚下来的时候,卡利斯特也已经必须离开了,他得赶在阿图瓦伯爵问起他之前回到达弗赖城去。   “不要太过忧虑,更不要因此而让自己生病。”   离开之前,卡利斯特这么叮嘱路易:“如果你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就去找杜蒙,我会告诉他照顾你们这里的需要的。”   子爵离开之后不久,阿尔莱德就回来了,他看起来颇为沮丧的样子,也许是玛丽的事情给他的打击太大,乃至于就算从看门人那里得知了卡利斯特曾经来过的消息,他竟然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恼怒起来。   “他来这里干嘛?是想看我的笑话吗?”   阿尔莱德有些愤愤地抱怨了一句,但他没有说更多关于子爵的坏话,而只是告诉路易:“我今天见到了隆尚日报社的主编,但他也不知道维利耶·特纳的下落,而只是说听说他回了老家。”   “你有告诉那位主编,关于维利耶和玛丽的事情吗?”路易问。   “啊,我当然有把那个卑鄙小人的卑劣行径告知那位先生!”   阿尔莱德愤愤地回答,然而当回忆起隆尚日报社主编那轻蔑的笑容时,他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可是,你大概不知道,那位主编先生竟然说,‘一个不知道自重的女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如果一位姑娘说自己有一个情人,那她肯定还有另外一百个情人;从这方面来说,维利耶·杜·特纳先生倒是做了一个极好的榜样,他告诫了我们的妇女们应当安分守己。’——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他还说‘我随时欢迎那位先生到我的报社里担任记者的职位,而且会在他需要证明的时候为他作证,担保他是一个正直的、诚实的人,而绝不会让他受到一个不值得尊敬的女人虚伪的指控困扰’,圣母玛丽亚在上,我当时气得简直想要一拳打掉那个家伙的门牙!”   “这、这都是些什么歪理呀!”   路易自然不会想到,在维利耶做出了那样道德败坏至极的事情之后,竟然还会有人对那个无耻之徒的作为表示赞赏:“圣母玛丽亚在上,那位主编先生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为了避免被已经饱受刺激的玛丽听到,他们这些话是压低了声音谈论的,而在听到阿尔莱德的声音之后,莫伊娜从玛丽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盯着两位朋友看了一会,径直走到路易面前。   “我按照医生的话,给她喝了一点掺了鸦片酊的牛奶,她刚刚才睡着。”莫伊娜对路易说,她往门外看了一眼:“之前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谁?”   路易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莫伊娜似乎没有见过卡利斯特:“那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他已经离开了,怎么了?”   “德·杜兰德?原来是个贵族。”   莫伊娜转过头来,她定定地盯着路易看了好久,似乎在研究他的话是否可以相信。   “他那种蓝绿色的眼睛似乎很少见。”   “啊,那倒是确实。”路易说,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莫伊娜,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不是有意吓到玛丽的,他不知道玛丽现在不能看见陌生的人。”   莫伊娜没有理会他的话,这回她转而问了旁边的阿尔莱德。   “那位先生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你说杜兰德?他确实来过一次。”阿尔莱德说,他以为莫伊娜指的是子爵带着路易去了玫瑰花俱乐部的那一次,那件事让他一说起来就怄得很:“上帝,他来一次就够我受的了,不需要更多了!”   “是吗?这么说来,还真的就是他了。”   “什么就是他?”   莫伊娜这些越来越古怪的问题怎么看怎么奇怪,路易不由得犹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奇怪的不安。   “玛丽她,那天晚上被关在那个情人屋里的时候,”莫伊娜说,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缓慢,而一直盯着路易的眼睛:“走进她所在的那个房间的,就是刚才的那个男人。” 第138章 霜月·可怕的真相   “你、你什么意思?”   路易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莫伊娜的话中所指,而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炸了开来,然而莫伊娜并不让步,她直视着他:“就是如你所想——那个叫做杜兰德的人那天晚上去了莱辛夫人的花店,是他害了玛丽。”   “这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路易又惊又怒,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可怕,而本能地拒绝相信她的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杜兰德先生那天根本就不在巴黎,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会去那些地方的人!”   “呃,莫伊娜,我想你应该是搞错了什么。”   在弄明白莫伊娜话里的意思之后,饶是阿尔莱德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些干巴巴地开口:“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位先生,但我也得说,他看起来不是那种风流浪荡到需要去情人屋里找乐子的人。说实在的,以他的权势和财富,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并不需要通过那种地方。”   莫伊娜没有理会他们说的话,她转过头从窗户往街道上看了一眼,似乎在寻找出去买药的彼得老爹的踪影,随后她又侧耳倾听了一下玛丽房间里的动静。   “之前我安慰玛丽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一直在对我说‘是那个人’——当时房间里就那么几个人,你认为她说的,会是谁?”   即使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莫伊娜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你们该庆幸那时候约瑟夫没有听到她的话,否则,那位先生能不能顺利走出这里还真是一件不好说的事情。”   “不,不,这绝不可能。”   伤害了玛丽的那个人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路易只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而一把抓住了阿尔莱德的胳膊,以免自己因为眩晕而倒下去:“他那天已经去了达弗赖城,我知道这件事,那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一定是玛丽弄错了。”   “达弗赖城离巴黎并不远,如果是乘坐马车,就算晚上来巴黎看一场戏剧也可以从容赶回去。”   “不,这一定是玛丽弄错了,她遭受了那么大的伤害,那么惊恐害怕,”路易说,他感到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在割着他的喉咙:“她怎么可能记得当时的人是谁呢?”   “她哀求过他。”   如果说在此之前,路易还能质疑说是玛丽认错了人的话,那么莫伊娜接着说出来的这些话就无疑是在往他的心上敲钉子,每一句话都能够在人们柔软的心脏上划出流血的伤口:“我想那种蓝绿色眼睛和金色头发是很好认的,不是吗?她当时已经认出他来了,因为他曾经来过这里,可是不管她怎么苦苦哀求——”   “够了,莫伊娜!”   眼看着路易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阿尔莱德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你都不要再说了,我想我们应该先想办法让玛丽好起来,再来探寻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这么喝止之后,莫伊娜果然闭了嘴,她若有所思地、定定地看着阿尔莱德和忽然跌坐到椅子上的路易。   “给我三百法郎。”   在站在那里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之后,莫伊娜忽然对阿尔莱德说,她甚至都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这笔钱:“最好是五十和二十法郎的金币,钞票也可以,我自己去换成金路易。”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阿尔莱德有些疲惫地问,从莫伊娜口中说出的那些话实在是令人惊骇,这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这个女人:“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还有穆勒医生的出诊金和药剂师的费用要付,给不了你那么多。”   “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不要问。”莫伊娜回答,她歪了歪头,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在那一瞬之间,他们之前见过的、那种疯疯癫癫的神态又出现了:“如果事情办成了,你们自然会知道是什么事的。”   “得了吧,你别再给我增加新的麻烦,我就由衷地感谢圣母玛丽亚的庇佑了!”   阿尔莱德咕哝了一句,他摸遍了全身上下,找到了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随后他拿出了装着零钱的法郎盒子,却发现里面只剩下了一枚五法郎的银币和一枚五十法郎的金币——正是他曾经从玛格丽特那里得到的那一枚。   他凝视着那枚一直放在法郎盒子最底部的金路易,就像凝视着心爱的女子那令他倾倒的美丽容颜;但最终,他还是把那枚特殊的金路易从盒子里取了出来,和钞票一起交给了莫伊娜。   “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阿尔莱德说,他没有再问莫伊娜想要做什么。   莫伊娜也没有再问他要那不足的四十五法郎,她拿着这笔钱,头也不回地从客厅里走了出去;而她一离开,阿尔莱德就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他慢慢地在路易身边坐了下来。   “我想,那天在莱辛夫人花店里的人应该不是杜兰德子爵。”   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勉强笑了一下:“玛丽她,肯定是认错人了,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很容易大惊小怪,就算一只老鼠也能把她们吓坏——”   这时候说这种话无疑是不太妥当的,阿尔莱德说着说着,就不由得停了下来——就像上帝的旨意忽然降临一样,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和杜兰德子爵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子爵的堂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一个素来有着风流的名声、又和子爵有着同一个祖父的轻浮浪荡子;如果玛丽那天遇到的人其实是他,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加尔比恩确实来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而那位先生会去情人屋那样的地方是毫不奇怪的。   一直把自己的脸埋在手心里的路易抬起头来,他看起来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绝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路易说,仿佛要把莫伊娜说的那些话全部否定掉一般,他重复了一遍:“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这绝不可能,他一直在达弗赖城侍奉阿图瓦伯爵殿下,今天早上他还是从那里过来的,怎么可能会是他呢?一定是玛丽弄错了,很多人都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她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   阿尔莱德犹豫起来,他想着要不要说出加尔比恩的名字,然而当他的视线和路易对上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朋友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阿尔,”路易说,他几乎是在哀求了:“阿尔,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比阿尔莱德还要更早一些,在莫伊娜说玛丽“苦苦哀求过他”的时候,路易就意识到了:玛丽遇到的,很有可能是杜兰德家族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和卡利斯特一样有着蓝绿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而就在几天之前,子爵还对自己抱怨过他素来喜欢拈花惹草的事情。   然而不管伤害了那个女孩子的是子爵还是他的堂弟,这对路易来说都是可怕到不能承受的事情,为此他甚至哀求自己的朋友不要说出加尔比恩的名字、仿佛这样就无需面对那最可怕的可能:“我们等玛丽好一些,等她好起来之后再说这些事吧!现在她不能再受刺激的了。”   阿尔莱德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点点头,仿佛莫伊娜的那些话从来没有被说出来过了;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发芽,罪孽的虫蚁便能够啃噬其上,让人们的内心饱受煎熬而不得安宁起来。   莫伊娜拿着阿尔莱德给的钱走出去之后,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再出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人们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了,谁知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却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玛丽身边去照顾她,但对自己这一整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完全闭口不谈。   “你们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面对彼得老爹和通萨尔老爹的追问,她也只是这么回答。   她的答案花了整整两天才到来——在第三天深夜的时候,一辆有蓬的运货马车停在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门前,赶车的吉普赛人喊醒了看门人,告诉他:“喂!告诉你们这里的人,你们要的马铃薯到了。”   “马铃薯?”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状况,当路易和阿尔莱德披了御寒用的长外套走下一楼的时候,莫伊娜正呆在客厅的壁炉前,她似乎对这种状况早有准备。   “是我要的东西。”她若无其事地对阿尔莱德说,却一句也没有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两个吉普赛男人呼哧呼哧地抬着一袋所谓的“马铃薯”走了进来,然而任何人只需要看一眼都能看出那巨大的布袋子里肯定不是粮食——那里面分明是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还在试图挣扎的人,从发出的闷哼声来看,这个被当成马铃薯装进去了的倒霉蛋估计还被塞了嘴巴、以免他叫出声来。   不过,比起那看起来是被绑架了的袋子里的人,更让阿尔莱德和路易又惊又怒的是那个跟着吉普赛人走进这里来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棕发灰眼,明明不是吉普赛人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他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就好像他不是走进了一个仇人的住处一样。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 第139章 霜月·无耻之徒(一)   “好久不见了,阿尔莱德。”   跟在两个吉普赛男人后面走进来的,正是那曾经用卑鄙的手段欺骗了阿尔莱德、以至几乎断送掉整个德·格朗维尔家族的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然而这个骗子就像那些卑鄙的勾当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甚至毫无异样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呼:“看起来,你们过得还不错。”   “你这个——你这个卑鄙的骗子、罪犯、该被吊死在绞刑架上的异教徒!你怎么敢站在这里对我说话!”   阿尔莱德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拿出他的手枪对准索洛涅,然而当他在口袋里摸了个空的时候,才想起来他的枪放在了二楼的书房里——有谁能想到,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竟然敢大摇大摆地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来呢?   “用不着这么紧张,阿尔莱德,我今天既不是为你而来的,也不打算对你们做些什么。”   对于阿尔莱德的愤怒与戒备,索洛涅只是抱着手,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看都不看那正在悄悄往门边退去的彼得老爹一眼:“我只是受人所托,把这个东西,”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被套在袋子里的、还在挣扎的人,“带给她,仅此而已。”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仁慈的‘不打算对我们做些什么‘啊!”   阿尔莱德咬牙切齿地回答,他警告着自己不要相信这个骗子的任何一句话,然而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看了莫伊娜一眼:“是你让他来的?”   “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帮我找到一个人。”   莫伊娜非常平静地回答,她在自己的裙裾上擦了擦手,然后拿起了一根蜡烛往吉普赛人那边走去,似乎想要借着烛火的光芒看一看袋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索罗涅,看来你的人缘可不太好啊。”   两个吉普赛男人倒是完全没有受这里紧绷的气氛影响,他们嘻嘻哈哈地将抬进来的袋子扔在了地上,其中一个还顺便往袋子上踹了两脚,换来里面的人吃痛的闷哼:“怎么到哪里都有想要你命的仇人?”   这些吉普赛人说话怪腔怪调的,奚落完索洛涅之后,他们就开始动手解开那系着布口袋的绳子,而当他们拉下布袋的口子、让里面的人露出脸来的时候,就连正和索洛涅对峙着的阿尔莱德和路易都为之大吃一惊。   “维利耶·杜·特纳!”   被当作“马铃薯”装在布口袋里的正是他们遍寻不着的那位大学生,不过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凄惨,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先被人痛打了一顿之后才装进袋子里的:维利耶·杜·特纳原本英俊漂亮的脸蛋上满是红肿和淤青,眼眶乌黑得像是被人照着眼睛揍了几拳;为了配上这位大学生的身份,吉普赛人还剥走了他原本的衣服,然后给他换上了苦行者们才会穿的那种粗糙无比的刚毛衬衣,同时还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块臭气烘烘的破布。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被如此对待,维利耶·杜·特纳所受的罪自然是不必说的,乃至于当他认出阿尔莱德和路易的时候,他的神色竟然先是自己得救了的惊喜、随后才转变成了深深的恐惧;因为嘴巴被塞住了的缘故,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唔唔”哼着,拼命想要抬起身来向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人们求饶。   “我们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抓住他的。”   一个吉普赛人对莫伊娜说,他笑嘻嘻地拍了拍维利耶的脑袋,仿佛那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皮袋:“这个人把自己藏在一个公寓里,以为这样就谁也找不到他,嗨,索罗涅带着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想跑,我们只好打了他一顿,他才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什么‘特莫‘了。”   即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家,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索罗涅·格罗斯泰特和维利耶·杜·特纳,这两个人都是阿尔莱德和路易最痛恨的骗子,结果现在他们却一起出现在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这里了,甚至其中一个还是被另外一个给绑架过来的!   也许是那一句“维利耶·杜·特纳”惊动了呆在玛丽身边的约瑟夫,他走到储藏室的门口看了一眼,当意识到那躺在地上的身影非常熟悉的时候,愤怒的少年几乎是立刻就冲了出来。   “混蛋!”   约瑟夫叫喊着,他冲到维利耶的身边,一脚就踢在了维利耶的腰腹上,随后又是重重一脚踹在了大学生的两腿之间。   这两脚下去(特别是第二脚!),被捆住的大学生顿时疼得整个人都弯成了煮熟的虾子,他“唔唔”地叫着,试图将自己蜷成一团以免继续受到伤害;然而约瑟夫还不解恨,他在极度的愤怒之下,竟然抄起了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就要对着维利耶的头砸下去:“你这个骗子,下地狱去吧!”   如果约瑟夫手中的椅子真的砸了下去,那维利耶·杜·特纳大概就真的要到地狱里去忏悔自己的罪行的了,然而那两个吉普赛人一看他这个举动,当即就伸手抓住了他要砸下去的椅子。   “喂喂,小子。”   吉普赛人和约瑟夫争夺着那把要命的椅子,其中一个操着怪怪的巴黎口音,他对约瑟夫说:“你想怎么打这个家伙都行,但你不能弄死他啊。”   “啊啊啊!”   他们只僵持了一会儿,约瑟夫就已经没了耐心,他把手中的家具一丢就扑到了维利耶身边,抓住大学生的衣领就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随后又站了起来,对着维利耶又踢又踹。   虽然约瑟夫的举动非常暴戾,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的人们却没有一个觉得那位大学生可怜的,那两个吉普赛人拿走那把椅子之后就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约瑟夫痛打地上的人,他们甚至还指点起约瑟夫该挑哪个脆弱的位置下手了。   既然连这里的主人都没有要阻止约瑟夫的意思,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自然就更加不会阻止了,即使大学生被打得连连闷声惨叫,他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本来并不打算再和你见面。”他对阿尔莱德说,随后转头看了莫伊娜一眼:“但玛丽找到了我,既然她要我把这个男人带来给你们,那就顺便打个招呼吧,当然了,估计你是不想看到我的。”   他说的是“玛丽”而不是“莫伊娜”,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到底是谁——这么一来,莫伊娜曾经说自己“并不知道索洛涅在哪里”无疑是说谎了的了。   “如果你愿意自己走到监狱里去承认你的罪行,那我倒是很乐意每天都和你见面,直到你被吊到绞刑架上去。”   阿尔莱德的心情比路易要恼怒得多,他已经明白莫伊娜那天问他要的那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了:“早知道区区几百法郎就能让你现身,我就应该在报纸上登个广告,这样你还能多拿一点。”   对于他暗藏讽刺的话,索洛涅只是将双手抱在了胸前,他的神色甚至都没有为之改变一下。   “几百法郎的话,还不足以让我给你办事。”索洛涅说,他的样子可不像是在开玩笑:“至于出卖我自己的价钱,那就更贵了,你是付不起的。”   “怎么,难道玛丽是给了你几千万法郎的钱,才让你愿意在今天走进这里来的吗?”   “这不一样。”索洛涅说,这回他没有再转头去看莫伊娜:“熟悉的客人再来买东西的时候,价钱总归是要便宜一点的。”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不熟悉的人就不要指望他的仁慈了,这让阿尔莱德几乎要忍无可忍,他不顾路易的阻拦,大踏步就往索洛涅那边走了过去。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   他咆哮起来,一把抓住了索洛涅的衣领,然而这号称自己只为钱办事的商人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阿尔莱德,我暂时还不想付洗衣服的费用。”   “你这个混蛋!”   阿尔莱德几乎要被索洛涅给气了个七窍生烟,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眼前的人给送到监狱里去:“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你那些造假的茶叶,差一点就毁了我家族的名誉,还骗走了我那么多的钱!把我的钱都还给我,不然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里!”   “我身上只带了二十法郎,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全都给你。”索洛涅非常冷静地说,从他的脸上甚至找不到一点做了违法之事的慌张:“至于我能不能走出这里,这恐怕是你决定不了的,不用白费力气了,阿尔莱德,我既然敢自己来,自然能自己走。”   “你!”   在阿尔莱德被索洛涅气得直喘粗气的时候,客厅的另一边,莫伊娜终于将愤怒不减的约瑟夫给拦了下来,这时候维利耶已经被男仆给打得鼻青脸肿了。   “我说,这位维利耶先生。”   虽然面对的是卑鄙地出卖了玛丽的人,莫伊娜却是笑靥如花,她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两块手帕,优雅地将它们叠在了一起:“我可以让你说话,不过,夜已经这么深了,你不能大喊大叫吵醒我们的邻居,不然,我可是要惩罚你的。”   这对维利耶来说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他“唔唔”地哼着,连连点头,甚至挤出了一个油腻的笑容来——只不过这位先生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笑容放在那张被打得红肿淤青交错的脸上,怎么看都怎么叫人厌恶。   莫伊娜似乎没有看到维利耶那讨好的、试图展现自己魅力的笑容,她一只手拿着手帕,另一只手取出了维利耶口中塞着的破布。   “来人——”   一得到能够说话的自由,维利耶·杜·特纳当即就背弃了自己刚刚的承诺,他用尽了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呼救声传出去,然而莫伊娜的动作比他还要更快一些——   维利耶第二句的呼救还没有喊出口,她手中的手帕就捂上了大学生的嘴和鼻子,随后莫伊娜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   “唔唔,唔唔!”   厚实的手帕再加上女人的体重,不仅能掩盖住所有的呼救,还能让人因为无法呼吸而开始窒息,而维利耶因为被捆住了手脚而根本无法反抗,不需要半分钟,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紫起来,挣扎的力度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我的天,莫伊娜!”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想到莫伊娜一个女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维利耶已经眼看着就要被莫伊娜给捂死了:“莫伊娜,你快放开,他快要窒息了!”   “啊,没什么关系的。”   莫伊娜说,她脸上甚至还挂着甜蜜的微笑,仿佛她正在做的不是一件接近谋杀的事情——只能说,这个女人不愧有着“疯女”之名:“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的,哎呀,真是的,我不是给过他机会了吗?” 第140章 霜月·无耻之徒(二)   一直到维利耶昏了过去,莫伊娜才松开了那按在他口鼻上的手帕,此时维利耶的脸色简直就像死人一样了,看得路易胆战心惊。   “索洛涅,你帮我把他拖到我的女孩那里去。”   虽然做出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莫伊娜却是镇定得很,她甚至有闲心抚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约瑟夫,你再去端一盆凉水来,越冰越好,我们可是得好好‘招待‘这位特纳先生呢。”   按道理来说索洛涅是不会理会这种请求的,然而他居然真的推开了阿尔莱德的手,然后走过来抓起了维利耶的领子——因为索洛涅身材非常高大的缘故,他拖动起昏过去的大学生简直比拎起一只小狗还要轻松。   “莫伊娜,这可能不太妥当。”   眼看着索洛涅真的在莫伊娜的指引下往玛丽所在的储藏室走,路易不由得出声阻拦了一下,此时显然所有的恩怨都要先放在一边,他更加担心的还是储藏室里的人:“这可能会再次刺激到玛丽,也许、也许我们不要再让她见到这个人比较好。”   “不,法朗坦先生,这应该让她知道。”莫伊娜回答,她回头看了呆立在那里的阿尔莱德一眼:“你们不是说,公正无比的法律也无法制裁出卖了她的人吗?我偏要让这个无耻小人得到应有的审判,法律没办法做的,我来为玛丽做。”   她让索洛涅把维利耶拖到了储藏室里,这么一来,路易和阿尔莱德别无选择,他们也只能跟着走进了储藏室。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已经一动不动地躺了好几天的玛丽居然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这把两位朋友都吓了一大跳:她像个木偶一样僵直地坐在那铺了稻草的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被索洛涅拖进来的人——她甚至没有对索洛涅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表现出抗拒。   “玛丽。”   莫伊娜倒是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她走到玛丽的床边,呼唤了她一句。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玛丽直直地盯着维利耶,她的声音又沙哑又轻,几乎是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这还是自从出事以来,路易和阿尔莱德第一次听到玛丽说话,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几乎要让人回忆不起来她曾经的声音是什么样子。   “没错,就是他。”莫伊娜说,她侧身坐到了玛丽身边:“你要仔细看一看他吗?”   玛丽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更没有说话,然而莫伊娜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她转头对约瑟夫说:“把他弄醒。”   约瑟夫端了满满一盆凉水过来——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的一盆冷水泼下去,感染风寒简直是必然的事情,如果运气不好,甚至会因此而一命呜呼——然而即使可能构成谋杀,约瑟夫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一盆水都泼到了维利耶的脸上和身上了,他还不解气地狠狠踢了那男人一脚。   躺在地上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大学生呛咳起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巨人一样高大、将他从公寓里劫走的索洛涅,随后才是被他坑害了的女仆的两位主人和约瑟夫,而那个刚刚差点就把他杀了的女人就坐在被他卑鄙地出卖了的姑娘身边。   “先生,饶了我,饶了我!”   这个大学生当即就痛哭流涕起来,他挣扎着想要扑到阿尔莱德脚边祈求他的原谅:“先生,求您饶了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着有下一次?”   阿尔莱德几乎是一脚踢开了想要扑到他身边的维利耶,这几天以来积聚的愤怒和遇到索洛涅的郁闷无处可发,他也顾不得什么贵族应有的风度了:“你这个肮脏的猪猡,该下地狱的渣滓,下流的杂种!你为什么要这么害玛丽?”   “我,我没有害她,先生,我没有害她,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她。”   维利耶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这个卑鄙小人在出卖那深爱着他的姑娘、从而得到大笔金钱挥霍的时候,他肯定没想过自己会被阿尔莱德抓到,乃至于他现在只能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先生,请您相信我,我,我爱她,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对待——玛丽!玛丽!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不对?我爱你就像你爱着我啊!”   “你这个混蛋!”   玛丽还没有反应,约瑟夫先尖叫了起来,他拿起手中的木盆就往维利耶头上砸去:“你这个混蛋,你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在害了我的姐姐之后!”   这一次没有了吉普赛人阻拦,维利耶的脑袋就真的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击,打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而这个储藏室里的人都只是冷眼旁观着,直到约瑟夫想要再来一下的时候,阿尔莱德才喝止了他。   “你竟然敢说你爱着玛丽,还敢说你把她当作妻子?”   阿尔莱德冷冷地说,这个维利耶·杜·特纳的下作和毫无羞耻心让他震惊,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暴躁了:“怎么,你所谓的爱,就是把她当作一件货物那样,卖给那些肮脏的地方吗?维利耶·杜·特纳,你居然有脸说自己是个巴黎大学的学生,我看街边最低贱的乞丐都要比你来得品德高尚一些,至少他们不会出卖自己的同伴!”   “不,不,不是的,先生,我爱玛丽,我深爱着她,我是被魔鬼蒙蔽了。”   挨了那样的一记重击之后,也许是明白过来除了莫伊娜之外,还有一个约瑟夫想要要他的命,大学生不由得痛哭起来,那张青白红紫交错的脸涕泪纵横:“我忏悔,我忏悔,先生,我是被魔鬼蒙蔽了,是魔鬼每天在我的耳边说话,诱骗我犯下了错,先生!那不是我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决定,是魔鬼遮上了我的眼睛,堵住了我的耳朵,才让我犯错的,先生!”   一直抱着手站在门边听着的索洛涅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看着维利耶就像看到了一堆恶心的烂泥。   “一个敢做而不敢当的懦夫。”他简短地这么评价了一句,就转过了头,不屑于再看到这个连承认自己的卑鄙都不敢的所谓大学生了。   维利耶想要继续狡辩,然而阿尔莱德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那些不知所谓的话了。   “我要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阴森森地威胁维利耶,“如果你有一句假话,我就把你绑起来,先碾碎了你的手指,然后砍了你的手,再割了你的舌头,反正你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明白吗?”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阿尔莱德一脚踩上了维利耶的右手,狠狠地用鞋底碾了两下,这残暴的举动当即让大学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保证,我保证,先生!”   “很好。”阿尔莱德说,他望了坐在玛丽身边的莫伊娜一眼:“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出卖玛丽?”   “我,我需要钱,先生。”   维利耶哆哆嗦嗦地回答,他仍然忍不住想要为自己开脱:“我想进入隆尚日报社,可是我还缺一点钱,莱辛花店的人说,他们可以给我五百法郎,我、我需要这笔钱来买一些体面的衣服。”   他痛哭流涕起来:“先生,先生,原谅我,我只是不想再像那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一样被人赶出来,不想再被人看不起。先生,原谅我,我被魔鬼和虚荣蒙蔽了眼睛——”   五百法郎,这和杜蒙先生的线人带回来的消息有些许偏差——但这并不重要,不管他是收到了五百法郎还是一千五百法郎(毕竟下人贪污舞弊是很正常的事情),维利耶·杜·特纳出卖了玛丽的事实都是无可置疑的。   “你这个肮脏的、无耻的、下贱的猪猡!你怎么敢拿这种钱!”   “我,只要我进报社当了记者,记者的薪水很丰厚的,我很快就能把玛丽从那里带回来——啊呀!”   维利耶为自己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呢,阿尔莱德已经一脚踹在了他的大腿上,这让大学生当即痛得叫出了声。   “玛丽之前已经给了你几百法郎,她甚至没有要你写借条!”   阿尔莱德咆哮起来,他恨不得把眼前的无耻小人给碎尸万段:“她预支了她的工钱,掏空了她的积蓄给了你那么多,你却恩将仇报把她送到了那种地方,你这个该下地狱的东西!”   这种背叛的理由实在是太过忘恩负义、令人齿冷,就算是这个屋子里脾气最为温和的路易,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歪维利耶的脸——而约瑟夫真的那么做了,他一拳砸在了维利耶脸上,几乎把他的半边脸都打歪了。   “先生,先生,救救我!”   大学生被打得嘴角流血,他含糊不清地呼救起来,然而阿尔莱德自己还恨不得上去踹两脚呢,哪里还会拦着约瑟夫?最后还是索洛涅阻拦了一下,而他阻止的理由听起来就非常可怕了:“不要随便就把人给我打死了,处理尸体很麻烦的。”   这句话绝对把大学生给吓得够呛,绝望之中,他忽然想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深爱着他的姑娘,于是拼命想要寻求她的庇护:“玛丽,玛丽,救救我!他们要杀了我了,玛丽,原谅我,玛丽,我爱你,我爱你啊!”   玛丽坐在床上,昏暗的烛光之下,维利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勇气来,认为自己可以利用这个姑娘的心软从这里安然离开:“玛丽,玛丽,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很爱我,亲爱的,我也深爱着你,我早就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妻子了。玛丽,我对你的爱就像对我父母的爱那样深,我很抱歉我以前做了一点错误的事情,可是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我爱你,我的爱,我深爱着你。”   玛丽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动,反而是她身边的莫伊娜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说,你把她当作你的妻子?”莫伊娜说,她抬头环视了一下这间储藏室里的人,然后轻快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这样,那你就迎娶她做你的合法妻子吧,正好,这里有四个能作为证婚人的男人。”   这句话一出,维利耶·杜·特纳那喋喋不休、令人作呕的表白和忏悔顿时戛然而止,就像一只嘎嘎叫的鸭子忽然间被人掐住了脖子。   “不,我不能。”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能娶一个女仆做我的妻子。”   这一次,就连路易都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一把抄起一根放在门口边的木棍,对着那个无耻的家伙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混账!混账!” 第141章 霜月·无耻之徒(三)   不能娶一个女仆做他的妻子——有此一句,实际上已经足够了,维利耶·杜·特纳,这个无耻的男人从来就不认为玛丽能够做他的妻子,他以往所有的承诺、礼物和甜言蜜语都不过是卑劣的算计与利用;即使玛丽曾经那么深爱着他,在他的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仆”!   “你算个什么东西,卑劣的家伙,无耻的叛徒!”   路易手中的棍子重重落在维利耶身上,同时愤怒地咒骂着这个无耻之徒,他为玛丽深感不值,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看出这个混账的真正面目;而约瑟夫下手要更重一些,他已经红了眼,一脚又一脚地踢打着维利耶的腰腹上,换来后者的连连惨叫:“去死吧,下地狱跟魔鬼呆在一起去吧,混蛋!”   约瑟夫挑选的角度是如此刁钻,疼得大学生满地打滚,也许是肉体上的疼痛足以湮灭最固执的偏见,也许是害怕约瑟夫真的会杀了他,维利耶嚎叫起来。   “饶了我,饶了我!”他鼻涕连连,哀求道:“我娶她!我娶玛丽,我愿意娶她做我的妻子,我在公证员的面前娶她!先生,约瑟夫,饶了我吧!”   “啊啊啊!”   这并非发自真心的许诺自然是无法熄灭人们心中的怒火,然而这却刺激到了形枯槁坐的玛丽,她忽然从床上扑了下来。   大学生还以为他的计谋再一次奏效了,就像以往不管他的手段多么卑鄙拙劣都会被那个深爱着他的女孩接受一样;他对那向他扑过来的女孩展现出了他那种恶心的笑容,试图去亲吻她的面颊:“玛丽,玛丽,我爱你……”   迎接他的是女仆用力的推搡。   “啊啊啊!”   玛丽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似乎要把她心中的悲哀和痛恨都发泄出来;她将维利耶推到了地上,然后夺过了路易手中的木棍,抡了起来,狠狠地砸向了那个她曾经为之付出一切的无耻之徒。   因为连续多日没怎么吃东西的关系,玛丽只是打了几下就快要没有力气了,然而即使如此,维利耶·杜·特纳都不敢直面她的痛打,他毫无骨气地左躲右闪,试图躲避开去:“玛丽,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爱你,我爱着你啊,玛丽!”   女仆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她仿佛已经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了:曾经的爱人变成了魔鬼,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卑劣的欺骗,所谓的忠诚与爱恋更是从来不曾存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这还要更悲哀的事情呢?如果万能的主真的如神甫所言、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世人的罪孽,那大概在看到这个少女的悲惨遭遇的时候,他也会不忍地闭上眼睛的吧?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直到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才扔下手中的木棍和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维利耶,踉跄着扑到了莫伊娜的怀里。   莫伊娜把可怜的少女抱在怀里,她安抚地摩挲着玛丽的后背,没有再看那倒在地上的大学生一眼。   “把他带走吧。“她对索洛涅说,“这个人随你处置了,但不要再让他出现在巴黎,更不要让他有机会出现在玛丽面前。”   “这个你可以放心。”索洛涅回答,他相当粗暴地一把抓起那倒在地上的人,在对方惊恐地喊叫出来之前就把那块臭烘烘的破布重新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拖着他就往外走;也许是预感到了不祥的命运征兆,大学生奋力挣扎起来,试图想要从绑架者的手中逃脱,然而他的挣扎和反抗在索洛涅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六岁孩童想要反抗成年人意志那般微不足道。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你要到哪里去?”   阿尔莱德当即就跟着索洛涅走出了储藏室,然而后者对他的询问完全充耳不闻,而只是让那两个跟着他来的吉普赛人把维利耶·杜·特纳重新装进那个大布袋里——在这个过程中,大学生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试图逃脱,同时还伸长了脖子,“唔唔”地喊着向路易和阿尔莱德求救。   “我该走了,阿尔莱德。”   等吉普赛人兴高采烈地装好了他们的“马铃薯”并准备抬起来的时候,索洛涅才转头对阿尔莱德这么说了一句,他的语气就像在和一个普通的朋友告别:“如果有下一次机会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彼得老爹像一只猫一样从客厅的角落里冒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把猎枪。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老实点儿,抬起手来!”   彼得老爹大喊着,他手中的猎枪对准了索洛涅,而要阿尔莱德和路易赶紧离这个危险分子远一点:“先生,我们有枪,我们可以把这个骗子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状况,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被另一个人用猎枪这么指着,怕是吓得连话都要说不出来的了,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却只是瞥了彼得老爹一眼,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样子。   “看来你的这个仆人还算警觉,还知道去拿枪。”他对阿尔莱德说,“不像看门的那个一样,遇到事只敢躲着不出来。”   阿尔莱德狠狠地咬了咬牙。   “那些茶叶,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索洛涅·格罗斯泰特?”   “没什么值得解释的,你之前不知道的,在伯纳德找过你之后也应该都知道了,不是吗?”   这个人一手制造的茶叶骗局几乎让整个德·格朗维尔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差一点就让他担上欺诈的罪名而遭受牢狱之灾,同时更是让他损失了成千上万的法郎,结果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却站在这里,对他说“没什么值得解释的!”   “格罗斯泰特!难道你就不怕我让你永远留在这里?!”   “我知道你这里有枪,阿尔莱德,而且还不止一把,但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有这个念头为好。”索洛涅说,他指了指那个被吉普赛人抬起来的袋子:“除非你有胆量把我和我带来的人,还有那个人全部都杀掉,再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好,否则,你认为以袋子里那位先生的德行,他是会在法庭上为你作证说我是擅闯民宅的强盗,还是会指认说你指使我绑架了他、以此来索要赎金?”   这下子,就连彼得老爹也愣住了,他犹疑地看了看阿尔莱德,又看了看路易,不过还是没有把对准索洛涅的枪口移开。   “你这个该死的卑鄙小人!”   阿尔莱德被索洛涅的话给气得够呛,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索洛涅;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说的确实是实话,以维利耶·杜·特纳那种毫无羞耻心的卑劣品格,就算阿尔莱德将他从索洛涅手中解救出来,那位大学生也绝不会有任何感激之心,而更可能会为了维护他所谓的名誉而反咬一口。   “我从来没有自我标榜过我是一个好人,阿尔莱德,你的要求不能太高。”   索洛涅说,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袋子:“但是,我这个不好的人可以帮你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自认为自己是好人的人,而不用你去烦恼该怎么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惩治他;你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一个法郎——我已经很宽容了,阿尔莱德,换成别人的话,我还得收一大笔钱才行。”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人?”路易问,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准备把他带到哪里去?”   索洛涅望了路易一眼,他似乎思考了几秒钟。   “外省的一些矿山上很缺人手,那些矿主会很乐意花上两百法郎来购买一个劳工。”他说。   矿山里的劳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路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需要稍微对矿山恶劣的工作条件有所耳闻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时代所谓的矿山劳工与其说是劳力,更不如说是属于矿主的奴隶;那些劳工被戴上镣铐,在鞭子的抽打下工作,拥挤在五十个人的房间里睡觉——为了最大程度地压榨他们的劳动,矿主们甚至会采取“热铺”制度:让矿工们轮流使用床铺,而没有轮到睡觉的人必须一刻不停地干活,直到他们的伙伴起床、他们才能躺到伙伴让出的还带着体温的床上,这被称为“热铺”。   被装在袋子里的大学生显然听到了索洛涅的话,他疯狂地挣扎起来,试图逃脱那悲惨的可怕命运,然而吉普赛人牢牢地抓着他,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   阿尔莱德自然也知道一旦维利耶落到所谓的矿山,那个大学生就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又变,但最终还是没有要阻止索洛涅的意思。   “这么一来,你就不用再看到他了。”索洛涅对阿尔莱德说,他挥了挥手,两个吉普赛人就抬起了挣扎着的大学生,哼着歌就往外走。   “先生!”   眼看着他们就要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彼得老爹急得喊了阿尔莱德一声,他握紧了手里的枪:“你要让他们这么走了吗?先生!”   阿尔莱德犹豫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摆了摆手,示意彼得老爹不需要再说了。   “索洛涅·格罗斯泰特!”   在索洛涅即将走出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阿尔莱德忍不住喊了一声,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这一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我得说,我依然憎恶你的所作所为,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会再放过你的。”   索洛涅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他曾经的朋友,外面街灯的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半的身体在街灯的光明笼罩之下,另一半却在浓郁到快要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狼总是要吃羊的,它并不在乎吃的是山羊,还是绵羊。”索洛涅说,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再见了,阿尔莱德。” 第142章 霜月·罪孽与抉择(一)   索洛涅带走了维利耶·杜·特纳,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再怎么追寻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身影,阿尔莱德都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然而玛丽的病情并没有因为出卖了她的人受到了惩罚而稍微好转一些,她就像一朵被连根拔起的花儿那样,一天比一天地枯萎下去了。   即使是穆勒医生,也对玛丽的状况束手无策,后来他甚至拒绝再来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他们的事情了,现在唯一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找一位愿意“为名誉受过损害的女子行临终圣礼”的神甫,仅此而已。   而在得知了这个噩耗之后,看门人通萨尔老爹跑了出去,他按照阿尔莱德的吩咐去了附近的教堂,然而堂区的神甫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为了偿赎那位女性的罪孽,他们必须花上比别人更多的钱,才会有神甫愿意走进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去,否则的话,就只好请他们“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等待主的使者驾临了:毕竟,巴黎有着一百二十万的人口,死亡无时无刻不在降临,然而神甫的数量却是有限的。   那么,哪怕举行一场最朴素的法事需要的花费是多少呢?答案是三百法郎,通萨尔老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路易和阿尔莱德,他同时还交给了路易一瓶药剂:一瓶据说对所有病痛都有奇效的“杰·格勒夫药剂”,然而阿尔莱德并没有要求他去购买这种需要花上十个法郎的昂贵药剂。   “啊,先生,我能为玛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面对阿尔莱德的疑问,通萨尔老爹这么回答,这个素来爱贪小便宜、怕事又吝啬的老头抹着眼泪,他对两位年轻的先生说:“先生们,我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孙女儿,她是那么的聪明伶俐,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千万倍;可是呀,我的小玛丽和她的父亲、母亲都在十一年前一起被出汗病夺去了生命,那天她坐上餐桌的时候还好好的,死去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吃完她的面包!”   他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当年主让我在一天之内就从一个幸福的老头儿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儿,现在我却又要看着另一个玛丽在我的面前死去了!主啊,万能的主!为什么你对穷人的考验总是要更多一些呢?”   这些悲痛的抽泣、疑惑和诘问,应该问谁去索要答案呢?通萨尔老爹也不知道,他走了出去,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哭了起来,彼得老爹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而有可能知道答案的路易握着那一瓶药剂站在那里,他只觉得那哭泣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在割着他的心脏。   “我想,我需要问一下玛丽。”路易对阿尔莱德说,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浮无力:“是的,我需要亲口问一下玛丽,莫伊娜的话,我不能相信她。”   “我让约瑟夫去烧一些水,好把这些药水加热一下。”   阿尔莱德说,他往玛丽所在的储藏室里看了一眼,甚至没有问一句路易要问玛丽的到底是什么。   他以此为借口打发走了约瑟夫,而路易走进储藏室的时候,玛丽正躺在那铺了稻草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和这狭窄阴暗的储藏室格格不入的上等鸭绒被,被子上的英国花边精致非凡——那是从二楼的主卧里拿下来的;她脸色灰败,眼神发直,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眼睛里甚至都没有病人们常有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互相交织的那种光芒:她的灵魂已经死去了,还在等待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玛丽。”   路易没有看旁边的莫伊娜,他在玛丽的床边跪了下来,轻轻呼唤了女仆一句;自从得知伤害了她的人很可能是加尔比恩之后,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处于最残酷的煎熬之中,而这种煎熬的继续与否,将取决于玛丽的一句话:“玛丽,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玛丽的眼睛木木地转了一下,路易强忍着巨大的悲伤,他尽量放轻了声音,唯恐再次刺激到可怜的女子:“玛丽,你还认不认得,在莱辛情人屋里伤害了你的人?”   一边的莫伊娜有些诧异地看了路易一眼,然而路易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理会她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玛丽的身上:“玛丽,你还认得,那个人吗?他是谁?”   玛丽直直地躺在那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在一段长长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在路易想要放弃的时候,她说话了。   “狼的眼睛。”   玛丽喃喃地说,她眼神发直,声音非常轻,如果不是凝神去听几乎要听不到:“那个人,狼的眼睛,那天,在这里。”   路易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身太快的缘故,他的眼前都在阵阵发黑,差点因此摔倒;他拼命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喉咙就像被人扼住了一般,几乎就要窒息了。   “我要去找杜蒙先生。”   路易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储藏室,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我要去找他,他肯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什么都知道的。”   “我和你一起去。”阿尔莱德说,他半扶半抱着路易,非常担心他的朋友会突然倒下去:“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不能让你单独一个人。”   “不,我自己去。”路易说,他哽咽起来:“你要在家里,照顾、照顾玛丽,如果……”   他几乎要痛哭起来,然而又怕引起约瑟夫的怀疑、而不能不强忍悲伤,直到登上了马车之后,他才能拿手帕捂着脸,任自己的泪水无声地肆意流淌。   路易的拜访没有事先让人送去名片——事实上,即使他还能想到这一层,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了;然而当他走进杜蒙先生的办公间的时候,那位高级主管只需要看他一眼,心里就明了了他是为什么而来。   “杜蒙先生。”   路易站在银行高级主管的面前,他尽量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他的来意,然而那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早已经出卖了他:“先生,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请求您一件事。”   “您请说,法朗坦先生。”   “您知道的,先生,我的女仆因为一个卑鄙小人的出卖,在莱辛夫人的花店里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我想知道,在那里伤害了她的人是谁?先生,我恳求您告诉我。”   杜蒙的表情当即变得为难起来,他微微低了低头,避开了路易的视线。   “您愤怒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法朗坦先生。”杜蒙说,他没有正面回答路易的问题:“但我恐怕无法给您答案,先生,这种事情是每天都在巴黎发生的,区别只是有的被我们知道了,有的谁也不知道而已。”   “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呢,杜蒙先生?您连雅克·伯纳德用来运输茶叶的船叫什么名字都知道!”   杜蒙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法朗坦先生,您何必非要寻根问底呢?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对一切一无所知的人要活得更幸福一些。”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如果路易并不知道玛丽说过的那些话,他大概只会以为杜蒙先生是碍于加害者的身份而无法说出他的名字而已;然而一旦他知道涉及其中的可能是杜兰德家族的某一位先生,这些话听在他的耳中,就全都变成了欲盖弥彰的遮掩。   “我恳求您,杜蒙先生。”路易说,他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恳求您帮我想想办法,我想到达弗赖城去,求见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大人。”   某种程度上,莫伊娜说得没错,达弗赖城确实离巴黎不远——他们花了两个小时,在天黑的时候就赶到了这座巴黎郊外的小镇;因为阿图瓦伯爵殿下就下榻在那里的缘故,德·西蒙侯爵的别院守卫森严,他们又花了一点时间才得到了进入的许可。   而当杜蒙带着路易走进卡利斯特所住的套间的时候,卡利斯特正坐在壁炉前的书桌边写着信,看到路易的时候他有些吃惊,但这种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怎么突然来了?天已经黑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杜蒙将路易带进这里之后,对他的主人脱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退出去了;但他的举动肯定已经告诉了子爵什么,这让卡利斯特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示意路易应该到他身边来。   “先生。”   路易没有遵从子爵的意思走过去,他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能让自己笔直地站在那里:“先生,我今天来,是想请教您一件事——我斗胆请问,一个星期之前的今天,也就是我的女仆被人出卖的那一天,您的兄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他在哪里?”   以礼仪来说,路易的这个行为其实非常失礼,然而他的心如同在岩浆里煎熬着,已经不愿意再花费时间进行那些应有的客套礼仪,而急切地渴望能够得知事情的真相——上帝啊,他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听到一个否定的回答!然而,面对他的询问,子爵却沉默了。   “先生,”在等待了足足有半分钟却没有得到答案之后,路易不得不再次问了一句,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求您告诉我,那一天的晚上,加尔比恩先生,在哪里?”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到壁炉里的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在路易几乎要支撑不住倒下去的时候,卡利斯特才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他在,莱辛夫人的花店。” 第143章 霜月·罪孽与抉择(二)   “他在,莱辛夫人的花店。”   这句话听在路易的耳朵里,就如夏天里的惊雷突然炸响一般,让他整个人都要发抖起来。   “我的女仆,“路易说,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听起来奇怪得甚至不像他自己在说话:”她指认说,那一天在那个情人屋里侵害了她的人,是您的兄弟。“   卡利斯特甚至没有否认他的指控。   “加尔比恩那天喝了酒,而莱辛花店的人给了他一个女人。“子爵回答,他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写信询问过他,他也承认了,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事情。”   “不算什么事情?”   路易喃喃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想起了莫伊娜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竟然认为,他在一个下流的地方卑鄙地强迫了一个无辜女孩的罪行,不算什么事情?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到头来还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玛丽她、她当时已经认出了他,苦苦哀求过他!”   “他当时以为那是莱辛夫人花店新想出来的花样,而且那时候他喝了很多酒,并不清醒。”卡利斯特说,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降临的夜幕:“自从跟那些英国人混在一起后,加尔比恩就一直沉迷于过分放纵的享乐,即使我也约束不了他太多;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他非常担忧。”   “这并不是,并不是他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理由。”   路易急促地喘息着,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悲哀地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我们的法律,也悖逆了我们的道德,万能的主绝不会容忍这种罪行的,先生,绝不会。”   卡利斯特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路易,这让路易心中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来。   “先生,我斗胆请问您,您将会如何处置您的兄弟,在他做出那样卑鄙的事情之后?”   “你的情绪太过激动了,路易,这对你的身体不好,你需要冷静一下。”   子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向路易走过来,试图让路易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然而路易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卡利斯特向他伸出的手。   “先生,”路易说,他执着地想要从子爵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公正的、公允的回答:“您将会如何处置您的兄弟,在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   伸出去的手被无声地拒绝,卡利斯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背后的壁炉中燃烧的火焰跳跃着,在墙壁的护木板上投下摇曳不定的火光,连带着让子爵的神情也在光影之中变得明暗不定起来。   “我会给那个女孩一笔每年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子爵终于回答:“这笔钱足够她安稳地生活下去,至于加尔比恩,我会暂时停止他所有的津贴,要求他到外省的修道院里去住上几个月。”   路易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因为子爵的话而冻结起来了。   “这就是您对他的惩罚?”   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无法抓住:“那个女孩子受到了那么惨重的伤害,她已经快要死了,可是您对加尔比恩先生的惩罚,仅仅是,要他到修道院里,去住上几个月?”   面对他的指责和控诉,卡利斯特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会给她相应的补偿、支付所有的费用,也会给加尔比恩足够的教训,这难道还不够吗?”他说,“难道你认为,我应当把我的兄弟送到监狱里去,交给那些连贵族身份都没有的所谓法官去审判,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难道不正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   “路易!”   卡利斯特的声音顿时严厉了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和路易说话:“听着,路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绝不会容许我的兄弟像一个平民一样站到审判席上去,更不能容许我家族的名誉和荣耀在我的手上被所谓的法律摧毁。”   路易再度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子爵,甚至不能明白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您想要包庇他。”   他的思维已经几乎要停滞了,花了好一点时间,路易才让自己能够理解卡利斯特话里的意思:“你说你不能让他走上法庭,可是你对他的所谓惩罚根本就不能算作惩罚,对你们来说,所谓的到修道院去,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呆上几天而已……不,不,先生,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想起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形枯槁立的玛丽,想起约瑟夫、通萨尔老爹还有那些爱着她的人的哭泣;那个女孩子已经被摧毁了,她快要死了,可是她才十几岁,不久之前还在热切地期待着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却要背负着世人的讥笑和谩骂死去,可造成了这一切的人只需要按照他堂兄的吩咐,到外省的修道院去住上几天,就可以宣称自己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净化、再回到巴黎继续他纸醉金迷的生活!   子爵凝视着面前的人,他的神情里有着一种奇异的悲哀,但那种坚定的意志并没有因为心爱之人的指控而改变上哪怕半分。   “路易。”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卡利斯特才慢慢开口了,他深深凝视着路易,仿佛要把他流泪的样子铭刻在心里:“你可知道,加尔比恩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叔安德烈,是怎么死的?”   “安德烈是我祖父最宠爱的孩子,他聪明、机敏又漂亮,比现在的加尔比恩还要受女人的欢迎,我的祖父一度偏爱他到我的父亲为之嫉妒。”   卡利斯特缓缓说着这些自己家族的往事,壁炉里的火焰燃烧着,木柴在火焰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如同这些被埋在时间最深处的秘密不祥的注解:“可是一八一一年的时候,我家族的敌人为了对付我们,诱使安德烈卷进了一个凶杀案陷阱里,他们宣称说我的叔叔想要夺走那个商人价值上千万法郎的钻石、于是枪杀了那个商人;他们伪造了所有的证据,让它们都指向安德烈和他背后的家族,想要借此让杜兰德家族就此湮灭。”   “我的祖父用尽了所有的手段都不能拯救他的孩子,因为敌人早有准备,而安德烈一脚踏进了他们的陷阱。”   说到这里的时候,卡利斯特停了一下,他凝视着路易,神情之中罕见地带上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为了不让杜兰德家族的名声和荣誉遭受侮辱,在那些下等人将安德烈送上你所说的所谓公正法庭之前,路易,你知道我的祖父是怎么做的吗?他命令他身边的人给我的叔叔,他最爱的孩子,送去了一杯毒药。”   宁可亲手毒死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他被送上法庭而毁掉家族的名誉——路易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几乎因此而摔倒下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一直有着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看不见的鸿沟在过去被人为地刻意抹平,但如今,它已经浮现了出来,他们甚至无法自欺欺人地继续当它并不存在。   他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贵族,一个是平民;一个在残酷无比的名利场里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另一个却在守旧刻板的外省世界虔信于法律与宗教的尊严。   两条本应平行的直线,两种不同轨迹的人生,因为时代的剧烈变迁而有了短暂交集的机会,但也许,分离才是他们本来的宿命。   “先生,”路易说,他几乎泣不成声,试图透过模糊的泪眼将眼前的人的面容永远铭记在心上:“既然您的意志无可改变,再见,先生。”   他冲出了这个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房间,将卡利斯特抛在了身后;他没有理会走廊里惊讶的杜蒙、卡博还有别的一些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在他人面前流泪的,这会让人认为他软弱而无能——但路易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催促着马车夫赶着车一路飞奔回了巴黎,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   阿尔莱德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里焦虑地踱着步,当路易冲进来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他的朋友是如此的悲伤,以至于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应有礼仪。   “路易……?”   路易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几乎是扑进了玛丽所在的储藏室,跪在女仆的床边抓住了她的手。   “玛丽!玛丽!”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终于无需再顾忌什么,痛哭起来,为玛丽,也为自己。   “玛丽,求求你,求求你活下去!等你好起来了,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巴黎!”   玛丽躺在那里,她对外界的哭声并没有任何反应,而储藏室外面,教堂的神甫已经带来了圣水缸、黄杨木树枝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第二天的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玛丽死了。 第144章 霜月·罪孽与选择(三)   一场葬礼需要什么?   当一个普通人死去的时候,死者——或者说,死者的亲属——需要准备许多的东西,办许多的事情,第一位的无疑是向政府报告死讯,其次是必不可少的裹尸布,棺木,丧服和丧事用的蜡烛,以及其他无数琐碎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物件;在巴黎,事情还要更加复杂一些:把死者安葬在不同的地方需要花费的金钱也是不同的,拥挤了几千个死者的费洛尔坟场的价格自然不能和声名卓著的拉雪兹神甫公墓相比;此外,他们在哭泣的同时还必须买来麦秸堵塞门缝,这样哀悼的时候亲属们过于悲痛的哭声才不会打扰到他们的邻居。   为了尽可能给玛丽一个好一些的最后安息之所,阿尔莱德和路易在杜蒙先生的帮助之下,在圣弗朗索瓦坟场里为她谋得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这座墓穴旁边埋葬的是一个酿酒商人因伤寒去世的女儿,为了避免那位小姐的家人抗议说“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不应该和我的女儿做死后的邻居”,他们甚至不得不决定墓碑上的文字要尽可能地简洁,以免那可怜的女孩在死后都还要被人非议。   玛丽的棺木下葬的那天,也许是天主怜悯这位命运多舛的不幸少女,那一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冬日里难得的温煦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当棺木被放入墓坑之中、掘墓人开始往上面洒上第一捧泥土的时候,如果不是路易死死抱着他,痛哭不已的约瑟夫几乎要扑进墓穴里去。   “姐姐,姐姐呀!”   十五岁的少年拼命向墓穴中的棺木伸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挽留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他那种令人心碎的悲痛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然而见惯了生死别离的掘墓人并不因他的举动而有任何的停顿,一铲又一铲的泥土被他们抛到了棺材上,很快就将生者与死者永远地分隔开了。   一块石灰石——这种材料比大理石要便宜一些,因为阿尔莱德已经支付不起更高的价格了——的墓碑立了起来,上面的文字非常简短:玛丽·埃布尔,1806-1823。   一个少女的一生,就被这短短的两行字给掩埋了起来。   “看着这一切,就像我自己埋葬了自己一样。”   葬礼结束之后,莫伊娜这么对路易和阿尔莱德说,她今天穿着的是玛丽之前给了她的那条蓝色裙子,头发挽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朴素的良家女子,这让路易有些恍惚起来——如果没有这一场灾祸,如果玛丽能够活下去,她十几年后,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呢?   “我们都会有将灵魂托付给天主的那一天,毕竟死亡就像影子一样与生活同行。”   从圣弗朗索瓦坟场回来之后,路易就病倒了,穆勒医生来看过他,断言说他与那个老是在哭泣的男仆一样,“被过度的伤心和忧郁所笼罩,必须尽量让心情愉快起来,否则过度的忧伤迟早会要了他们的命”——可是,当一个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灵魂的拷问和煎熬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变得愉快起来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莫伊娜来和他们告别了,她走进路易的卧室,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我要走了。”   “你要到哪儿去?”   阿尔莱德问,他为了路易和约瑟夫的事已经焦头烂额,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莫伊娜了:“你要去找格罗斯泰特?那么,你帮我带给他一句话:我总有一天会把他找出来,然后让他为他的欺骗付出最惨重的代价的。”   “如果我见到他的话,我会帮你告诉他的。”莫伊娜说,“还有,我要带约瑟夫走。”   这个要求让路易和阿尔莱德都怔住了,阿尔莱德先反应了过来,他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你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不行,我不会答应的,你要他跟着你一起在巴黎流浪吗?”   “可是他现在非常悲痛,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为你们工作了。”莫伊娜说,她看了路易一眼:“想想玛丽,阿尔莱德,他现在还不知道,但万一哪天他就知道了、然后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你肯定会有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的,继续把约瑟夫留在你身边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她所指的无疑是那被默契地掩盖起来了的玛丽之死的真相,阿尔莱德和路易对视了一眼,路易声音沙哑地开口了:“我带约瑟夫回马贡。”   “啊呀!”   阿尔莱德吃了一惊,他犹豫起来:“可是……”   “穆勒医生也说过了,他需要换一个环境,不然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死去的。”路易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抽一抽地疼,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阿尔,我带他回马贡去,把他当作我的弟弟看待,我会教他识字、让他学习一门手艺,然后再尽我所能为他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这是我唯一能为玛丽做的事情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莫伊娜走后,路易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疲倦地沉入了梦乡,然而梦里也有约瑟夫的哭泣、玛丽的哀怨和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忧郁叹息交替纠缠着他,如同肆意蔓延生长的荆棘般将他包围,无处可逃。   待到醒来的时候,路易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迷迷糊糊中有人正用毛巾给他擦着额头,他以为是阿尔莱德,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居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卡利斯特·德·杜兰德。   子爵手里拿着一条浸水之后拧干的毛巾,他仔细擦拭着路易额上因为做噩梦而冒出的冷汗,那细致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养护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而当路易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不由得停住了手,两人一时间相视无言。   “你现在感觉如何?有好一些吗?”   半晌,卡利斯特对路易说话了,他的神情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你的朋友在外面,但我请求他让我和你单独地说一会话。”   路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人,半晌,他才轻轻地开口。   “先生,”路易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勇敢一些:“先生,我将离开巴黎,回到马贡去。”   在杜兰德子爵去达弗赖城之前,他曾经对路易说过“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能得到您的回答”,那时候的路易绝不会想到,命运会对他们开出这样的残酷玩笑:“请您……不要再让人阻拦我离开巴黎的签证手续。”   卡利斯特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否认路易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也好,乡间的新鲜空气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子爵说,他把手中的毛巾放回旁边的水盆里:“你在家里好好休养,等到社交季结束的时候,我再去马贡找你。”   “不,”路易轻声说,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了他的心头:“请您不要来,我不会再与您见面的了,先生,我们的身上都背负着深深的罪孽,我想这就是主对我们的警示和惩罚。”   他把头转向另外一边,以免自己的决定会因为看到那个人而动摇,然而眼泪却像泉水般不断地涌出来,无声地没入柔软的枕巾之中。   “先生,如果我没有认识您,该有多好。”   如果我没有认识您,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依照教义和道德的准则来责备您,指责您。   而不必让我的心,变得如此悲伤。 第145章 祈祷   没有了子爵的阻拦,路易离开巴黎的手续就办得非常顺利了。   他带着约瑟夫,先去了夏布利的格朗维尔公馆见费尔南伯爵——因为必须留下来处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旧家具和其他一些事情的缘故,阿尔莱德还必须耽误几天才能回到他父亲那里去;这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安排,谁曾想这么一来,却闹出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来。   约瑟夫并不愿意离开埋葬着他姐姐的巴黎,为了让他登上马车,路易和阿尔莱德费尽了心思,甚至不得不对他保证说这只是暂时的离开,等他从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之后他还能再回到巴黎来;即便如此,约瑟夫还是悲痛得不能自已,他一路上都坐在路易身边哭泣。   于是当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再次见到他年轻的客人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神情悲伤的路易、彼得老爹和哭得双眼红肿的约瑟夫,这位老人大概是因此误会了什么,他几乎是当即就晕厥过去了;而当人们用嗅盐把他唤醒的时候,费尔南伯爵甚至顾不得他无比看重的、贵族应有的矜持从容了,他哆嗦着一把抓住路易的手,力道大得让路易为之吃惊:“啊,我的孩子!我的阿尔莱德怎么样了,他是死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大人,”路易回答,他对这位老人的想法既诧异又不解:“大人,阿尔没有什么事情,他只是还留在巴黎,需要再过几天才能回到您的身边来。”   费尔南伯爵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如果他很好,那他的仆人为什么会跟在你的身边呢?我的孩子,你不要欺骗我,他一定是出事了,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路易这才明白原来伯爵认得约瑟夫,知道那是他儿子的贴身男仆——对于一位没有邀请就不愿意走进儿子住处的父亲、一位执拗地遵守着旧规则的贵族来说,屈尊降贵地去记住一个仆人长什么样子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只能说明,费尔南伯爵对阿尔莱德的爱和关切绝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仅仅只是执着于父亲的权威而已。   “大人,阿尔莱德一切都好,他过几天就会回到您的身边来。”   路易一再向伯爵保证说,他的孩子过几天就会回到他身边来,同时伯爵已经无需再担心格朗维尔家族的基业会被阿尔莱德挥霍掉、或者家族的名誉会因为一桩不合适的婚姻而蒙羞,因为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阿尔莱德已经从那种过分奢靡的生活之中清醒了过来,他以后会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的好青年的。   而在得知自己的儿子一切都好之后,费尔南伯爵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邀请路易在夏布利住上几天,不过很快,他就对现在已经是“路易的仆人”的约瑟夫非常不满起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仆人整天都躲起来哭,什么也不做的!”   阿尔莱德回来之后,费尔南伯爵对他的儿子这么抱怨:“这真是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仆人推荐给你的朋友使唤?你该把他打发走,再让那孩子另外雇佣一个勤快老实的佣人。”   阿尔莱德还能说什么呢?他既不能对费尔南伯爵说出真相,又不能真的将约瑟夫赶走,只能找些借口将他的父亲搪塞过去了。   路易在夏布利住了几天之后就回到了马贡,他的管家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简直要热泪盈眶。   “我的先生,你这么久都不回来,大家都在传说,说您大概要一直留在巴黎了呢!”   外省的生活枯燥、沉寂、每一天都是昨天的重复,因此当有什么新鲜消息的时候,人们会像嗅到了鲜血的鲨鱼一般兴奋地猜测不已,而这些猜测总能在流传之中变得面目全非: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去了巴黎一段时间;他拥有一个伯爵之子的友谊;他从巴黎带回来了一个男仆,还教他识字;他对宗教变得无比虔诚,总是在祈祷,还经常仅仅以水和面包度过一天,就像每一天他都在为自己的某种过错赎罪一般。   于是马贡的居民们纷纷传说,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去了巴黎之后,为那里人们的堕落而震惊,下定了决心要终身奉行最艰苦、最虔诚的生活方式,以此警示自己不要像巴黎人那样堕入罪孽的地狱、从而拯救自己的灵魂;这些既羡慕向往着巴黎的浮华、又对它的堕落腐朽不屑一顾的外省居民们将巴黎的种种罪状贬斥一番,仿佛由此满足了自己不能言说的、对那座城市的艳羡和嫉妒之心,于是便心满意足地将视线转向了下一桩值得惊奇的事情了。   路易并没有过多关注马贡的居民们对他的猜测,就像其他人所知道的那样,他已经摒弃了世俗的一切浮华享受,而更多地愿意跪在圣母和圣子面前祈祷——既为自己,也为玛丽,以及,为一个对主的教诲不屑一顾的人;他甚至想要买下一座小修道院然后住到里面去,不过最终,这个念头因为法朗坦家的积蓄实在不够而不得不打消了。   唯一令路易头痛的是,跟随着他来到马贡的约瑟夫并不能适应枯燥乏味的外省生活,他因为过于思念他的姐姐而变得神情恍惚,经常躲在角落里哭泣,连一步也不愿意迈出家门;即便时间的推移让他变得平静了一些,在路易教他写字的时候,约瑟夫也会突然拿着笔就大哭起来。   “先生,我不要在这里学识字了,我要回我姐姐身边去!”   约瑟夫不止一次地对路易这么说过,他后来甚至自己跑到马贡的驿站里,想要搭乘驿站的马车到巴黎去,这给路易带来了不少麻烦;最后路易不得不和他约定说,等他能够流利地写出一封信的时候,他们就再去一趟巴黎,给玛丽的坟墓放上一束她最喜欢的花。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平静的生活之中,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复活节即将到来的前一天晚上,马贡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深夜的时候,路易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就起身披了一件袍子,推开了约瑟夫房间的门。   约瑟夫没有在他自己的床上,他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用一张被子裹着自己,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腕以免哭泣的声音吵醒这座房子里其他的人;路易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约瑟夫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先生,我想我姐姐。”   约瑟夫哭了好久好久,他哽咽着对默默坐在他身边的路易说:“我想她,先生,我不想学写字,我也不想学那些数学,我只想呆在她身边。她那么怕黑又怕冷,先生,今天下雨了,她会觉得冷的。”   几天之后,约瑟夫就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了马贡,他只拿走了自己的身份护照,然后给路易留下了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先生,我要回我姐姐身边,再见。”   在拿到这张字条之后,路易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打发走了关切的彼得老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下子跪在了耶稣受罪的十字架前。   “主啊,主啊。”   路易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低声呢喃着,他只感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的主,我有罪。”   “我目睹了一个悲剧在我面前发生,却不能揭发他。”   “那个人,他专断、傲慢、不择手段,他是个混蛋。”   “可是我……爱着他。”   “我不敢祈求您原谅我罪孽深重的灵魂,我只祈求您,祈求您将宽恕赐予他的灵魂。” 第146章 岁月(一)   在静默、枯燥、日复一日的外省生活之中,1824年的复活节过去了,巴黎的社交季结束之后,卡利斯特就如他所承诺过的那样来到了马贡——不过他用的并不是他真正的姓氏,而是以他曾经用过的卡利斯特·杜瓦斯的身份买下了法朗坦家旁边一座空置的房屋,于是就此与路易成为了邻居。   在安静沉寂的外省小镇,一个新的居民的到来总是让所有人都好奇无比的,新邻居搬来的那一天,这条街道的所有人都在纷纷打听这位先生的姓名、年龄、收入,他所做的生意,所拥有的资产,所结识的人脉……所有这些,都在侍从卡博机智而巧妙的周旋之中被“不经意”地透露出来,于是人人都暗自盘算起能从这位“28岁,有一份每年3000法郎的年金和其他收入,是个小出版商人”的新邻居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来——一些有未出嫁女儿的体面人家甚至开始考虑起一个出版商人的身份能不能配得上他们的门第以及他们漂亮的女儿这种事了,毕竟这年头出身良好但缺乏嫁妆的小姐很多,但一个年轻又英俊的、有着固定年金收入的单身汉却很难找;既然都是要在尽可能少给嫁妆的情况下打发女儿出嫁,那为什么不试图获得一个二十多岁的稳重年轻人的爱情,而非要去选择那些四五十岁了的老年人呢?   当然了,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来到马贡的目的并不是获得一位小姐的芳心,然而他想要得到他的青睐的那个人却拒绝参与这些世俗的热闹与烦恼,也拒绝再与他接触——他来到马贡的那一天,路易独自站在那些好奇的邻居的最后面,他只穿了一袭最朴素的教士黑袍,胸口挂着一个镀金的十字架,身形清瘦而憔悴。   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而在看了卡利斯特好一会儿之后,路易径直转身,不顾想要让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的彼得老爹的阻拦,独自走进了他自己的家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子爵面前。   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处理,等到那天晚上的时候,卡利斯特总算是打发走了最后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本着“新来之人应该友好去地拜访自己的邻居”这个原则,他敲响了法朗坦家的门。   然而当彼得老爹前来开门的时候,一看清楚外面是这位先生,马车夫顿时就变成了一个苦兮兮的苦瓜脸。   “先生,我的先生正在祈祷,他不愿意任何人打扰他。”   彼得老爹说着,就想把门关上,但卡利斯特自然不是会这么轻易认输的人,他甚至非常没有贵族风度地亲自动了手,把那扇想要关上的门给推开了。   “正好,我今天还没有做祈祷,可以和他一起。”   然而当子爵走进了法朗坦家的时候,他才发现彼得老爹没有说假话——路易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小祈祷室里,这个小祈祷室只有一扇极高的窗户,一旦把门锁上,就算想从窗户里闯进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宁可在里面跪上一天一夜,也不愿意再和子爵见面。   “先生他自从巴黎回来之后,就经常这样。”彼得老爹告诉卡利斯特,“不过今天的时间要更久一些,我想想,啊,从今天中午到现在他都一直呆在祈祷室里。”   也就是说,从中午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路易就一直在祈祷室里呆着,他把自己反锁起来,仿佛有了那一道门锁,他便不必面对那些良心的责备、道德的拷问,以及,那些悖逆一切的情感。   面对路易如此决绝的无声坚拒,卡利斯特·德·杜兰德,这个在面对他父亲、祖父的残酷教导,面对巴黎贵族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都没有皱过眉头的男人,忽然就意识到了路易曾经说过的那句“我不会再和您见面”并非只是随口一说,他心爱的人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慢慢从打击之中冷静下来。   “路易。”   他试着推了推祈祷室的门,然而里面的人既没有开门,也没有回应他。   “你不能这样对我。”   卡利斯特低声对着门里面的人说,他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自从掌管杜兰德家族、登上权势的高峰以来,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是能得到——人总是有弱点的,不是吗?金钱、女色、权势、名声、美食、华服,他已经习惯了用这些来驱使人心,然而这些都无法让他打开面前的门:“我请求你,路易,无论如何,至少让我看一看你,你不能对我这么无情。”   隔着那一道薄薄的门,祈祷室里面,路易跪在冰凉的、没有铺设毯子的地上,他必须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能让自己抽泣时的声音不要被外面的人听见。   在他面前,是供奉着熏香的圣母与圣子像,圣像上的圣母玛丽亚披着蓝色的斗篷,低垂着眉眼注视着这世间被困扰的芸芸众生,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怜悯与哀愁。   不要回答他,不能接受他的请求——路易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掩藏起来,埋在心底里,所有不为俗世所容的爱与恨都应该被湮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所有的罪孽也只需要一个人来默默祈祷与赎罪,让一切都回归它应该在的正轨上,这才是对他、也是对卡利斯特最好的选择。   宗教容不下他们之间惊世骇俗的情感,世俗不允许他们悖逆道德的抉择,法律更不会容忍有伤社会风化的爱恋,而他自己,也无法接受卡利斯特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们之间的事情传扬出去,他们都只能迎来彻底的毁灭,既然这样,只有将这一切都掩藏了埋葬起来,等待时间来做出的最后的审判。   万能的主啊,您可曾听到您迷途的羔羊的哭泣与祈祷?如果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那您为何要让我们置于这样的境地呢?   那天卡利斯特在祈祷室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最终路易还是不愿意打开门见他,他不得不失望而去。   而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杜兰德子爵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却都不能动摇路易的意志:路易现在过着的,完全是最为深居简出的生活,他几乎把自己的生活用度和玩乐都削减到了最低的限度,除了弥撒和节日的宗教仪式之外基本不在公众场合露面,更别说参加小镇上举办的招待会、亲友会或者别的娱乐活动了;法朗坦家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和彼得老爹去打理,和路易已经去世的父亲吕西安先生素有不快的德·尚杜先生直言不讳地说,“我们有了一个不是教士的教士,不是神甫的神甫。”   即使卡利斯特抓准了一切他能找到的机会,路易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不得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会垂下眼睛,像一只温和顺从的羊羔一样安静地站在那里,而绝不会主动和卡利斯特说话,更别说像在巴黎的时候那样开心地回应子爵了。   “您对我未免太过残酷。”   卡利斯特对于路易的沉默完全无计可施,他曾经尝试过在深夜的时候从窗户爬上路易的房间,试图逼迫他对自己说话,然而路易在发现他之后,也只是沉默地坐在他自己的床上,既不驱赶他、也不欢迎他;他后来甚至更进一步地躺到了路易的床上,他们彼此和衣而卧过了一夜,这回路易倒是有了一点反应:他把法朗坦家二楼的窗户全都用木板给封死了。   而对于子爵的请求、抱怨、告白和指责,路易永远只有一句话:“我为您在天主面前祈祷。”   不管是怎样热忱的爱意和激情,都会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慢慢消逝——而这,无疑正是路易想要的,即使他的心其实并不愿意接受这最为理智的抉择。   卡利斯特没能按照他的计划在马贡一直呆到巴黎的社交季再度开始,六月份的时候,一份从巴黎寄来的、阿图瓦伯爵召唤他回到首都去的信件让他别无选择,必须立即就回到王弟殿下身边。   “我希望我再来的时候,您能够已经回心转意。”   他对路易请求道,而路易的回答仍然是那一句话:“我为您在天主的面前祈祷。”   德·杜兰德子爵这一去,就很久都没能再来到马贡。 第147章 岁月(二)   1824年的九月,也就是卡利斯特回到巴黎后不久,身体已经欠安多年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八因病去世。   路易十八一生经历了璀璨的旧时代最后的辉煌,见证过那让他的哥哥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人头落地的大革命,也曾直面过拿破仑大军铁蹄的恐怖威力;他曾被一些人指责为应当为他的侄子们的死而负责,也曾被指责“将法兰西出卖给了外国的君主”,还尝试过要采取开明的统治来包容法兰西内部的种种分歧,但最终,他还是在新旧时代交替的漩涡之中,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的弟弟、也就是王位继承人的阿图瓦伯爵那种王权至上的极端化倾向,而在心力交瘁中病亡。   67岁的阿图瓦伯爵殿下——毫不客气地说,他已经为了这一天等待了太久——登上了王位,是为查理十世国王;这位信奉王权至上、宗教至上的新国王当即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系列的法案被颁布,被拍卖的教会土地被收回,对贵族的赔偿在制定,对思想和文字的审查也逐渐严格;与此同时,许多人因为“不能容忍的立场”而被宫廷清洗、排斥了出去,一些人遭遇了无妄之灾,而另外一些一直追随着新国王的人则是得到了重用。   作为素来得到王室信任的保王党,杜兰德家族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自然得到了提拔,他回到巴黎之后,先是作为查理十世国王指定的副使出使了英国,随后又作为外交官去了西班牙和意大利——他的家族在意大利有着一门同样显贵的姻亲,他们向子爵提出了再度联姻的想法,但是被卡利斯特委婉地拒绝了;而等到他回到法兰西之后,国王陛下又指派了他作为财政大臣的副手来着重培养,等到子爵终于能够从源源不断的事务之中脱身出来,再次来到马贡享受一段难得的度假季的时候,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整整两年。   而在这两年之中,许许多多的事情也在路易和阿尔莱德身上发生着,阿尔莱德的妹妹玛德莱娜被费尔南伯爵从修道院里接了回来,这个姑娘本来应该有着七万法朗的嫁妆,这笔钱对于一位贵族小姐来说很少,但聊胜于无;然而随着那禁止分割财产、树立绝对长子继承制的法案出台,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立即就改变了主意:他虽然也爱着他的女儿,但他却更想要把家族的积累都按照传统传承给他唯一的儿子。   那么,一个不可能得到嫁妆、却又被从修道院接回来了的贵族小姐该怎么办呢?她必须在最好的年华里找到一个丈夫,否则她就会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她却没有对婚姻而言至关重要的嫁妆;再加上费尔南伯爵要求他未来的女婿“必须有贵族的身份”,这几乎就变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了。   谁也想不到的是,面对这个难题,费尔南伯爵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准备把玛德莱娜嫁给一个四十六岁的老男爵,因为那个人“虽然和情妇有着两个私生子,但无伤大雅;他的家产还算丰厚,地位也配得上我们家族的门第,最重要的是他愿意不收嫁妆”,这让阿尔莱德根本无法接受,他把那个前来拜访的老男爵赶了出去,随后和他的父亲大吵了一架——这还是他第一次敢这么明着反抗他的父亲。   “如果他只是想要找一个愿意不收嫁妆就迎娶玛德莱娜的人的话,路易,我宁愿她嫁给你,这样至少我们还可以做连襟。”   在写给路易的信里,阿尔莱德对路易大倒苦水,为了不让自己正值青春年少的妹妹嫁给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里的老头子,他差点就病急乱投医地央求路易去格朗维尔家求婚——当然了,路易愿不愿意是另外一回事,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肯定是不愿意的,因为他听说阿尔莱德“要让他的妹妹嫁给一个没有爵位的人”之后就把阿尔莱德大骂了一通。   也许是天主的垂怜,玛德莱娜的婚事最终竟然是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解决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一个到夏布利度假的年轻贵族查理·德·勒菲弗尔爱上了美丽的玛德莱娜,他愿意签下一张徒有其名的嫁妆单子、同时在婚书上面签下自己和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么一来,问题就解决了:这位贵族青年同样有着男爵的爵位,也愿意不收取嫁妆,而且最重要的,玛德莱娜对他一见倾心。   为了参加玛德莱娜的婚礼,路易到格朗维尔家族住了半个月,查理·德·勒菲弗尔男爵相当健谈,称得上文雅博学、彬彬有礼,不过他和阿尔莱德聊天的时候,这位年轻男爵说漏了嘴,他对阿尔莱德说:“虽然您的妹妹没有给我带来嫁妆,但我却是得以免去了我的债务啊!”   这下子阿尔莱德听出了不对了,因为他的父亲对他说过,查理·德·勒菲弗尔收到的嫁妆清单上虽然列着许多东西,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交割哪怕一分钱!   他当即追问起来,而面对阿尔莱德的追问,自知失言了的查理·德·勒菲弗尔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告诉他:“有一位先生愿意为我免去一笔债务,条件就是要我迎娶您的妹妹——先生,请您不要告诉玛德莱娜,虽然有着这样的原因,但我真的爱着她,她是那么的纯洁温柔,就像一只小鹿一样,我发誓我会对她好的。”   不消说,那个好心的先生肯定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了,除了他估计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可能要嫁给平民的落魄贵族小姐——这让阿尔莱德万分沮丧,但他后来还是在写信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路易。   “我现在依然觉得那家伙是个混蛋,不过那家伙也没有说过他是什么好人就是了。”阿尔莱德在信里这么对路易写道,“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让我的妹妹免于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儿,好吧,我愿意称他为一个好心的混蛋,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不喜欢他。”   与查理·德·勒菲弗尔男爵一样因为服从子爵对他的婚姻安排而得以豁免债务的,还有加尔比恩·德·杜兰德,他听从他的堂兄的命令娶了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   令人惊奇的是,在有了自己的儿子之后,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居然破天荒地重视起了他的血脉来,他甚至宁可违抗他堂兄的命令,也不愿意将他的儿子交给子爵去教养了——后者打算将这个孩子作为自己家族的继承人严加管教,而在孩子出生之前,加尔比恩是一口答应了的。   用阿尔莱德的话来说,就是这位先生的身上,“因为天主的指引而发生了一些令人惊讶的变化”;不过这位先生的风流倒是一如既往,他和许多美丽的贵族夫人打得火热——虽然他重视他的继承人,但他可一点也不顾忌他妻子的感受。   除了这两桩婚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却是与莫伊娜和约瑟夫有关。   自从约瑟夫自己从马贡离开之后,路易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身在巴黎的阿尔莱德倒是在一次去圣弗朗索瓦坟场给玛丽的坟墓放置上鲜花的时候,看到玛丽的坟墓前放了一把小小的野花,而在这些野花的下面,还压了一截人指节的白骨,这可把阿尔莱德给吓了一大跳。   “我想那些花肯定是约瑟夫放的,他没有多少钱,没办法去花店里买那些昂贵的漂亮鲜花。”阿尔莱德在信里这么对路易说,他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听起来骇人、但仔细想想非常合理的猜测:“至于那节指骨,肯定是莫伊娜干的好事,我甚至怀疑那个维利耶·杜·特纳已经不在人世了,玛丽坟墓前的那节指骨就是他的——上帝呀!我看到那可怕的骨头之后,无比地庆幸我没有招惹上莫伊娜那个疯女人了,她可真的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事实证明,路易和阿尔莱德还是低估了莫伊娜的胆大妄为程度,1827年的那个圣诞节,曾经残害了玛丽和其他无数个无辜女孩的莱辛夫人花店突然起火,熊熊的烈火吞噬了这打着花店幌子的情人屋,巴黎的警察局没能抓到纵火犯,但有人声称说,他们在起火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披着斗篷行走在火海里、笑靥如花的女人,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棕色头发的青年。   而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路易将那封来信贴在了自己的心口,跪在了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面前,他几乎不能自已。   “主啊,主啊,我赞美您无所不能的安排!”   随着莱辛夫人花店被焚毁,那种无形的、但一直重重压在路易心口的负担,终于随着那燃烧的烈火而被焚烧掉了大半了。   他终于不再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祈祷室里,也终于能够在杜兰德子爵来到马贡的时候,平静地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了——即使他们之间一言不发,也可以静静地、安谧地坐在一起,度过整整一天,将灵魂置于朴拙的沉寂之中,看着时光从自己面前一点一滴地流逝过去。   时光如水,悠悠而过,不为世人的喜怒哀乐而停留。 第148章 大结局   “路易:   我最近在慎重地考虑要不要接受我的上司的要求,到英格兰去担任那里分报社的会计主管,他承诺说如果我愿意到伦敦去的话,每个月的薪水加上补贴可以有40英镑也就是1000法朗的收入。他还承诺给我配备好符合我身份的房子和佣人,说实在的,我现在的这个女仆真的是又懒又馋,我已经快要忍受不了她了。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玛格丽特的事情,我听说她和那个商人在意大利的乡下买了用于隐居的别墅,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巴黎的了。这很好,路易,虽然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但我衷心地祝福她,并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再回到巴黎来。   阿尔莱德,于1830年6月16日。”   路易从阿尔莱德的来信里抬起头来,他取下了自己戴着的单片眼镜,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信放进了他用来装信件的榆木匣子里——他有两个这样的匣子,其中一个里面只有普通的信件,另外一个却装满了从巴黎、从意大利或者别的杜兰德子爵去过的地方寄来的信,那些信在每个月的下旬都会准时来到,持续了数年,从未间断,然而它们也从未被打开过——随后他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   夏天的马贡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院子里彼得老爹在修补着他的鞋子,管家在院子的另一头轻轻拍打着椅子的蓝色布罩,将它们曝晒在阳光之下;远处是连绵成片的葡萄园,在大自然的绿色秘境之中,仿佛有马车在如同水中的游鱼一般缓缓滑过,似乎是驿站的公共马车。   这一年卡利斯特只在马贡住了一个月就匆匆地回到了巴黎,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对路易说,但局势已经紧张到了即使是路易这种不问世事的人都能有所察觉的地步:自从阿图瓦伯爵殿下成为国王以来,一个个极有争议的法案被通过,针对新闻、报纸、书籍和思想的审查也在一步步地收紧,旧贵族得到大量的补偿,亵渎神灵——或者仅仅被认为亵渎神灵的人都会被送上绞刑架,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法兰西仿佛就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君主专制时代;而随着国王和教会的权力一步步扩大,那些反对的声音也逐渐回荡在法兰西的上空,乃至于最严苛的审查法令也无法阻止它们的传播了。   一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闻到了空气之中飘荡的某种味道、而意识到了危险与动荡即将到来,有的人选择了暂时离开法兰西“到国外去度假”,而更多的人在默默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审判:有传言说,上一位国王路易十八在临死之前曾经对他的弟弟说过“您大概无法死在我这张床上”,而查理十世则说过“我宁可砍树为生,也不会像英国国王那样统治”,这两位国王之中,谁的话会成为真理呢?   1830年的7月25日,积蓄已久的火山随着查理十世的一纸诏令,终于喷发。   报纸从巴黎送到马贡需要两天的时间,当马贡的居民们看到报纸上印着拒绝解散议会的抗议书的时候,巴黎还只是“爆发了可怕的暴乱”;而在他们看到国王拒绝谈判的消息的时候,统治了法兰西六年之久、致力于恢复君权神授的查理十世国王陛下已经被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取而代之了。   8月3日的黄昏,一辆马车飞快地驶过马贡狭窄曲折的街道,停在了法朗坦家的门前,当卡利斯特·德·杜兰德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进客厅的时候,路易正坐在窗户旁边,借着黄昏微弱的光线玩着一个蓝色的拼字玻璃球,听到脚步声之后,他抬起了头来看着子爵。   “路易。”   卡利斯特今天的装束出乎意料地简单,一点也不像一位贵族,而更像一个经历了长途旅行之后风尘仆仆的商人;他站在客厅的门边看着路易,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剪影就像一尊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像。   他们彼此隔着那一小段的距离,对视了好久好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而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最终还是卡利斯特先迈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以往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向路易走过来一样;他走到路易身边,对面前的人伸出了手:一个带有法朗坦家族徽章的珐琅法朗盒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可以看得出来这个盒子被人非常爱惜地珍藏着,它的盖子上甚至连一丝划痕都找不到。   这是路易曾经随身携带的那个法朗盒子。   “我从你这里拿走了它这么多年,现在也该还给你了。”卡利斯特说,他贪婪地看着路易的脸,似乎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再也不要忘记:“我并不愿意让它离开我,在我的心里,它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路易的眼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垂下了眼睛,没有问卡利斯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而是静静地伸出了手去拿那个法朗盒子。   而在他的手指触摸到法朗盒子精致的表面的时候,卡利斯特忽然抬起了另外一只手,将法朗盒子和路易的手都拢在了手心里。   “路易,”卡利斯特说,他紧紧地拢着路易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松开:“路易,巴黎出现了叛乱,国王战败了,我必须追随着他到国外去。”   “我也许会去英格兰,也许会去意大利、西班牙或者任何一个别的国家。”   “这是流亡,我有可能几个月后就回来,也有可能永远再也不能回到法兰西来。”   子爵停顿了一下,他再度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看了好久好久,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今日若是分别,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等待着路易的回答,就像等待末日到来之时,来自神灵的最终裁决。   路易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站在他面前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依旧英俊非常,岁月没有磨损他的英俊,而是给他增添了成熟的沧桑魅力——但实际上,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自玛丽之死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人过了四十岁就开始步入老年、随时等待天主的召唤,他们还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磋磨?   从1806年在圣埃蒂安相识,到1823年在巴黎重逢,再到1830年,人生的际遇随着时代浪潮的汹涌而随波逐流,而这一次,命运重新将他们抛到了同一个路口。   他将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覆上了卡利斯特的手背。   然后,给了子爵、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好。” 第149章 不正经后记·可以不看   故事的最后一环扣上的时候,就应该结束了。   这个结尾我心心念念了一年,终于写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超级得意!容我叉会儿腰先~   这一本的长度出乎我的预料,开文的时候原本的预计是30万字,万万没想到能写这么久这么长ORZ这个故事能写下来,要感谢所有支持我、鼓励我、批评我的小可爱,你们给了我非常大的信心,同时也在我想偷懒的时候督促着我,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爱你们!   感谢霞多丽(小可爱你怎么改名了嗷)、络石藤、奇迹暖暖、小隔离、欧阳云秋、来一份馄饨油条、o桥o、阿惜鹅、“Dr”、LorettaPanama、诸伏、青花鱼_zqxw6fdynji、微微微凉、墨惜羽、想变猫、青花鱼_gmi9ds7ncxo、姜子妮、秋叶当彤、居老师的小笼包□、青花鱼_4gxzaj4irkf、青花鱼_4iphxvvv33v、咨询电话、青花鱼_uwh8j101jy6……等等等等好多位小可爱给蠢鱼投喂的海星、鱼粮、猫薄荷、彩虹糖和幸运铃,也感谢所有愿意喜欢这篇文、讨论这篇文的小可爱们,遇到你们是我的幸运,嗷呜~   最后列一下本文部分参考书目(因为有的忘了名字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全集、左拉《家常琐事》《娜娜》、小仲马《茶花女》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